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敬坤
【導 讀】 分析哲學讓不少哲學愛好者甚至專業(yè)哲學工作者望而生畏、敬而遠之,甚至談起的時候總是語多輕蔑, 但人們對分析哲學的印象往往還停留在早期邏輯經驗主義的語言分析。 索姆斯這部著作的英文書名嚴格翻譯的話, 實際上是“20世紀的哲學分析”, 可以說是以分析的風格做哲學的一個絕佳示范。
索姆斯的《20世紀分析哲學史》中譯本終于面世了,這部著作描述的是1900年到1975年分析哲學的發(fā)展。索姆斯忽略了包括弗雷格在內的分析哲學的早期發(fā)展,這一點或許是一個缺憾,但從書名和索姆斯的寫作計劃來看,其實無可厚非(好在這個缺憾在索姆斯五卷本的《哲學的分析傳統(tǒng)》中得到了彌補)。而且,忽略弗雷格或許還有另外一個考慮,就是試圖在技術性比較強的“形式化工作的傳統(tǒng)”方面保持盡可能的節(jié)制。除了與“不那么形式化的主流”之間的一些必要的接觸,索姆斯很少涉及技術性的處理。因此,對于索姆斯這部著作,只需要相當初步的邏輯知識,閱讀的時候就不會存在明顯的障礙。
值得一提的是,這部著作的中文書名雖然為《20世紀分析哲學史》,但英文書名直譯過來其實是“20世紀的哲學分析”。不難看出,索姆斯更強調哲學“分析”作為一種方法的重要性。但就本書而言,這兩個名稱之間或許并沒有實質性的差異,前者甚至更加清楚,更容易接受,畢竟20世紀70年代之前,分析哲學主要還是表現(xiàn)為它的經典樣態(tài),即語言的哲學分析。實際上,索姆斯這部分析哲學史如果刨去少量元倫理學的部分,完全可以看成是一部20世紀語言哲學史,即便保留元倫理學的部分,考慮到元倫理學與語言分析的緊密關系,這樣的說法也并不為過。而且,元倫理學部分的探討恰恰是這部著作區(qū)別于其他同類著作的一個亮點。
這部書的另一大特點在于,作為一部講述分析哲學史的教材,它本身就堪稱哲學分析的典范,給出了什么是以“分析的方式”做哲學的絕佳樣板。在闡述分析哲學家思想的時候,索姆斯不僅會將他們的觀點以論證的形式重構出來,而且會給出大量批評性的分析,以表明這些思想和論證中存在的缺陷。而這也構成了分析哲學家對他們所堅持的這種方式引以為傲的重要原因,“任何分析哲學家所面臨的最苛刻和最有效的反對者,總是其他的分析哲學家。有時,最苛刻的批評是自我批評”。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像邏輯實證主義這樣的分析哲學流派最終是被自己的支持者駁倒的,這一現(xiàn)象或許在心靈哲學中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從行為主義到功能主義,從心腦同一論到取消主義,從表征主義到延展認知,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哲學分析如何推動著哲學事業(yè)的進步。而通過普特南,我們也能更直接地了解到,分析哲學家在固守某種哲學立場方面表現(xiàn)得有多么淡然和瀟灑——盡管像他這樣如此頻繁而且如此劇烈地改變自身立場的哲學家十分罕見。
在這方面,它的“老對手”現(xiàn)象學的表現(xiàn)就不是那么突出了。英美分析哲學和歐陸現(xiàn)象學的區(qū)分和對峙一直以來飽受批評和詬病,達米特在《分析哲學的起源》中已經卓越地表明二者的根源是相同的。越來越多的哲學家試圖建立起二者對話的橋梁,這樣的工作看上去意義重大,但從另一方面來看,二者既然都是西方哲學“偉大傳統(tǒng)的自然延續(xù)”,似乎并不需要刻意去填平所謂的“鴻溝”。分析哲學和現(xiàn)象學的新近發(fā)展似乎也表明,二者都在不斷擴大彼此接觸的邊界和范圍:分析哲學中有以塞拉斯、麥克道爾和布蘭頓為代表的匹茲堡學派,掀起了回到康德、黑格爾的運動,布蘭頓新出版的《信任精神》是他對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所做的一種實用主義式的語義解讀,不算前言和目錄,這部著作足足有832 頁,篇幅之巨,令人震驚。而現(xiàn)象學中也出現(xiàn)了分析現(xiàn)象學這一新的哲學形態(tài)。因此,兩大陣營的分裂其實并不值得過分憂慮,哲學作為一項屬人的事業(yè),其本身就具有明顯的狹隘性,因為它沒有一致的方法論,也很難有任何毋庸置疑的成就,因而特別容易形成派別和宗派主義(達米特語)。
剛才已經提到,索姆斯在這部書中并不打算處理分析哲學前史,而且他也沒有打算面面俱到地討論20世紀所有重要的分析哲學家,即便是專門討論的哲學家,一些重要的著作也沒有涉及。比如,他推崇備至的克里普克,僅僅集中討論了《命名與必然性》的成就,而忽略了他的另一部重要著作《維特根斯坦論規(guī)則與私人語言》。后者雖然被認為是誤讀了維特根斯坦,但是開啟了規(guī)范性問題的語義學進路,拓展了語言哲學的論域,其地位似乎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不過,評價一部作品的時候,如果指責它沒有討論什么,那實在是吹毛求疵,但人們(包括我自己在內)常常不自覺地犯這樣的毛病。我想我們在評價的時候更應該看它有沒有把它所要討論的內容說清楚,而這方面,索姆斯無疑是做得極為出色的。
談到分析哲學前史,關于分析哲學的產生,有很多不同的說法,其中一種比較有影響的說法是,分析哲學肇始于對黑格爾的反叛。這種說法貌似道出了事實的某一重要方面,但除此之外似乎也并沒有什么實際的意義,畢竟對黑格爾哲學的反叛,導致了幾乎所有形態(tài)的現(xiàn)代哲學。另一種更有影響的說法是,分析哲學肇始于對心理主義的反叛,出于類似的理由,這樣的說法也沒有多少實際意義,這種反叛同樣導致了現(xiàn)象學的產生。我更認同達米特對分析哲學的洞見: 促使分析哲學產生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它堅持語言對于思想的優(yōu)先性。我們過去只看到思想,而忽略語言。自巴門尼德提出思想與存在是同一的,一個頗為雋永的命題就開始在哲學史上反復出現(xiàn),即“思想思想思想”。思想,吸引無數(shù)哲學家趨之若鶩,在他們看來,哲學無外乎是思想以自身為對象進行的思想活動。但問題在于,如果僅僅是思想,這個世界是不會出現(xiàn)哲學的。當思想被表達出來,哲學的出現(xiàn)才有了可能(黑格爾所謂絕對精神的外化,存在起來的決心和行動,也可以看成是某種意義的自我表達)。悲劇的是,除了語言之外,我們沒有更好的表達; 更悲劇的是,思想一旦通過語言表達出來,它就變得仿佛不再是它——語言讓思想 (存在)藏在了它的“家”里。但換一個角度看,我們不是劉慈欣小說中可以直接讀心的三體人,對于我們而言,難道不正是語言塑造了我們的思想嗎? 語言看上去是什么樣子,思想也就是那個樣子。因此,澄清了語言,也就澄清了思想。按照后期維特根斯坦的看法,哲學的紛爭都源于語言的誤用,哲學家的全部工作應該是去解決語言的混淆,而解決途徑就是語言分析。
雖然分析哲學作為一項運動或思潮已經成為過去,分析哲學也不再僅僅表現(xiàn)為語言分析,但“分析”的觀念或方法已經滲透到哲學研究的各個領域和方向。從語言哲學、心靈哲學、科學哲學到最初被邏輯經驗主義拒斥的形而上學,從倫理學、政治哲學到社會哲學甚至到現(xiàn)象學哲學,分析哲學早已不再表現(xiàn)為某種哲學流派或固定的原則,而是更多地表現(xiàn)為一種“做哲學的方式”。這種方式就是以真理和知識為追求目標,而不是“為人們的生活提供一味有用的藥方”。正如索姆斯指出的,這種方式包含一種“對清晰、嚴格和系統(tǒng)論證的理念的含蓄承諾”。哲學總體上畢竟是一項理性的事業(yè),不論何種形態(tài)的哲學,分析和論證是必不可少的功課。因此,接受一定程度的“哲學分析”的訓練是十分必要的,對于我們這些每每以靈活性、模糊性、多義性自矜的漢語哲學工作者和愛好者而言尤其如此。
然而,國人對分析哲學往往懷有更多的狹隘偏見,總覺得這樣技術性的分析把哲學應有的味道消磨殆盡。我們似乎認為“既是又不是”的辯證的東西才是哲學的,而“要么是要么不是”的東西沒那么哲學,甚至根本就不是什么哲學。我們似乎又總覺得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才是更高的境界,凡事講得清楚明白反而索然無趣。我無意于爭辯什么說才是真正的哲學或好的哲學,但我想說學哲學的狀態(tài)一定不是那種心有所悟似懂非懂的狀態(tài),哲學的表達也一定不是那種堆砌概念術語讓人不知所云不明覺厲的表達。因此,哲學思想的討論對明晰性應該有起碼的追求。
在這個意義上,索姆斯的這套《20世紀分析哲學史》于所有哲學愛好者都有研讀的必要,我們當然無須贊同分析哲學的某些(甚至全部)綱領和原則,但我們至少應當學會如何更好地把我們的思想用清晰的語言表達出來并加以論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