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中的開元盛世*
——兼談后世詩人對姚崇的肯定和頌揚

石云濤

開元年間政治清明，經(jīng)濟(jì)迅速發(fā)展，天下大治，唐朝進(jìn)入全盛時期，史稱開元盛世。開元盛世的出現(xiàn)，非一朝一夕之功，亦非一人之力，而是唐朝自建立以來一百多年持續(xù)繁榮的結(jié)果，是眾多賢臣良將共同輔助之功。其中姚崇三度為宰相，為開元盛世的出現(xiàn)奠定了良好基礎(chǔ)，厥功甚偉。詩人們在不同場合用詩歌描繪了這一偉大的時代，玄宗君臣的文治武功受到詩人們的贊頌，姚崇也成為后世人們熱情贊頌的政治家。

一、開元盛世的輝煌局面

唐至開元時期進(jìn)入繁榮昌盛的頂點，遼闊的疆域、發(fā)達(dá)的經(jīng)濟(jì)、強(qiáng)盛的國力和繁榮的文化，吸引著世界上各個國家和民族。生活在這個時代的詩人有親身的體會，他們用詩歌贊頌這個偉大的時代。開元十三年（725年）為了“答厚德，告成功”，舉行“封泰山，禪梁父”的盛典［1］891①。這是古代帝王在太平盛世或天降祥瑞時祭祀天地的重大典禮，而為封禪大典使用的樂章譜寫的歌詞，當(dāng)然要極力渲染唐朝的文治武功，昭告天地。四面八方萬國入貢是皇威遠(yuǎn)被的典型表現(xiàn)，因此也成為這些樂章的重要內(nèi)容。張說《唐封泰山樂章·豫和六首》其三：“相百辟，貢八荒。九歌敘，萬舞翔?！保?］918其六：“華夷志同，笙鏞禮盛。明靈降止，感此誠敬?！保?］919《唐封泰山樂章·肅和》云：“奠祖配天，承天享帝。百靈咸秩，四海來祭?！保?］919在祭祀祖先的儀式中，要把文治武功告慰祖先。《唐享太廟樂章·永和三首》其三：“信工祝，永頌聲。來祖考，聽和平。相百辟，貢九瀛?！保?］920九瀛，九州與環(huán)其外的瀛海，泛指海外各國?！柏暰佩奔戳罹佩胴?。這里流露出生活在開元盛世中的人們的自豪之情。

在各種節(jié)慶和重大活動中，玄宗君臣往往賦詩唱和，在臣下奉和之作中，免不了稱頌玄宗功德，其中包括國家昌明萬國來朝的盛況。王維《奉和圣制天長節(jié)賜宰臣歌應(yīng)制》云：

太陽升兮照萬方，開閶闔兮臨玉堂，儼冕旒兮垂衣裳。金天凈兮麗三光，彤庭曙兮延八荒。德合天兮禮神遍，靈芝生兮慶云見。唐堯后兮稷契臣，匝宇宙兮華胥人。盡九服兮皆四鄰，乾降瑞兮坤降珍。［3］1

詩中有云：“靈芝生兮慶云見?！睋?jù)《舊唐書·玄宗紀(jì)》記載，天寶七載（748年）三月乙酉“大同殿柱產(chǎn)玉芝”?？芍嗽娮饔诋?dāng)年八月五日。詩稱頌玄宗施政“彤庭曙兮延八荒”“盡九服兮皆四鄰”，八荒九服，包括國家內(nèi)外。又如張說《奉和圣制春中興慶宮酺宴應(yīng)制》云：“千齡逢啟圣，萬域共來威。”［4］1793“春中”即仲春二月，朝廷舉宴，君臣唱和。張說奉使巡邊，玄宗賦詩送行，臣下奉和。賀知章《奉和圣制送張尚書巡邊》云：“荒憬盡懷忠，梯航已自通?！保?］1602“梯航”即梯山航海，形容來自自古未曾通使的域外的使臣，歌詠唐朝對外交往的擴(kuò)大。地方朝集使入京述職，歸郡時玄宗寫詩送行，大臣奉和。王維《奉和圣制暮春送朝集使歸郡應(yīng)制》云：“萬國仰宗周，衣冠拜冕旒?！保?］200玄宗時經(jīng)營西域的巨大成就受到詩人的熱情歌頌。杜甫《遣懷》云：“先帝正好武，寰海未凋枯。猛將收西域，長戟破林胡。百萬攻一城，獻(xiàn)捷不云輸。”［5］1449此詩作于大歷元年（766年），杜甫回憶年輕時與李白、高適同游宋中的往事，先帝指玄宗。杜詩雖然批判了當(dāng)時朝廷窮兵黷武，但客觀上也反映了玄宗時國力的強(qiáng)盛和對外積極進(jìn)攻的態(tài)勢。敦煌文書斯〇二八九存無名氏詩一首，應(yīng)該是產(chǎn)生在這一時代的作品：

當(dāng)身勇猛無敵，自有耽志皆從。神兵開山拔劍，橫行振地威風(fēng)。會陵騰空沙漠，終須永定西東。一去由來無敵，諸侯誰敢爭功！戰(zhàn)馬先驅(qū)北狄，揚兵后押西戎。南蠻飄如落葉，東夏類似飛蓬。隴上曾經(jīng)拔劍，河邊幾度彎弓。是以名書竹帛，能令萬國皆通。［6］4016-4017

這是一種時代精神，一方面國家國力強(qiáng)盛，另一方面士人向往立功邊塞。以武力贏得四夷的臣服，是舉國上下共同的目標(biāo)，似乎在唐代只有開元盛世始能當(dāng)之。

開元時對外交往擴(kuò)大，與更多的國家建立了友好關(guān)系，“萬國皆通”“萬國來朝”的景象頻頻出現(xiàn)在詩人的吟詠中。王維《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云：“絳幘雞人送曉籌，尚衣方進(jìn)翠云裘。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3］177盧象《駕幸溫泉》云：“千官扈從驪山北，萬國來朝渭水東?！保?］3976杜甫《奉贈太常張卿垍二十韻》云：“方丈三韓外，昆侖萬國西。建標(biāo)天地闊，詣絕古今迷……能事聞重譯，嘉謨及遠(yuǎn)黎?！保?］220這是在稱頌張垍，也是在稱頌大唐的聲威。李肱《省試霓裳羽衣曲》云：“開元太平時，萬國賀豐歲?！保?］6260樊珣《憶長安·十月》：“憶長安，十月時，華清士馬相馳。萬國來朝漢闕，五陵共獵秦祠。晝夜歌鐘不歇，山河四塞京師?！保?］3489李岑《玄元皇帝應(yīng)見賀圣祚無疆》云：“皇綱歸有道，帝系祖玄元。運表南山祚，神通北極尊。大同齊日月，興廢應(yīng)乾坤。圣后趨庭禮，宗臣稽首言。千官欣肆覲，萬國賀深恩?！保?］2881謝良輔《憶長安·正月》云：“憶長安，正月時，和風(fēng)喜氣相隨。獻(xiàn)壽彤庭萬國，燒燈青玉五枝?！保?］3484鮑防《雜感》寫的最為具體：“漢家海內(nèi)承平久，萬國戎王皆稽首。天馬常銜苜蓿花，胡人歲獻(xiàn)葡萄酒。五月荔枝初破顏，朝離象郡夕函關(guān)。雁飛不到桂陽嶺，馬走先過林邑山?！保?］3485開頭兩句說天下承平日久，外夷臣服，接著歷數(shù)萬國戎王入貢物品，有良馬、葡萄酒、荔枝等。唐詩中常以漢代唐，字面上寫漢，實際指唐。詩當(dāng)作于安史之亂之前，反映的是盛唐時萬國稱臣納貢局面。晚唐詩人鄭嵎《津陽門詩》回顧開元盛世：

千秋御節(jié)在八月，會同萬國朝華夷?；ㄝ鄻悄洗蠛蠘罚艘艟抛帑[來儀。都盧尋橦誠齷齪，公孫劍伎方神奇。馬知舞徹下床榻，人惜曲終更羽衣。［2］6563

詩寫唐玄宗生日宴會的盛況，不僅萬國使節(jié)前來朝賀，而且舉行盛大的樂舞表演，各種雜技都是來自域外的節(jié)目，如都盧、尋橦、劍舞、馬舞，還有《霓裳羽衣曲》的演奏。流傳在敦煌的無名氏《新合六字千文》，應(yīng)是產(chǎn)生在玄宗時代的蒙學(xué)文本，其中有對當(dāng)時政治和外交方面良好局面的歌頌：“三郎坐朝問道，無為垂拱平章。愛育兆人黎首，臣服四夷戎羌，萬國遐邇一體，八荒率賓歸王?！保?］2362玄宗名李隆基，睿宗李旦第三子，小名“三郎”，詩正是頌揚玄宗時代。

二、唐后期詩人對開元盛世的追憶

唐玄宗后期奢糜腐化，沉迷長生與美色，導(dǎo)致奸相弄權(quán)，政治腐敗，社會黑暗，終釀天下大亂。經(jīng)歷了安史之亂，唐朝盛世不在，但當(dāng)時的繁榮景象卻令后人眷戀。李白《古詩》第四十六云：“一百四十年，國容何赫然。隱隱五鳳樓，峨峨橫三川。王侯象星月，賓客如云煙?！保?］171杜甫《憶昔》詩云：“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皆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遠(yuǎn)行不勞吉日出。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5］1163表達(dá)的就是這種情感。開元盛世社會安定萬國來朝的局面，令唐后期的詩人深情追憶而形諸筆端。韋應(yīng)物《驪山行》寫安史之亂前后社會形勢的變化，其中歌頌開元盛世：“君不見開元至化垂衣裳，厭坐明堂朝萬方……英豪共理天下晏，戎夷詟伏兵無戰(zhàn)。時豐賦斂未告勞，海闊珍奇亦來獻(xiàn)?！保?］580元稹《代曲江老人百韻》借一位老人之口回憶玄宗時的社會狀況：“萬方來合雜，五色瑞輪囷?！薄拔奈锴Ч贂?，夷音九部陳。魚龍華外戲，歌舞洛中嬪。”“山澤長孳貨，梯航競獻(xiàn)珍。翠毛開越巂，龍眼弊甌閩?！保?］109-111通過今昔對比，詩人們表達(dá)了對開元盛世的懷念和對安史之亂后江河日下的惋惜。

楊貴妃與唐玄宗的愛情故事，出現(xiàn)在安史之亂后唐人的詩詠中，成為盛世的象征。杜甫《哀江頭》詩云：

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景物生顏色。昭陽殿里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cè)。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嚙黃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墜雙飛翼。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游魂歸不得！［5］329-331

該詩回憶楊貴妃陪玄宗游獵的場面，表達(dá)了對盛世的懷念和對楊貴妃的同情：昭陽殿里第一夫人陪伴明皇觀獵的景象已成往事，一個繁花似錦的時代一去不復(fù)返。這是詩人眼見當(dāng)前的離亂景象發(fā)出的哀嘆。華清宮是玄宗和楊妃貴同游之所，太平盛世之時楊貴妃每年冬天都陪玄宗到華清宮泡溫泉，因此華清宮游幸成為盛世繁華的一種面相，路遇華清宮，看到這當(dāng)年君王游樂之地就想起那歌舞升平的年代。華清宮，在詩人筆下成為唐王朝的縮影和時代的象征。唐后期出現(xiàn)不少以華清宮、驪山為題的詩，最著名的當(dāng)是杜牧的《過華清宮》三首絕句：

其一：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其二：

新豐綠樹起黃埃，數(shù)騎漁陽探使回。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

其三：

萬國笙歌醉太平，倚天樓殿月分明。云中亂拍祿山舞，風(fēng)過重巒下笑聲。［10］28

第一首詩寫玄宗寵幸楊貴妃之深，為了滿足她喜食南海荔枝的心愿，驛騎快馬加鞭遞送，諷刺之外，也讓我們強(qiáng)烈地感受到詩人途經(jīng)驪山遠(yuǎn)望華清宮時對盛世的緬懷。從長安回望蔥翠如繡的驪山，驪宮千門萬戶次第開啟，與長安巍峨的宮殿樓閣遙遙相對。千里而來的驛騎送來了新鮮的荔枝，換來貴妃嫣然而笑，這不正是一派令人向往的太平景象嗎？第二首和第三首都在強(qiáng)調(diào)他們的荒淫腐化喪送了一個萬國笙歌的太平盛世，其中充滿惋惜之情。

雖然經(jīng)歷了安史之亂，但詩人沒有忘記玄宗君臣勵精圖治造就的輝煌盛世。吳融《華清宮》云：“中原無鹿海無波，鳳輦龍旗出幸多。今日故宮歸寂寞，太平功業(yè)在山河。”［11］1021其中表現(xiàn)出對玄宗功業(yè)的肯定。李洞《繡嶺宮詞》云：“春日遲遲春草綠，野棠開盡飄香玉。繡嶺宮前鶴發(fā)翁，猶唱開元太平曲?！保?］8302繡嶺宮是華清宮的別稱。李洞生活在晚唐時期，開元盛世雖然已經(jīng)過去一百多年，但是人們?nèi)匀粵]有忘懷開元盛世。當(dāng)他經(jīng)過華清宮時，還能聽到老人們歌詠開元年間太平盛世的歌曲。薛能《過驪山》云：“丹雘蒼蒼簇背山，路塵應(yīng)滿舊簾間。玄宗不是偏行樂，只為當(dāng)時四海閑?！保?］6513他不同意玄宗游幸驪山是追求享樂的說法，認(rèn)為玄宗驪山華清宮游樂是天下太平無事時的享樂，這是在肯定玄宗享樂的正當(dāng)性。

安史之亂以后，華清宮日益冷落，許多詩人曾路經(jīng)此處，萬千感慨油然而生。因此，對盛世的緬懷，表現(xiàn)為對眼前荒涼冷落景象的哀嘆，李賀《過華清宮》云：

春月夜啼鴉，宮簾隔御花。云生朱絡(luò)暗，石斷紫錢斜。玉碗盛殘露，銀燈點舊紗。蜀王無近信，泉上有芹芽。［12］14

雖然是春天，卻不見盎然春意和繁花似錦的景象，聽到的是如泣如訴的“啼鴉”，看到的是云煙籠罩之下昏暗不清的朱漆的窗格，斷壁殘垣之下紫色的像錢形的苔蘚。那玉碗、銀燈倒是故宮的殘跡，但碗中盛的是殘露，銀燈映襯著斑斑點點的舊紗。玄宗當(dāng)年入蜀逃往成都避難，故被稱為“蜀王”。給華清宮帶來繁華的玄宗已經(jīng)杳無音信，泉上冒出水芹的新芽。全詩都是在通過華清宮的荒涼寫玄宗一去盛世不再。華清宮雖然廢棄，但也不是誰都可以進(jìn)去的。盧綸《早秋望華清宮中樹因以成詠》云：“翠屏更隱見，珠綴共玲瓏。雷雨生成早，樵蘇禁令雄?！保?3］457可知華清宮仍然禁令森嚴(yán)。因此，可以認(rèn)為李賀詩中那些具體的描寫都是出于想象，這種想象是由遠(yuǎn)望所見華清宮的殘破引起的。

華清宮日益荒涼，唐王朝也日益衰落，華清宮成為富有象征意義的建筑意象。盧綸《華清宮二首》其一云：“漢家天子好經(jīng)過，白日青山宮殿多。見說只今生草處，禁泉荒石已相和。”其二：“水氣朦朧滿畫梁，一回開殿滿山香。宮娃幾許經(jīng)歌舞，白首翻令憶建章?！保?3］408竇鞏《過驪山》云：“翠輦紅旌去不回，蒼蒼宮樹鎖青苔。有人說得當(dāng)時事，曾見長生玉殿開。”［2］3052青苔蔓延，蒼蒼宮樹，封閉了一座昔日的離宮，詩人借昔日曾入宮之人的追憶當(dāng)年宮殿內(nèi)豪華壯麗景象，讓人想象到那逝去的盛世年華。崔櫓《華清宮三首》其一：“草遮回磴絕鳴鑾，云樹深深碧殿寒。明月自來還自去，更無人倚玉欄桿?！逼涠骸罢涎诮痣u蓄禍機(jī)，翠華西拂蜀云飛。珠簾一閉朝元閣，不見人歸見燕歸?！逼淙骸伴T橫金鎖悄無人，落日秋聲滿渭濱。紅葉下山紅寂寂，濕云如夢雨塵?！保?］6568還有崔涂《繡嶺宮行》和無名氏《驪山感懷》，都是憑吊華清宮的冷落，頓生凄涼之感，流水依舊，面貌全非，秋煙荒草，歌鐘聲斷。

目睹眼前的荒涼，追憶昔日的繁華，有的詩人通過今昔對比，表達(dá)今非昔比的感慨。驪山山頂有朝元閣，中唐詩人權(quán)德輿《朝元閣》云：“繚垣復(fù)道上層霄，十月離宮萬國朝。胡馬忽來清蹕去，空余臺殿照山椒?！保?4］107每年十月玄宗駕幸驪宮，各國使節(jié)到此朝謁，高高的樓臺殿閣匝道回廊顯示著帝國的威嚴(yán)，但如今再無繁華熱鬧的景象。王建《溫泉宮行》云：

十月一日天子來，青繩御路無塵埃。宮前內(nèi)里湯各別，每個白玉芙蓉開。朝元閣向山上起，城繞青山龍暖水。夜開金殿看星河，宮女知更月明里。武皇得仙王母去，山雞晝鳴宮中樹。溫泉決決出宮流，宮使年年修玉樓。禁兵去盡無射獵，日西麋鹿登城頭。梨園弟子偷曲譜，頭白人間教歌舞。［15］12

許渾《途經(jīng)驪山》云：

聞?wù)f先皇醉碧桃，日華浮動郁金袍。風(fēng)隨玉輦笙歌回，云卷珠簾劍佩高。鳳駕北歸山寂寂，龍西幸水滔滔。貴妃沒后巡游少，瓦落宮墻見野蒿。［16］308

這兩首詩都是前半寫開元盛世時玄宗攜楊貴妃于華清宮沐浴溫泉情景，一派盛世繁華景象；后半寫貴妃、明皇死后宮中的冷落荒涼。這樣的寫法是唐后期不少詩人詠李楊故事詩的慣常結(jié)構(gòu)。又如溫庭筠《過華清宮二十二韻》先寫楊貴妃專寵，玄宗淫游，極力鋪寫當(dāng)時的歌舞升平景象：“憶昔開元日，承平事勝游。貴妃專寵幸，天子富春秋。月白霓裳殿，風(fēng)乾羯鼓樓。斗雞花蔽膝，騎馬玉騷頭……屏掩芙蓉帳，簾卷玳瑁鉤?！焙髮懓彩分畞y發(fā)生，玄宗入蜀，美人魂斷，華清宮冷落，只有溫泉宮的水嗚咽流淌：

不料邯鄲虱，俄成即墨牛。劍鋒揮太皞，旗焰拂蚩尤。內(nèi)嬖陪行在，孤臣預(yù)坐籌。瑤簪遺翡翠，霜仗駐驊騮。艷笑雙飛斷，香魂一哭休。早梅悲蜀道，高樹隔昭丘。朱閣重霄近，蒼崖萬古愁。至今湯殿水，嗚咽縣前流。［17］139-143

今昔對比，令人感慨莫名。顧嗣立評此詩引馮班云：“此篇著意只在開元盛時，祿山亂后便略，與《華清》《長恨》不同。”［17］143這首詩與杜牧《過華清宮》和白居易《長恨歌》不同之處，在于更多地渲染安史之亂前的繁華和奢糜。

這種以今昔對比感嘆唐朝衰敗的詩，鄭嵎的《津陽門詩》最著名，這首詩長達(dá)二百句，借一位老翁之口述今昔變遷，前半大量篇幅寫開元年間盛世繁華，后半篇寫安史之亂以來的衰敗，“開元到今逾十紀(jì)，當(dāng)初事跡皆殘隳”；“昔年光彩奪天月，昨日銷熔當(dāng)路岐”；“逢君話此空灑涕，卻憶歡娛無見期”［2］6561—6566。其他如杜甫《驪山》、王建《華清宮感舊》、皇甫冉《華清宮》、張籍《華清宮》、張祜《華清宮四首》、鮑溶《溫泉宮》、杜牧《華清宮》、羅鄴《驪山》《溫泉》等，大都是路經(jīng)驪山遠(yuǎn)望華清宮而作，包含著詩人們對繁華已去的感傷和對昔日盛世的懷想。唐代離宮別館很多，凡有玄宗游蹤之處，詩人們往往觸景生情，憶昔傷今，如元稹《故宮行》《連昌宮詞》、韓愈《和李司勛過連昌宮》、王建《過綺繡宮》等，雖然寫的不是華清宮，主旨卻與上述諸詩相同，開元盛世成為唐后期詩人期盼回歸的夢想，實則是一去不復(fù)返的時代。

三、詩人對姚崇的肯定和稱頌

在唐朝一步步走向繁榮昌盛的道路上，姚崇具有獨特的貢獻(xiàn)。相傳吳兢撰《開元升平源》寫唐玄宗采納了姚崇的十條建議，勵精圖治，鑄造了開元盛世的輝煌。從小說的內(nèi)容可知，作者將開元盛世的主要功績歸于姚崇②。雖然小說的內(nèi)容未必完全符合史實，但主題卻反映了唐人的觀點，在唐朝走向開元盛世的進(jìn)程中，姚崇功不可沒，他也因此受到詩人的肯定和頌揚。姚崇是以門蔭入仕，初以挽郎解褐，后遷兵部郎中。武后萬歲通天元年（696年），契丹發(fā)動叛亂，侵?jǐn)_河北，連陷數(shù)州，軍務(wù)繁雜。姚崇剖析若流，表現(xiàn)出杰出的才干，得到武后賞識，擢為兵部侍郎、同平章事，又遷兵部尚書，列位宰相。中宗神龍元年（705年），協(xié)助張柬之發(fā)動“神龍革命”，清除張易之兄弟及其黨羽勢力，扶植中宗即位，受封為梁縣侯。因同情武則天，出任毫州刺史。睿宗時又入為中書令，興利除弊，甚有作為。因不肯依附太平公主，出為申州刺史。玄宗親政，入相，拜為兵部尚書、同平章事，遷中書令，封梁國公。他提出的“十事要說”為玄宗所采納，可視為開元年間的施政綱領(lǐng)。他力主：實行新政，推進(jìn)社會改革；整頓吏治，選官得才；抑制權(quán)貴，發(fā)展生產(chǎn)。此為開元盛世的出現(xiàn)奠定了政治基礎(chǔ)和經(jīng)濟(jì)基礎(chǔ)。他執(zhí)政三年，被譽為“救時宰相”，與房玄齡、杜如晦、宋璟并稱為“唐朝四大賢相”。

作為“開元盛世”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姚崇的才能、人格和政績受到后人的稱頌。李巽《駁尚書右仆射鄭珣瑜謚議又議》云：“姚元崇、宋璟、劉幽求，或輔相一代，致理平之化；或忘身徇難，成中興之業(yè)?！保?8］2365崔群《論開元天寶諷止皇甫镈疏》云：“元宗初得姚崇、宋璟、盧懷慎、蘇颋、韓休、張九齡則治，用宇文融、李林甫、楊國忠則亂。故用人得失，所系非輕?！保?8］3739崔植《對穆宗疏》云：“明皇守文繼體，嘗經(jīng)天后朝艱危，開元初得姚崇、宋璟，委之為政。此二人者，天生俊杰，動必推公，夙夜孜孜，致君于道?！保?8］3160《舊唐書·列傳第四十六·姚崇宋璟傳》史臣論曰：“履艱危則易見良臣，處平定則難彰賢相。故房、杜預(yù)創(chuàng)業(yè)之功，不可儔匹；而姚、宋經(jīng)武、韋二后，政亂刑淫，頗涉履于中，克全聲跡，抑無愧焉?！庇仲澰唬骸耙?、宋入用，刑政多端。為政匪易，防刑益難。諫諍以猛，施張用寬。不有其道，將何以安？”［1］3037《新唐書·列傳第四十九·姚崇宋璟傳》贊曰：“姚崇以十事要說天子而后輔政，顧不偉哉，而舊史不傳。觀開元初皆已施行，信不誣已。宋璟剛正又過于崇，玄宗素所尊憚，常屈意聽納。故唐史臣稱崇善應(yīng)變以成天下之務(wù)，璟善守文以持天下之正。二人道不同，同歸于治，此天所以佐唐使中興也。嗚呼！崇勸天子不求邊功，璟不肯賞邊臣，而天寶之亂，卒蹈其害，可謂先見矣。然唐三百年，輔弼者不為少，獨前稱房、杜，后稱姚、宋，何哉？君臣之遇合，蓋難矣夫！”［19］4395《資治通鑒》云：“姚、宋相繼為相，崇善應(yīng)變成務(wù)，璟善守法持正；二人志操不同，然協(xié)心輔佐，使賦役寬平，刑罰清省，百姓富庶。唐世賢相，前稱房、杜，后稱姚、宋，他人莫得比焉！”［20］6725蘇轍論姚崇云：“玄宗初用姚崇、宋璟、盧懷慎、蘇颋，后用張說、源乾曜、張九齡；憲宗初用杜黃裳、李吉甫、裴垍、裴度、李絳，后用韋貫之、崔群。雖未足以方駕房杜，然皆一時名臣也，故開元、元和之初，其治庶幾于貞觀?！保?1］1266又云：“開元之初，天下始脫中、睿之亂，玄宗厲精政事，姚崇、宋璟彌縫其闕而損其過，庶幾貞觀之治矣?！保?1］1268-1269人們把開元盛世與貞觀之治相提并論，同時把姚崇、宋璟與貞觀賢相房玄齡、杜如晦并稱，他們輔助明君治世，打造了大唐的盛世輝煌。

在開元盛世的天空中，圍繞勵精圖治的玄宗皇帝聚集了一大批政治明星，姚崇是最耀眼的明星之一。對于姚崇的貢獻(xiàn)，唐代詩人給予了充分肯定。他在世時受到武則天的賞識，武則天有《賜姚崇》一詩：“依依柳色變，處處春風(fēng)起。借問向鹽池，何如游浐水？”［22］377詩作于長安二年（702年），時姚崇按察蒲州鹽池事返，武后賜以此詩，其中包含著對姚崇辛苦鹽池事務(wù)的慰問。與姚崇同時代人韋元旦有《五言奉和姚元崇相公過棲巖寺詩》云：“巖突金銀臺，登攀信美哉！白林叢萬壑，珠綴結(jié)三臺。應(yīng)物盡標(biāo)勝，冥心無去來。惍明巾鐵柱，長欲助鹽梅?！保?2］375“鹽梅”指鹽和梅子，一味咸，一味酸，均為調(diào)味所需，比喻治理國家所需的賢才，此乃對姚崇的贊賞，說他以杰出才能常欲效命國家，助君王治世。姚崇去世，張說奉敕撰《姚崇神道碑》，其銘文是一首長篇四言詩，對姚崇一生功業(yè)進(jìn)行了熱情洋溢的贊頌：

源深自虞，派別從吳。避地魯陜，居家洛都。神明遠(yuǎn)契，岳瀆冥符。翊圣斯偶，生賢不孤。仁將勇濟(jì)，孝與忠俱。學(xué)刃攢植，文鋒迅驅(qū)。才安卑位，即騁長途。唯實唯有，若虛若無。再三軍國，一二謨。戎柄尤重，王綸最樞。兼司任切，久政榮殊。黻藻彌煥，丹青靡渝。以寬容物，以鑒分區(qū)。外或行放，中恒禮拘。箴雖緘口，諍亦忘軀。但睹渾璞，誰詳瑾瑜。伊皋尺寸，管樂錙銖。名正身遂，言誠愿孚。方辭漢祿，更辱齊組。既積而散，窮歡盡娛。川歸東極，日去西晡。上惻旒扆，旁悲路衢。藍(lán)田美玉，荔浦明珠。載廣休慶，爰宏典謨。豐碑乃立，盛業(yè)其鋪。帝念頻軫，仙毫特紓。鐫金刻石，鳳篆龍圖。七曜光動，三泉澤濡。銓能敘事，理郁詞敷。求舊銘實，慚殫恧蕪。緬思云霧，尚想江湖。有道之德，其何以逾。延陵之墓，空此嗚呼，存沒終始，遐哉邈乎?。?3］744-745姚崇并非完人，史載其子代人請托，收受饋遺，姚崇為之請托；其庇護(hù)中書省主書趙侮受胡人珍遺案，為唐明皇不悅，曾被人非議。這里把姚崇寫成了一位十全十美的君子，乃是碑志之類文字的體例特點，卻也反映了姚崇在當(dāng)時人們心目中的形象和地位，這可以說是后人用詩的形式對姚崇最全面的一個評價。其后人們不僅把姚崇、宋璟并稱，把他們與創(chuàng)造了貞觀之治的唐初宰相房玄齡、杜如晦并稱，還把姚崇、宋璟與李林甫、楊國忠相比，用姚崇、宋璟等人的賢明襯托李林甫、楊國忠的奸佞。詩人稱頌開元盛世，歸功于姚崇、宋璟為相的政績，而把安史之亂的禍源歸結(jié)為李林甫、楊國忠的亂政。元稹《連昌宮詞》云：“姚崇宋璟作相公，勸諫上皇言語切。燮理陰陽禾黍豐，調(diào)和中外無兵戎。長官清平太守好，揀選皆言由相公。開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漸漸由妃子。祿山宮里養(yǎng)作兒，虢國門前鬧如市。弄權(quán)宰相不記名，依稀憶得楊與李。廟謨顛倒四海搖，五十年來作瘡痏。”［9］271-272在詩人筆下，李林甫和楊國忠葬送了姚、宋創(chuàng)造的盛世局面。晚唐詩人貫休仰慕姚崇的為人，有《續(xù)姚梁公座右銘》一文［24］227。其《讀玄宗幸蜀記》詩云：“宋璟姚崇死，中庸遂變移。如何游萬里，只為一胡兒。泣溻乾坤色，飄零日月旗?；饛凝堦I起，淚向馬嵬垂……因知納諫爭，始是太平基?！保?4］435-436他們都把唐朝的興盛歸因于姚崇、宋璟的輔政，唐王朝由盛轉(zhuǎn)衰和安史之亂的發(fā)生歸因于李林甫和楊國忠的得勢弄權(quán)。

后世不少詩人都曾寫詩贊美姚崇，如宋代歐陽修《答朱采捕蝗詩》、李清照《浯溪中興頌詩和張文潛》、陸游《宏智禪師真贊》、田錫《華清宮詞》、徐鈞《姚崇》、陳普《盧懷慎》、曾豐《謝廣東經(jīng)略潘直閣間分貺李濟(jì)墨》、王十朋《開元往事感傷中》、劉克莊《張說》，清代袁枚《再題馬嵬驛》、魏裔介《寄魏環(huán)極光祿》、嚴(yán)遂成《楊文襄》、張洵佳《秋齋雜感》、劉懌《雪夜寄懷》、朱彝尊《滿庭芳·春暮入云門山贈月公》等，這些詩里都有稱頌姚崇的才能、人格和功業(yè)的內(nèi)容，他們都為姚崇的離去造成唐朝的衰落感到惋惜。這說明姚崇在唐朝歷史上的重要貢獻(xiàn)、地位和作用是古今共識。唐玄宗、姚崇、宋璟、張說、張九齡等都是開元盛世的締造者，詩人們對開元盛世的歌頌都包含著對姚崇的頌揚。

注釋

①封禪：封為祭天，指皇帝登泰山筑壇祭天；禪為祭地，指在泰山下的小丘除地祭地，古代帝王祭天地的大典，又稱封祀、封巒、封岳。最早見于《管子·封禪篇》，《史記·封禪書》引用其中的內(nèi)容，唐代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指出封禪的目的，在泰山頂上筑圓壇以報天之功，在泰山腳下小丘之上筑方壇以報地之功。梁父，山名，泰山下的一座小山，在今山東省新泰市西。②關(guān)于《開元升平源》的作者，《唐書·藝文志》作陳鴻，《宋史·藝文志》作吳兢?！顿Y治通鑒》的作者司馬光云：“果如所言，則元崇進(jìn)不以正。又，當(dāng)時天下之事，止此十條，須因事啟沃，豈一日可邀！似好事者為之，依托兢名，難以盡信?！保ā顿Y治通鑒考異》卷十二）魯迅說：“疑此書本不著撰人名氏，陳鴻、吳兢后來所題。二人于史皆有名，欲假以增色耳。”（《唐宋傳奇集·稗編小綴》）故魯迅不以史書目之，而視之為小說，收入《唐宋傳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