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悅 李明蔚
(遼寧大學 法學院,遼寧 沈陽 110136)
劉鑫和江歌二人系同在日本留學的好友,案發(fā)兩個月前劉鑫與前男友陳世峰因感情問題發(fā)生爭執(zhí),江歌出面幫助解決。2016年11月2日15時許,陳世峰上門對劉鑫糾纏滋擾,江歌返回公寓幫助解圍后陳世峰被勸離。當晚劉鑫請求江歌與其一同返回公寓,江歌同意。11月3日0時許,事先埋伏在樓上的陳世峰攜帶刀具沖上二樓與走在后面的江歌發(fā)生爭執(zhí),劉鑫因為害怕先行入室并將房門鎖閉,陳世峰在門外用水果刀捅刺江歌頸部十幾刀后便逃離現(xiàn)場,后江歌因搶救無效死亡。劉鑫與江秋蓮因為江歌的死因發(fā)生爭議,并多次通過網(wǎng)絡對江秋蓮發(fā)表刺激性言語,江秋蓮后向法院提起訴訟,請求劉鑫賠償死亡賠償金、喪葬費、誤工費等各項經(jīng)濟損失和精神賠償金。
法院認為劉鑫作為江歌好友,在把江歌引入危險情形下并沒有向江歌如實告知并進行提醒,為求自保置他人的生命安全于不顧,將江歌阻擋在門外使其被殺害,具有明顯的過錯,而在致人于危險境地下被救助者具有更高的誠實告知和善意提醒的注意義務,應當承擔相應的民事賠償責任。綜合考慮事發(fā)經(jīng)過、行為人的過錯程度以及因果關系等因素,法院對江秋蓮的部分賠償請求予以支持,而對于劉鑫事后發(fā)表的刺激性言論,法院認為該行為進一步傷害了江秋蓮的情感,劉鑫應當依法承擔精神損害賠償責任。
本案主要的爭議焦點在于劉鑫并沒有對江歌的人身直接造成相應的損害,只是在明知前男友陳世峰對其進行人身威脅后依舊讓江歌陪同一起返回公寓,這相當于致江歌于一種危險的境地當中,在這種危險的境地中,劉鑫并不是直接對江歌造成侵害的人,陳世峰的直接傷害才是江歌死亡的直接原因。基于以上事實,劉鑫是否需要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劉鑫致人于危險情境后又不予施救的行為是否構成民事侵權行為?
在法院最終作出的判決中,法院認為基于江歌前幾次對劉鑫施以援手的行為,劉鑫與江歌之間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相互救助的義務關系,劉鑫對處于危難境地中的江歌負有救助和安全保障的義務。該案由于發(fā)生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實施之前,所以依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時間效力的若干規(guī)定》第一條,法院適用了《民法典》頒布之前的《侵權責任法》等相關法律的規(guī)定。但從法院最終作出判決所依據(jù)的法律條文看,并沒有一條對該種情形下救助義務的來源進行說明,這與當時法律中沒有對救助義務的來源作出規(guī)定密不可分。法院對于劉鑫的救助義務的分析與探討更多是從法理的角度進行,劉鑫在與陳世峰發(fā)生情感糾葛時向江歌求助,此時江歌就已經(jīng)被卷入劉鑫與劉鑫前男友之間的糾紛當中,江歌受到傷害的概率提升,劉鑫當然也就負有降低風險的義務。在面對陳世峰對江歌實施侵害行為時,劉鑫沒有履行救助義務,因此應當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在判斷致人于危險情境中致害人是否需要承擔侵權責任,應首先對該情形中的救助義務來源加以明確。
法律中規(guī)定的救助義務來源主要分為三種情形:法律的直接規(guī)定,職業(yè)或者業(yè)務上的要求,行為人的先行行為所引發(fā)的救助義務。①楊立新主編:《侵權責任法》,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第92頁。法律直接規(guī)定的救助義務包括基于親屬關系產(chǎn)生的救助義務,例如子女落水,在一旁的父母就應當具有救助的義務;職業(yè)或業(yè)務上要求的救助義務包括消防員或者護士在遇見他人處于危難的情形下應當予以施救。分析江歌母親訴劉鑫民事侵權案件的案情,劉鑫對于江歌的救助義務不屬于法律的直接規(guī)定或者因為職業(yè)或業(yè)務上的要求而產(chǎn)生救助義務的情形。
法律中規(guī)定的救助義務來源的最后一種情形主要是指行為人因為自己的先行行為對他人所應負有的救助義務。但如何界定先行行為,我國現(xiàn)行法律及司法解釋沒有明確的規(guī)定。韓國刑法典第18條規(guī)定,因自己的行為引起危險,而未防止其發(fā)生者,依其危險所致的結果對行為人進行處罰??梢钥闯鲰n國刑法典將先行行為的范圍縮小至需與產(chǎn)生的危險具有因果關系。這么做主要是因為先行行為的范圍過于廣大,為了防止對行為人要求過高侵害到行為人自身的合法權益,保障行為人的行為自由,應通過法律對最終需要承擔侵權責任的先行行為范圍進行界定。
法律之所以需要對救助義務進行規(guī)定是因為《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的主要目的就是“預防和制止侵權行為”,而不履行法定的救助義務的行為人看似沒有直接實施侵害行為,但實際上已經(jīng)對他人的法益直接造成了損害,為了能夠實現(xiàn)《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的立法目的,應當對這種行為加以制止,而制止的最好方法與途徑就是將其作為義務在法律的規(guī)定中有所體現(xiàn),使其具有法律強制力,督促行為人在該種情形下履行相應的救助義務,防止通過不作為的手段對受害人的法益造成侵害,在該種情形下,法律所要保護的法益自然也就應當是他人的人身權利以及財產(chǎn)權利。此外,救助義務入法能夠督促人們在因自己的行為使他人身處險境之中時及時地施以援手,防止損害的發(fā)生。將沒有履行救助義務的不作為情形作為侵權行為,還有一點考慮就是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社會中隱藏的危險因素越來越多,人們正處于“風險社會”中,①勞東燕:《風險刑法理論的反思》,《政治與法律》2019年第11期。這就要求人們需要對周邊的風險及時地予以控制,避免風險所帶來的不利后果,而救助義務入法能夠很好地實現(xiàn)上述目的,除此之外,好撒瑪利亞人法律傳統(tǒng)也為救助義務入法提供了理論上的支撐。
先行行為引發(fā)的救助義務適用條件應當包括以下幾點:首先,行為人的損害行為與產(chǎn)生的救助義務之間具有因果關系,這是判斷先行行為是否產(chǎn)生救助義務的首要條件,兩者之間沒有因果關系讓行為人承擔責任難免會過于嚴格;其次,行為人應當具有救助他人的能力,缺少救助他人的能力將會使行為人自身的權益也受到損害,可以說是得不償失,不符合立法的目的,即對權益進行救濟;再者,救助的行為不會再帶來額外的風險,或者說救助行為應當是解除或者減少風險。將致人于危險情境放到先行行為引發(fā)救助義務的適用條件中去看:第一,致害人的先行行為與受害人最終受到的損害結果存在因果關系,只不過這種因果關系是一種較弱的間接因果關系;第二,在行為人是否具有救助能力這個問題上,可能會有致害人以自保為由辯解在這種情形下自己沒法救助,缺乏救助能力,但是哪怕自己對他人進行救助會受到損失,基于民事權利平等的原則,雙方都享有生命健康權,不能只注重自己而不顧他人的生命安全,更何況他人之所以會遭受損害也是自己的先行行為造成的,致害人在這種情形下就應當施以援手,不能因為自己害怕受到損害而放棄對他人的救助機會,以自保作為自己不具有救助能力的理由是不能成立的;第三,致害人的救助行為毫無疑問會減少在此情形下的風險。因此,致人于危險情境符合先行行為引發(fā)的救助義務的適用條件,應當認定為屬于先行行為引發(fā)救助義務這一情形。
《民法典》侵權責任編在增加了幾種特殊的情形之外,基本上實現(xiàn)了對原《侵權責任法》內(nèi)容的吸收,關于救助義務的法律規(guī)定主要表現(xiàn)在《民法典》第一千零五條當中,該條規(guī)定了當他人的人身權利受到侵害時,負有法定救助義務的組織和個人應當及時予以施救。該條可以說是有關救助義務的總括性規(guī)定,彌補了原來的《侵權責任法》中沒有救助義務規(guī)定的缺漏。在致人于危險情境下時,受害人一旦處于危險境地,受到損害的一般就是自己的生命權和健康權。雖然法律并沒有對先行行為引發(fā)的救助義務直接作出規(guī)定,但是作為法定救助義務的一種情形,《民法典》第一千零五條依舊可以直接視為致人于危難情境當中致害人具有救助義務的法律依據(jù)。同時,《民法典》侵權責任編中第一千一百六十六條規(guī)定,行為人造成他人民事權益損害,不論行為人有無過錯,法律規(guī)定應當承擔侵權責任的,依照其規(guī)定。該條主要是對一般侵權行為進行規(guī)制,同時也可以視為違反先行行為引發(fā)救助義務的情形下承擔侵權責任的法律依據(jù),如果行為人沒有履行相應的救助義務,依照《民法典》第一千零五條的規(guī)定可以判斷其主觀上具有過錯,在具有過錯的前提下造成他人損害的,依據(jù)第一千一百六十六條的規(guī)定就應當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此外,《民法典》第一千零二條和第一千零四條分別規(guī)定了自然人享有生命權和健康權,任何個人和組織不能予以侵犯,由于他人的生命權、健康權受到侵犯不僅與直接加害人相關,同時也與致害人的先行行為有關系,致害人對此應當承擔起相應的責任。但是因為該二條屬于民法請求權基礎規(guī)范中的輔助規(guī)范,所以法院在作出審判時一般不能直接予以適用。
有學者提出可以通過《民法典》第一百八十三條“見義勇為”條款對該情形進行調(diào)整,①賀劍:《賀劍評江歌案:忘恩負義,不應只是道德評價》,微信公眾號“中國法律評論”,https://mp.weixin.qq.com/s/udW8Gv3Mb7oCaO8UlUwgXA,訪問日期:2022年2月12日。但是從立法目的來看,該條主要是教導受益人應當對他人的救助行為懷有感恩之情,致人于危險情境下致害人對受害人進行賠償?shù)哪康牟⒉皇墙虒е潞θ藢κ芎θ诵膽迅屑?,恰恰相反,應當對致害人的致害行為進行懲罰,避免自己再次不負責任地將他人置于危險情境之中。從第一百八十三條要求受益人對受害人進行補償可以看出,該條的立法目的主要是鼓勵而不是懲罰,因此直接予以適用可能與該條的立法原意不相符合。同時,受害人對他人在致人于危險情境下的救助往往與樂于助人和見義勇為之間還是存在著差別的,受害人對危險的抵抗往往是迫不得已,大部分情形下并不是出于自愿;而第一百八十三條中見義勇為或者樂于助人的行為卻是內(nèi)心的道義使然。見義勇為中救助人與受益人之間大多數(shù)情形下沒有任何關系,致人于危險情形下兩人之間正是因為致害人的行為才產(chǎn)生了某種聯(lián)系,適用第一百八十三條要求致害人承擔賠償責任恐有不妥之處。
先行行為引發(fā)的救助義務可以分為兩種情形,第一種是指行為人與受助人之間并沒有任何關系,但是由于自己履行了一定的救助義務就必須承擔起后面沒有履行完畢的救助義務,②葉進財:《先行行為引起的救助義務研究》,蕪湖市繁昌區(qū)人民法院官網(wǎng):http://fcx.wuhucourt.gov.cn/DocHtml/124/2014/6/26/00046086.html,訪問日期:2022年2月12日。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做好人做到底”。行為人在幫助他人后,兩者本沒有救助關系卻因為自己對他人施以援手產(chǎn)生了相應的義務,使行為人負擔起救助義務的行為正是自己對處于困境中的他人施以援手。試舉一例,甲在河邊看到失足落水的乙,周邊并沒有其他人,為了救助乙,甲向河中的乙扔出一條繩子并讓乙緊抓繩子不要放手,此時甲就具有將乙從水中救出的義務,如果甲在救助乙的途中將繩子松開,乙因為不會游泳窒息而亡,甲除了承擔刑事責任外還應當就中途放棄救助乙的行為承擔侵權責任。第二種情形則是行為人在給他人制造一定的危險之后,就應當及時消滅所創(chuàng)造的危險或者幫助他人避免危險。致人于危險境地由此來看應當屬于第二種情形,即致害人在讓他人陷入險境或者創(chuàng)造了風險之后,因為使他人的合法權益隨時都有受到損害的風險,所以產(chǎn)生相應的救助義務,避免讓他人的法益受到侵害,畢竟在沒有致入險境的行為時他人受到侵害的概率基本為零,出于這兩者之間存在的關聯(lián)性,致害人的救助義務也就因此誕生。
致他人于危險境地后,行為人應當承擔的救助義務范圍,也需要分情況進行討論。在上述第一種先行行為引起的救助義務的情形當中,行為人需要承擔的救助義務就是將自己救助他人的行為實施完畢,無論最終救助的結果如何,只要行為人主觀不是出于故意,哪怕最終救助義務履行完畢沒能救助成功,損害結果與救助義務之間也不再存有因果關系,行為人也無須再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在第二種情形當中,行為人承擔的救助義務則是應當幫助他人消除風險或者脫離險境,畢竟在行為人的行為之前,受害人不可能受到風險的威脅,既然創(chuàng)造了這種風險,行為人就應當消滅這種風險,恢復至行為之前發(fā)生風險的概率,彌補造成法益侵害的可能性。在致人于危險情境當中,致害人承擔的正是這種義務,致害人既然導致他人陷入危險境地,承擔的義務當然就是幫助他人從危險境地當中脫離出來,將受到危險的風險降回至最初的狀態(tài)之中,表現(xiàn)到具體行為當中就是應當幫助受害人從危險境地當中脫離出來或者是履行相應的告知提醒義務,或者是在他人已經(jīng)遭遇危險時及時幫助其一起解除風險,這才算是履行了相應的救助義務,否則致害人應承擔侵權責任。
致人于危險境地引起救助義務之后在判斷致害人是否需要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時,還應當對其他因素進行考量。首先,受害人是否具有將自己置于危險境地當中的行為。①沈劼:《民法典背景下自甘冒險與過失相抵規(guī)則界分標準研究》,《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S2期。如果致害人雖然有致他人于危險境地的行為但并沒有致他人于危險境地的結果,受害人處于危險境地的行為完全是由于自己的行為造成的,那么此時致害人就無須再承擔相應的救助義務,因為先行行為引起救助義務的鏈條被受害人自己所切斷。例如,行為人明知行為可能使他人落入危險境地當中,受害人也知曉存在著風險但是依舊讓風險存在,那么致害人就無需對致害行為負責。其次,如果受害人處于危險境地的結果并不完全是致害人一手造成的,受害人也存在著過錯時,行為人的先行行為是否能夠足以引起救助義務的產(chǎn)生就需要另行考慮。如果受害人處于危險境地當中主要是受害人自己的過錯,那么行為人就無需對損害結果承擔相應的責任。最后,致害人的救助是否及時有效也將決定著致害人是否需要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在致害人致他人于危險境地后,致害人應當及時履行救助義務,如果致害人錯過了最佳的履行救助義務的期限,致害人事后雖有彌補的意識和行為,但此時損害已經(jīng)發(fā)生,再履行救助義務起不到任何的效果和作用,此時就不應當視為履行了救助義務,致害人依舊需要對侵權行為負責。
致人于危險境地屬于侵權行為的一種,僅僅是明晰在此情形下的救助義務是不夠的,這只能判斷出致人于危險情境屬于侵權行為,而侵權行為的判斷意義就在于最終還要回到侵權責任的承擔問題上。在判斷是否需要承擔侵權責任時應當首先判斷適用哪一種侵權責任的歸責原則。侵權行為歸責原則可以分為一般侵權行為歸責原則和特殊侵權行為歸責原則兩種,兩者之間最大的差別就是特殊侵權行為歸責原則中不包含過錯這一特殊的構成要件,或者說原告并不需要對被告是否具有過錯承擔相應的舉證責任,被告應當對自己不具有過錯或者原告存有過錯承擔舉證責任。
基于上述兩種歸責原則之間的不同之處,致人于危險情境應當適用一般的侵權行為歸責原則,原因如下:首先,特殊的侵權行為歸責原則由于具有特殊性,只有在法律明文規(guī)定的情形下才可以適用?!睹穹ǖ洹分械奶厥馇謾嘈袨闅w責原則主要包括教育機構對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受到損害的看護責任,監(jiān)護人責任,機動車對非機動車駕駛人或者行人人身損害應負的責任,以及動物園的動物對游客造成損害和動物園違反管理規(guī)定沒有對動物采取安全措施致人損害應負的責任等情形。上述情形中由于原告舉證困難,法律都將舉證責任轉移到被告的身上,被告只有證明自己不具有過錯才無須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例如《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九條中規(guī)定的學校和幼兒園的監(jiān)護責任就要求學校和幼兒園在證明盡到了教育和管理的責任后,無須再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由此可以看出《民法典》將證明責任轉移到了學校和幼兒園的身上,而致人于危險情境由于法律并沒有直接的規(guī)定,不宜適用特殊的侵權行為規(guī)則。其次,《民法典》中規(guī)定的特殊侵權行為的歸責原則主要是考慮到原告存在著舉證困難,被告是否構成侵權的證據(jù)一般都掌握在被告的手中,而致人于危險境地當中,原告舉證不存在困難,因為在致人于危險境地中原告與被告在大多數(shù)情形下都處于同一情境當中,證據(jù)并不是由被告單獨掌握,因此要求原告承擔相應的證明責任并不存在困難。最后,之所以在特殊侵權行為當中要求被告承擔相應的證明責任也是為了督促被告應當履行相應的管理責任,在致人于危險境地中,被告并沒有法定的管理義務,只是主觀上存有過失,雖然應當也要求其承擔相應的注意義務,但是這種注意義務并沒有管理義務要求得那么高,因此舉證責任還應當是在原告這邊更加合適。綜上,在判斷致人于危險情境中需要承擔的侵權責任時應當適用一般侵權行為的歸責原則。
1.致害人以不作為的形式實施侵害行為
由于致人于危險情境對法益造成的侵害主要表現(xiàn)為沒有履行相應的救助義務,侵權行為一般表現(xiàn)為不作為。之所以要將不作為納入侵權行為當中,主要有以下幾方面的考慮。首先,對作為的侵權行為進行規(guī)定目的是追求公平正義,而對不作為的侵權行為進行規(guī)定目的則是保障個人自由。行為人自己主觀上的過錯加上作為的侵權行為對他人的財產(chǎn)權利以及人身權利造成了損失,為了能夠制止侵權行為,法律就必須對以作為為表現(xiàn)形式的侵權行為加以制裁。而不作為侵權行為則與此不同,行為人原則上對身邊陷入困境當中的人都具有施以援手的義務,如果不對行為人應當承擔哪些不作為的救助義務加以明確規(guī)定,可能會使法律上的救助義務與道德中的救助義務發(fā)生混淆,對行為人提出過高的要求,因此法律需要將行為人在哪些情境下需要幫助他人加以明確,以此來保障其行為自由。行為人只需要在法律規(guī)定的范圍之內(nèi)履行對應的法律義務,而對法律沒有規(guī)定的義務則不需要承擔,防止法律對行為人的人身自由做過多的干涉。其次,從兩種侵權行為承擔的注意義務程度上看也有所不同。作為要求當事人承擔的是一種較低的注意義務,行為人只要不實施相應的侵權行為即可;而不作為則要求當事人實施相應的作為義務,也需要對他人的權利進行相應的救助,當事人應背負一種比作為情形下更高的注意義務。①鄭曉劍、陶伯進:《論作為侵權與不作為侵權的區(qū)分理由及其實益——兼及對不作為侵權行為歸責基礎的省思》,《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1年第6期。法律不對當事人需要在哪些情況下承擔注意義務加以明確恐怕會對當事人要求過于嚴格。最后,從不作為本身的性質(zhì)上看,在大多數(shù)情形下,我們探討的侵權行為都是指當事人實施的積極侵害他人的行為,不作為因為主體并沒有積極地實施侵害,所以從表面上看,侵害結果似乎與不作為并無關聯(lián),這也是為什么有的學者支持只將作為納入侵權行為當中。
在致人于危險情境當中,致害人雖然從表面上看并沒有積極主動的作為,但是放棄履行義務這一行為從某種程度上看也應當屬于積極的作為,并且當事人先前的行為已經(jīng)將他人帶入危險情境之中,此時原本毫不相干的兩方當事人之間就形成了救助的關系,將他人帶入險境的一方當事人就有必要通過積極履行救助義務幫助當事人脫離困境,這也就是所謂的安全保障義務。在沒有履行致人于危險境地中產(chǎn)生的安全保障義務后,侵權人就應當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不作為因此也就成為這種情形下的侵權行為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
在此需要強調(diào)的是,不作為雖然是這一情境的侵權行為,但并不代表這一情境下的侵權行為就只有不作為一種行為形態(tài),在判斷哪些行為是損害行為時應當根據(jù)損害結果來判斷,只要與最終結果發(fā)生關聯(lián)或者是起作用的行為都應當認為是侵權行為,只不過不同的損害行為發(fā)揮的作用并不相同。致人于危險情境這一情形中的侵權行為不僅指將他人引入危險情境這一行為,還應當包括在他人進入危險情境之中時當事人沒有施以救助的不作為,兩種行為共同作用損害結果才會發(fā)生。如果僅有將他人帶入危險情境的行為,損害也就缺少發(fā)生所需要的因素;而缺少將他人引入危險情境的行為也就缺乏最基本的前提條件,雙方只有同時發(fā)生、相互配合,最終的損害結果才能夠發(fā)生。
在江歌案中,劉鑫明知道自己與前男友感情已經(jīng)破裂,并且通過當日前男友與其進行糾纏以及后來發(fā)送的人身威脅短信來看,前男友已經(jīng)具備傷害其人身安全的極大可能性。在明知前男友有可能對其人身造成傷害的前提下,劉鑫要求江歌在地鐵口等候她,陪她一同返回公寓,說明此時她已經(jīng)認識到侵害危險可能會隨時發(fā)生,因此就當然具有提醒江歌注意人身安全的義務,應當把前男友對其人身安全造成恐嚇以及可能會對其人身安全造成威脅的情況告知江歌,讓江歌選擇是否陪同其返回公寓,并對可能受到的人身傷害提前做好防備。而劉鑫并沒有這樣做,其明知江歌已入危險境地卻沒有提醒的行為屬于侵權行為當中的不作為。此外,在劉鑫前男友對江歌進行傷害時,劉鑫作為其好友,并且在當時只有她能夠對江歌進行救助的情形下卻沒有伸出援手,反而出于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目的,將房門關上并鎖閉,使江歌失去了唯一生還的可能。盡管其后來報警稱“姐姐倒下了,快點”“姐姐危險”,警方隨后趕到,但是這并不能說明其履行了救助的義務。救助的義務應當是在危險發(fā)生之時履行而不是事后履行,如果事后履行,救助義務的存在也就沒有意義,預防以及制止損害的目的就無法實現(xiàn)。劉鑫雖然事后報警,并在打斗的過程中有制止前男友對江歌造成侵害的言語,但這并不能說明劉鑫履行了救助的義務,因為她的種種行為并沒有使江歌脫離自己所導致她陷入的危險境地。有的學者提出,在當時緊迫的環(huán)境下,劉鑫出于自保的動機并不能對其科以嚴格的救助義務,①《淺談劉鑫的定罪和陳世鋒的量刑》,微信公眾號“法學學術前沿”,https://mp.weixin.qq.com/s/Riq8cN5ar-VIgXNKK_mIdsg,訪問日期:2022年2月16日。但是劉鑫事先沒有向江歌表明前男友自身所具有的人身危險性,具有明顯隱瞞的情形,因此在江歌陷入危險境地后,就有必要對劉鑫要求嚴格的救助義務,幫助江歌脫離險境。劉鑫對于江歌陷入險境后的不作為,應當承擔侵權責任。
2.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是間接因果關系
我國民法當中的因果關系主要有三種:直接原因規(guī)則、相當因果關系、推定因果關系。根據(jù)三種因果關系之間的內(nèi)容來看,致他人于危險境地當中應當采用相當因果關系。首先,將人置于危險境地并不是導致受害人權利受到侵犯的直接原因,不能采用直接原因規(guī)則。其次,推定因果關系按照其內(nèi)容來看,與過錯推定原則基本相同,有相應的法律規(guī)定是過錯推定原則適用的前提條件之一,而致人于危險境地在法律中并沒有作出相應的規(guī)定,當然也就不適用于致人于危險境地這一情形當中,致人于危險境地應當適用相當因果關系進行判斷。
依據(jù)相當因果關系的判斷標準來看,它一般考慮兩種要素:一個是條件關系,另外一個是相當性。條件關系指通常情況下有一定的行為就有一定的結果,那么兩者之間就具有條件關系;而相當性則是指行為在法律上的歸責性,這樣做的目的是限制侵權賠償?shù)倪m用范圍,避免縮小或者擴大侵權行為的適用范圍。從上述的觀點看,在判斷具備因果關系之時,既要有事實因素的考慮,也要有法律上的因素考慮。事實因素判斷的中心思想在于發(fā)現(xiàn)侵權事實與損害結果之間存有的聯(lián)系,從事實的角度出發(fā)判斷加害行為是否為損害結果發(fā)生的條件;①王旸:《侵權行為法上因果關系理論研究》,載梁慧星主編《民商法論叢(第11卷)》,法律出版社,1999,第481頁。而法律因素的考慮則是用來判斷當事人承擔侵權責任與否。②張新寶、明俊:《侵權法上的原因力理論研究》,《中國法學》2005年第2期。只有在同時滿足兩者的條件下,才可以要求致害人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否則只有事實上的因素而沒有法律上的因素,不能成為當事人承擔侵權責任的依據(jù)。至于要承擔多少責任,則要看間接原因參與了多少,也就是所謂的原因力。間接原因的原因力大,責任相對來講就會重一些;間接原因的原因力小,責任就會輕一些。
致人于危險境地從總體來講,并不是造成受害人受到侵權行為侵害的直接原因,但是作為間接原因,在對損害結果的發(fā)生當中貢獻了自己的原因力,在致害人致他人于危險境地的情境下受害人一般都有損害的產(chǎn)生,因此可以判斷致害人的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具備了因果關系的條件性判斷要件。從《民法典》第一千零五條規(guī)定看,這一條相當于要求致害人在致他人于危險境地的情形下應當予以救濟的義務,將救助的義務法定化,如果致害人沒有履行救助的義務將會承擔相應的責任。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致人于危險境地這一間接因果關系也應當屬于承擔侵權歸責要件中的因果關系。滿足上述兩點條件,間接因果關系也就當然屬于侵權責任的組成部分之一。
雖然致人于危險境地這一行為與最終的損害結果具有間接的聯(lián)系,但在考慮是否成立這種間接的因果關系時還需要對介入因素進行考慮,因為有時介入因素會使先前行為也就是致人于危險境地行為與最終損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斷裂,此時致害人就無需對損害責任進行承擔。在考慮介入因素能否打斷之前的關系鏈條時,需要先考慮先前行為制造的危險是否已經(jīng)得到落實,如果已經(jīng)得到了相應的落實,則最終的損害結果也就已經(jīng)發(fā)生,后面的介入因素也就不會發(fā)揮相應的作用。還有就是判斷先前行為發(fā)揮的作用是否具有決定性,如果具有決定性,則無論中途介入什么樣的因素,最初的行為與最終的結果間的因果關系都不會發(fā)生斷裂。在考慮完上述因素后,就需要對介入因素本身進行考慮。介入因素如果想中斷因果關系,需要從以下這兩個方面進行判斷。首先,介入因素能夠在導致?lián)p害結果的發(fā)生上發(fā)揮其獨立的作用,也就是單憑介入因素自身的力量就能夠導致最終損害結果的發(fā)生。這就要求介入因素與先前的行為能夠相互區(qū)別,介入因素與先前的行為并沒有任何關系,如果先前行為與介入因素存在著聯(lián)系,那么這種聯(lián)系將會使介入因素喪失獨立引起損害結果的能力。其次,介入因素需要具有異常性以及不可預見性。③晉濤、劉士心:《刑法中因果關系認定新探——兼論介入因素因果關系》,《華僑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3期。這就需要通過一般人的判斷標準進行判斷。如果從一般人的認知水平來看,介入因素與先前的介入行為存在著聯(lián)系,甚至介入因素是先前行為所引起的,那么這種介入因素并不能獨立地斷開損害結果與最初的行為之間的鏈條,甚至能夠與先前行為結合在一起,在兩者的共同作用下導致結果的發(fā)生,先前行為也可以判斷具有間接的因果關系。想要介入因素能夠獨立地發(fā)揮作用,就要求介入因素具有一定的偶然性,與致害人的行為沒有關系,它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新的因果關系,一般人無法認知到。在這種情境下,介入因素就可以阻斷先前行為與最終損害結果之間的關聯(lián)。除了站在一般人的判斷角度上進行考慮外,還可以從受害人的角度進行考慮。從致人于危險境地這一情形來看,致害人是否需要對結果負責,除了判斷致人于危險境地是否與損害結果有聯(lián)系外,還要看最終受害人承擔的損害能否直接阻斷先前的因果關系。
從江歌案分析,江歌死亡的直接原因是陳世峰殺害江歌。但是劉鑫在明知陳世峰可能會對江歌造成傷害時卻沒有明確告知江歌,致使江歌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答應陪同其返回公寓,也就是劉鑫前面沒有告知其與陳世峰之間的關系惡化致使江歌慘遭陳世峰毒手。如果當初劉鑫告知江歌其與陳世峰關系惡化,并且他已經(jīng)發(fā)送短信告知將會對她的人身造成威脅,江歌可能會拒絕陪同,即使答應陪同也會采取相應的防范措施避免自己的人身安全遭受侵犯。陪同就會導致?lián)p害結果的發(fā)生,而不陪同或者是陪同并采取相應的防范措施,損害結果發(fā)生的可能性都會大大降低。劉鑫讓江歌陪同致其于危險境地與最終江歌受到損害之間,兩者存在著因果關系,同時陳世峰作為第三人并沒有成功阻斷先前危險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因為陳世峰的介入行為并不意外,可以說是劉鑫先前行為所導致的。正是劉鑫先前的一系列行為引發(fā)了陳世峰的行兇意圖,而劉鑫讓江歌陪同更是激化了劉鑫與陳世峰之間的矛盾,兩者之間存有因果關系,陳世峰的行為并沒有就此打斷陪同與行兇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
3.致害人主觀上持有過失的過錯
侵權責任法中將主觀過錯分為故意和過失,其定義與刑法當中規(guī)定基本相同。一般侵權行為當中的過錯既可能是故意也可能是過失,而在致人于危險境地中當事人的主觀過錯應當是過失。在明晰致害人應當持有什么樣的主觀過錯時應當首先區(qū)分致人于危險境地與幫助侵權這兩種侵權行為之間的不同。關于幫助侵權,依據(jù)《民法典》第一千一百六十九條的規(guī)定,教唆、幫助他人實施侵權行為的,與致害人承擔的是一種連帶責任。既然幫助他人實施侵權行為,那么必定事先就已經(jīng)與實施侵權行為的人溝通過,對整個侵權行為的實施過程有所謀劃,主觀過錯就應當是故意。①王國柱:《多數(shù)人侵權視野下的知識產(chǎn)權間接侵權制度》,《大連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而在致人于危險境地的情況中,致害人并沒有與直接實施侵害行為的人事先溝通,其雖然知道自己的行為可能會造成他人的損害,但是此時其主觀心態(tài)應當是能夠預見結果只是由于自己輕信能夠避免所以才沒有將風險告知受害人。根據(jù)定義來看,致害人主觀上應當持有的是過失。當然會存在一種情形,那就是致害人明知他人會實施侵權行為,并且誘導受害人進入危險境地,由于在這種情形下其并沒有與實施侵權行為的人事先溝通,依照《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七十二條規(guī)定,此時應當按照各自所發(fā)揮的作用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致人于危險境地當中,致害人對于受害人最終受到的損害承擔的只是一種間接責任,最終需要承擔責任的人還是直接實施侵權行為的人,因此也可以得出致人于危險境地的人承擔的應當是一種補充責任,在一方無法承擔全部的責任時由另一方進行補充,從而使被侵權人權利得到相應的保障。兩種情形下承擔責任的方式有所不同,主觀上也應當有所區(qū)分。
此外,故意當中有一種情形是放任損害結果的發(fā)生,看起來與過失似乎有幾分相似之處,但是這種故意的前提是行為人已經(jīng)預見自己的行為結果,而致人于危險境地最終的損害結果卻始終不能由致害人所預見。綜上,故意不應當適用于致人于危險境地這一情境之中。
劉鑫在明知陳世峰當日有言語威脅的情況下還讓江歌陪同其一起回家并且沒有告訴她可能存在的危險情形,證明她主觀上持有的是一種“應當預見但沒有預見”的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明顯屬于主觀過錯中的過失。此外,她主觀上也不具有直接誘導江歌進入危險境地的故意,因為從兩人的關系加上之前江歌幫她解圍的情況來看,她只是擔心會遭受陳世峰的打擊報復所以才選擇與江歌同行,劉鑫主觀上只是具有過失而不應當是故意,在承擔責任上劉鑫應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由于陳世峰目前在國外服刑,在陳世峰不能承擔責任的情況下,劉鑫應承擔起相應的補充責任。一審判決書中雖然指明了劉鑫主觀上具有相應的過錯,但是卻沒有表明這種過錯是故意還是過失,這將會影響法律的適用和最后責任承擔大小的問題。
致人于危險情境作為一種特殊的侵權行為類型,其本質(zhì)應當屬于先行行為引起救助義務但因致害人不作為對被害人造成了損害,這也是侵權責任法需要對這種情形進行規(guī)制的主要原因。先行行為引起的救助義務分為兩種情形,而致人于危險境地屬于因為先行行為給他人創(chuàng)造風險,創(chuàng)造風險的人具有幫助他人從風險當中解脫出來的義務這種情形。僅僅是明確致害人在這種情形下所具有的救助義務是遠遠不夠的,因為任何侵權行為界定的意義在于明確最終行為人應當承擔什么樣的侵權責任,考慮到特殊侵權行為歸責原理是由原告對被告具有過錯承擔舉證責任,致人于危險境地應適用一般侵權行為的歸責原則。與其他的侵權行為不同,致人于危險境地中的侵權行為表現(xiàn)為不作為,侵權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是間接因果關系,致害人主觀上持有過失的過錯。明晰致人于危險境地的侵權責任的承擔要件不僅將有助于法院對此類案件進行審判時確定當事人所要承擔的責任大小,也方便法院實現(xiàn)裁判的統(tǒng)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