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yáng)子秋濤”與“巫門夜雨”

◎馮春法

（江蘇張家港 215632）

魯迅在《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中講：“我們中國的許多人……大抵患有一種‘十景病’，至少是‘八景病’，沉重起來的時(shí)候大概在清朝。凡看一部縣志，這一縣往往有十景或八景……”江陰自然也不例外，歷史上曾有舊“澄江八景”和新“澄江八景”之說。

“澄江八景”之說最早見于元代浙江寧波籍詩人俞遠(yuǎn)的《澄江八景》詩，澄江八景包括“蓉城曉煙”“巫門夜雨”“海門賓日”“孤山釣月”“石灣春霽”“揚(yáng)子秋濤”“沙嶼晚渡”和“淮甸晴眺”。明代以后隨著長江出海口的變遷和江陰縣行政區(qū)劃的變化，澄江八景中的“海門賓日”“孤山釣月”“沙嶼晚渡”“淮甸晴眺”四景已不在江陰境內(nèi)。因此到了清乾隆初，江陰知縣蔡澍對(duì)“澄江八景”進(jìn)行了修改，刪去了景地已不在江陰的四景，換上了“鵝鼻積雪”“奎閣層云”“前湖漾月”“盤石流泉”四景，于是新澄江八景遂為“蓉城曉煙”“巫門夜雨”“石灣春霽”“揚(yáng)子秋濤”“鵝鼻積雪”“奎閣層云”“前湖漾月”“盤石流泉”。

無論是舊澄江八景之說還是新澄江八景 之 說，“揚(yáng) 子秋濤”與“巫門夜雨”均在澄江八景之列?！皳P(yáng)子秋濤”中的“揚(yáng)子”即揚(yáng)子江，亦即長江；秋濤，指秋天的江濤。具體地說，是指農(nóng)歷八月十八大潮汐之時(shí)，江陰縣巫子門以西亦即巫山以西江面浪急潮涌，滾滾江濤似從半天飛來，猶如雷聲轟鳴，又如萬匹白馬奔騰，其景甚為壯觀，實(shí)為天下之奇。屆時(shí)，人們就站在巫子門西面的長江南岸上或臨江的長山上，觀看從巫子門向西席卷而去的滾滾江濤。

《〔乾隆〕江陰縣志》中的巫門夜雨圖

俞遠(yuǎn)在大江南岸觀看到巫子門以西江面這一奇觀后，即寫下《揚(yáng)子秋濤》一詩：“大江日日潮流地，八月飛濤半天來。高蹴一門危立海，散馳千道殷崩雷。鳥驚斷磧都相失，鯨掛橫山不及回。寄語北來能賦客，江南奇觀遲登臺(tái)?！盵1]詩中點(diǎn)明了作者觀揚(yáng)子秋濤的時(shí)間——農(nóng)歷八月，也點(diǎn)明了地點(diǎn)——江南。具體地點(diǎn)，從“高蹴一門危立?！币痪鋪砜?，當(dāng)是指離巫子門不遠(yuǎn)處，因?yàn)楦吒叩卮Ａ⒃诮Ｖ械摹耙婚T”，除巫山外，別無他處可稱為“海門”。因而觀賞揚(yáng)子秋濤的地點(diǎn)自然是巫子門西面的長江南岸尤其是臨江的長山為最佳。長山，清代以前叫甄山、真山，至清康乾時(shí)期才叫長山。據(jù)明《〔崇禎〕江陰縣志》卷一《山川》載：“巫山在縣北江中，與甄山相望，又名浮山，其漲沙成圩，曰巫山沙，為江海門戶，因曰巫子門。”《〔崇禎〕江陰縣志》是崇禎十三年（1640）修的，崇禎十三年時(shí)，巫山還孑立在滔滔長江之中。因?yàn)樗馨苄。０尾贿^42米，東西長500米，南北僅250米，占地約0.1平方公里，潮漲潮落之時(shí)，猶如江豚一般載沉載浮，故稱浮山。日久天長，漲沙成圩，稱巫山沙，與西面2里許的長山遙相守望。巫山、長山北側(cè)山陡壁峭，水深岸固，而北航道多暗沙礁灘，不利航行，所以巫山以南、長山以北航道就成為主航道，而巫山沙處于江尾海頭，就成為江海門戶，因而歷代史書皆稱其為巫子門。

自俞遠(yuǎn)為“揚(yáng)子秋濤”題景作詩后，元、明、清時(shí)期許多詩人和之。元代詩人王逢說：“巫子驚湍天下聞，商人望拜小龍君。茹蘆草染榴紅紙，好剪凌波十幅裙?！盵2]明代解元尹嘉賓詩云：“香山與真山，天臺(tái)及石屋。秋至好觀濤，雪浪噴林木?！盵3]清朱黼說：“百丈潮頭氣吞吐，殷地雷聲走海門。”[4]之所以出現(xiàn)“揚(yáng)子秋濤”的壯觀景象，是因?yàn)槊髦腥~以前巫子門以東的海灣呈喇叭形，到了巫子門就收縮了，往西就是長江。而明中葉以后長江逐漸北移，到了清康乾時(shí)期，不僅在長山，即使到崇明島、吳淞口，也看不到壯闊、奔騰的揚(yáng)子秋濤了。

“巫門夜雨”也是昔日著名的澄江八景之一，是八景中最堪入畫、最富有詩情畫意的一景。

據(jù)蔡澍纂修的《〔乾隆〕江陰縣志》卷二《山川》載：“香山之北為浮山，其左右則長、鎮(zhèn)兩山。浮山與長山相望，又名巫山，孑立江湍，為江海門戶，故曰巫子門。雨時(shí)，溟濛有靄，影落江潭，如米顛潑墨，曰巫門夜雨，八景之最堪入畫者也，故老云巫山。曩時(shí)在水中，非扁舟不得上。今則洲田口口，竟成平陸，傍山而居者煙火相望，蓬萊清淺，桑海剎那，憑吊者不勝今昔之感焉。山巔在唐宋時(shí)有寺，今廢?！边@段史料告訴我們，從前，巫山又稱浮山，孑立于長江之中，位于江尾海頭，其東面是海，西面是江，所以被稱為江海門戶，叫作巫子門，“巫子”即巫山，“門”就是江海之門。這是產(chǎn)生“巫門夜雨”的先決條件。其次，就是傍晚下雨之時(shí)，才能見到“巫門夜雨”奇景。

《〔道光〕江陰縣志》中的巫山沙

關(guān)于“巫門夜雨”，清末民初詩人、江陰周莊人沙曾達(dá)解釋得最為清楚而且具體。他寫過一首題為《巫山》的詩：“石壁高分十二層，淋漓瀑布水云蒸。巫門夜雨傳佳話，更見雞冠旭日升?！痹娤伦宰ⅲ骸捌浔笔谇土?，左右嶙峋對(duì)峙，各分十二層，驟雨來時(shí)飄入石縫，殊有奇觀。昔所謂巫門夜雨也?！盵5]原來，在長江主泓道北移之前，當(dāng)驟雨、夜雨襲來之時(shí)，巫山北面陡峭的石壁上會(huì)發(fā)生夢(mèng)幻般的奇觀，從北面江中看那煙雨迷蒙的巫山石壁，會(huì)產(chǎn)生明尹嘉賓所說的“夜雨暗巫門，幅幅梅花畫”[6]的觀感，難怪明代有那么多詩人如李可教、張履正、許學(xué)夷等，都詩興大發(fā)，紛紛揮毫寫下以“巫門夜雨”為題的美麗詩篇。其中，許學(xué)夷寫的《巫門夜雨》[7]寫得頗有意境：

巫門雨色暗江干，獨(dú)宿扁舟水國寬。

煙靄冥冥歸雁度，菇蒲颯颯夜?jié)O寒。

凄清夢(mèng)入瀟湘渚，恍惚神游黯澹灘。

欲怪終宵虛枕席，惟聞神女佩珊珊。

而萬歷二十六年（1598）進(jìn)士、應(yīng)天教授、江陰詩人張履正寫得最為言簡(jiǎn)意深：“巫嶺十二重，吳山那得此。漁燈帶雨來，似洗瀟湘水。”[8]

史載，自明宣德年間巡撫周枕堵塞中江以后，長江逐漸北移。到了清乾隆年間巫山沙已洲田相連，已成平陸，至咸豐年間，巫山沙已與江南岸的東江灣沙連成一片，就再也看不到“巫門夜雨”的壯美景象了。

滄海桑田，歷史的車輪滾滾而過。雖然昔日作為澄江八景中的兩大著名景點(diǎn)“揚(yáng)子秋濤”與“巫門夜雨”早已消失殆盡，永遠(yuǎn)不可再現(xiàn)，但是歷史是不會(huì)消失的，古人吟誦祖國壯麗山河的光輝詩篇是一直在的，它將永放光芒，流傳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