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國都城、北魏金陵及相關(guān)地理位置
——拓跋史札記四題

莫久愚

(內(nèi)蒙古高校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 中國北疆史研究中心， 內(nèi)蒙古 呼和浩特 010010)

一、 拓跋代國的都城

《魏書·序紀》說：“始祖神元皇帝諱力微立……三十九年(258年)……遷于定襄之盛樂?！盵1]3這應(yīng)該是后來北魏史臣稱盛樂為“神元舊都”或“盛樂舊都”的由來①。

籠統(tǒng)地說盛樂地區(qū)是拓跋鮮卑南遷陰山以南后的中心，應(yīng)該是可以的。但以歷代拓跋宗主的居地總在漢代定襄盛樂城則失之偏頗。

西晉元康五年(295年)，力微的庶子昭帝祿官時拓跋一分為三：祿官居?xùn)|，在上谷北，濡源之西，東接宇文部；以力微的嫡孫桓帝猗居代郡之參合陂北；以其弟穆帝猗盧居定襄之盛樂故城[1]5—6。拓跋分為三個單元，各不領(lǐng)屬。若三部各有自己的“都城”，則祿官、猗之都不知何處。祿官、猗相繼去世后，西晉永嘉元年(307年)，穆帝猗盧“遂總攝三部，以為一統(tǒng)……六年(313年)，城盛樂以為北都，修故平城以為南都”[1]8。拓跋猗盧時的盛樂是西晉王朝的一個封國的都城，“代王”的王都。這個北都的位置應(yīng)在漢代定襄郡的成樂縣城②，也就是今天和林格爾縣盛樂鎮(zhèn)的土城子古城。

平文帝五年(320年)，當時被各部大人推舉為拓跋宗主的郁律拒絕接受東晉司馬睿的爵服，拓跋與晉室正式?jīng)Q裂，宣示自立③。拓跋代國的都城才算是一個獨立政權(quán)的都城，與當時北方內(nèi)遷民族陸續(xù)建立的政權(quán)相似。平文帝在孝文帝以前是被尊為北魏太祖的。平文帝以后的拓跋建號立幟所在地，可以視為拓跋“都城”。只是這個都城幾經(jīng)輾轉(zhuǎn)騰挪。

東晉太寧二年(324年)，桓帝之子賀傉立為拓跋之主時，“帝始臨朝。以諸部人情未悉款順，乃筑城于東木根山，徙都之”[1]10。此時拓跋部落集團的中心實為“東木根山”。咸和二年(327年)，石勒遣石虎率騎五千來寇邊部，煬帝(紇那)“御之于句注陘北，不利，遷于大寧”[1]10。拓跋中心又進一步東移至今河北省張家口與內(nèi)蒙古烏蘭察布市交界地區(qū)。東晉咸康三年(337年)，“烈皇帝(翳槐)復(fù)立，城新盛樂城，在故城東南十里”[1]11?！顿Y治通鑒》則云“國人復(fù)奉翳槐城盛樂而居之”[2]3013。幾經(jīng)變亂，拓跋中心回到盛樂，應(yīng)該是在原漢代成樂縣故城東南建立宮室。

338年，什翼犍即位，“三年(340年)春，移都于云中之盛樂宮”[1]12。拓跋代國的都城又移至“云中盛樂宮”。細審有關(guān)記載，什翼犍顯然是脫離原盛樂城，把新建的“云中之盛樂宮”作為拓跋代國的“都城”了?！段簳ば蚣o》卷末史臣曰：“昭成以雄杰之姿，包君子之量，征伐四克，威被荒遐，乃立號改都，恢隆大業(yè)?！盵1]17看來北魏史臣也認為到了什翼犍這里，拓跋鮮卑是改變都城了。對此，《資治通鑒》則言：“代王什翼犍始都云中之盛樂宮。”[2]3038昭成帝只是變更了拓跋部眾的中心位置，《通鑒》卻言“始都云中之盛樂宮”。司馬光似乎不認可什翼犍以前的拓跋人存在都城。

這座宮殿距離盛樂不遠，可能類似于原先盛樂城中舊有的拓跋宮室建筑，故拓跋人上下仍稱其為“盛樂宮”，但是建筑在當時的白渠水北岸，已經(jīng)屬于云中縣范圍了。由于此盛樂宮地處漢云中縣域內(nèi)，可能為與原盛樂城內(nèi)的宮室區(qū)別，史臣記作“云中盛樂宮”。

昭成初即位，就與諸部大人商議變更都城，《序紀》云：“二年……夏五月，朝諸大人于參合陂，議欲定都灅源川，連日不決，乃從太后計而止……”[1]12《魏書》卷十三《皇后列傳》：“昭成初欲定都于灅源川，筑城郭，起宮室，議不決。后聞之，曰：‘國自上世，遷徙為業(yè)。今事難之后，基業(yè)未固。若城郭而居，一旦寇來，難卒遷動?！酥??！盵1]323

論者一般認為這時的什翼犍意圖向南發(fā)展，南遷都城是為了顯示拓跋參與中原逐鹿的趨向。是時拓跋代國的南方，東有慕容燕、石趙，西有苻秦，都有席卷北方之勢，而新立的代王基業(yè)未穩(wěn)，明顯不具備南向征逐的實力。

平文皇后王氏勸止定都灅源川后，第二年什翼犍卻正式遷都“云中盛樂宮”。定襄盛樂與云中盛樂宮相去不遠，仍在拓跋的核心區(qū)。為什么一定要離開定襄之盛樂？

賀傉遷都于東木根山，“以諸部人情未悉款順”；煬帝遷于大寧，是“石虎率騎五千來寇邊部”；烈皇帝“城新盛樂城”，似乎是為了尋求安定，重新回到國人集中的地方。而什翼犍先議定都灅源川，又行遷都云中盛樂宮事，《魏書》沒有明確說明原因。

事實是什翼犍即位前，拓跋又一次面臨統(tǒng)續(xù)之爭。《魏書》卷十三《皇后列傳》形容：“烈帝之崩，國祚殆危，興復(fù)大業(yè)，后之力也?！盵1]323平文皇后規(guī)勸遷都時也說“今事難之后，基業(yè)未固”。從表面上看，平文皇后王氏只是勸阻什翼犍定都灅源川，似乎算不上興復(fù)大業(yè)。

《魏書》卷十四《神元平文諸帝子孫列傳》則說：及烈帝崩，“群臣咸以新有大故，內(nèi)外未安，昭成在南，來未可果，比至之間，恐生變詐，宜立長君以鎮(zhèn)眾望。次弟屈，剛猛多變，不如孤之寬和柔順，于是大人梁蓋等殺屈，共推孤。孤曰：‘吾兄居長，自應(yīng)繼位，我安可越次而處大業(yè)?！俗栽勦挿钣盵1]349?？磥硭^烈帝之后的“國祚殆危”，真實情況可能是烈帝死后，新君歸屬未定，平文皇后策動部分拓跋大人編造理由殺掉非平文后所生的拓跋屈，假烈帝遺命召回在鄴城為質(zhì)的什翼犍即位。當什翼犍意圖在灅水源頭建都時，平文皇后注意到諸部拓跋大人雖然在繁峙迎立什翼犍，但不一定會追隨他遠離盛樂，出面勸止。雖然我們看不到什翼犍是如何整合各部大人的，但平文皇后應(yīng)該是發(fā)揮了作用。

什翼犍即代王位不在盛樂，而是在返回盛樂路上的灅水南岸繁峙即位④。即位后也沒有入居盛樂城。商議定都灅源川時，是“朝諸大人于參合陂”，平文皇后王氏也在，說明王室家眷同在參合陂，而不在盛樂城。也說明什翼犍雖未遷都灅源川，也沒有入居盛樂城。第二年卻“移都于云中之盛樂宮”。

遷都云中盛樂宮第二年，又重新修建盛樂城，“四年秋九月，筑盛樂城于故城南八里”[1]12。從記載中看，此盛樂城既不是原來的“定襄之盛樂故城”，也不是烈帝翳槐筑造的新盛樂城，更非新都。什翼犍突然遷都和新筑盛樂城，似乎也沒有任何緣由，種種突兀的舉動令人費解。

昭成遷都，具體原因可能與其弟孤讓國有關(guān)?！渡裨轿闹T帝子孫列傳》說，烈帝死后，拓跋孤辭讓拓跋國主，赴鄴城陪同什翼犍一道返回。并可能與諸部大人一起于繁峙擁立昭成即位，也許就在這時什翼犍當眾表示分國：“昭成以弟孤讓國，乃以半部授孤。”⑤

桓帝、昭帝時拓跋曾一分為三，三部各有領(lǐng)地。昭成帝如何分拓跋為二部，史書沒有交代。但從《魏書》透露的蛛絲馬跡看，拓跋孤讓國，什翼犍分國，顯然是拓跋歷史上的重要事件，且是拓跋代國上下皆知的大事。拓跋孤及其后世子孫，一直因此所受待遇優(yōu)渥。北魏建國后，“以孤勛高，追封高涼王，謚曰神武”。其子拓跋斤雖因“構(gòu)逆”死于苻秦長安，拓跋斤之子樂真卻能“襲祖封”，樂真子拓跋禮仍然“襲本爵”， 拓跋禮之子拓跋那也是“襲爵”。一直到六世孫拓跋大曹，正值孝文帝時，“諸王非太祖子孫者，例降爵為公。以大曹先世讓國功重，曾祖樂真勛著前朝，改封太原郡公”[1]349—350。此時距什翼犍即代王位已經(jīng)一百五十多年了。

拓跋孤得以善終，看來“分國半部”是實施了。拓跋本部如何分為兩半，《魏書》沒有交代，但什翼犍返回盛樂地區(qū)后，連續(xù)出現(xiàn)遷都灅源川之議和遷都云中盛樂宮之舉，應(yīng)該與此有關(guān)。

什翼犍遷都“云中盛樂宮”后所筑盛樂新城，很可能就是為拓跋孤新建的。此后不見什翼犍在定襄盛樂舊宮和盛樂新城活動的線索。拓跋代國人眾分為二部，什翼犍、拓跋孤兄弟二人顯然是各居新城。拓跋孤死后，什翼犍才將一度分為兩半的拓跋部統(tǒng)合起來⑥。

北魏王朝建立后，什翼犍所筑定襄盛樂城南八里的盛樂城，再不見任何蹤跡，《魏書》中被屢屢提及的是力微的盛樂舊都和什翼犍的云中盛樂宮。道武帝時，“于云中及盛樂神元舊都祀神元以下七帝，歲三祭”[1]2735，拓跋珪是在原漢代定襄成樂的舊宮及云中盛樂宮設(shè)置神元之下七位拓跋先王的神位。再后就是太宗永興年間，又在盛樂、盛樂宮、金陵三地分別設(shè)置太廟⑦。定襄之盛樂和云中盛樂宮成為后世拓跋追念祖先功業(yè)、祭拜列祖列宗的神圣地方。

二、 云中盛樂宮及其地望

成書于民國年間的《綏遠通志稿》認為：“盛樂宮，就是云中故城之宮?！痹摃鶕?jù)《魏書·序紀》所記什翼犍移都說，“況史文明言移都云中之盛樂，豈有仍在和林縣北之理？”[3]39《綏遠通志稿》判定什翼犍時的代國都城不在當時和林格爾縣衙北面的土城子，無疑是正確的，但其所云“盛樂宮，就是云中故城之宮”則是大可商議的。

前些年，可能出于宣傳當?shù)芈糜蔚膭訖C，許多人認為“云中盛樂宮”既然冠有“云中”二字，應(yīng)該是在古云中縣，即今天內(nèi)蒙古的托克托縣境內(nèi)云中古城。網(wǎng)絡(luò)、報刊乃至書籍中這樣的認識很多，代表性的表述是《托克托文物志》。其云：“到拓跋什翼犍時，定年號為建國；并于東晉成帝咸康六年，即建國三年(340年)，從山西繁峙之北移都于托克托縣境云中之盛樂宮。昭成帝什翼犍在云中城建都36年?！盵4]7

什翼犍移都于 “云中盛樂宮”，既不是漢代定襄郡的成樂城，也不是漢云中郡的云中縣城，與兩漢云中縣故城無關(guān)。

什翼犍遷都后，《魏書·序紀》中多次出現(xiàn)什翼犍返回“云中”的記載：

“五年(342年)夏五月幸參合陂。秋七月七日諸部畢集，設(shè)壇埒講武馳射，因以為常。八月還云中?！盵1]12

“二十二年(359年)春帝東巡至于桑干川。三月慕容攜遣使朝貢。夏四月帝還云中?！盵1]14

“二十七年(364年)春，車駕還云中。”[1]15

“三十九年(376年)苻堅遣其大司馬苻洛率眾二十萬及朱彤、張蠔、鄧羌等諸道來寇……王師不利，帝時不豫，群臣莫可任者。乃率國人避于陰山之北，高車雜種盡叛，四面寇鈔，不得芻牧，復(fù)度漠南，堅軍稍退乃還。十二月至云中?！盵1]16《昭成子孫列傳》記此事為“苻洛軍退，乃還云中”[1]369。

帝王還都，一般多稱之為“還”，巡訪不是都城的地方，多稱“幸”“次”。上述幾條都是什翼犍自日常居處之地出行回來，故稱“還”。揆度上下文意，這里的“云中”，不可能是云中城，應(yīng)該理解為“云中盛樂宮”。此前的拓跋代國都城，并無遷至漢云中城的記載，唯有什翼犍“三年春，移都于云中之盛樂宮”的表述，故以上所記什翼犍回到“云中”，應(yīng)該意為回到都城，都是指云中盛樂宮。

同樣容易引起誤讀的，是《魏書》中有關(guān)拓跋珪登國年間活動的記載?！段簳肪矶短婕o》謂拓跋珪登國元年(386年)春正月牛川大會后，“二月，幸定襄之盛樂。息眾課農(nóng)”[1]20。這顯然是力微、猗盧時的舊定襄盛樂城，此時拓跋珪到這里可能與當?shù)赝匕先吮姷摹胺滞炼ň印庇嘘P(guān)。登國十年(395年)，燕魏參合陂之戰(zhàn)后，“十有二月，(拓跋珪)還幸云中之盛樂”[1]27。這里的“還幸”，也有回到都城的意思。因為此前的登國七年(392年)，太祖長子、后來的太宗明元皇帝拓跋嗣“生于云中宮”[1]49。此“云中宮”當是什翼犍留下的“云中盛樂宮”。故《太祖紀》所說的“云中之盛樂”，就是指云中盛樂宮?！岸ㄏ迨贰眲t指漢代定襄郡之成樂城。

與連續(xù)征戰(zhàn)、遷徙不定的游牧生活相適應(yīng)，拓跋早期還沒有明確固定的都城。如平文皇后所言：“國自上世，遷徙為業(yè)……若城郭而居，一旦寇來，難卒遷動?！盵1]323可見，到了什翼犍時，拓跋還沒有城郭而居的習慣。南方史臣描述拓跋珪遷都平城前，“猶逐水草，無城郭”[5]984。此前的拓跋“都城”都應(yīng)這樣理解。

未脫離游牧時代的拓跋人，所謂“都城”，不過是部落聯(lián)盟酋長的中心大帳所在，或是利用漢地原有建筑改造而成的宮室，相當于固定的大帳。周邊則是近臣隨侍環(huán)繞的“廬舍”⑧。

以拓跋珪稱帝前的行蹤為例。拓跋復(fù)國后，一度棲居牛川。田余慶先生認為，拓跋珪即位于牛川，“在此后一段時間內(nèi)，似曾被拓跋部人稱作‘牛都’，視為拓跋復(fù)國后第一個‘都城’所在之處”[6]240。登國六年(391年)年底，太祖率軍攻滅河套中的鐵弗劉衛(wèi)辰，在河套里“起河南宮”[1]24。從登國六年(391年)年底至十年(395年)年底，拓跋珪的軍事統(tǒng)帥大營實際上是今天鄂爾多斯高原上的“河南宮”。由此觀之，拓跋宗主的大營隨著征戰(zhàn)似乎飄忽往來。但在登國年間拓跋珪東征西討時，明元帝拓跋嗣能夠出生于云中宮，看來拓跋代國的后宮眷屬都留在盛樂宮，較之其他的“宮”而言，更像一個都城。

論者多以盛樂為拓跋發(fā)跡之地，今天我們看到的和林格爾縣土城子盛樂城遺址，實際上是唐代單于都護府城的規(guī)模。遺址內(nèi)可見漢代遺物、北魏殘瓦、唐代建筑痕跡[7]，幾個時代的文化遺存疊壓在一起，具體哪里屬于拓跋力微的“舊都”或拓跋猗盧時的“北都”，是無法分辨的。無論力微的“舊都”還是拓跋猗盧的“北都”，可能都只是一座建于漢代成樂城中的宮殿。什翼犍的云中盛樂宮也可能是一座宮室的單體建筑。

樓勁先生認為這樣的宮可以稱之為“城”，“從后來道武帝遷都平城，先修宮為城再逐漸擴展的態(tài)勢來看，這個‘云中宮’恐怕也可像前述‘莫含壁’那樣稱‘城’，乃是《魏書·序紀》載烈帝至昭成帝時，在‘定襄之盛樂故城’附近先后異地所筑的兩處‘盛樂城’之一，也就是云中之盛樂”?！捌洹畬m’與‘城’顯屬同義。”⑨北魏遷都平城前的原拓跋代國都城，應(yīng)該都是一座供代王駐蹕的宮殿。

北魏王朝是在拓跋代國的基業(yè)上蛻變而來的。自拓跋珪始，遷都平城后的北魏前期諸帝都把“云中盛樂宮”作為一個與新王朝直接銜接的代國舊宮。在北魏前期的歷史中，《魏書》經(jīng)常出現(xiàn)與“云中盛樂宮”有關(guān)的事件。除明元帝拓跋嗣出生于“云中宮”外，明元帝天賜五年(408年)，“夏五月乙亥，行幸云中舊宮之大室”[1]53；同年七月，“丙戌，車駕自大室西南巡諸部落”[1]53；世祖始光元年(424年)八月，“蠕蠕率六萬騎入云中，殺掠吏民，攻陷盛樂宮”[1]69；始光三年(426年)六月，“幸云中舊宮，謁陵廟”[1]71。這諸多的舊都宮殿稱謂，都是指“云中盛樂宮”。

但“云中宮”大概是時人對于“云中盛樂宮”的泛稱。什翼犍移都一個半世紀后，酈道元《水經(jīng)注》仍稱之為“云中宮”?！端?jīng)注》對于其位置記載明確，不在盛樂城，也不在云中城，而在二者中間。其于河水“過沙陵縣西”條下注云：“大河?xùn)|逕咸陽縣故城南……河水屈而流，白渠水注之。水出塞外，西逕定襄武進縣故城北……白渠水西北逕成樂城北，《郡國志》曰：成樂，故屬定襄也。《魏土地記》曰：云中城東八十里有成樂城，今云中郡治，一名石盧城也。白渠水又西逕魏云中宮南，《魏土地記》曰：云中宮在云中縣故城東四十里。白渠水又西南逕云中故城南，故趙地?！盵8]78

酈道元這段注文說明，成(盛)樂城、云中宮、云中城沿白渠水分布，盛樂城在白渠水南，云中盛樂宮、云中縣城都在白渠水北。

自清末放墾以來，今天的和林格爾地面情況變化很大，經(jīng)歷幾次大規(guī)模的農(nóng)田水利建設(shè)，平整土地，地表遺跡蕩然無存。所幸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署名劉漢鼎纂修的《和林格爾縣志草》古跡目下有“云中宮”條，謂“云中宮，在縣西北代州窯村金河北岸，北距白渠水數(shù)里。故址百步見方。癸酉歲(1933年)夏季，該村循故址建筑土圍，掘得石門、陶瓦、水道、鐵斧諸物，旁近又有故城遺址，待考”[9]212。該書的“民國和林格爾縣第三區(qū)西鄉(xiāng)屬村”列表中有“代州窯村”，注明距縣城65里[9]278。民國時期的和林格爾縣城亦即今天和林格爾政府所在地，在土城子(盛樂古城)東南約為11公里多。加上土城子距代州窯近20公里的距離，與《和林格爾縣志草》的65華里大致吻合。百步見方，又有石門、陶瓦、水道等，符合一座宮室單體建筑特征。

代州窯古城所處位置，位于今寶貝河西流河段北端。西面鄰近今天的托克托縣，北臨今天的土默特左旗，今屬和林格爾縣舍必崖鄉(xiāng)(原巧什營鄉(xiāng))的一個行政村，恰好處于托克托縣古云中城與和林格爾縣盛樂鎮(zhèn)盛樂遺址的中間點略北的地方。距離兩地皆接近20公里。與《水經(jīng)注》記錄的云中宮與東西盛樂城、云中城之間的方位、距離關(guān)系也是吻合的。20世紀90年代的文物調(diào)查中，也發(fā)現(xiàn)代州窯古城位于今舍必崖鄉(xiāng)代州窯村⑩，未見發(fā)掘，可以作為判定云中盛樂宮遺址的重點對象。

《和林格爾縣志草》云：“代州窯村金河北岸，北距白渠水數(shù)里。”[9]212該書的第三區(qū)西鄉(xiāng)屬村表中在“代州窯村”下欄注云：“云中宮所在也。南有金河，北有白渠?！盵9]278金河，指今天先后流經(jīng)和林格爾縣城和盛樂古城的“寶貝河”，北距數(shù)里的所謂“白渠”，應(yīng)指該《志草》所云“白渠水”[9]203，但所述河流走向和云中宮之間的位置關(guān)系與《水經(jīng)注》大有出入。這里地處今天的土默特平原，河渠縱橫，1600多年過去，古今面貌迥異，尚需具體分析。

三、 北魏盛樂與白渠水、中陵水

什翼犍的宮殿之所以稱“云中盛樂宮”，蓋因其在云中縣內(nèi)，與當時尚存的“白渠水”有關(guān)，白渠水南北分別為盛樂和云中。

兩漢成樂先后為定襄郡、云中郡屬縣，毗鄰云中縣。中國古代行政區(qū)域的劃分，一般是本著“山川形變”的原則。郡縣之間的界線往往依據(jù)高山河流等自然地物分隔劃分。尤其是在經(jīng)濟不發(fā)達的塞外。陰山以南，多為平原丘陵地區(qū)，田野平闊，地廣人稀。當時的人們應(yīng)該是以某種明顯的自然地物作為兩縣的行政界限，而由東而西的白渠水無疑是當?shù)亻_始墾植后，這一帶田野中較為明顯的自然地物，是當時劃分成樂、云中兩縣的界限。河南屬于成樂，過河便屬云中。

白渠水，最早見于《漢書》，《漢書》地理志系于定襄郡武進縣下：“武進。白渠水出塞外，西至沙陵入河。”[10]1620由此可知，白渠水應(yīng)是出于漢武進縣附近的“塞外”，橫穿今天的和林格爾縣、托克托縣?！吨袊鴼v史地圖集》據(jù)《水經(jīng)注》的描述，在第二冊西漢“并州、朔方刺史部”和東漢“并州刺史部”及第四冊北魏“并、肆、桓、朔等州”幾個分幅圖中，均繪出了這條河[11]第二冊17—18，59—60，第四冊52。

先秦以來，水體名嵌有“渠”字，似都是人工河渠，或經(jīng)人工改造的河道。白渠水，應(yīng)是兩漢時期在陰山以南大規(guī)模墾植時人工發(fā)掘或人工整治天然河道而成的灌溉河渠。拓跋人“分土定居”的時代距離兩漢，盡管已經(jīng)過去兩百多年，這條河渠可能仍在使用。

酈道元《水經(jīng)注》 “河水過沙陵縣”條下注云：“大河?xùn)|逕成陽縣故城南……河水屈而流，白渠水注之。水出塞外，西逕定襄武進縣故城北……白渠水西北逕成樂城北……白渠水又西逕魏云中宮南……又西南逕云中故城南……又西北逕沙陵縣故城南……其水西注沙陵湖?！盵8]78

白渠水自東而西，流經(jīng)漢代幾個縣之間，南北分布著漢定襄武進縣、漢成樂城、魏云中宮、漢云中故城、漢沙陵縣故城。其中，成樂城、云中宮、云中故城的相互關(guān)系及與白渠水的位置關(guān)系很明確。

1964年，陳國燦先生發(fā)表《大黑河諸水沿革考辨》一文，對大黑河(古荒干水)流域南北諸水辨析甚詳，征引浩繁，立論允當。其中對于清代史家有關(guān)白渠水的推論逐一梳理辯駁。由于白渠水自清代已經(jīng)無法辨識蹤跡，陳國燦先生認為，“寶貝河相當于古白渠水”，并說：“如果把今天的寶貝河與古白渠水的流向作出比較，加以分析，就能看到：兩者之間，基本上是一致的。”[12]筆者考察寶貝河的流經(jīng)地域，看到實際與白渠水并不完全契合。

寶貝河，舊稱金河、南營子河，又名二十家子河，蒙古語稱和林格爾河。是今天和林格爾縣的一條河流。源自東摩天嶺諸溝泉溪，主流西南流經(jīng)勝利營南后，又經(jīng)今和林格爾縣所在地城關(guān)鎮(zhèn)南西流，再經(jīng)城關(guān)鎮(zhèn)西南折向北流，流入“石咀子水庫”，出水庫后與209國道平行，西北流至土城子遺址(盛樂城)，由西北流折向正西。其在盛樂古城遺址西，而不在正北。

故而陳國燦先生遺憾地說：“可是今天的寶貝河卻從‘土城村’遺址西南流過，與《水經(jīng)注》似乎稍有出入。”進而以河道是可以變遷的原因解釋：“我們看到古白渠水與今天的寶貝河流向，既相近又有出入。看來似乎矛盾，實際上卻反映出古白渠水千余年來的一種合理變遷?！薄坝纱丝磥恚虐浊跐h魏北朝時流經(jīng)成樂城北，而千余年后的今天，該水在成樂遺址西南流過?！盵12]

《和林格爾縣志草》以和林格爾東部源自黑老窯鄉(xiāng)浮石山的一條由南向北的河流為白渠水[9]203。有當?shù)貙W者據(jù)此認為是今天的茶坊河，云：“白渠水，發(fā)源于和林格爾縣黑老窯鄉(xiāng)浮石山下……白渠水上游段叫水磨溝水，中游段在和林格爾縣境內(nèi)稱茶坊河，在土默特一段稱什拉烏素河，白渠水下游流入大黑河?！盵13]142茶坊河?xùn)|西兩源皆在黑老窯鄉(xiāng)西南部，在黑老窯鄉(xiāng)政府北面合流，向北偏西流去，在土默特左旗入“沙南水庫”，出水庫后實際上是匯入今天的什拉烏素河。這條一路北流的河流與《水經(jīng)注》所記云中城、云中宮、盛樂城與白渠水的方位關(guān)系完全不符。

相較而言，盡管今天的寶貝河流經(jīng)盛樂古城西北后，才由北流折向西流，西流后的寶貝河走向與《水經(jīng)注》描述卻是吻合的，但對于白渠水自東而來，先是“西逕定襄武進縣故城北”，應(yīng)該提出有說服力的解釋。

《水經(jīng)注》中的白渠水源自漢定襄郡武進縣。武進縣應(yīng)該位于今天的涼城縣與和林格爾縣交界的蠻汗山區(qū)?！吨袊鴼v史地圖集》第二冊注武進縣于今和林格爾縣與涼城縣之間[11]第二冊17—18，59—60。

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地圖院2016年編繪的1∶100000《和林格爾縣地圖》(內(nèi)部刊印)及星球地圖出版社出版的《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地圖冊》，都在今天的和林格爾縣盛樂鎮(zhèn)內(nèi)繪有一條不具名的時令河[14]18—19，源自盛樂鎮(zhèn)燈籠素行政村與塔梁自然村之間，西南流經(jīng)后窯子、前窯子自然村后西流，一路西經(jīng)白彥兔林自然村南、四農(nóng)場南、沙忽浪自然村北，在今盛樂博物館北面、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盛樂校區(qū)與蒙牛工業(yè)園區(qū)之間遇阻突然斷流，斷流處就在209國道前。斷流前的走向與《中國歷史地圖集》幾個分幅圖注記的白渠水大體相同。這條一路西行的河流應(yīng)是古白渠水的東部河道孑遺。由南向北的寶貝河自土城子西北折向正西后的河道，可能才是白渠水下游的舊道。

可以推測，歷史上存在過一條發(fā)源于蠻汗山區(qū)的河流，一路向西，流經(jīng)盛樂城北、云中盛樂宮南、云中城南。酈道元的描述不應(yīng)輕易否定。這條河流東段就是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地圖院編繪的1∶100000《和林格爾縣地圖》上不具名的時令河，西段則是寶貝河自盛樂古城西北轉(zhuǎn)向正西的河道。

寶貝河可能也是人工整治、疏浚過河道，或曾開渠分水，使之與那條疑似白渠水的古河渠匯合?；蛴捎诤铀疀_溢，在歷史上的某個時候與白渠水下游河道合一。現(xiàn)在的寶貝河流出和林格爾縣域后遇103省道和呼準高速公路斷流，無法繼續(xù)流向云中古城之南。應(yīng)該是民國以來的農(nóng)田建設(shè)、工業(yè)開發(fā)、道路整治等改變了河流的面貌。

既然白渠水在漢魏之間為云中縣與盛樂縣的分界線，那么盛樂縣的南部界線也應(yīng)該以河流或山脈為界。依《水經(jīng)注》所記自然地物，盛樂縣的南界，不會越過中陵水(今渾河)，甚至很可能就是以中陵水為北魏善無縣與盛樂縣的界線，也是當時的云中郡與善無郡的界線。

中陵水發(fā)源于今天山西省 ，在山西境內(nèi)稱“蒼頭河”，北流進入內(nèi)蒙古的河段始稱渾河。渾河北流河段跨越今天的內(nèi)蒙古和山西省，在和林格爾縣內(nèi)新店子鎮(zhèn)轉(zhuǎn)而西流，橫穿和林格爾南部和清水河縣南部，然后匯入黃河。

北魏的善無郡不但與云中郡相鄰，而且與云中郡以東的涼城郡搭界?？梢詤⒄諙|面北魏涼城郡與善無郡的分界，推測善無郡與云中郡的界限。

北魏善無郡、涼(梁)城郡不知設(shè)于何時，《魏書·地形志》謂此二郡皆東魏“天平二年置”。王仲犖先生認為“蓋據(jù)其僑置年月言之”。對于善無郡，王仲犖先生列舉出土北魏墓志銘、《周書·叱列伏龜傳》所示信息，“皆可以證天平二年前已有善無郡”[15]1053。據(jù)酈道元所述：“(鹽)池北七里，即涼城郡治，池西有舊城，俗謂之涼城也，郡取名焉?！盵8]81可見，天平二年(535年)以前，北魏善無郡、涼城郡都已存在。

據(jù)《魏書·地形志》，善無郡領(lǐng)縣二，善無、沃陽；梁城郡領(lǐng)縣二，參合、裋鴻。其中沃陽、參合兩縣皆在今天的岱海盆地西南，沃陽縣因沃水得名。兩縣大體以盆地中與中陵水溝通的沃水分界。

中陵水北流折向西流的拐點在今和林格爾新店子鎮(zhèn)，在此又向東北方蠻汗山區(qū)伸出一條支流?！端?jīng)注》卷三：“中陵水又北分為二水，一水東北流，謂之沃水?！盵8]81這條東北流的沃水，亦即今涼城縣的弓壩河，當?shù)亟ㄓ泄瓑魏铀畮?。今天的弓壩河水庫三水匯集，東北方向一支連接岱海，西南方向和東南方向的兩條河，未修水庫前應(yīng)為同一條河，應(yīng)該就是古沃水的本來模樣。東南方向的發(fā)源于涼城縣曹碾滿族鄉(xiāng)的中水泉附近，流入弓壩河水庫；水庫西南的一支，經(jīng)一個名曰“店灣”的地方，穿過蠻汗山與渾河連接?！吨袊鴼v史地圖集》第四冊“并、肆、恒、朔等州”注記參合、沃陽于岱海西南，卻沒有繪出與中陵水連接的河流[11]第四冊52。

岱海盆地四面環(huán)山，但北魏的涼城郡并不像今天的涼城縣那樣，占有整個盆地，善無郡的沃陽、涼城郡治下的參合，同處岱海盆地西南方向，卻是以《水經(jīng)注》所言中陵水支流沃水劃分的，也就是說，善無郡、涼城郡之間并不是以盆地西南的低山丘陵為界?？磥懋敃r諸郡縣轄區(qū)習慣以河流分界。

既然白渠水在漢魏之間為云中縣與盛樂縣的分界線，那么盛樂縣的南部界線也應(yīng)該是一個水體。

中陵水先北流又西流入黃河，是當時云中郡與善無郡之間最大的一條河流。今天我們看到的渾河，“河谷時收時放，一般寬2公里，最寬處達4公里，河道寬淺”[16]324。如此水體，很可能就是北魏善無縣與盛樂縣的界線，也是云中郡與善無郡的界線。

北魏盛樂縣應(yīng)該會比漢代成樂縣面積大。從《魏書》《水經(jīng)注》中，看不到北魏時期盛樂東西的縣級行政設(shè)置，所以北魏盛樂縣的大致范圍，應(yīng)該是北界白渠水，南界中陵水(渾河)，西至黃河(包括今天托克托縣南部)，東至蠻漢山。

四、 北魏金陵位置的猜想

北魏王朝給后人留下兩個歷史之謎：拓跋主體來自何方，遷洛前的北魏帝王歸安何處。第一個謎局于20世紀80年代隨著大興安嶺嘎仙洞的發(fā)現(xiàn)似已破解，但安葬著6位北魏皇帝、10位皇后及眾多拓跋宗室勛貴的“金陵”卻至今不知何處。

金陵，又稱“云中金陵”“盛樂金陵”。或謂金陵有兩處或三處，但《魏書》紀傳中又有一些難解的問題。

同為帝王，高祖昭成帝什翼犍葬“金陵”，太祖道武帝拓跋珪葬“盛樂金陵”，太宗明元帝拓跋嗣、世祖太武帝拓跋燾、高宗文成帝拓跋濬、顯祖獻文帝拓跋弘皆葬“云中金陵”。都是拓跋先帝，不應(yīng)分葬三處金陵，也看不出北魏帝王陵寢有“昭穆”之別，而分設(shè)“盛樂金陵”“云中金陵”。

皇后應(yīng)該與皇帝同葬一陵，如太宗明元帝密皇后杜氏、太宗明元帝昭哀皇后姚氏，與明元帝拓跋嗣同葬云中金陵；但世祖太武帝拓跋燾與敬哀皇后都是葬于“云中金陵”，太武帝的另一位皇后赫連氏卻祔葬“金陵”，于理不通。

同一位景穆太子恭皇后郁久閭氏(高宗生母)，《魏書·高宗紀》謂其葬于“金陵”[1]112，而《皇后列傳》卻言“葬云中金陵”[1]327。

所以，金陵、盛樂金陵、云中金陵，應(yīng)該都是一處?！笆方鹆辍彼坪跏窃缙诜Q呼，強調(diào)其位于盛樂境內(nèi)?！霸浦薪鹆辍笨赡苁窃诒蔽旱男姓^(qū)劃中，正式設(shè)置以盛樂為郡治的云中郡后出現(xiàn)的一種對金陵的稱謂，強調(diào)其位于云中郡境內(nèi)，亦可簡稱為“金陵”。到孝文帝時，無論盛樂金陵還是云中金陵，似乎已經(jīng)統(tǒng)稱“金陵”。孝文帝祭陵，只是在一處祭拜，沒有分別祭拜所謂的云中金陵、盛樂金陵。

金陵應(yīng)在朔州云中郡盛樂縣境內(nèi)。《魏書》卷三《太宗紀》記永興三年(411年)，“五月丁夘，車駕謁金陵于盛樂”[1]51，可能是唯一指明金陵在盛樂域內(nèi)的文字。

太和十八年(494年)，太和二十一年(497年)，魏孝文帝在遷都前后兩次拜謁金陵，是《魏書》中有關(guān)金陵方位的最有價值的記載。

太和十八年(494年)，秋七月，“壬辰，車駕北廵。戊戌，謁金陵。辛丑，幸朔州……甲辰，行幸陰山，觀云川。丁未，幸閱武臺，臨觀講武。癸丑，幸懷朔鎮(zhèn)。己未，幸武川鎮(zhèn)。辛酉，幸撫冥鎮(zhèn)。甲子，幸柔玄鎮(zhèn)。乙丑，南還”[1]174。

太和二十一年(497年)，“春正月……乙巳，車駕北巡。二月壬戌，次于太原……癸酉，車駕至平城。甲戌，謁永固陵。癸未，行幸云中。三月庚寅，車駕至自云中。辛卯，謁金陵。乙未，車駕南巡。己酉，次離石”[1]181。

太和十八年(494年)七月，孝文帝已經(jīng)頒布遷都詔，決意遷都，在遷洛前祭陵告廟，再“行幸陰山”，前往邊鎮(zhèn)地區(qū)撫慰六鎮(zhèn)將士。所經(jīng)路線為：平城—金陵—朔州(治盛樂)—陰山—懷朔鎮(zhèn)等。

從《魏書》帝紀的有關(guān)記載看，歷朝北魏帝王自平城北上臨幸盛樂地區(qū)，或是北上征討，多經(jīng)由兩條路線。一是出平城沿如渾水(今御河)北上，至陰山南麓沿荒干水(今大黑河)西行，或經(jīng)參合陂西北行，至云中再西行五原或北越陰山。二是出平城西北行，沿武周川水(今十里河)至中陵水(今蒼頭河，下游為內(nèi)蒙古境內(nèi)渾河)，沿河西北行至盛樂城。

孝文帝此行應(yīng)是出平城沿武周川到達善無，再過殺虎口沿中陵水(今渾河)北上，先謁拜金陵，然后到盛樂城(朔州)。從戊戌到辛丑共四天，其中的乙亥、庚子兩天應(yīng)是祭陵拜廟，金陵設(shè)有太廟，祭拜祖廟、祖陵是大事，需要備置祭品，禮官引導(dǎo)等皇家儀式，對于已經(jīng)漢化的拓跋人來說，是朝廷大禮，孝文帝在此延宕兩天也是很緊張的。北魏朔州與所轄云中郡同治盛樂，“幸朔州”就是抵達盛樂城。雖不言自金陵至盛樂城路上幾天。但接下來孝文帝還要繼續(xù)北上巡視懷朔鎮(zhèn)、武川鎮(zhèn)、撫冥鎮(zhèn)、柔玄鎮(zhèn)等陰山北麓諸鎮(zhèn)，所行路線實際上交代了盛樂和金陵之間的方位關(guān)系。金陵地處平城至朔州(盛樂)的路上，金陵在南，朔州在北。

太和二十一年(497年)二月，已經(jīng)遷都洛陽。行前兩個月即太和二十年(496年)十二月，拓跋名臣，時任桓州刺史的穆泰，聯(lián)絡(luò)一批反對遷都洛陽的拓跋勛貴，推舉朔州刺史、陽平王元頤為主，密謀發(fā)動叛亂，是北魏晚期一次重大事件。任城王元澄率軍擒殺參與謀亂者[1]468—469。所以孝文帝此番北巡代北，主要是巡視桓、朔二州。當此大亂之后，須安撫邊地州鎮(zhèn)，拜謁列祖列宗，向先帝祭告穆泰等伏誅事。到達平城后所行路線是：平城—永固陵—云中—金陵—離石。

出平城沿如渾水西岸北行拜謁永固陵(今大同市新榮區(qū))后，如果走太和十八年(494年)北巡路，需退回武周川再西。所以，此次出平城先謁拜永固陵然后繼續(xù)北上，走的顯然是與太和十八年(494年)不同的路。自永固陵西北走參合陂東路，沿陰山南側(cè)荒干水河川草原到云中，或是經(jīng)岱海盆地中的參合陘到云中，然后南下謁拜金陵，金陵祭祖后再南巡返回洛陽。

三月庚寅這一天，孝文帝到達云中(今天的和林格爾縣盛樂古城)，第二天(辛卯)就到了金陵。這次在金陵總共延宕五天(庚寅至乙未)，包括抵達和出發(fā)。云中是折返點。

這條史料的要點是，不但證明金陵位于云中盛樂的南方，并且一天之內(nèi)就從云中郡治(盛樂城)到了金陵，這是判斷金陵具體位置的關(guān)鍵。

北魏時記錄當時日行速度的資料很少，文獻中未見當時“里”的長度，不知當時的一日之程合今天的多少公里；也難尋準確的計量數(shù)據(jù)，無從折算里程長度。

《水經(jīng)注》卷三引《魏土地記》注云“云中城東八十里有成樂城”，其所說的應(yīng)是“魏里”，和林格爾縣盛樂古城至托克托縣云中古城之間的距離，以如今的鄉(xiāng)間公路計，約70多華里，不足80華里?？梢韵嘈沤裰A里與“魏里”相差無多，可以借此粗略估計一些較大尺度的道路里程。

《宋書·吐谷渾傳》述吐谷渾負氣訣別慕容廆，“于是擁馬西行，日程一頓，頓八十里”[17]2369，這里是當時驅(qū)趕著馬群的行進速度，每日80里，比正常騎行略慢一些。

世祖拓跋燾曾率大軍在漠北草原追擊柔然，相去180里時停止追擊，柔然逃散?！昂舐剾鲋葙Z胡言，若復(fù)前行二日，則盡滅之矣。世祖深恨之。”[1]818這里的涼州賈胡所言，應(yīng)是當時人們對軍士騎行速度的估算，即二日可行180里，每日90里。

根據(jù)《宋書》所說人與馬群同行約為每日80里，《魏書》提示的軍士每日騎行90里，推算古人騎行速度大致為今天的40多公里。

需要注意的是，孝文帝太和十八年(494年)和太和二十一年(497年)出行，都是“車駕北巡”。

據(jù)《魏書·禮志》，太祖天興二年(399年)，拓跋珪在朝中漢士的幫助下“參采古式”，大體按照中原王朝模式制定禮儀，包括皇帝出行時的“乘輿大駕”，軍戎、大祠時最為完備。此后雖有省減，“(太祖)天賜二年(405年)初，改大駕魚麗雁行，更為方陣鹵簿：列步騎，內(nèi)外為重，列標建旌，通門四達，五色車騎各處其方。諸王導(dǎo)從在鉀騎內(nèi)，公在幢內(nèi)，侯在步騎內(nèi)，子在刀楯內(nèi)，五品朝臣使列乘輿前兩廂，官卑者先引。王公侯子車旒麾蓋、信幡及官構(gòu)服，一皆純黑”[1]2813—2814。這樣的方陣鹵簿，以皇帝乘輿為中心，拓跋勛貴及文武隨員的車騎簇擁，也包括各類禮儀官員隨行。這種車騎混雜的方陣鹵簿行進速度，應(yīng)該以車行、步行速度推算。

古代車行對道路的要求要高于騎行，速度最多為相同路途騎行速度的1/2—3/5，約為20—25公里。那么由今天的盛樂古城沿當時通往善無的線路南下20多公里，正是古中陵水(今渾河)的北岸。

如此，則北魏“金陵”不會越過渾河以南，因為《魏書》中的“盛樂金陵”“云中金陵”，冠以盛樂或云中之名，應(yīng)該就在當時的盛樂縣或云中郡境內(nèi)。太宗拓跋嗣永興三年(411年)五月在盛樂拜謁金陵應(yīng)該是確切的記載。孝文帝由土城子南下金陵，即便抵達渾河岸邊也不足25公里。在車隊行進的一日之程內(nèi)，沒有渡過渾河。

一些大學的考古系師生在左云、右玉境內(nèi)尋找金陵，一位學者推測金陵可能位于今山西省右玉縣境內(nèi)[18]。但筆者認為，金陵不可能在右玉境內(nèi)，左云、右玉當時為善無郡地，孝文帝自云中郡治盛樂城南下，鑾駕一日之程，不可能抵達善無。如果在山西的右玉或左云，《魏書》也應(yīng)該記作“善無金陵”，而不該是“盛樂金陵”“云中金陵”。

金陵作為帝王葬地，北魏時應(yīng)該有地面建筑?！段簳肪矶短婕o》：“葬昭成皇帝于金陵，營梓宮，木柹盡生成林?！盵1]19所以，金陵地面建筑大概是太祖時開始營建的?！段簳肪砣短诩o》：永興二年(410年)，“九月甲寅，葬太祖宣武皇帝于盛樂金陵”[1]50。幾乎是拓拔珪去世一年后才下葬，金陵應(yīng)該是像中原皇陵那樣，在大規(guī)模營造地下地面設(shè)施。太宗拓跋嗣時金陵開始設(shè)置太廟，故金陵還應(yīng)有相當數(shù)量的守陵守廟軍士及其家屬。

雖然1500多年過去，地面應(yīng)該還可發(fā)現(xiàn)少許建筑遺跡。清同治十年(1872年)成書的《和林格爾廳志略》所繪《山川方輿疆域古跡總圖》[19]8，注當時和林格爾新店鎮(zhèn)東北方的山體為“王墓山”，不知其名由來，山體面對渾河，俯瞰和林格爾縣出殺虎口的大路。

渾河北岸，背山面河，視野開闊，漢代以來就是人們選擇葬地的“佳穴”。1971年，考古人員在新店子鄉(xiāng)的渾河北岸發(fā)現(xiàn)繪有幾十幅壁畫的東漢“護烏桓校尉”墓葬。1982年，在和林格爾縣三道營鄉(xiāng)另皮窯村發(fā)現(xiàn)一座北魏貴族墓，出土金碗、條形金片、管狀金飾、野豬紋金帶飾牌、糾結(jié)紋金飾牌等，“其他遺物還有銀器一件，熏爐等銅器七件。大型陶罐一件，玉器八件”[20]。1993年9月，在三道營鄉(xiāng)雞鳴驛村發(fā)現(xiàn)的北魏貴族壁畫墓，規(guī)格很高，墓磚上都有精美的雕花，墓室內(nèi)繪有約18平米的彩繪壁畫。有“狩獵圖、朝拜圖、雜耍圖、出行圖等，對金陵考古有極為重要的參考價值”[21]。惜筆者未見詳細發(fā)掘報告發(fā)表。渾河北岸連續(xù)發(fā)現(xiàn)高等級北魏貴族墓葬，不知是否屬于金陵的陪葬墓。有關(guān)部門應(yīng)該在渾河北岸加強工作。

注 釋：

① 《魏書》卷一○八《禮志一》記道武帝：“于云中及盛樂神元舊都祀神元以下七帝?！钡?735頁?！段簳酚浲匕蠣c太延元年時的靈異事件：“白燕集于盛樂舊都，玄鳥隨之，蓋有千數(shù)。”《魏書》卷四《世祖紀》，第85頁。

② 《后漢書》志二三《郡國志五》云中郡條有成樂縣，謂：“成樂，故屬定襄。”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3525頁。

③ 《魏書》卷一《序紀》謂：平文帝“五年，僭晉司馬叡，遣使韓暢加崇爵服，帝絕之”。第10頁。平文帝的這個決定，可能與沙漠汗后裔爭位有關(guān)。沙漠汗嫡出的猗、猗盧兄弟先后接受西晉封爵、封號，桓帝妻祁后可能據(jù)此與一眾拓跋耆老對峙。而沙漠汗庶出的思帝后裔平文帝，顯然不愿身被晉室外臣的身份。

⑤ 《魏書》卷十五《昭成子孫列傳》，第369頁?！顿Y治通鑒》系此事于咸康四年(338年),十一月什翼犍即位于繁峙條，謂“改元曰建國，分國之半以與孤”。第3025頁。筆者認為，拓跋君主即位，需要拓跋各部大人的參與、見證。參見莫久愚：《北魏“牛川”地望補正》，《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3期。

⑥ 《昭成子孫列傳》云：“初，昭成以弟孤讓國，乃以半部授孤?！蓖匕瞎滤篮?，其子拓跋斤沒有繼領(lǐng)拓跋孤的國之“半部”，他可能只是作為一個代王近臣隨侍左右。所謂“孤卒，子斤失職懷怨，欲伺隙為亂”，遂挑唆昭成帝庶長子寔君，“乃率其屬盡害諸皇子，昭成亦暴崩”?！段簳肪硎濉墩殉勺訉O列傳》，第369頁。

⑦ 《魏書》卷一百○八《禮志一》：“又于云中、盛樂、金陵三所各立太廟，四時祀官侍祀”，第2737頁。

⑧ 《魏書》卷十五《昭成子孫列傳》謂昭成罹難前，拓跋斤挑唆寔君：“‘帝將立慕容所生，而懼汝為變，欲先殺汝，是以頃日以來，諸子戎服，夜持兵仗，繞汝廬舍，伺便將發(fā)，吾愍而相告。’時苻洛等軍猶在君子津，夜常警備，諸皇子挾仗徬徨廬舍之間。”

⑨ 樓勁：《北魏開國史探》，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4頁。莫含壁，《魏書》卷二十三《莫含傳》：“后(劉)琨徙五縣之民于陘南，含家獨留……其故宅在桑干川南，世稱莫含壁，或音訛，謂之莫回城云。”

⑩ 參見孫利中：《呼和浩特古城調(diào)查一覽表》，呼和浩特市文物事業(yè)管理局：《呼和浩特文物》，1999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