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涵,戴永新
(聊城大學 文學院,山東 聊城 252000)
唐代送別詩創(chuàng)作已趨于成熟,在內(nèi)容和形式上達到最高水平,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的送別風氣,有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是對當時人們送別場景的真實記錄。嚴羽《滄浪詩話·詩評》有云:“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fā)人意?!盵1]與此同時,送別文也得到進一步發(fā)展,以比詩歌更長的篇幅全面詳細記載了送別事件,其中涉及到的送別事由、送別對象和送別場景,更容易營造畫面感,帶給讀者深刻的印象。王維有大量送別詩,如“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2],明代敖英《唐詩絕句類選》中對其評價頗高:“唐人別詩,此為絕唱?!盵3]王維的送別文同樣震撼人心,情真意切,是對其送別詩的補充和擴展,藝術(shù)形式多樣,體現(xiàn)出其高超的創(chuàng)作才能,不負“天下文宗”之名。范晞文《對床夜語》卷五提到:“前輩謂唐人行旅聚散之作最能感動人意,信非虛語?!盵4]王維的送別文數(shù)量不多,只有八篇,但表現(xiàn)了他在散文創(chuàng)作上的美學追求,力圖革除六朝駢麗綺靡之風,向往的是先秦散文雅正敦肅的風格。他的送別文在思想內(nèi)涵、藝術(shù)手法上體現(xiàn)了古文創(chuàng)作于盛唐之新變,有極高的審美價值,在文學發(fā)展史上有重要意義。
王維送別文思想內(nèi)容豐富,因送別對象和送別事由不同,作者產(chǎn)生不同的情感,總體上是以送別之情為主體,形成多元的情感類型。王維一生交友眾多,與不同身份的人物建立深厚的友誼,加上其本性真純,待人真誠,與眾多名流形成忘形之交。除此之外,王維一生受儒釋道三家思想影響,他早年有建功立業(yè)的雄心壯志,被黜濟州后,經(jīng)國治世之心逐漸收斂,佛道思想占據(jù)主導地位,悠游于吏隱之間,這體現(xiàn)了王維現(xiàn)實生活與精神世界之間的矛盾性,晚年通過禪修獲得心靈的平靜,豐富的生活經(jīng)歷使其送別文流露出復雜的思想情感。
王維交際廣泛,有權(quán)貴名流,有布衣寒士,還有域外使節(jié),而其結(jié)交的朋友最多的是僧人禪師。《舊唐書·王維傳》記載:“在京師日飯十數(shù)名僧,以玄談為樂?!盵5]他在朝廷很難找到志同道合之人,不得已委身朝堂,求得生計,休沐閑居期間,他與眾多沙門摯友談經(jīng)論道,修身養(yǎng)性,使自己在世俗的喧嘩和名利場中獲得精神的超脫。他的送別文體現(xiàn)了強烈的隱逸情懷,如《衡岳瑗公南歸詩序》一文,瑗上人隱居于險山惡水,專心求道,后游于長安,與房公謫居宜春。因房公之名煊赫,瑗上人名聲大噪,此時王維便慕名而來,求學問道,于是兩人成為摯友。秋九月,瑗上人南歸之際,王維寫送別文表達對瑗上人歸隱的傾羨之情,流露出自己對隱逸的向往。如原文寫瑗上人的居住環(huán)境,“蔭松棲云,與虎狼雜處,得無所得矣”[6],渲染了隱地幽深險惡的氛圍,表現(xiàn)隱者的神秘色彩,明顯延續(xù)了魏晉南北朝時絕對避世的隱逸傳統(tǒng)。瑗上人追求的是一種與世隔絕、苦修成佛的生命境界,而這種苦修獲得的永恒幸福正是王維心中所求,是當時王維迫切皈依的精神家園。除此之外,文中有云:“初給事中房公謫居宜春,與上人風土相接,因為道友,伏臘往來?!盵6]544當時佛道風氣彌漫社會各階層,眾多達官貴人禮遇高士,此前唐高宗優(yōu)待玄奘,史載“永徽嗣立,屢發(fā)深衷,降意佛宗,征延論道”[7],為其建立大慈恩寺,經(jīng)常向玄奘求教佛學。唐代開放活躍的文化氛圍,使階級意識趨于淡薄,許多民間高士都與權(quán)貴名流有交往經(jīng)歷,甚至結(jié)為摯友。王維一方面客觀記錄了當時的文化風尚,另一方面也表現(xiàn)出他對佛道的尊崇,有意效仿瑗上人徹底遠離世俗,建構(gòu)一個潛心修道、無拘無礙的精神堡壘。這是他于巨大現(xiàn)實困境含蓄流露的委曲心理,側(cè)面反映了其內(nèi)心對隱逸生活的向往。
王維送別文中有許多送好友赴邊從軍,回京銓選和調(diào)任治亂的作品。作者通過贊揚他們的政治才干、軍事天賦和博學多才,祝愿朋友建功立業(yè),得明君賞識,拜相封侯,從中隱隱透露自己濟世安民之志和獨特的政治思想。王維早年擁有一般士子的功業(yè)之心,渴望汲引而進入仕途,成就一番經(jīng)天緯地的事業(yè)。他多次向張九齡獻詩求薦,如《獻始興公》《寄荊州張丞相》《上張令公》等,而《獻始興公》中“賤子跪自陳,可為帳下不?感激有公議,曲私非所求”[2]135則直接表達了自己想要得到提攜的迫切心情。他的送別文內(nèi)容豐富,不僅從多方面贊揚送別對象的卓越才能,還記錄當時的送別場景,通過描述送別好友赴邊從軍,隱隱透露了自己的雄心壯志和建功立業(yè)的政治追求,如《送高判官從軍赴河西序》中“矢集月窟,劍斬天驕,蹴昆侖使西倒,縛呼韓令北面”[8]3679,運用一系列邊疆圖像符號,刻畫出生動可感的塞漠圖景,充滿西域風情,在讀者腦中構(gòu)建了豪邁壯美的藝術(shù)境界。一方面展現(xiàn)了盛唐拓邊西疆,震懾外夷的強國之勢;另一方面寄寓了作者希望像高判官一樣奮勇殺敵,保家衛(wèi)國,實現(xiàn)自我人生價值,突顯了盛唐士人積極的發(fā)展觀念和強烈的競爭意識。《送李補闕充河西支度營田判官序》中“使麾下騎,刃樓蘭之腹;發(fā)外國兵,系郅支之頸。五單于遁逃于漠北,雜種羌不近于隴上”[8]3680直接寫出了李補闕高超的軍事實力,贊美盛唐將領(lǐng)驍勇善戰(zhàn),所向披靡的英雄氣概,體現(xiàn)的是盛唐背景下,中下層文人希望以卓越軍功入仕的文化心理。再如《送鄭五赴任新都序》有云:“鄭子為邑也,弦歌之化,洋溢四封;雷霆之威,憚赫百里。”[8]3679詩句在贊美友人的同時也表露了自己的政治思想。王維在治國理政方面,延續(xù)的是儒家的“王道”傳統(tǒng),主張“仁政”“民貴君輕”“為政以德”等,他在文中提到要注重教化民眾,撥亂反正,扭轉(zhuǎn)當?shù)夭涣忌鐣L氣。因此,王維的政治思想表現(xiàn)的是一種帶有人格境界的政治風度,試圖消解仕途的黑暗與艱辛,創(chuàng)造一種和諧渾融,充滿優(yōu)雅,自由與美的政治生態(tài)。在他的送別文中,除了一般士子的功業(yè)理想,還有獨特的政治思想和治國策略,這主要源自王維從小培育和形成的儒家教養(yǎng),他把自己在出仕與歸隱之間運用的“中庸”處世觀,放置于政治實踐,最終想要建立的是“寰區(qū)大定,海縣清一”的“大同”社會。他建功立業(yè)的仕進之愿更是激勵眾多失意文人重拾信心,奮勇直前,其送別文充滿昂揚向上的孤勇之力,彰顯盛唐士人普遍的精神風貌。
王維的送別文寫摯友從軍入伍,建立功績,張揚盛唐國威,表現(xiàn)出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和偉大的英雄氣概。在此背景下,送別文抒發(fā)的情感通常不是纏綿的離愁,而是壯大浩瀚的闊別之悲,這是盛唐氣象賦予詩人天然的昂揚奮發(fā)之力,完全不同于詞人綿柔凝滯的“弱德”之力。唐代開放活躍的社會環(huán)境,加上統(tǒng)治者拓邊、固邊的時代需求,送別友人從軍赴邊,拜爵封相成為一種時代風尚,如《大唐新語》中提到:“高宗朝,姜恪以邊將立功為左相,閻立本為右相?!盵9]他們離開繁華的京都,離開親朋好友,仗劍天涯,求取功名,不知何年而歸,這種英勇無畏的行為本來就充滿悲壯之美,值得稱頌和褒揚。王維詩歌的悲壯感還來自于送別對象,他們大都是投筆從戎的士子,在科考落第之后心有不甘,便希望通過征戰(zhàn)沙場獲得賞識和提拔。王維的送別文通過塑造蒼涼雄偉的意境,渲染離別場面的悲壯,彰顯雄壯偉麗的闊別之悲,如《送高判官從軍赴河西序》:“然孤峰遠戍,黃云千里,嚴城落日而閉,鐵騎升山而出?!盵8]3679作者用簡潔的語言描繪了傍晚時刻,千軍待發(fā),夕陽透過云層照亮行路,黃云莽莽,遠處孤城大門緊閉的畫面,傷感中更多流露出詩人對摯友美好的祝愿,對其從戎報國的高度贊揚以及必將平定邊疆,凱旋歸來的自豪心理。《送懷州杜參軍赴京選集序》中的“寂寥孤城,惆愴朔管,飛雪蔽野,長河始冰。吾子勉之,慷慨而別”[8]3680也同樣以雄渾的意境塑造了一幅壯別的畫面。此時送別雙方感情充沛,情緒高漲,表現(xiàn)了殺敵御虜,速戰(zhàn)速決的堅定信念,從中寄寓了離別的真摯情懷。古代交通不發(fā)達,一別難以相見,文人送別以飲酒賦詩為主,傳達了古人的拳拳深情和離情別緒,感人至深。盛唐強盛的國力、多元開放的文化氛圍、尚武好戰(zhàn)的精神氣度賦予士人意氣風發(fā)、自信昂揚之力,反映在送別詩中,通常不是凝滯沉郁的哀愁,而是激揚壯闊的豪邁,闊別之悲變得浩大壯闊,震人心魄,頗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之蒼涼壯烈,表現(xiàn)了大義凜然的家國情懷和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
王維的送別文以先秦諸子散文為宗,如《尚書》《莊子》《左傳》等,典重古雅,不盲目迎合駢文潮流,以簡潔精煉的語言記錄當時的送別事件,運用大量的歷史典故,尤其是漢魏兩晉名流、名臣、名將的事跡,如竇嬰、楊雄、阮籍等,使文章底蘊深厚,增強文化氣息和可讀性。其送別文創(chuàng)作是當時復古潮流的具體實踐,對當時的文壇創(chuàng)作以及后世的“古文運動”產(chǎn)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
王維深諳文學內(nèi)部發(fā)展之新變,他的送別文基本延續(xù)先秦尚實典重的美學精神,同時借鑒駢文技巧,形成了駢散結(jié)合的文章體貌。唐代古文創(chuàng)作已顯示出與前代不同的風格樣式,在文體選擇方面,他們意識到駢文創(chuàng)作的弊端,對偶的使用雖然能在一定程度上提升文章的美感,但也導致內(nèi)容局限,言之無物,因此他們主張學習先秦散文的典雅莊重,如蕭穎士在《賜韋司業(yè)書》中有云:“仆平生屬文,格不近俗。凡所擬議,必希古人,魏晉以來,未嘗留意?!睂μ拼娘L轉(zhuǎn)變起到關(guān)鍵作用的是陳子昂,他對當時浮靡雕琢的文風持反對態(tài)度,在《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說:“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币虼耍跆茣r期,文人已經(jīng)開始有復古的思想,但在具體的文學實踐中,又無法忽視形式的作用。王維送別文形式上四言居多,駢體穿插其間,他精通音律,講究對仗平仄,因此他的文章常表現(xiàn)詩化散文的美。如《送高判官從軍赴河西序》:“緣情之制,獨步當時,主人橫挑而有馀,墨客仰攻而不下。公卿籍甚,遍交歡于五侯;孫吳暗合,將建功于萬里。”[8]3679前一句有四言和七言,交叉混雜但和諧有致,語言自由靈活,后一句則采用四六句式,明顯借鑒駢體文的優(yōu)勢。還有《送鄭五赴任新都序》:“時工部侍郎蕭公,詞翰之宗,德義之府。弱年筮仕,一命聯(lián)官于奉常;幾日左遷,六人同罪于外郡。”[8]3680王維擅長四言短句,短小精悍,又能以七言鋪陳其事,可謂粗中有細,繁簡相宜,準確而全面?zhèn)鬟_了作者的意圖。再有《送鄆州須昌馮少府赴任序》:“予昔仕魯,蓋嘗之鄆。書社萬室,帶以魚山濟水。旗亭千隧,雜以鄭商周客?!盵8]3680同樣是四言與四六混合,既有先秦散文的典重美,又體現(xiàn)新式駢體的結(jié)構(gòu)美,這說明當時的古文創(chuàng)作尚處于由駢文到駢散結(jié)合的過渡期,而王維就是中堅力量??偠灾?,王維的送別文以四言散句為主,具有敘事性和寫實性,明顯是對先秦《左傳》《詩經(jīng)》《尚書》等的繼承。同時他又融入當時流行的駢體文,使文章展現(xiàn)抑揚頓挫之美,既充滿詩意,又洋溢著復古風韻,增強了文章溫厚典雅的內(nèi)蘊,以此削弱駢文的雕琢香軟之風,為后世古文運動做了藝術(shù)上的準備。
王維送別文中運用大量歷史典故,尤其是對漢史的引用,對于典故的選擇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詩人的心態(tài)。王維酷愛使用西漢盛世名臣、名將的事跡,特別是那些征戰(zhàn)邊疆,英勇善戰(zhàn),捍衛(wèi)國家一統(tǒng)的勇士。這一方面源于他的教育背景,另一方面顯示出他早年入仕的心愿,更重要的是與整個盛唐時期文人的文化心理有關(guān)。《貞觀政要·任賢》有云:“朕未嘗不痛心疾首,志滅匈奴,坐不安席,食不甘味?!盵10]唐太宗李世民于建國之初,積極采取軍事行動,平定邊關(guān),最后也盡如其愿,唐代疆域遼闊,唐代士人自然生發(fā)出一種生于強國盛世的自信與氣場,他們將唐代與西漢盛世比肩,對漢代眾多名臣、名將產(chǎn)生崇拜敬佩之意。而王維送別的好友武功超群,才高八斗,如今闊別京都,從軍報國,這是何等的雄心壯志!因此,王維在文中大量使用漢史典故,密集而廣泛,這明顯是對六朝駢文創(chuàng)作手法的借鑒,但也造成一定的閱讀難度。如《送高判官從軍赴河西序》:“辮發(fā)名王,養(yǎng)馬于下廄;魋結(jié)去帝,獻珠于小臣?!盵8]3679使用金日磾懼怕漢庭實力,甘愿在宮中養(yǎng)馬和尉佗與陸賈相見后自廢帝位兩件事,表現(xiàn)了此時盛唐國力之強盛,外夷不敢輕易入侵,也體現(xiàn)了高判官卓越的作戰(zhàn)能力。還有《送懷州杜參軍赴京選集序》:“猗元帥之理也,行有賁育,鐵馬成群?!盵8]3680“賁育”出自《漢書·司馬相如傳》,說的是當時的兩位勇猛之士孟賁和夏育,作者借用這兩個人物突出杜參軍的英勇無畏。再如《送鄭五赴任新都序》:“籯金盛業(yè),克傳丞相文儒;萬石高風,彌重故人賓客?!盵8]3680則是用韋賢“篤志好學”和萬石“恭謹重禮”來贊揚鄭五才華橫溢和人格高尚,赴任新都必有一番政治才干,而他在地方上施行的一系列政策,與王維理想的大治平亂是相符合的。作者頻繁使用漢史典故,表現(xiàn)自己對漢朝征戰(zhàn)勇士的極度欽佩和傾羨之意,營造文章的歷史感,使文章言之有物,古意盎然,反映了當時文人群體對西漢盛世的向往和追求,希望重回當年海內(nèi)清一、四方朝臣的大一統(tǒng)格局。典故的使用暗含作者心中的政治藍圖,他擅長化用典故,信手拈來,不落言筌,人物事跡與送別對象的英雄氣質(zhì)彌合無間,使文章呈現(xiàn)天機清妙,不事雕琢的風格。
王維送別文語言簡潔精煉,頗有《左傳》余韻,而且他擅長四言句式,很明顯是借鑒《詩經(jīng)》的樣式,整體的文風敦厚古樸,延續(xù)《尚書》的典雅莊重,文中穿插駢文,吸收六朝文壇之精華,語句結(jié)構(gòu)復雜多變,敘事完整,思想情感表達充分,以詩化語言記錄整個送別場面,體現(xiàn)了作者高超的語言運用能力。如《送李補闕充河西支度營田判官序》:“補闕李公,家世龍門,詞場虎步,五經(jīng)在笥,一言蔽詩。”[8]3679短短數(shù)語,整體概括了李補闕家世顯赫,學富五車,博學多才的人物特點?!端蛻阎荻艆④姼熬┻x集序》中“群公自出轅門,驂馬非滿路,置酒欲飲,高歌自凄”[8]3680則用精簡的語句,描寫了浩大的送別場面,寫眾多同僚自轅門而出,車馬成群,在路邊祖帳餞別,飲酒賦詩,酒至酣處,闊別之悲愈加沉重,歌聲凄厲異常。再有《送鄆州須昌馮少府赴任序》:“子其不寶貨,不耽樂,不弄法,不慢官,無侮老成人,無虐孤與幼?!盵8]3680作者用三言句式寫好友馮少府正直無私的品質(zhì),為官廉潔,遵紀守法,不驕縱享樂,不貪圖錢財,愛民如子的高尚品行;三言短小緊促,氣勢充沛,富有感染力,更加突顯人物形象。他語言的簡切還體現(xiàn)于他善于化用諸子散文中的語句,甚至直接借用原句,如“無侮老成人,無虐孤與幼”就是化用《尚書·盤庚上》中“汝吾無侮老成人,無弱孤有幼?!薄端蛷牡芪┫樵缀A晷颉返摹懊阍招泻酰〕韬腿辍敝苯咏栌谩对娊?jīng)·鄭風·萚兮》的“叔兮伯兮,倡予和女”。由此可見王維對先秦古文的推崇和借鑒,他的送別文也呈現(xiàn)典重質(zhì)實的風格。王維的送別文幾乎都是語言十分簡練,往往微言大義,短短數(shù)語淋漓盡致地刻畫場景和抒情達意,因而他的送別文比較難理解,另一方面也突出王維文采過人,學識淵博,注重字斟句酌,有極高的語言天賦。
王維的送別文在思想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上有崇高價值,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關(guān)于古文創(chuàng)作的美學思想,即內(nèi)容上強調(diào)作品的教化功能,但并不完全忽視審美功能,多用散句,以四言居多。他繼承《詩經(jīng)》之詩法并將其融入創(chuàng)作,古為今用,文章夾雜少量駢文,形成駢散結(jié)合的文體樣貌,為后世韓愈之古文創(chuàng)制提供借鑒。他送別文中的寫景佳句,帶有山水田園詩歌的筆力,清新淡雅,以詩一般的文字寫景造境,營造特別的意境,構(gòu)建具有強烈美感的藝術(shù)世界,表現(xiàn)了含蓄神遠之美,用詞樸素省凈,突破了前代“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字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的寫作藩籬。王維在中國古代散文創(chuàng)作歷程上做了進一步革新,促進散文從雕琢綺麗、連篇累牘向樸實平易、“言之有物”的方向發(fā)展。清人厲鶚評價王維:“文格華整超逸,雖不以此獲稱,宋姚鉉《唐文粹》,持擇頗為精審,擷取不遺,詩筆并茂,洵乎才人之極致也?!盵11]
王維的古文以先秦散文為宗,追求莊重典雅的風格,在寫作過程中融入《左傳》《史記》《漢書》等經(jīng)史子集的許多典故,明顧起經(jīng)《題王右丞詩箋小引》云:“玄、肅以下詩人,其數(shù)什百。語盛唐者,唯高、王、岑、孟四家為最。語四家者,唯右丞為最?!盵12]特別是漢史典故,五維使用廣泛而密集,使詩文充滿歷史感和文化氣息。他精通經(jīng)史子集,并將其化用入自己的文章,信手拈來,自然天成,語言追求簡練復古之美,駢散結(jié)合的文體不顯矯揉造作之態(tài),得天機清妙之致,可謂臻入化境,獨具匠心。王維的送別文雖有極高的實用功能,但同樣也是抒發(fā)性靈之作,抒情性強,從中寄寓了自己隱逸的價值追求、功業(yè)的政治理想和離別的真摯哀怨,表現(xiàn)了個人豐富的情感世界和隨性逞氣、恣情肆意、張揚自我的詩意人生。通過他的送別文,可以了解到王維復雜的思想體系,他一生受儒釋道影響頗深,因此他的文章表現(xiàn)出溫厚典雅的風格,耐人尋味又情感充沛。王維反對齊梁浮靡文風,崇古抑今,是當時文壇復古文風的積極倡導者和踐行者,為后世韓愈、柳宗元的古文運動奠定理論和實踐基礎(chǔ)。其以詩為文,以氣運詞的創(chuàng)作手法,使文章呈現(xiàn)溫厚典雅,天機清妙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