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離別詩的題材類型比較

摘 要：離別詩或送別詩是古詩詞中的一個大類，古今中外詩歌中有關(guān)離別情感的表達(dá)既有共通性，也因中西地緣差異、文化觀念等方面的不同各有特點(diǎn)。本文使用平行比較的研究方法，通過“親友餞別”和“愛人分別”兩類題材的詩歌對比，探索中西價值觀、敘事視角和情感基調(diào)的不同及其背后的文化根源。

關(guān)鍵詞：中西離別詩 題材 比較 價值觀 敘事視角 情感基調(diào)

離別是人生普遍而重大的遭遇之一，離別由此也成為中國文學(xué)百寫不厭的素材和經(jīng)久不衰的話題?？v觀古今中外離別詩，依據(jù)不同送別對象，離別詩可以是寫友人之別、夫妻之別或親人之別。本文通過對比“親友餞別”為題材的詩歌分析中西價值觀的不同，并在“愛人分別”的詩歌題材中探索敘事視角和情感基調(diào)的差異。

一、親友餞別——中西價值觀的對比

由于中國地大物博，古代交通不便，古人或因公務(wù)，或因出征，或因游歷，遷徙現(xiàn)象較為普遍，以《全唐詩》為例，送別詩“幾乎占十之三四”，其中僅李白以“送”“別”類字眼為題的詩歌就有一百七十多首。a 英國漢學(xué)家阿瑟·韋利（Arthur Waleg）在他翻譯的《一百七十首中國詩》序言中說： “倘使說中國詩的一半是關(guān)于離別的，這話并不講得過分?！眀相比中國詩人描寫友人之間的離別詩，西方詩人對集會、別離、傷逝、家庭的悲歡和對國家朝政的感慨等寫得較少。c

元代楊載在《詩法家數(shù)》中寫道：“贈別之詩，當(dāng)寫不忍之情，方見襟懷之厚。然亦有數(shù)等，如別征戍，則寫死別，而勉之努力效忠；送人遠(yuǎn)游，則寫不忍別，而勉之及時早回；送人仕宦，則寫喜別，而勉之憂國恤民，或訴己窮居而望其薦拔，如杜公‘唯待吹噓送上天之說是也。”d楊載所言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詩人在面臨親友分別時，抒發(fā)的不僅是個人的離別愁恨，還希望親友建功立業(yè)，或勸勉友人清廉正直，甚至借送別朋友的機(jī)會表白自己的遠(yuǎn)大志向。相比中國古代離別詩，西方離別詩在情感方面多側(cè)重個體生命價值。

中西有關(guān)友人餞別題材的離別詩中都有送友人出征的代表作，作品中都寄托著詩人對友人的安慰與鼓勵。然而，由于中西方文化不同，離別詩中所體現(xiàn)出的價值觀也有所不同。中國社會農(nóng)業(yè)特征決定了中國人更加注重整體價值，團(tuán)體利益高于個體利益，而西方社會商業(yè)特征決定了西方人更加強(qiáng)調(diào)個體生命的存在意義。

中國自古至今重視送別，唐代送別之風(fēng)大為盛行，人們有別必送。“有別必送”的社會氛圍下，為友人出征、赴任、出使、入幕等而做離別詩也極為普遍。包括送友人出征題材的離別詩通常以美譽(yù)、祝愿為主旨，即詩人在臨別之際送上自己對友人的勸勉祝愿，或希望友人建功立業(yè)，有所作為，或在其中滲入政治抱負(fù)，表達(dá)對未來的樂觀自信與家國情懷?！澳袃阂黄瑲猓伪匚遘嚂?。好勇方過我，多才便起予。運(yùn)籌將入幕，養(yǎng)拙就閑居。正待功名遂，從君繼兩疏”（孟浩然《送告八從軍》），其中的奇句寫告八從軍，鼓勵告八上進(jìn)；偶句抒發(fā)自己魏闕心常在，功名后身退的思想?！靶倥q未滅，魏絳復(fù)從戎。悵別三河道，言追六郡雄。雁山橫代北，狐塞接云中。勿使燕然上，惟留漢將功”（陳子昂《送魏大從軍》）表達(dá)了詩人對友人立功沙場的殷切期望，以及詩人報效國家的豪情壯志?！肮γ笙蝰R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岑參《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既不寫惜別的深情，也不寫邊塞的艱苦，而是鼓勵友人赴軍參戰(zhàn)，期待友人功成名就，另外也同樣將自己的理想融入對友人的臨行贈別。中國人的民族性格和價值觀念受中國古代農(nóng)業(yè)社會的影響，送友人出征的詩歌也多熱衷對氣節(jié)品格的謳歌和對精忠報國的贊頌。

西方社會的商業(yè)經(jīng)濟(jì)特征使西方人更加崇尚個體生命價值。21世紀(jì)德國女詩人羅維娜·西爾維亞·奇迪（Lovina Sylvia Chidi）是西方詩壇一顆冉起的新星，其代表作《再見了，我的朋友》（Farewell My Friend）是寫給一位奔赴戰(zhàn)場的飛行員朋友。整首詩通過對朋友的笑容和美好日常生活點(diǎn)滴等細(xì)微之處的描寫表達(dá)了詩人對朋友的不舍之情。

Farewell I say with a broken mood

Farewell there goes my wedding bell

Farewell there goes your innocent smell

Farewell there goes our fun in and out of hotels

Farewell I hope that life treats you well

我沉痛地低吟辭別

再見；婚禮鐘聲又在我耳邊縈繞

再見；空氣中還有你純真的味道

再見；旅館里仍回蕩著你我的笑

再見；我希望生活不負(fù)你這一遭（包興安夫 譯）

此外，詩人在末尾送上自己的祝福“朋友，我希望你堅強(qiáng)/ 也希望你心存善念” （Friend， I only urge you to be strong/ With love you can simply do no wrong），并盼望友人珍惜生命，早日歸來，“Farewell， farewell my friend/ In sunshine or in rain/ One day， one day/ I know well see again”（再見了，朋友，再見/ 或在晴天或在雨天/ 有一天，總有一天/ 你我會再次相見）。

羅馬抒情詩人賀拉斯（Quintus Horatius Flaccus）曾于公元前 二十三 年創(chuàng)作過一首離別詩《第十一首頌歌》（Ode I. 11）并收錄在詩集《頌歌》（Ode）之中。

Leucon， no ones allowed to know his fate，

Not you， not me： dont ask， dont hunt for answers

In tea leaves or palms. Be patient with whatever comes.

This could be our last winter， it could be many

More， pounding the Tuscan Sea on these rocks：

Do what you must， be wise， cut your vines

And forget about hope. Time goes running， even

As we talk. Take the present， the futures no ones affair.

里奧肯，沒有人可以知道他的命運(yùn)，

你不知，我不知：別問，別去找尋答案

不管周圍是茶葉子還是棕櫚樹，平心靜氣地接受將要發(fā)生的一切吧

這或許是我們在一起的最后一個冬天，它的意味深長

它拍打著塔斯曼海的巖石：

做你必須做的，擦亮雙眼，像修剪藤蔓一樣約束自己吧

忘卻希望吧。即使在我們交談的時候，時間也沒停下腳步

活在當(dāng)下，未來誰也左右不了。（楊斌鈺 譯）

詩人引用神話典故勸告即將分別的朋友無須終日擔(dān)心未來，并用農(nóng)業(yè)隱喻勸告朋友心平氣和地面對分別，“不管周圍是茶葉子還是棕櫚樹，平心靜氣地接受將要發(fā)生的一切吧”（In tea leaves or palms. Be patient with whatever comes.）；珍惜生活樂趣，不盲目憧憬未來，“忘卻希望吧。即使在我們交談的時候，時間也沒停下腳步/ 活在當(dāng)下，未來誰也左右不了”。（And forget about hope. Time goes running， even/ As we talk. Take the present， the futures no ones affair.）正因為這首詩， “把握當(dāng)下、及時行樂”（Carpe Diem）的文學(xué)主題被認(rèn)為是賀瑞斯所創(chuàng)。

二、愛人分別——敘事視角和感情基調(diào)的對比

朱光潛先生曾說：“中國敘人倫的詩，通盤計算，關(guān)于朋友交誼的比關(guān)于男女戀愛的還要多，在許多詩人的集中，贈答酬唱的作品，往往占其大半?！?e中國離別詩題材方面，歌頌愛情的詩歌不及稱頌友誼的詩歌豐富；西方離別詩卻少寫友人之間的離別，而多寫戀人之間的分別。此外，中西有關(guān)愛人分別的詩所使用的敘述視角和情感基調(diào)也各有側(cè)重。

中國封建社會男尊女卑，男子應(yīng)志在功名，似乎恥于兒女情長。由于受到儒家思想的影響，中國古代男性往往重仕途而輕愛情，為了功名利祿他們可以舍家棄子，長期離家在外。于是，婦女就只能獨(dú)守空房，思念遠(yuǎn)方的丈夫。中國古代離別詩通常借女性之口表達(dá)對遠(yuǎn)方丈夫的思戀和牽掛，詩歌也往往充滿了哀怨和憂傷。宋代詩人歐陽修的《踏莎行·候館梅殘》是最好的送別宋詞之一，“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描寫了閨中少婦對游子的深切思念，其中“寸寸柔腸，盈盈粉淚”刻畫了女子思緒的纏綿深切，而“樓高莫近危闌倚”則生動地表現(xiàn)了思婦既希望登高眺望游子的蹤影又明知徒然的內(nèi)心掙扎。唐代詩人孟郊的《古怨別》描寫了戀人在秋日的離愁，“含情兩相向，欲語氣先咽。心曲千萬端，悲來卻難說”。詩人將女主人公復(fù)雜的心理活動及臨別時難分難舍的情景寫得生動傳情。唐代詩人杜甫在《新婚別》中以女子口吻描寫了一對新婚夫妻的離別。

兔絲附蓬麻，引蔓故不長。

嫁女與征夫，不如棄路旁。

結(jié)發(fā)為君妻，席不暖君床。

暮婚晨告別，無乃太匆忙。

君行雖不遠(yuǎn)，守邊赴河陽。

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

父母養(yǎng)我時，日夜令我藏。

生女有所歸，雞狗亦得將。

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腸。

誓欲隨君去，形勢反蒼黃。

勿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

婦人在軍中，兵氣恐不揚(yáng)。

自嗟貧家女，久致羅襦裳。

羅襦不復(fù)施，對君洗紅妝。

仰視百鳥飛，大小必雙翔。

人事多錯迕，與君永相望。

結(jié)婚第二天丈夫就要趕赴戰(zhàn)場，“暮婚晨告別，無乃太匆忙”，新娘雖然非常悲痛“嫁女與征夫，不如棄路旁”，但她認(rèn)識到丈夫的生死、愛情的存亡與國家民族的命運(yùn)是不可分割地聯(lián)結(jié)在一起，要實現(xiàn)幸福的愛情理想，必須做出犧牲。于是，妻子強(qiáng)忍悲痛，鼓勵丈夫“勿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同時堅定地表達(dá)了自己至死不渝的愛情誓言“人事多錯迕，與君永相望”。

與中國古代傳統(tǒng)文化不同，西方國家由于受到中世紀(jì)騎士精神的影響，“保護(hù)老弱婦孺”和“尊重婦女”成為一種傳統(tǒng)；此外，西方尤其是西歐國家地處地中海沿岸，海洋生活和海洋文化使西方人在情感表達(dá)方面更加豁朗直露。西方離別詩中的敘事者和主人公往往是男性，男性通過不舍的離別表達(dá)自己對女性大膽熱烈的追求和愛慕。例如，英國18世紀(jì)詩人羅伯特·多茲利（Robert Dodsley）在《吻別》（Song VI. The Parting Kiss）中描寫了戀人臨別時的情景，并表達(dá)了詩人對愛人的熱戀“深深地親吻一次，在別離之前，/流一滴眼淚，然后說再見；/雖然我們兩地相隔，但我熱戀的心 /會一直渴盼著你，直到再見的一天。”（One kind kiss before we part， / Drop a tear， and bid adieu；/ Tho we sever， my fond heart/ Till we meet shall pant for you.）（周建新 譯）蘇格蘭民族詩人羅伯特·彭斯（Robert Burns）也在代表作《再見吧，伊萊扎》（Farewell To Eliza）中借分手之際向所愛之人許下愛的誓言，盡管要和愛人分別，至死也會深愛對方。

Farewell， farewell， Eliza dear，

The maid that I adore！

A boding voice is in mine ear，

We part to meet no more！

But the latest throb that leaves my heart，

While Death stands victor by，

That throb， Eliza， is thy part，

And thine that latest sigh！

再見吧，親愛的伊萊扎

再見吧，我崇拜的少女。

我耳畔響起不祥的話，

說我們再也不能相聚。

但是我最后的心跳

要跳到死神把我撂倒。

伊萊扎，我的最后心跳屬于你，

我最后的心跳是你最后的嘆息。

（李正栓 譯）

三、結(jié)論

中西離別詩的不同題材都涵蓋親友的餞別和愛人的分別，其中中國離別詩多歌頌友人之間的真摯友誼，而西方則多抒發(fā)對戀人的追慕和贊美。此外，由于受到中國社會農(nóng)業(yè)性特征的影響，中國在“友人餞別”的詩中多寄托自己的殷切期望或勸勉友人努力效忠、精忠報國；不同于中國離別詩，西方社會的商業(yè)性特征致使西方詩人在離別之際多強(qiáng)調(diào)個體生命價值，例如珍愛生命、活在當(dāng)下等。再者，在創(chuàng)作角度和美學(xué)風(fēng)格方面，以“愛人分別”為題材的詩多以女性口吻委婉表達(dá)離別之苦，而西方詩歌多以男性口吻借離別之際大膽表達(dá)自己的愛慕之情。

a 鄭納新：《送別詩略論》，《學(xué)術(shù)論壇》1997年第3期，第78—82頁。

b 豐華瞻：《中西詩歌比較》，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版，第43頁。

c 葉君健：《外國抒情詩歌選·序》，江西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頁。

d 〔元〕楊載： 《詩法家數(shù)》，見[清]何文煥《歷代詩話》，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734頁。

e 朱光潛：《朱光潛全集第3 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 75頁。

基金項目： 內(nèi)蒙古科技大學(xué)校級一流課程“中西詩歌比較賞析”，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高等學(xué)?？茖W(xué)研究項目（NJSY21409）階段性成果

作 者： 丁燕，文學(xué)碩士，內(nèi)蒙古科技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教授，研究方向：比較文學(xué)。

編 輯： 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