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文共欣賞”：李白、陶淵明與《山海經(jīng)》

對李白這位喜歡搜奇獵異的浪漫詩仙而言，他的詩文廣泛攝取《山海經(jīng)》的故事和語言是很正常的現(xiàn)象;李白對《山海經(jīng)》的接受與陶淵明的影響也分不開。根據(jù)清代學(xué)者王琦的注釋，《李太白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中的作品至少有35次化用這部上古奇書的掌故，不僅如此，李白的詩作還直接提及《山海經(jīng)》一次。我們讀《贈閭丘處士》詩：

賢人有素業(yè)，乃在沙塘陂。竹影掃秋月，荷衣落古池。閑讀《山海經(jīng)》，散帙臥遙帷。且耽田家樂，遂曠林中期。野酌勸芳酒，園蔬烹露葵。如能樹桃李，為我結(jié)茅茨。

“閑讀”等二句，意本陶淵明“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一）以及“息交游閑業(yè)，臥起弄書琴”（《和郭主簿》二首其一）;“且耽”等四句，意本陶淵明“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一）;“如能”二句，意本陶淵明“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園，桃李羅堂前。曖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歸園田居》五首其一）和“園蔬有余滋，舊谷猶儲今。營己良有極，過足非所欽。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和郭主簿》二首其一）以及“茅茨已就治，新疇復(fù)應(yīng)畬”（《和劉柴?！罚?。對于這種情況，我們固然可以說李白喜用陶詩之典，善于融化陶詩，但是，這種用典實際上已經(jīng)涉及詩歌文本的建構(gòu)問題，也就是說，李白將若干陶詩內(nèi)置于自己作品的文本中，陶詩作為其“前文本”，實際上乃是“文下之文”，或者說是“詩中之詩”，這就是西方學(xué)者所說的“互文性”。當(dāng)然，用典也是“互文性”的表現(xiàn)之一。

陶淵明《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即是“互文性”文本建構(gòu)的杰作，當(dāng)然，其“前文本”是《山海經(jīng)》。李白對這組詩給予了充分的關(guān)注。盡管李白接受《山海經(jīng)》的背景與陶淵明有很大差異，但是，在這一點上他無疑受到了陶淵明的影響。李白的《古風(fēng)》有兩首詩與《山海經(jīng)》有關(guān)，同時也與陶淵明有關(guān)。如其三十：

玄風(fēng)變太古，道喪無時還。擾擾季葉人，雞鳴趨四關(guān)。但識金馬門，誰知蓬萊山。白首死羅綺，笑歌無休閑。淥酒哂丹液，青娥凋素顏。大儒揮金槌，琢之詩禮間。蒼蒼三珠樹，冥目焉能攀?！吧n蒼”句，王琦注引《山海經(jīng)》卷六《海外南經(jīng)》：

三株樹在厭火北，生赤水上，其為樹如柏，葉皆為珠。一曰其為樹如彗。

而陶淵明《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七“粲粲三珠樹，寄生赤水陰”，也是這句詩的“前文本”，可見王琦的注釋尚有未達(dá)一間之處?！皽O酒”而句，王琦注引陶淵明《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詩：“清歌散新聲，綠酒開芳顏?！卑柑諟Y明《歲暮和張常侍》詩曰：“素顏斂光潤，白發(fā)一已繁?！倍L(fēng)二句，意本陶淵明“道喪向千載，人人惜其情”（《飲酒》二十首其四），同時也與陶淵明《示周掾祖謝》“周生述孔業(yè)，祖謝響然臻。道喪向千載，今朝復(fù)斯聞”有關(guān)，而“大儒”二句，則直接脫胎于這四句陶詩?！豆棚L(fēng)》其三十二：

蓐收肅金氣，西陸弦海月。秋蟬號階軒，感物憂不歇。良辰竟何許，大運(yùn)有淪忽。天寒悲風(fēng)生，夜久眾星沒。惻惻不忍言，哀歌達(dá)明發(fā)。

首句王琦注引《山海經(jīng)》卷七《海外七經(jīng)》：

西方蓐收，左耳有蛇，乘兩龍。郭璞注：金神也，人面、虎爪、白毛，執(zhí)鉞。

但是，王氏忽視了陶詩在此詩文本中的存在。我們試將此詩拆分，并與陶詩加以對比：

秋蟬號階軒，感物憂不歇。/感物愿及時，每恨靡所揮。（陶淵明：《和胡西曹示顧賊曹》）

良辰竟何許，大運(yùn)有淪忽。/丹木生何許？乃在密山陽。（陶淵明：《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四）

良辰入奇懷，挈杖還西廬。（陶淵明：和劉柴桑》）

天寒悲風(fēng)生，夜久眾星沒。/悲風(fēng)愛靜夜，林鳥喜晨開。（《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

惻惻不忍言，哀歌達(dá)明發(fā)。/直為親舊故，未忍言索居。（《和劉柴?！罚?/p>

顯而易見，例證中有若干詩句文本的語詞是雷同的，出現(xiàn)這種大面積的雷同現(xiàn)象，絕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詩人精心設(shè)計的結(jié)果。

李白《古風(fēng)》其三十四：

羽檄如流星，虎符合專城。喧呼救邊急，群鳥皆夜鳴。白日曜紫微，三公運(yùn)權(quán)衡。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借問此何為？答言楚征兵。渡瀘及五月，將赴云南征。怯卒非戰(zhàn)士，炎方難遠(yuǎn)行。長號別嚴(yán)親，日月慘光晶。泣盡繼以血，心摧兩無聲。困獸當(dāng)猛虎，窮魚餌奔鯨。千去不一回，投軀豈全生。如何舞干戚，一使有苗平？

此詩是否與陶詩有關(guān)，前人爭議較多。末二句王琦注引《藝文類聚》所載《帝王世紀(jì)》曰：

有苗氏負(fù)固不服，禹請征之。舜曰：“我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吾前教由未也?！蹦诵藿倘?，執(zhí)干戚而舞之，有苗請服。

《帝王世紀(jì)》是晉人皇甫謐編纂的史書，屬于晚出的纂輯舊文的歷史文獻(xiàn)?！俄n非子·五蠹》云：“當(dāng)舜之時，有苗不服，禹將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诵藿倘?，執(zhí)干戚舞，有苗乃服?！薄痘茨献印肪硎犊姺Q訓(xùn)》：“忠信形于內(nèi)，感動應(yīng)于外，故禹執(zhí)干戚，舞于兩階之間，而三苗服?！币虼?，王氏引《帝王世紀(jì)》，雖足以表明這句詩的“本事”，但并不確切。李白的這兩句詩正是用《韓非子》的這個典故，表達(dá)其希望天下太平的情懷，如蕭士赟所言：“此詩蓋討云南時作也。首即征兵時景象而言，當(dāng)此君明臣良、天清地寧、海內(nèi)澹然、四郊無警之時，而忽有此舉。問之于人，始知征兵者，討云南也。乃所調(diào)之兵，不堪受甲，所謂驅(qū)市人而戰(zhàn)之，如以困獸當(dāng)虎，窮魚餌鯨，吾見師之出而不見師之入矣。末則深嘆當(dāng)國之臣，不能敷文德以來遠(yuǎn)人，致有覆軍殺將之恥也?！边@首詩與陶淵明本來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但清朱亦棟《群書札記》卷十一“舞干戚”條指出：

李太白《古風(fēng)》：“如何舞干戚，一使有苗平。”吳昌祺云：“‘干羽’改‘干戚’，本淵明‘刑天舞干戚’句，沈確士因之?！薄柑赵娮允恰靶呜矡o千歲”，曾特?fù)?jù)《山海經(jīng)》以改之耳，非淵明真本也。而謂太白本淵明句，豈非癡人說夢乎？考‘干羽’二字，自《尚書》以外，凡子史所引，無不作‘干戚’者。即淵明有此句，而謂太白本諸淵明，可乎？歸愚為一時宗匠，其說詩之紕繆有如此者。（清光緒四年武林竹簡齋刻本）

“刑天舞干戚”本是宋人曾纮擅改陶詩“形夭無千歲”的惡果i，所以朱亦棟指出：

曾君此解，即強(qiáng)陶從我，亦自絕世聰明。第后人以之注青蓮。曾君有知，當(dāng)齒冷矣！

“強(qiáng)陶從我”，是說強(qiáng)迫陶淵明服從自己改動陶詩文本的意愿，“以之注青蓮”是說用這種改動的結(jié)果注釋李白（李白號青蓮居士）的相關(guān)詩作，其內(nèi)在邏輯是：《山海經(jīng)》→陶淵明“刑天舞干戚”→李白“如何舞干戚”，結(jié)果自然是荒唐可笑的。沈德潛（1673—1769），字確士，號歸愚，是清代著名的詩人和學(xué)者。以沈德潛的詩學(xué)造詣，竟然也落入“曾纮說”的陷阱，實在令人費解。

“干戚之舞”是上古時期的一種樂舞?！渡胶＝?jīng)》第七《海外西經(jīng)》：

刑天與帝至此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

晉郭璞注：“干，盾;戚，斧也;是為無首之民?！薄渡胶＝?jīng)》卷五《中山經(jīng)》：

干儛，用兵以禳。

郭璞注：“禳，祓除之祭名;儛者，持盾武舞也。”這種樂舞在夏商周三代有極大的發(fā)展。作為流行三代的宮廷大舞，實際是一種武舞，具有原始巫術(shù)、禮樂教化和示武耀兵三種意義。舜的干戚之舞，是禮樂教化、懷柔遠(yuǎn)人之意，而自修德政是禮樂的基礎(chǔ)，所以“有苗乃服”。干的原型是盾，戚的原型是斧，禮樂中的干戚在形制、材料上已經(jīng)不同于作戰(zhàn)中使用的兵器了?！对娊?jīng)·公劉》：“干戈戚揚(yáng)，爰方啟行?！闭f的也是這種樂舞。宋蔡卞《毛詩名物解》卷十六“舞”條：

先王之制舞，文以羽籥，武以干戚。蓋羽，容也，籥，聲也;聲名以昭之，文物以紀(jì)之者，文也，故于文舞用之;干以捍其內(nèi)，戚以誅其外者，武也，故于武舞用之。此大舞也。干與戚并陳，羽與籥兼用。

宋陳旸《樂書》卷一百六十八《樂圖論》：司干掌舞器，祭祀，舞者既陳則授舞器，既舞則受之，賓饗亦如之。司兵祭祀，授舞者兵。

司戈盾祭祀，授旅者殳，故士戈盾，授舞者兵亦如之。言兵則不止于干，言干則一器而已。《郊特牲》曰：“朱干設(shè)錫，冕而舞《大武》?！薄睹魈梦弧吩唬骸爸旄捎衿?，冕而舞《大武》?！薄稑酚洝吩唬骸皹氛?，非謂干揚(yáng)也，樂之末節(jié)也，故童子舞之?！薄都澜y(tǒng)》曰：“及舞，君執(zhí)干戚就舞位?！眲t干者，自衛(wèi)之兵，非伐人之器也。自天子達(dá)于童子，未嘗不執(zhí)是舞之，所以示其有武事也。

同書卷一百七十《樂圖論》亦云：

《禮》曰：“朱干玉戚以舞《大武》。”蓋干，盾也，所以自蔽;戚，斧也，所以待敵。朱干，白金以飾其背，《記》曰“朱干設(shè)錫”是也;玉戚，剝玉以飾其柄，楚工尹路曰“剝玉以為戚柲”是也。舞《武》執(zhí)干戚，則舞《夏》執(zhí)籥翟矣。然朱所以象事，玉所以象德?！段洹芬宰员握邽橹鳎龜痴叻堑靡岩?，故其宣布著盡以為事者，欲自蔽而已。至于持以待敵者，溫純之德耳，此武舞之道。

以上記載，已經(jīng)足以表明干戚之舞的功能和形式。所謂“朱干玉戚”，正是典型的禮樂之器。周代的干戚之舞是合樂、舞、歌于一體的規(guī)范化的宗教禮制形式，也是周人的一種宗教樂舞藝術(shù)。陳旸所謂“自衛(wèi)之兵，非伐人之器也”，是對干戚之舞的準(zhǔn)確闡釋。干戚是用以自衛(wèi)的，不是用來攻擊人的，有武而不動武，正是舜帝干戚之舞的意義。李白借用這個歷史故事表達(dá)了他的政治理想。

總之，李白對《山海經(jīng)》的接受與陶淵明的影響是分不開，就此而言，李白作為一位偉大的浪漫詩人，也是陶淵明的異代知音。

作者：范子燁，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首席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研究生院文學(xué)系教授、中國古典文學(xué)專業(yè)博士生導(dǎo)師。主要著作有《魏晉風(fēng)度的傳神寫照——〈世說新語〉研究》《中古文人生活研究》《悠然望南山——文化視域中的陶淵明》《中古文學(xué)的文化闡釋》等。

編輯：張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