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魯迅1920年代的“路”與“走”書寫為例"/>
李拉利
內容提要:魯迅“棄醫(yī)從文”,因為他相信“心聲手澤”可以“攖心”,使“沙聚之邦”轉為“人國”,這是他“從文”的初心。但是,無論思想還是語言文字,無論人的社會性還是自然性交流,都得經由“手澤”中介來聯通,而這個中介則被古來“業(yè)儒”壟斷成為一個惡聲,成為現代一切話語發(fā)生的總語境:任何個人言語的行為都可能被整合為虛偽無心的惡聲,魯迅由是陷入“從文”而無文、一“從”就違“心”的困境。實際上,其“棄醫(yī)從文”經過了一個由“從文”到“造文”的轉變。五四以后的1920年代,魯迅的翻譯和創(chuàng)作中出現大量關于“走”和“路”的意象,這是魯迅在生活與事業(yè)的雙重變動中,對“文”的性質和“從”的方法的重大修正,預示著魯迅在《〈吶喊〉自序》中講述的“從文”故事向“造文”故事的轉向,開辟魯迅不信任又不得不利用文學“為心聲造文”的新的原創(chuàng)性事業(yè)。
“棄醫(yī)從文”后的魯迅,對所“從”之“文”,在性質和方法上一直處在不斷調整甚至自我否定的變動之中。從1903年《中國地質略論》“結合大群起而興業(yè)”的方案到1907年《文化偏至論》的“任個人而排眾數,掊物質而張靈明”,魯迅的“從文”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向,從重視“大群”“興業(yè)”分別變?yōu)橄喾吹摹皞€人”和“靈明”。之后,在《摩羅詩力說》中,魯迅將“心聲”與“手澤”并列,視其為古人與今人、個體與群體心心相“攖”的中介。但魯迅發(fā)現,因為語言的“摹故舊而事涂飾”,“心聲手澤”從一體分成兩個,類“心聲”而非“心聲”,實際上成為心聲其表、實乃空心的“惡聲”。因此,“從文”問題在《破惡聲論》中,變成了“破文”。惡聲之為文,是一種無心無行的知識,文—意—行的一體關系常被這樣的“惡文”割裂,用魯迅的話說,惡聲導致古今人心、“精神界戰(zhàn)士”心與“群”心“不攖”。為此,魯迅在《破惡聲論》中賦予“心聲”以“心聲者,離偽詐者也”的特殊功能?!镀茞郝曊摗烦薪印赌α_詩力說》,是魯迅在“怎么寫”的維度上進一步思考“為什么寫”的問題。魯迅感覺到,“怎么寫”的問題無法解決,因為怎么寫都可能被現實的強大惡聲“整數”話語①《魯迅全集·熱風·隨感錄59》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72頁。以下同書版本同。所同化,所謂“從文”,實乃被惡聲“染缸”同化,實際上“沒有什么用”;或者干脆是無心的“飯術”“輇才小慧”“玩意兒”等性質的知識話語,無法達到其“立人”“立國”的目標?!皬奈摹倍隆盁o文可從”——這是為《破惡聲論》所揭示而未完成的主題。只有到了五四以后的19②《魯迅全集》第10卷,第266頁。0年代,在魯迅以《吶喊》《熱風》等新文學創(chuàng)作深度參與了“文學革命”,并再次經驗了“文”之“無力”“空洞”“筆寫的,有什么相干”以后,在他的所謂第二過渡期,魯迅才有了“從文”到“造文”的可能。這段時間,魯迅的翻譯和創(chuàng)作中出現了大量“走”與“路”的意象,這當然對應著他“進退往赴”的人生之路的彷徨,也對應著他由“從文”到“造文”的志業(yè)變化。為重建文學意圖和實踐關系的文學,他以“心聲”破“惡聲”的方式“為心聲造文”,在現有文體、現有寫作模式之外另創(chuàng)一種魯迅所謂“有真意”“有效驗”的文學。只有這樣,才能完成其“破惡聲”,進而“立人”“立國”的“從文”初心。
一
五四以后中國社會變化更加劇烈,在《新青年》同人“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的分流中,魯迅則顯出既不高升,也不退隱、不前進的彷徨相。此相無疑是獨特的,“進而即于新呢?退而安于古呢?往靈之所教的道路么?赴肉之所求的地方么?”②《魯迅全集》第10卷,第266頁。這是魯迅對自己五四后在“從文”路上彷徨于無地的自況。就“心聲”的表達與賦形而言,如果說他日本留學時期的“心聲”文本是“有心而無聲”的寂寞,那么曾打破此寂寞的五四文本則再次陷于“無用”“空洞”,成為魯迅眼中“文有余而心聲不足”的文本。如果說回國后五四前的十年沉默是他由“從文”向“造文”的第一過渡期,他借五四文學革命走出“有文而無聲”的寂寞,“落得一個‘作家’的頭銜”,那么,五四以后的1920年代,在家庭、個人、社會的變故中,魯迅進入他“由老莊走向孔墨”的“第二過渡期”①[日]竹內好:《魯迅》,李心峰譯,浙江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141頁?!暗诙^渡期”的說法,時限,意義有不同說法,參看汪衛(wèi)東《雜文的自覺:自我與時代的雙重發(fā)現》,《理論學刊》2011年第11期;張旭東《雜文的“自覺”——魯迅“過渡期”寫作的現代性與語言政治》,《文藝理論與批評》2009年第1期;牟利鋒《〈自由談〉時期魯迅雜文文體意識的自覺》,《魯迅研究月刊》2011年第4期;錢理群《魯迅雜文》,《南方文壇》2015年第4期。,在生活和文學形態(tài)上都變得越來越“有為”,由“從文”走向“造文”,上下求索那能夠在無限的“上蒼”和有限的中國歷史間交通的心聲文本②孫郁:《魯迅的暗功夫》,《文藝爭鳴》2015年第5期。。
“希望是在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于是我終于答應他也做文章了?!边@是魯迅《〈吶喊〉自序》中的話,《吶喊》常被看作魯迅留日時期“棄醫(yī)從文”的繼續(xù),一般偏于從“聽將令”方面強調其“從文”的積極意義,但對《自序》中魯迅“很有什么用”③查《晨報副刊·文學旬刊》1923年第9期,原文問答是:“你鈔了這些有什么用?”“很有什么用。”“那么,你鈔他是什么意思呢?”“很有什么意思?!薄拔蚁?,你可以做點文章……”后來的通行本《魯迅全集》,如1938年版第1卷第274頁,1981年版第1卷第419頁,2005年版第1卷第440頁,魯迅答語都是我們熟悉的“沒有什么用”“沒有什么意思”?;蛟S是手民之誤,這個只有從手稿勘誤了。的答語中透露的消極和猶疑重視不夠。帶著“我之必無”的“希望”信念,其“從文”事業(yè)如何能夠長期“從”下去呢?盡管有后來所謂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發(fā)而不可收”,把握其“我之必無”的“希望”信念依舊是我們理解魯迅重啟“從文”事業(yè)的關鍵。事實上,魯迅此后不止一次公開或私下表達過“從文”的無所謂態(tài)度:《阿Q正傳》序言中魯迅繼續(xù)保持這種“心聲”表達的猶豫和不情愿;在《青年必讀書》中也說青年“不能作文”無所謂;在《死》一文中則告誡“不做文學家”④馮雪峰:《馮雪峰憶魯迅》,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07頁,“不做空頭文學家”是在別人建議下修改的結果,魯迅原本寫作“不做文學家”。??梢姡皬奈摹睜顟B(tài)的魯迅總是處在表達與沉默、“從文”與“棄文”的矛盾之中。因為他“我之必無”的“希望”信念導致其“從文”變鈔碑,文學效用的問題無法解決,其“棄醫(yī)從文”的文學初心無法實現。魯迅的文學之路不可能有現成的“文”可“從”,否則,只能用拿來主義的方法,自己“造文”。“造文”而非“從文”,才是魯迅賡續(xù)《摩羅詩力說》《破惡聲論》的方式,才是魯迅踐行“不用之用”文學理想的正確方式。從“從文”轉向“造文”,在魯迅1920年代的著譯是有跡可循的,那就是他在翻譯和創(chuàng)作實踐中關于“路”和“走”的大量書寫。
“心聲手澤”之“心聲”是魯迅的理想,但是“心聲”如何文本化,也就是如何在現實語境中“為心造文”,這是飽受寂寞和無力表達的文學家魯迅不能回避的問題。它意味著,“心聲”具備超越性的同時,還要能夠攖人心,“立人于東亞”,“改良這人生”“改良社會”,此所謂“不用之用”的“大文藝”。否則只是作為“噉飯之道”。而且,在“心聲”與“惡聲”短兵相接的“多么迫切的時候”,文壇上充斥的純娛樂的消費文學、“自己的園地”的小品文,甚至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學術文,客觀上起著“助惡”的社會作用,魯迅厭惡這樣的文學。魯迅常說,因為懷疑別人提出的改良方案的有效性而無力提筆,即便因同情而提筆助威,也不過“吶喊”“敲邊鼓”,是“遵命文學”,那“無力感”是從提筆之先就有了的。但是,“創(chuàng)作總根源于愛”,魯迅形成于日本時期家國同構的責任心,使他不能坐視社會病狀,尤其在他自以為對病理有所領悟的時候——“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有什么用”①《魯迅全集》第13卷,第11頁。?加之魯迅慣于懷疑自己,如對“鐵屋子”“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等絕望體驗的懷疑。所以說,魯迅再次提筆的意志是有的,但需要他具備一些主客觀條件,使他克服“文學無力”這個問題,找到一種既可以開口而又充實的書寫方式,在現實語境中為“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之心“造文”,使個體“先覺之心”成為互為主體的“心聲”。這樣,他才能走出《野草·題辭》所謂沉默而充實,開口則空虛的兩難困境。
問題是,路在哪里?
1925年3月10日,魯迅給許廣平的信中提出面對多種選擇的“歧路”的時候,不問路,不抱怨,“選一條似乎可以走的路再走”,至于更難辦的“窮途”中,“我卻也像在歧路上的辦法一樣,還是跨進去,在刺叢里姑且走走?!保ā秲傻貢ざ罚┞饭倘恢匾黧w的動作,選擇和走,這才是第一位的。在兩難的“開口”困境中,魯迅發(fā)現無路可走了。其實擺在魯迅面前的路還是很多的:政治家、學者、輿論家,相應的文體及其規(guī)范:“議政”“述學”和“批評”①陳平原:《學者的人間情懷》,《讀書》1993年第5期。,這都是現成的路,但都不是他想要的。他在有意無意中建構的、我們現在稱之為雜文的東西,其實是魯迅面對文藝的“歧途”“窮路”的時候,在他的“中國—本根”為主體②李拉利:《走向現代——以魯迅1920年代中期的文學實踐為例》,《魯迅研究月刊》2018年第2期。,“立人”為宗旨,追求“攖人心”效用的“不用之用”的文學理想的指引下“硬走”出來的,魯迅的路③致信許廣平后兩個月,魯迅再次提到“歧途”話題,重申他自己“硬走”的走路方式,“向著我自以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淵,荊棘,狹谷,火坑”,但這是魯迅的路,對別人的路的建議,他還是贈以4月間他在《忽然想到》中的著名的“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fā)展”的路徑?!遏斞溉返?卷,第54頁。。
3月15日,魯迅在《狂飆》周刊發(fā)表了譯自日本詩人伊東干夫的一首詩《我獨自行走》,和同月2日寫的《過客》一道,可以作為他這封關于“歧途”“窮路”和“走”的信兩個注解:
我獨自行走④[日]伊東干夫:《我獨自行走》,魯迅譯,《狂飆》周刊第16期,1925年3月15日。
[日本]伊東干夫
我的行走的路,
險的呢,平的呢?
一天之后就完,
還是百年的未來才了呢,
我沒有思想過。
暗也罷,
險也罷,
總歸是非走不可的路呵。
我獨自行走,
沉默著,橐橐地行走。
即使討厭,
這也好罷。
即使破壞,
這也好罷。
哭著,
怒著,
狂著,
笑著,
都隨意罷!
厭食呀,發(fā)狂呀,
自殺呀,無產階級呀,
在我旁邊行走著。
但是,我行走著,
現今也還在行走著。
不難看出,這首譯詩,還有同時期作的《過客》,關于“路”“走”“我”的意象,就是魯迅《兩地書》中對于“歧途”“窮路”和“走”與“路”的辯證思考的藝術形態(tài)。這種思考甚至可以追溯到1921年初,魯迅的《故鄉(xiāng)》,“我想: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這里說的還是“人”“走”在先,“路”在后,和他“旨歸在動作”“人立而后凡事舉”的思想是一致的。也就是“過客”無條件的“走”的意志,除了這個意志,至于“路”的險與平,明與暗,暫與久,都無暇顧及。從人生智慧來說,凡是做事先盤算結果的行為,都不免于愚蠢,魯迅所佩服的哲人,如老子、孔子、釋迦牟尼、耶穌、尼采,都有這方面的格言。巧合的是,這些智者不但因為“走”的智慧引起魯迅共鳴,他們也是廚川白村所介紹的勇于行動、敢于追求人類事業(yè)第一義的“偉大的呆子”,這種呆子精神與魯迅也有深刻的共鳴。魯迅自己也討厭“一定要講最后的勝利,付多少錢終得多少利,像人壽保險公司一般”的做事心態(tài),說“不是正因為黑暗,正因為沒有出路,所以要革命的么?倘必須前面貼著‘光明’和‘出路’的包票,這才雄赳赳地去革命,那就不但不是革命者,簡直連投機家都不如了”①《魯迅全集》第4卷,第107頁。。個人的路,集團的路,民族國家的路,光明的路,黑暗的路,在魯迅看來,似乎都應該這樣走。因為,這些路其實都是人類“生命的路”的形式而已:
想到人類的滅亡是一件大寂寞大悲哀的事;然而若干人們的滅亡,卻并非寂寞悲哀的事。
生命的路是進步的,總是沿著無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
自然賦與人們的不調和還很多,人們自己萎縮墮落退步的也還很多,然而生命決不因此回頭。無論什么黑暗來防范思潮,什么悲慘來襲擊社會,什么罪惡來褻瀆人道,人類的渴仰完全的潛力,總是踏了這些鐵蒺藜向前進。
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著跳著,跨過了滅亡的人們向前進。(《隨感錄六十六:生命的路》)
這篇文章,有兩個要點。第一,魯迅從人類學角度來立論,較為客觀和超然,當然也有些令人“細思極恐”的地方,比如第一句“若干人們的滅亡,卻并非寂寞悲哀的事”,當和“人類的滅亡”相比時。這“若干人們”的候選人是別人當然沒問題,但若是自己,這樣的話就不當說,因為“這是Natur(自然)的話,不是人們的話”。但很明顯,魯迅此文此意有警醒國人的意思,他愿意發(fā)出“不祥之聲”,愿意為此得罪人,使自己受難,卻不愿意自己的擔心成為事實,使中國受難。從危害程度上來說,發(fā)出“不祥之聲”比起發(fā)生“不祥之事”來,代價更小,更合算。但是這個代價因為是個人的,而“不祥之事”是“大家”的,所以做這種事非得有犧牲精神不可。魯迅刻意營造的“一帖涼藥”功效的“魯迅氣氛”,“喋喋不休”地只說問題不說“成績”,這幾乎使他成為了一個普天同慶氣氛假象中的一個“謬種”,對此,他的態(tài)度如《我獨自行走》:
哭著,
怒著,
狂著,
笑著,
都隨意罷!
第二,魯迅的結論是,“什么是路?就是從沒路的地方踐踏出來的,從只有荊棘的地方開辟出來的。以前早有路了,以后也該永遠有路”。堅持的還是“人”“走”先于現成“路”的思想。但是,魯迅在五四時期的關于路的探討,還是思想性質的,所用的概念,是國家、民族、人類、生命這些較為宏大的詞,和自身的關聯是思想觀念性的,沒有深入自己生活的肌理,也就依舊無法完成其“為心造文”的文學工作,解決其“心聲”的現實出路問題。但是這個情況在《彷徨》中就完全改觀了。
二
魯迅個人出路的“彷徨”和家國出路的“彷徨”是同構的,這個時候的“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和1935年作《河南盧氏曹先生教澤碑文》的“海濤外薄,黃神徙倚”的“徙倚”,體現出他對個人與國家命運共同體的體認,而且“黃神”一詞又和三十多年前《中國地質略論》《破惡聲論》中的“黃神嘯吟”互文。三十年來,僅一個“彷徨”,就把魯迅和中國的命運堪堪說盡。但是兩個“彷徨”有微妙不同,前者是戰(zhàn)斗反抗的姿態(tài),后者是一種落魄挨打的慘狀,冷漠相,死相,令人想起阿Q在各類“海濤外薄”面前時張皇失措,硬著頭皮挨打的慘狀,死相。三個十年過去了,魯迅個人與民族國家的前路依舊“彷徨”同構,但是因為有了反抗與麻木的不同,無論希望之有無、大小、遲速,“指歸在動作”的人性的反抗總比麻木地站著作超人性之挨打死相強,也比獸性的反抗強。因此,記錄魯迅“彷徨”歧路的《彷徨》,以一人新生之抗爭寓民族國家之新生,“彷徨”依舊,但此“彷徨”已非彼“彷徨”。魯迅此時的“彷徨”,如烽煙滾滾、跨馬征程,如易水蕭蕭、壯士轉身,是極具動作意味的、極具生命陽剛之美的戰(zhàn)斗瞬間。在《彷徨》里,“走”和“路”成了一個彌漫全部集子的關鍵話題,反映著魯迅遭遇家庭分裂、同行傾軋、集團排擠、軍閥威脅之際的選擇困境:是妥協如呂緯甫呢,還是堅持如過客?“往哪兒去呢?‘東呢西呢,南呢北呢?進而即于新呢?退而安于古呢?往靈之所教的道路么?赴肉之所求的地方么?’”魯迅所以為魯迅,不僅因為他天生的斷然果決的如《鑄劍》中“黑色人”一般的英雄氣概,相反,也正由于他的眉間尺一般的“凡俗”,這是他通向大眾的通道。但“凡俗”不能成就魯迅,“魯迅”這兩個字之所以頂天立地,還是在于他的創(chuàng)造性和超越性,他以平凡的血肉之軀創(chuàng)造了最不平凡的、沒有現成的路可走的“為心造文”的事業(yè)。魯迅在1923—1927年這個階段的作品中出現了大量的關于“走”和“路”的焦慮的意象,其集中書寫魯迅關于“路”和“走”的焦慮的文本當屬《彷徨》,詳見下表:
作品 寫作時間 次數 簡 例《祝?!?1924.3.22 1 末路的人的苦惱《在酒樓上》 1924.2.16 0我在少年時,看見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給什么來一嚇,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便以為這實在很可笑,也可憐??刹涣犀F在我自己也飛回來了,不過繞了一點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來了。你不能飛得更遠些么《幸福的家庭》1924.2.18 0安置這“幸福的家庭”的地方。他想:“北京?不行,死氣沉沉,連空氣也是死的。假如在這家庭的周圍筑一道高墻,難道空氣也就隔斷了么?簡直不行!江蘇浙江天天防要開仗;福建更無須說。四川,廣東?都正在打。山東河南之類?——阿阿,要綁票的,倘使綁去一個,那就成為不幸的家庭了。上海天津的租界上房租貴;……假如在外國,笑話。云南貴州不知道怎樣,但交通也太不便……”他想來想去,想不出好地方,便要假定為A《肥皂》 1924.3.22 0《長明燈》 1925.2.28 2 1. 外路人經過這里的都要看一看;2. 大約那是邪祟附了體,怕見正路神道了《示眾》 1925.3.18 0《高老夫子》 1925.5.1 0《孤獨者》 1925.10.17 3 1. 我們大概究竟不是一路的;2. 走了許多潮濕的路,讓道給許多攔路高臥的狗;3. 我的心地就輕松起來,坦然地在潮濕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在路上同行在路上時時遇到探索,譏笑我的路也鑄定了……《弟兄》 1925.11.3 1 一條生路《離婚》 1925.11.6 1 走投無路《傷逝》 1925.10.21 22
從表中可知,《彷徨》11篇小說,表達“路”“走”焦慮的有6篇,不涉及“走”“路”的有5篇,但是其中《在酒樓上》《幸福的家庭》2篇,是間接地談論了這個問題:《在酒樓上》的“蜂子或蠅子”所繞的“小圈子”就是一種反抗者失敗的路;《幸福的家庭》則是對在“現在”求世俗幸福者的否定,“無路可走”。真正不涉及“走”與“路”書寫的,是《肥皂》《示眾》《高老夫子》3篇?!妒颈姟分械淖置嫔系穆凡贿^是構成地點的方位詞或者方位定語,沒有寄托“走路”、方向選擇的意義;《肥皂》《高老夫子》2篇也沒有提到,除了類似《示眾》的原因外,最值得注意的是,這是2篇雜文性十足的小說,小說中的主人公都是舊式紳士,是那種虛偽、保守、暫時過著小康生活,“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不會有“路”“走”選擇焦慮的問題,因為他們的“路”就是現成的“時代國土習慣成見”,他們的“走”就是“住”在他們的“正路神道”上,循規(guī)蹈矩,以靜制動。在魯迅“心聲”抵抗的“惡聲”公敵中,他們其實是“公敵”的常用化身,是“病根”的征兆,和魯迅所翻譯的“圣野豬”“獅子”“末人”“聰明人”①前三個分別見魯迅翻譯的[日]長谷川如是閑《圣野豬》,[法]腓力普《捕獅》,[德]尼采《查拉圖斯忒拉的序言》,出自《魯迅譯文全集》第8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37、194、81頁?!奥斆魅恕背鲎裕廴眨輳N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魯迅譯文全集》第2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315頁。同處一個精神譜系,他們和魯迅“走在”兩條不同的“路”上。
此外最突兀的,就是《傷逝》二十多次的“走”與“路”的“手記”,擇錄如下:
“在路上同行”
“我的路也鑄定了”
“說做,就做罷!來開一條新的路!”
“道路上容易遇見熟人”
“假如沒有這勇氣,而茍安于虛偽,那也便是不能開辟新的生路的人”
“定了神,說出我的意見和主張來:新的路的開辟,新的生活的再造,為的是免得一同滅亡”
“生活的路還很多,我也還沒有忘卻翅子的扇動”
“我的心也沉靜下來,覺得在沉重的迫壓中,漸漸隱約地現出脫走的路徑:深山大澤,洋場,電燈下的盛筵;壕溝,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擊,毫無聲響的腳步”
“負著虛空的重擔,在嚴威和冷眼中走著所謂人生的路,這是怎么可怕的事呵!而況這路的盡頭,又不過是——連墓碑也沒有的墳墓”
“她愛我之后,就要負了這重擔,在嚴威和冷眼中走著所謂人生的路”
“‘那里去呢?’新的生路自然還很多,我約略知道,也間或依稀看見,覺得就在我面前,然而我還沒有知道跨進那里去的第一步的方法”
“新的生路還很多,我必須跨進去,因為我還活著。但我還不知道怎樣跨出那第一步。有時,仿佛看見那生路就像一條灰白的長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來,我等著,等著,看看臨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
“這卻更虛空于新的生路;現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還是那么長。我活著,我總得向著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卻不過是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
“我要向著新的生路跨進第一步去”
《傷逝》是“魯迅最成功的一篇戀愛小說”,“是他的最完整的藝術品之一”①李長之:《魯迅批判》,北京出版社2003年版,第83頁。。在《彷徨》中,這篇小說最具有心理深度,小說的行文風格和張力語法都帶有《野草》的韻味,以至于小說文字的正面意思和反語解讀都能成立,都真誠。既然正反都真誠,那么從任何一面看另一面,則都虛偽。整部作品都是男主人公涓生的“手記”,是小說形式的“自言自語”??梢哉f,從1919年《自言自語》的“寂寞”到1927年《野草》自言自語的“空虛”,魯迅的“自言自語”呈現出開口兩難:“有聲而無心”和“有心而無聲”?!夺葆濉穭t正好在這兩難之間,因此最具左右皆非、左右皆可的“彷徨”相?!秱拧分袑映霾桓F的“路”的意向則是這種“彷徨”相的形象化。涓生的自言自語,似乎在給子君說,又似乎在說服自己;似乎是懺悔,又似乎是辯解;似乎是眷戀過去,又似乎是為將來打算;似乎真誠,又似乎虛偽;似乎壓抑難過,又似乎輕松快樂;似乎渴望個性化的愛情,又似乎只是肉欲變形了的白日夢。這些正好相反的對立面,是“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的形象,也是《野草》中的“眷戀與決絕,愛撫與復仇,養(yǎng)育與殲除,祝福與咒詛”,是《兩地書》所謂的“歧途”和“窮路”。這些思想和用語的兩歧性特征,明顯和他的“中國—本根”話語主體的“緊張性結構”有關。魯迅的矛盾、彷徨,在過渡性文本中多有體現,如《野草》《頹敗線的顫動》中的老婦人,《死火》中的冰火;如《故事新編》《奔月》中的后羿,《鑄劍》之黑色人;如《兩地書》中談到的工人綏惠略夫,如《彷徨》《孤獨者》中的魏連殳,《傷逝》之涓生?!皟蓚€魯迅”的說法,在這些猶疑、矛盾、彷徨的藝術形象中表現得很充分。究其原因,這都是魯迅“心聲”的主體結構“中國—本根”的有限與無限,歷史性與超越性的癥候。馮雪峰對魯迅思想的彷徨性早有覺察,1925年在北大旁聽時就覺得魯迅“非常熱情”“冷的可怕”:
譬如說,他號召青年反抗一切舊的勢力和一切權威,并且想為青年斬除荊棘,雖然受了一切明槍暗箭的創(chuàng)傷,甚至明暗的槍箭中就有來自青年的,也仍不灰心或叫痛;然而又似乎蔑視一切,對一切人都懷有疑慮和敵意,仿佛青年也是他的敵人,就是他自己也是他的敵人似的。那時我覺得:在他的燃燒起人們的心的詩與力的背后,使人們毫不遲疑地景仰和向往的他的磁石一般的教言的背后,就似乎存在著一種不可捉摸的虛無和無限的冷酷。好像這用來燃燒青年們的愛和火,卻是從一個無底的暗黑的冷窖里發(fā)出的。①雪峰(馮雪峰):《魯迅回憶錄》連載1,上海《文匯報》1946年10月18日。
《傷逝》就是這些“兩個魯迅”的復調性的眾聲喧嘩,其中對于“走”“路”的密集言說并非偶然,乃是魯迅的公私兩個集團生活變故、公務員—自由職業(yè)者職業(yè)變化、社會活動和遭遇、“心聲”文本形態(tài)的尋找和未來生活之路的探索等眾多事件交織在一起的情緒化和形象化。
和魯迅對于“走”和“路”的辯證關系相關的,還有內容甚至說法上緊密聯系的兩個文本值得注意,一個是這個時期的《青年必讀書》,另一個是作于1936年的《死》。關于《青年必讀書》的研究很多,這里重點談魯迅“偷換概念”的回復方式?!毒﹫蟾笨穯⑹镜谋疽馐乔嗄耆说男摒B(yǎng)問題,甚至是“副刊大王”孫伏園的經營之術。但是魯迅“小題大做”,將修養(yǎng)、興趣這樣的話題置換成“中國書”“外國書”這樣嚴肅而沉重的問題。這就說明,魯迅在“借題發(fā)揮”,把他關于這段時間一直在思考的“走”“路”問題帶入公眾領域,可惜在這一點上魯迅未得到任何回應,有的只是簡單的然否或者粗暴的謾罵。十一年后,魯迅作具有遺囑性質的《死》,其中提到關于自己的孩子前途的問題,對孩子的希望是“不做空頭文學家”。王得后先生認為:“這條遺囑在文藝界是非常有名的。循名責實,人們相約不要做‘空頭’文學家和美術家,著重在‘空頭’二字?!薄拔蚁嘈?,魯迅多半是想到了自己在文學藝術界的影響吧?這種影響是有可能給予子嗣以某種蔭庇的。這種蔭庇,不來自世襲的權勢,而來自‘父榮子貴’的封建主義傳統,徹底否定這個傳統,依靠自己,像千千萬萬勞動者及其子嗣一樣,依靠自己謀生存,求發(fā)展?!雹偻醯煤螅骸丁磧傻貢笛芯俊?,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78頁。這種解讀總體上符合魯迅對“立人”的思想要求,但是對魯迅人生道路的理解有偏差,或者說,修正了魯迅的意思。
第一,這條“不做空頭文學家”,是在別人建議下修改的結果,魯迅原本寫作“不做文學家”②馮雪峰:《馮雪峰憶魯迅》,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07頁。。魯迅的本意在于,自己的最親近的“小紅象”將來不從事“做文章”這種職業(yè)。從《青年必讀書》可知,魯迅在職業(yè)上為“現在的青年”的設計有兩條路,一條是“做文章”,一條是“做事”?!艾F在的青年最要緊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彼^“行”不僅僅是實踐,也是與實踐有關的書?!巴鈬鴷?,從現代科層制的劃分和魯迅說話的“必讀書”“愛讀書”語境來說,魯迅的“言”“行”“做文章”“文學家”之辨,有重理工輕人文的意思。他自身的科學學養(yǎng),作“文學家”的見聞,使他認識到傳統意義上的“讀書人”對社會的貢獻有限,在社會轉型時期已經呈現出“惟有讀書高”的理論與“無用”“窮酸”甚或“反動”的現實不匹配的尷尬,我們不妨稱之為“穿長衫而站著喝酒”的“孔乙己相”?!翱疹^文章”,就是魯迅曾經歷的寫了等于沒寫的“空空洞洞”的話,無論多么漂亮、扎實。到1936年9月,因作文章而經歷了寂寞、無力的開口困境,為走出困境又經歷了五年過渡期的歷練,終于找到和空頭文學相對立的實語文學之路,以《華蓋集》《故事新編》“為心造文”,為走這條路而“寂寞”十年,“空虛”十年,又“橫站”十年的魯迅,深知作“無心”文(空頭文章)的荒誕無意義和“為心造文”的辛勞與危險。不寫空頭文章,堅持“為心造文”,勇猛剛毅如魯迅尚且左右為難,何況一般人。魯迅不想讓自己的摯愛走文人的路,一者不好走,一者“不能寫文章算不了什么”。魯迅想讓自己的后代讀外國書,學科學,走異路,不但對自己和社會實實在在的“有用”,而且也能保持“心”與“造化”的“和”而不絕,算是一條小型的穩(wěn)妥的“心聲”人生之路,而不會“中國書”式的從概念到概念,從思想到思想,“醬在”倫理道德的名詞里,崇拜名詞或者做名詞的崇拜式“研究”。這里需要說明一下,魯迅并非是說文學不重要,而是說在中國的歷史轉型期,傳統—現代過渡期,文學面對強大的外籀傳統,堅持內籀的話語方式和實踐性品格則顯得不左不右,四面受敵。一方面,不這樣則難免失掉人之為人的基礎,在純物質層面上生活,淪為官商幫閑,或者媚俗大眾的新幫閑,這樣的文學是無心之言,空心惡聲。另一方面,發(fā)揮人文學者過渡時代的擔當、介入價值則難免運交華蓋而效果微細,非有大心(即大慈,愛)、大志、大力、大忍、大造化、大精神、大文藝者不能為。因此第二,深解此中三昧的魯迅,“為自己和為別人”設計的路是兩樣的(《兩地書》):不忍別人“中毒”①“看了我的信而一夜不睡,即是中我之毒,謂不被傳染者,強辯而已?!薄遏斞溉返?1卷,第453頁。,走那正確而難堪的“心聲”實語文學之路,寧愿騙無關的小女孩似的以成就其夢,當然更不愿自己的愛子子承父業(yè),故而想望其“不肖”。這是魯迅為自己和為別人安排的不同的路,為別人的是人道、易走且有價值的路,為自己則是開辟人道的路。因此“走異路”“不做文學家”,對魯迅的后人和魯迅后的人來說是兩全其美的一條安全路,但不是魯迅的路。
因為堅持以“心聲手澤”“攖心”,使“沙聚之邦”轉為“人國”的文學信仰,魯迅的文學之路沒有現成的“路”可“走”,他的“從文”故事實際上是他的“造文”故事,魯迅文學就是魯迅不信任又不得不利用文學“為心造文”的原創(chuàng)性造文事業(yè)。只有在“造文”而不是“從文”的維度上理解魯迅文學,才能真正解放思想,發(fā)現并理解魯迅文學的獨創(chuàng)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