賈 偉
(甘肅中醫(yī)藥大學定西校區(qū) 人文教學部,甘肅定西 743000)
楊鸞(1711—1778),字子安,號迂谷,別號可詩老人,陜西潼關人,清代康乾時期關隴文壇著名詩人,與三原劉紹攽、秦安胡釴、臨洮吳鎮(zhèn)并稱“關中四杰”[1]。楊鸞工于詩歌,著有《邈云樓詩文集》,其詩格調俊爽、意蘊悠遠,既有“秦風”之氣概,又有江南之婉麗。他與當時乾嘉詩壇的袁枚、杭世駿、厲鶚等相識往來,留下了大量文學價值與歷史價值兼具的詩文作品,得到劉紹攽、袁枚、法式善等較高的評價,可謂是當時關隴詩壇的代表人物之一。觀其創(chuàng)作生涯,楊鸞有一個思想與創(chuàng)作的轉折階段,即在乾隆二十二年(1757)至乾隆二十五年(1760)之間。這一時期,楊鸞被罷官,后自長沙出發(fā),游歷了安徽繁昌、杭州、蘇州、揚州、南京等地,直至后來北上京師、西返故里。面對自己人生最為困厄的境遇,他緬懷故土、東游江浙,與新交舊知頻繁互動,面對江南一帶人文景觀,內心的苦悶與壓抑逐漸得以疏解,靈感與情思交織激蕩并噴薄而出,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作,并深刻影響到楊鸞后期的觀念、心態(tài)以及創(chuàng)作傾向與創(chuàng)作風格。東游的歷程,使得楊鸞罷官后造成的內心之痛和苦悶之傷逐漸得以慰藉,而在個人內在心靈與外部世界的交流互動中,詩人更實現了自我的救贖與認同、思想的融合與開拓。
乾隆二十二年(1757),楊鸞被彈劾罷官。此時的楊鸞已47 歲,距金榜題名過去了18 年,離他官犍為知縣也有了近8 年時間。楊鸞中進士是在乾隆四年(1739),接近而立之年而中進士,其內心的澎湃激揚與意氣風發(fā)自是不言而喻。然而,中進士后他卻未能順利獲官,而是徘徊于鄉(xiāng)間教授弟子、游歷各地達11 年之久,直至乾隆十五年(1750),方獲官犍為知縣,后改任醴陵、長沙知縣。雖等待十余年而獲一縣官,楊鸞對待履職卻是兢兢業(yè)業(yè)。他愛民如子,各地任職時勸農興學,廣推教化,乃有“墾田日多,居民日富……士守正學俗、崇古道”的局面,民間“士慶陶鑄之樂,而農鮮稱貸之苦”[2]604。陶金諧亦贊云:“知君(楊鸞)淵源有自,而循良之績克世家聲,所敬服者不獨詩矣?!盵3]465不料正值人生得意之際卻遭此困頓,人生的挫敗感自然也就生發(fā)出來。從現有史料中找尋,楊鸞被罷官的具體原因已不可考,但從他人的記載中可以推斷,楊鸞被彈劾與其施政也許有所聯系,甚至遭遇了不白之冤。其弟子劉權之后有記載:“丁丑夏,以事解組。囊橐蕭然,真不愧為清白吏。后但南轅北轍,數年來殆無虛日,而竟不克復一官!”[4]536楊鸞清白為官卻輾轉數年而未能恢復官職,明顯有憤懣不平的心思在其中。
楊鸞被罷官后,有一年多的時間滯留在長沙,其人生軌跡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逆轉,詩人的理想抱負與價值追求迅疾跌入谷底。其間,突轉而下的遭際與境遇激發(fā)出楊鸞對于命運與世道的感慨喟嘆。他感慨自己命運激蕩跌沉,怨悶之情昭然若揭:“丈夫處貧賤,百計成蹉跎。懷恩未能報,懷怨將如何!”[5]482在這苦悶困頓的時日里,他深深感覺自己的人生好似漂浮在大江大浪之中,自諷道:“我生涉世如涉江,煙波風浪相激撞。”[5]480江河的意象在這一時期楊鸞的詩作中屢屢出現,如《送李六誠齋》:“扁舟決去意何如,湖海蒼茫少定居?!盵5]482與其說是送別友人,實際更多的是對自己羈旅人生的真實寫照。江河隱喻著詩人漂泊不定的人生命運,也是他被罷官而滯留長沙的生命體驗的具象化,這一景觀意象與楊鸞“奈何以此身,而為眾累縛”[5]482的勞頓疲累心態(tài)相聯系,也與他遠離家鄉(xiāng)親人、漂泊異鄉(xiāng)導致的顛簸不定的人生體驗息息相關。正是在這樣的遭遇與體驗中,詩人的鄉(xiāng)思之情不斷被激發(fā)涌現出來。
面對官場變故,楊鸞痛定思痛,以整理先祖遺稿等為業(yè),他“俟罪長沙,校刻先曾祖《潼水閣集》,而以先祖詩附焉,蓋仍不敢忘家學也”[5]615。對曾祖父楊端本詩文集的整理,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楊鸞滯居長沙的愁悶與窘迫,但也更進一步地激發(fā)和喚起他的思鄉(xiāng)之情:“桂水雁不到,秦川人未歸。幾年數行淚,兩地共沾衣?!盵5]480人在困頓之時往往會想到歸家,家是最后能帶給天涯羈旅或遇困險阻之人內心安全與寧靜的凈土,楊鸞亦不例外。他也力圖抹拭其內心之愁悶,為自己滯留異鄉(xiāng)尋找合適的理由,但“冇地堪茅屋,無才愧客星”[5]483,人生的突然變故,已到了無落腳之地的境地。直至啟程離開長沙這郁抑之地,一路歷覽的景觀帶給詩人無限鄉(xiāng)思之情,也逐漸慰藉著詩人極度苦悶的內心,令其在罷官后獲得了初次的寧靜與慰藉,也使他從罷官的困境中初次得到解脫的一絲希望。
離開長沙時,楊鸞的心情是十分復雜郁悶的,《初發(fā)長沙阻風》道:“去住等為客,飄搖何所投?避風依岳麓,隔水見潭州。百計輸魚艇,千金負蒯緱。山妻翻解事,預為出門愁。”[5]486抑郁困悶與自慚自愧的心情顯而易見,與其說詩人是離開長沙,不如說他是“逃離”這一見證著他仕途急轉而下的悲涼之地。甚至是途經他的出生地繁昌后,這種心境亦未完全得到緩解:“四十三年今過茲,心情那得似兒嬉。江山豈識重來客,風木曾搖欲靜枝。燕拂朱門春已去,鶴棲華表夢猶疑。渭陽西望堪蕭索,多恐嚴親憶更悲。”此詩自注云:“鸞以辛卯年生于外祖繁昌縣署,丙申歸里,丁酉而先慈歿?!盵5]489楊鸞歸里僅一年后其母便撒手人寰,此時詩人僅有七歲。四十三年后,當他再次經過繁昌時,其境遇與幼年離開時已大不相同,物是人亦非。詩人回顧四十余年來的人生經歷,回望故鄉(xiāng)而內心卻蕭索不堪,憶起先慈更是悲從中來,字里行間透露出詩人矛盾的心態(tài)。他乘舟漂泊于江河之上,離故土愈遠,思念家鄉(xiāng)與親人的情思便愈濃烈,愈是想念家鄉(xiāng),愈覺得自己的處境窘迫不堪,繼而更陷于內心的苦悶困頓之中,如《寄內》云:“已慚成小草,應只愛蒿簪?!盵5]490詩人用小草和蒿簪隱喻自己的凄苦處境,郁悶與自嘲的心態(tài)表露無遺。
但旅途中,楊鸞夢到早逝的慈母,心中更多的是感傷與懷念:“痛別慈幃四十年,音容入夢尚茫然。泉臺念子情猶切,應望來歸掃墓田?!薄皦糁姓拱萱萑簧恚櫽皯獮閻砩?。新婦一丘山足下,承顏猶得慰慈親?!盵5]488他想到依然滯留異地的妻子和遠在關中的幼女,更多的是思念與溫情,詩人寄語妻子道:“旅食豈長策,因人非素心?!盵5]490《寄女》云:“燕乳頻移壘,烏飛戀舊柯?!盵5]490再如《對月》:“五載長沙月,驚心此度看。關山秋共遠,身世鵲飛單。露濕中庭白,波澄玉宇寒。故園清影滿,蓄眼想團欒?!盵5]488-489孤身漂泊并非長久之計,詩人亦無時不在思念故鄉(xiāng)親人。此時,在楊鸞的內心里,故鄉(xiāng)的意象被具象化的妻子和女兒所代替,詩人想到妻女,深層意識中是通過對家園故土的懷戀來疏解自己漂泊異鄉(xiāng)的苦悶困頓的內心境地。“對故鄉(xiāng)的依戀是人類的一種共同情感。它的力量在不同的文化中和不同歷史時期有所不同。聯系越多,情感紐帶就越緊密?!盵6]130這種家園意識自然也存在于楊鸞的情感寄寓之中,寓所易去,而故土難離,楊鸞對家鄉(xiāng)的思念逐漸取代了仕途斷折的失望與絕望,讓漂泊的游子和內心極度抑郁的詩人獲得了暫時的慰藉與安寧。
乾隆二十四年(1759)至乾隆二十五年(1760),楊鸞先后游歷了杭州、蘇州、揚州、南京等地。在江南游歷的一年多時間里,楊鸞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歌。特別是在杭州、揚州兩地游歷時,他與諸多江浙名流相識往來,也與友人相攜游覽了諸多富含自然之美和人文之蘊的景觀,催生出詩人諸多情思并呈現于他的東游詩歌中。杭州、揚州等地,自古便是江南的中心區(qū)域。自唐宋以來,隨著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南移,長江下游的南岸地區(qū)逐漸成為地理和文化意義上特指的“江南”,在中古以來的文人心目中享有較高的文化意義。江南的游歷對楊鸞人生選擇、思想觀念,乃至詩學觀念和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產生了重要影響。但詳細考察其詩作,楊鸞在杭州和在揚州時的心態(tài)卻也有著明顯的差別。
杭州是江南名城,古稱臨安、錢塘。杭州歷史悠久,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眾多,有“人間天堂”的美譽。在杭州,楊鸞不僅與故友楊潮觀重聚,也結識了阮紫坪、王爽如等新知。詩人在杭州旅居了大半年時間,幾乎游遍杭州勝地,留下了大量詩文,其中紀歷最多的是西湖。西湖的旖旎風光給詩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催生出詩人源源不斷的創(chuàng)作靈感,寫下了《初至武林獨游西湖遂至靈隱寺》《再游西湖應施藕汀同年之招》《王爽如招游西湖歡燕永日感而有作》《賀闇然招同王爽如游西湖遇雨》《同阮二紫坪賀闇然王爽如泛舟西湖雨驟作得詩四首》《雨中泛舟西湖與爽如話別》等十多首與西湖自然與人文景觀有關的詩歌??v觀楊鸞這一時期詩作,“西湖”作為文學景觀的意義,不僅是楊鸞與知心友人進行詩文互動與內心交流的承載物,也是詩人通過詩歌這一表現形式體現自己試圖放下內心負重、滌蕩苦悶的客觀對應物,更是詩人再次嘗試進行“自我救贖”之地。
初到杭州,便有友人多次盛情邀請楊鸞泛舟西湖,《初至武林獨游西湖遂至靈隱寺》便云:“故人好我屢有約?!钡醮斡挝骱s并非是與友人同往,而是“興發(fā)獨往安能?!保娙司躬氉砸蝗巳ビ斡[了西湖。在觀賞了西湖風物后,他筆鋒一轉,卻道:“句奇境異喻者寡,欲談軼事誰能聆?”[5]490詩人內心依然是愁緒萬千,即便面對著美好的西湖景物,想要一吐內心的困悶卻沒有可以傾訴之人,可見對于家鄉(xiāng)的思念與寄托并未緩解多少他內心的困頓。再如《王爽如招游西湖歡宴永日感而有作》云:“自我來武林,西湖尤所戀。雖云兩度游,于心常繾綣……”,表面來看楊鸞游西湖逸興很高,但深埋于詩人內心的隱郁卻不能完全滌除。面對“尤所戀”的西湖美景,回想多年來宦海浮沉的遭遇,詩人的困悶之情不禁再次生出,在此詩末尾,詩人寫道:“涼蟬肇秋氣,客心警物變。彈指十年余,往事如流電?!盵5]491他愁悶的矛盾心態(tài)再次凸顯了出來。對于杭州的友人來說,西湖也許不過是司空見慣的平常景致,但對于神往多年而游經的楊鸞來說,不久前人生軌跡的轉折、多舛的命運際遇與仕宦之途的崩塌,令他在精神層面有了追憶、寄托與疏解、安慰,西湖成為了楊鸞自我救贖的臨時避難所,也使詩人在精神層面上再一次嘗試突破苦悶、實現自我救贖,但這種嘗試卻是以失落更多。
法國學者米歇爾·柯羅指出:“景觀是主體與世界的交流場所,甚至是交融場所?!彼又梅▏母裱源髱煱C谞柕脑挘骸懊恳环N景觀都是一種靈魂的呈現?!盵7]210楊鸞的東游詩歌中的景觀也正是他與世界交流、交融,從而呈現自我的一個獨特文本,通過這些詩歌文本,我們便能觸摸到詩人當時的所思、所想、所感。某日楊鸞與友人同游西湖時突遇大雨,詩人賦詩道:“清風蕩舲舷,雨來不可既。只尺水天迷,下上同一氣……游人雜沓歸,嬉笑還嘆喟。莫動故園思,故園云水外?!盵5]492其心境被突襲而來的雨水侵淋,字里行間雖充盈著游覽之興,最終卻體現出漂泊無定的思鄉(xiāng)愁緒。而在離別杭州之際,楊鸞與王爽如雨中再游西湖,他賦詩《雨中泛舟西湖與爽如話別》云:“何限勾留意,西泠風雨秋。還依他日侶,更話異鄉(xiāng)愁?!盵5]494可見楊鸞寄身杭州,雖不斷的游歷與寄情山水,卻也只讓他獲得暫時的解脫與救贖,而仕途的崩毀與游歷的漂泊無定,仍然困擾著詩人,令他無法直面慘淡的人生際遇。
乾隆二十五年(1760)初秋時節(jié),楊鸞至揚州,大約旅居三月有余。揚州亦是江南名城,古稱廣陵、江都、維揚,位于京杭大運河與長江交匯口處,自古有“淮左名都,竹西佳處”之稱。楊鸞東游詩歌中所紀歷的主要有瓜洲、平山堂,以及“揚州二馬”的文人雅集。
瓜洲位于揚州西南、長江北岸,其渡口稱瓜洲渡,也叫瓜步浦,自唐代以來成為連接京杭大運河和長江的重要渡口和交通要地。楊鸞離開杭州后,曾泊船瓜洲:“瓜洲渡頭江水平,瓜洲舟上唱歌聲??蓱z一樣揚州曲,二十四橋空月明?!盵5]495二十四橋是唐代揚州城內的著名橋梁,但到元代以后便已不存。詩人聆聽舟上奏唱的揚州曲,想到揚州猶在,而二十四橋已不存,唯有自己乘的孤舟泊在渡口,物是人非、羈旅天涯的孤獨愁苦之情便凸顯了出來。而另一首《瓜洲夜泊》:“匆匆何處訴離愁,三月維揚只夢游。傳語故人知好在,孤帆今夜泊瓜洲。”[5]503亦傳達出詩人苦悶的愁緒。楊鸞還是未從被命運左右的思想困境中掙脫出來。而楊鸞真正突破困頓、實現自我,則是在揚州得以實現的,這在其東游詩歌中主要有兩重體現:一是與蘇軾有關的景觀意象,二是“揚州二馬”的文人社集。
東游詩歌中記載的楊鸞在江南游覽之處,多與蘇軾有密切聯系,如西湖蘇堤、平山堂、三賢祠等。詩人游覽西湖時,詩作中便提及與蘇軾有關的景觀意象。《初至武林獨游西湖遂至靈隱寺》云:“白公蘇公雅好事,當時天下方清寧?!盵5]490《再游西湖應施藕汀同年之招》:“坡公靈爽在,堤畔話鄉(xiāng)愁?!盵5]491綜觀楊鸞在西湖所作有關蘇軾的詩句,所要表達的涵義均未脫出其苦悶與思鄉(xiāng)的精神困境。而在揚州時與蘇軾有關的詩歌,在意境和思想表達上則大有不同。如《金賢村招同笠湖家九兄游平山堂晚集紅橋》曰:“我來揚州忽十日,塵襟不可更禁當。故人好我識我意,一旦招我平山堂。歐公蘇公自千古,冶春賦詩傳漁洋。登臨我輩寄逸興,邗江秋水搖晴光……夕陽在山吾竟去,清詩幸有鴻雁行?!盵5]495-496詩人同楊潮觀等游覽平山堂,置身蜀岡的秀美景致,同友人詩文唱和,其心態(tài)已由罷官的愁悶轉向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興致當中,其達觀的心境明顯展現出來。平山堂位于揚州大明寺內,宋仁宗時期歐陽修任揚州知府時所建。平山堂落成后,歐陽修常與文人雅士在此集會,遂成為揚州的文化中心之一。歐陽修離任及逝世后,其弟子蘇軾幾經揚州曾專程前往平山堂拜謁恩師,也成為一段佳話。楊鸞在揚州所作與蘇軾相關的詩作還有《贈西方寺可安和尚》《三賢祠》《平山堂荷花》《牧牛女》《五司徒廟》《揚州雜題》《懷家兄笠湖》《蘇東坡》等多首。《贈西方寺可安和尚》云:“東坡居士登焦山,偶遇蜀僧開心顏。豈知此身亦夢幻,四大何有于鄉(xiāng)關。大師初地亦西土,本無所住何當還。我來維揚佳麗地,寄心常在雙林間。”[5]496心境上已有了超脫世俗的意境,而《蘇東坡》:“東坡老居士,兩地來已熟。獨不賞芍藥,而薦西湖菊。我意亦偶然,深求恐紆曲。維揚兩城中,家家繁花木。蘇公淡宕人,飄然意不屬。獨于平山堂,三過留高躅?!盵5]497此詩援用了蘇東坡三過揚州憑吊恩師歐陽修的典故,更強調了蘇軾面對人生挫折時淡宕達觀的人生態(tài)度。蘇軾面對人生困苦的態(tài)度恰恰啟迪了楊鸞的心態(tài)。可以說,楊鸞在揚州多賦與蘇軾有關的景觀意象,其潛在意識是以蘇軾的經歷來影射自身的遭遇,以表達自己對仕途不幸的坦然和對文學理想的追求。蘇軾一生命運沉浮,但終成一代文宗。楊鸞有意以蘇軾為楷模,將突破人生困境、實現自我救贖的志向目標轉移到對文學的追求當中,《三賢祠》云:“三過平山感遇真,醉翁門下此知津。漁洋莫道風流減,昭代憐才是可人?!盵5]497平山堂三賢祠中祭祀的恰是楊鸞崇尚的文學家歐陽修、蘇軾及王士禛,詩人正是通過與蘇軾超越時空的“對話”,真正實現了對于自我困境的一次突破與救贖。
如果說楊鸞對蘇軾的崇尚與影射體現了他的思想突圍與自我救贖,那么他在揚州時與當地文人雅士結交唱和則為其最終“尋歸自我”找到了一條出路。楊鸞游歷揚州時,正值“揚州的詩文之會盛況空前”[8]219,其中尤以小玲瓏山館主人“揚州二馬”馬曰琯、馬曰璐發(fā)起的文人社集活動為勝。“揚州二馬”的文人社集中,有杭世駿、厲鶚、金農、鄭板橋、張四科、盧見曾等一眾江南名宿,楊鸞能在當時參與社集應是其師杭世駿所薦。其時,馬曰琯已于乾隆二十年(1755)離世,但在馬曰璐的主持下,“揚州二馬”發(fā)起的社集活動卻依然興盛。楊鸞的《揚州雜題》一詩便記錄了詩人參與集會時的盛況,而他本人則在與江南名宿的對話與切磋中,使自己的文學思想與創(chuàng)作實踐臻于完善,并完全實現了自我的突破與身份認同。楊鸞在創(chuàng)作上提倡“真情說”[1],在創(chuàng)作風格上則融合貫通,博取眾家所長。當時詩壇有沈德潛倡導的格調詩派、厲鶚為代表的浙派、袁枚為首的性靈詩派、翁方綱為首的肌理詩派,以及屈復為代表的倡導“寄托說”的詩歌派別。楊鸞曾學詩于屈復,東游期間又與厲鶚在揚州有文學交流,還曾至南京拜訪袁枚,其詩歌創(chuàng)作取各家流派之長,并融合“秦風”特色,形成獨具個性的創(chuàng)作觀念和實績。他在《張敘百〈荷塘詩集〉 序》中說:“余得伏而誦之。薈萃群言,獨標風旨。有類元和者,有類韋柳者,而其宗法于宋則東坡,于元則遺山,于本朝則漁洋王文簡公。瓣香斯在,成一家言,當不虛己。視明之高談漢魏,與近時之專摹唐音者,概乎其未有當也?!盵5]615當時詩壇又有“宗唐”與“宗宋”的不同意見,由楊鸞的詩文來看,他提倡“宗揚宋詩”[9]507,這也與詩人在揚州時與厲鶚交流一致,更契合了他對蘇軾的崇尚。正是在揚州,“(楊鸞)既為自己找到了暫時的容身之地,緩解了罷官湖南后的失落心情,又為詩作水平的提高,提供了最便捷的途徑,并極大地促進了南北詩學和藝術風格的交融?!盵10]34-35其后學王夢祖提到詩人這一經歷時稱:“(楊鸞)由粵東抵金陵、錢塘。涉大江,登虎丘,泛舟西湖,觀浙江潮水,與賢士名流相往還。山川人物之盛,古今興敗之跡,悉收為裁詠之資。歷練愈以精深,胸襟愈以脫灑。佳句琳瑯,片紙珠璣?!盵2]604由此,楊鸞的詩歌創(chuàng)作方“屢變而益工”[11]540,形成了成熟的個人創(chuàng)作特色,而更為重要的,則是詩人完全從罷官的困頓苦悶之境中脫離出來,成功實現了從仕途向“詩人”的自我身份認同,最終尋歸“自我”。
楊鸞的東游詩歌,紀歷了詩人被罷官免職后東游江浙的人生境遇與心路歷程,體現出詩人突破困境、自我救贖與身份認同的尋歸自我之路。楊鸞的東游歷程,包含了在長沙至繁昌的景觀意象中尋求自身心靈慰藉、在杭州再次追尋自我救贖的努力和在揚州實現自我救贖、尋歸自我的三個階段。在楊鸞的困頓愁悶之境遇逐漸得到疏解和滌除的同時,江南之行帶給了楊鸞不同于自身以往的人生經歷和文學體驗,豐富了詩人的創(chuàng)作題材和詩歌內容,推動了其文學創(chuàng)作思想與風格的革新發(fā)展,也賦予了詩人東游歷程中所歷經的景觀意象以特殊的個人化的情感內涵。正如其后學評價:“(楊鸞)生平足跡遍天下,所至或紀其風土人情,或憑吊千古江山人物,莫不有真性情以行乎其間?!盵12]538通過與東游時景觀意象的不斷交流、對話與自我突破,楊鸞最終找尋到了屬于自身真正的人生理想與追求,實現了自我的尋歸,而其東游詩歌也因揭示出了詩人自我救贖的心路歷程具有了特殊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