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李美皆的文學批評為例"/>
唐 小 林
(深圳市寶安區(qū)作家協會,廣東 深圳 518103)
在《是誰敗壞了批評家的名聲》中,我對當下文學批評的現狀,表示了強烈的不滿和深深的憂慮,并對當下的文學批評及其批評家墮落的原因,進行了詳盡的分析和一針見血的批判。眾所周知,文學批評本來就應該是“好處說好,壞處說壞”,但事實卻毋庸置疑地告訴我們,文學批評家即便是要想說出一點常識,或者真話,在當下極不正常的文學生態(tài)之下,往往都會異常艱難??v觀古今中外的文學史,我們很難看到,有哪一個時代的文學批評家,會像當今的文學批評家這樣急功近利、內心浮躁,甚至為獲得當紅作家們的青睞絞盡腦汁、六神無主。他們往往為了一點可憐的蠅頭小利,想方設法地去巴結那些所謂的當紅作家,把自己的文學批評,寫成了向當紅作家低首下心、溜須拍馬的文學諂媚書。
當下文學批評的現狀的確是非常嚴峻的,但即便如此,我也從未對中國的文學批評感到徹底的絕望。因為我始終相信,在污濁的泥塘里,也會有蓮花盛開。無論有多少鼓吹“爛蘋果”的批評家隨波逐流,集體起哄,都總是會有一些特立獨行,敢于說出文壇真相的文學批評家逆流而上。為了捍衛(wèi)文學的尊嚴,為了剜除那些不斷出現,侵蝕當代文學的“爛蘋果”,李美皆令人欣喜地出現了。她手起刀落,為當代文學批評奉獻出了《容易被攪渾的是我們的心》《為一只金蘋果所擊穿》《文學批評的平常之心》三部廣受贊譽的文學批評集。
多年以后,我仍然清楚地記得,我在眾多的文學批評家中偶然發(fā)現“李美皆”這個名字時的那一份驚喜。閱讀李美皆的文學批評,給我一種久違了的喜悅和興奮,在眾多有著學院背景的文學批評家中,她的批評文字真是太特別了!在她的文章中,我們從來看不到那種裝腔作勢的“學院腔”和一大堆諸如什么“能指”“所指”,故作高深的“學術名詞”,更看不到德里達、福柯、本雅明、羅蘭·巴特這樣一些時常被某些文學批評家們掛在嘴邊,動輒被他們拿出來嚇人的“洋大咖”的名字。與那些為學術而學術,為批評而批評,熱心制造學術垃圾的學院批評家相比,李美皆更像是一位文壇的臨床“醫(yī)學家”,她總是能夠通過大量的閱讀和仔細的比對分析,找出某些當紅作家的病因所在,從而對當下文壇進行病理切片,遞交出一份份當代文壇的病理檢驗和某些當紅作家的“病象報告”。
李美皆的文學批評,可說是當代文壇少見的“另類”,她手中的筆,就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只要是文學的機體上產生的病變,一律都會成為她“動刀”的對象。她用發(fā)自內心的真誠和抽絲剝繭的條分縷析,為當代文學批評贏得了高貴的尊嚴。在文學批評如同集體大合唱,偏離正常軌道的今天,李美皆拒絕加入“合唱團”,其獨立批評的姿態(tài),無疑就像一股難得的清流。
別林斯基在《論〈莫斯科觀察家〉的批評及文學意見》中說:“在我們這里,大家愛讀批評,這一點是沒有爭論余地的。一本雜志總是打開在刊登批評的一頁上,第一篇剪裁開來的文章總是批評;不管一本雜志多么壞,多么萎靡不振,可是只要偶然登載一篇精彩的批評文章,這篇文章就會被人閱讀,登載它的這一期就會被人從塵封積壓的地方翻出來重見天日;雜志具有強大的力量,首先應該歸功于批評。如果沒有批評,雜志就像是沒有臉的人像,解剖學的實驗標本,而不是活生生的有機的生物。為什么會這樣?這里有許多原因:被損害的自尊心,個人利害關系,但最主要的是:對于教養(yǎng)的渴求?,F在非常明白,批評在俄國應該是什么樣的東西,它的目的是什么,它應該經由怎樣的道路來達到自己的目的。現在也同樣非常明白,在我們這里,批評多么重要,好的批評的影響多么有益,壞的批評的影響又是多么有害?!盵1]
在俄國文學史上,之所以能夠出現如此眾多偉大的作家和經典作品,恰恰在于他們擁有一種良好的文學生態(tài),與這些偉大作家共處一個時代的,還有許多如像別林斯基、赫爾岑這樣偉大的文學批評家和思想家。俄國作家對文學批評家的歡迎程度,主動尋求批評家批評,要求公開指出其作品不足之處的虔誠之舉,真讓人為當下那些拒絕文學批評,甚至公開宣稱不看文學批評,趾高氣揚的當紅作家們感到羞恥。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同樣出現過文學的良好生態(tài)。作家指名道姓地批評著名作家的創(chuàng)作弊病,早已成為人們見慣不驚的家常便飯。傅雷先生在《論張愛玲的小說》中說:“文藝的長成,急需社會的批評,而非謹慮的或冷淡的緘默。是非好惡,不妨直說。說錯了看錯了,自有人指正?!獰o所謂尊嚴問題?!盵2]傅雷直言不諱地批評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勾勒的不夠深刻,是因為對人物思索得不夠深刻,生活得不夠深刻;并且作品的重心過于偏向頑皮而風雅的調情,倘再從小節(jié)上檢視一下的話,那么,流蘇‘沒念過兩句書’而居然夠得上和柳原針鋒相對,未免是個大漏洞。離婚以前的生活經驗毫無追敘,使她離家以前和以后的思想引動顯得不可理解。這些都減少了人物的現實性??傊秲A城之戀》的華彩勝過了骨干;兩個主角的缺陷,也就是作品本身的缺陷?!盵2]236李長之在《魯迅批判》一書中,公開批評魯迅先生:“他缺少一種組織能力,這是他不能寫長篇小說的第二個原故,因為長篇小說得有結構,同時也是他在思想上沒有建立的原故,因為大的思想得有體系。系統的論文,是為他所難能的,方便的是雜感?!盵3]李長之在談到自己的寫作初衷時說:“我的用意是簡單的,只是盡力之所能,寫出我一點自信的負責的觀察,像科學上的研究似的,報告一個求真的結果而已,我信這是唯一的批評者的態(tài)度?!盵3]1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魯迅先生在看過該書付印的樣稿之后,還幫助李長之訂正了其中的時間訛錯,并給他寄上了一張自己的照片,李長之也讓書局按照原來照片的大小,印在了書面上。這種作家與批評家之間良好的生態(tài)關系,實在是令人懷念和羨慕不已。魯迅先生與當下某些當紅作家對于文學批評的態(tài)度,可說是霄壤之別。在當下,我們時??吹降氖牵u家批評了某位紅得發(fā)紫的作家,這位作家往往就會情緒失控,不管在什么樣的場合,明里暗里都會對批評過自己的批評家大潑臟水。這種雞腸鼠肚,心胸狹窄,店大欺客的作家,在當下的文壇,并非僅僅是個別現象。批評家對這樣的作家,惹也惹不起,躲也躲不起,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臉地吹捧他們,寵著他們,寫文章哄他們開心。
批評家的文章,必須得到作家本人的認可才算是好文章,這是某些與當紅作家勾肩搭背,春風得意的“批評大腕”的經驗之談?;诜N種原因,當下的文學批評,幾乎清一色地蛻變成為了一邊倒的文學表揚??醋骷夷樕?,尤其是那些當紅作家的臉色撰寫文章的文學“轎夫”,已然成為了當下文學批評的“主流”,那種敢于對如日中天的當紅作家指名道姓,進行公開批評的文章更是猶如鳳毛麟角。李美皆的文學批評,令人欣喜地接續(xù)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優(yōu)良的批評傳統,即便是對那些自己非常熟悉,并且有所接觸的著名作家,在進行批評的時候,她照樣是指名道姓,毫不留情。在《文學批評的平常心》一書中,李美皆對自大、自狂、自戀的“著名作家”周濤的批評,居然就有兩篇長文,多達數十頁。這種不惜花費大量筆墨,重磅出擊、靶標精準、深度剖析、力透紙背的文章,在當今的文學批評中的確是不多見的。
在《自傳不是華山論劍》中,李美皆針對周濤“老子是文壇第幾”,幻想成為文壇“第一”的蹊蹺心態(tài),進行了客觀的分析和真誠的奉勸:“操心名次是對文學懷有功利心,那么,越操心,境界越低,心力越短,排名越往后去了,不如別操心了,文學自會給您公平的回饋?!薄捌鋵崳@個文壇的‘評價’本身就是虛的,‘大師’這個詞已經用濫了,給您一百頂‘大師’的帽子又怎樣!若把文學視作綠林,那江湖座次實在排得很混亂很隨意?!?/p>
在文章中,李美皆并非僅僅針對的是周濤自傳中出現的問題,而是涉及到許多作家老年之后,自傳究竟應該怎么寫的一個普遍性的問題。她尤其贊賞歌德對自傳的寫作態(tài)度:歌德并不相信“自傳”是“真實”的,但他仍以最大的努力和誠心,以60歲之后的圓熟的洞察力,去描繪主宰自己一生的“根本真實”。這部自傳的“詩”的成分也許多于“真”,但滲透歌德晚年的覺悟:“樹可以長高,但終不抵天?!彼?,它“有王者般的‘大’,有禪師般的‘慧’,充實、寧靜、安謐,而又睿智。像沉甸甸的稻穗,不再如年輕時高昂著頭,而是謙卑彎腰,低頭向著無言而沉重的大地……”這才是老者的自傳應有的境界。
在當今的文壇,許多所謂的當紅作家在骨子里是看不起文學批評家的。他們淺薄地認為,文學批評根本就算不上創(chuàng)作,與那些從事小說、散文、詩歌寫作的作家相比,文學批評家仿佛天生就要低人一等。這種近乎愚蠢的觀念,恰恰說明他們對于文學的理解是多么的幼稚可笑!他們根本就不知道,批評才能是一種稀有的、因而是受到崇高評價的才能。有多少作家在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但他們中又有多少人能夠成為優(yōu)秀作家,寫出經典的文學作品呢?同樣,在當今的文壇,以文學批評為職業(yè)的人,可說是多如牛毛,但又有多少人能夠成為優(yōu)秀的批評家呢?
許多從事文學批評,終身端著文學批評這個飯碗,甚至自以為是著名文學批評家的人,其對文學的領悟能力和鑒賞能力都是非常令人大失所望的。李美皆的才氣,來自于她卓越的文學天賦,她是當今文壇既從事文學批評,又擅長小說、散文創(chuàng)作,廣受贊譽的文學批評家。正因如此,與許多文字干癟,語言枯燥,并不真懂文學的學院批評家相比,她的文學批評始終呈現出一種凌厲的氣勢和勢如破竹的風格。在表現方式上,尤其注重語言的精準和鮮活,妙語迭出,甚至間或出現的冷幽默,使李美皆的文學批評形成了一種鮮明的辨識度。當許多學院批評家把自己的寫作當做高頭講章,以為這種充滿方巾氣的文章可以打通別人大腦的時候,李美皆懷著一顆批評的平常之心脫穎而出了。在李美皆看來,文學批評其實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并沒有那么多道理可講,首先具備讀者的審美水平,再來著眼深奧的批評。人情練達即文章,評論家自身懂得人心和人性、具備文學審美和評判能力,是真正好的批評產生的前提。李美皆剖析問題,常常是舉重若輕,懂得人心和深諳人性的。在《余秋雨的矯情與尷尬》中,她不是像某些充滿火藥味的文章一樣,在批評時蠻橫無理,而是對余秋雨矯情的成因進行了客觀的分析:
余秋雨的矯情也未必完全出自刻意,這可能跟領導者的“親切”一樣,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了。經過這些年的做官和成名,余秋雨已經成為一個堂而皇之的“尊者”。凡為尊者,當然是越受尊重,越想有個“尊者”的樣子了,余秋雨的作秀就來自這里。他的作秀其實是一種拘謹,而之所以拘謹,就是因為太想給人留下好印象了,太想讓大家看到一個完美的余秋雨了。余秋雨的為文一向好修飾,人的為人和為文往往具有驚人的一致,所以他的修飾和矯情、作秀實際上是一體化的。在余秋雨,這很自然,他只想在聲名的峰巔處處留心,穩(wěn)步上升罷了??墒怯幸稽c他沒有留心到,所有的完美都是脆弱的,一個人越想把自己塑造得完美,就越是破壞了預期的完美性;一個人越想呈現自己完美的一面,就越容易暴露自己的不完美。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人心和人性,恰恰正是李美皆打開文學批評之門的鑰匙。這種透過人心和人性來觀察作家,分析其作品的方法,可說是李美皆文學批評能夠直擊人心,贏得廣泛贊譽的原因所在。
王朔曾經是一個紅極一時的作家。在談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時,王朔坦言說:“我立意寫小說,的確是想光明正大地發(fā)點小財。這不是幌子,像我這種庸庸碌碌活到今天的人很少有,也沒道理產生什么使命感。叱咤風云的主兒見多了,你就是努力出血來,歷史仍然毫無所動地按照它本身的內在規(guī)律緩緩移動,既然浪遏飛舟不免徒勞,弗如開始隨波逐流?!盵4]在王朔如日中天和逐漸開始走下坡路的時候,李美皆先后寫出了多篇分析和研究王朔創(chuàng)作,及其所面臨的瓶頸的文章。這些文章,恰恰正是從人心和人性,對王朔及其作品進行鞭辟入里的分析的。在《王朔為什么不繼續(xù)“看上去很美”?》中,李美皆寫道:“王朔沉默了七年,寫了《看上去很美》,并且在《自序》當中對自己進行了認真、嚴肅、深刻的清算,可以說,王朔從來沒有這么真實過,也沒有這么正經過。《看上去很美》標志著王朔從所謂‘痞子文學’向嚴肅文學的轉型??墒?,回報他的卻是一片噓聲?!?/p>
聰明如王朔,也有“懵圈”的時候。對于這樣的“王朔現象”,李美皆剖析說:“這是一個尷尬的錯位,當王朔已經在自我批判在蛻變在新生的時候,他的擁戴者卻還深深地喜歡和迷戀著過去的他。他們認為王朔應該是一個痞子,王朔要正經起來就不是王朔了。王朔以為自己不痞了是改邪歸正,他的擁戴者卻以為是改正歸邪?!薄罢驗橥跛肥且粋€脆弱并害怕正經的人,《看上去很美》帶來的尷尬才格外致命?!崩蠲澜缘倪@篇文章,盡管寫于十多年前,但其對王朔寫作的預見性,卻是直接命門的:“盡管《看上去很美》已不招人待見,但王朔徹底失去轟動效應,應該是在《無知者無畏》和《美人贈我蒙汗藥》之后。這些罵人文章一方面使大家看到王朔原來也讀過一些書,可以算個輕性知識分子了,另一方面也使大家看到王朔原來真的很無知;既使大家明白王朔原來還有這一手,也使大家明白這一手也不過如此。指點文學江山本來就是王朔的弱項,卻偏偏擠進來‘裝大個兒’,結果就是露長更露短。王朔已經把自己抖了個底朝天,別人還會對他有什么想頭呢?真不如藏愚守拙明智。正是這些文章,使人看到了王朔的無聊、無非如此,黔驢技窮,因而徹底對他失去了興趣?!?/p>
在《看上去很美》遭遇滑鐵盧之后,王朔在回答學者葛紅兵的訪談時說:“《看上去很美》是我為自己寫的,所以我不對讀者的反應失望。我很高興通過這部小說擺脫了一部分讀者,沒有想讀者,讀者太多太雜也是負擔。”[4]4這種矯情的話聽起來,簡直好像不是出自王朔,而是出自賈平凹,或者余秋雨之口。由此看來,王朔最終都沒有真正明白,讀者為什么會對他再也不感興趣。向來以善于調侃,拿別人開涮的王朔,一面擔心讀者太多太雜成為負擔,一面又擔心在寫作轉型之后失去讀者。于是,他總是患得患失,在寫作中不斷問自己:這是不是小說?王朔生怕他們看不懂。
事實上,余秋雨也好,王朔也好,他們在寫作時都有致命的缺陷。學界對他們的批評已不在少數,但像李美皆這樣能夠準確把脈、找準其病根,進行深度剖析,令人擊節(jié)贊賞的文章,在當下的文學批評中卻并不多見。而這樣的文章,靠的絕不僅僅是知識的積累和勇氣,而更需要的是才氣。當代文壇最不缺的就是滿嘴跑火車的表揚家和一味謾罵的酷評家,而是懂得審美鑒賞,深諳作家創(chuàng)作心理的真正的批評家。
在李美皆的文學批評中,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進行精辟、深刻的分析,堪稱其文學批評中極為精彩的部分。其曾引起過強烈反響,廣為文壇關注的《從蘇童看中國作家的中產階級化》《我們有沒有理由不喜歡王小波?》《從舒婷看詩歌的榮與恥》《女性——愛情——男作家》等文章,表現出的既是李美皆對當下文壇的深層思考,又是其作為一個文學批評家卓越才華的精彩體現。在分析蘇童的創(chuàng)作瓶頸時,李美皆寫道:“其實蘇童喪失的不僅是悲憫,更是面對苦難和發(fā)現苦難的那種勇氣。這個苦難包括內在和外在的。蘇童的貴族氣,地道看來應該是中產階級氣味。中產階級最大的特征便是從精神到物質的自足性。足本身就是一種缺陷,足了,也就到頭了就像月亮的盈則虧,水的滿則溢?!痹诶蠲澜钥磥?,現世的幸福蘇童已經達到了,但對于一個作家來說,優(yōu)裕的物質條件究竟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安逸的生活和自足的內心。李美皆非常認同作家方方所說的:“作家寫到一定程度,就不是比技巧了,而是比人格力量。”在談到王小波時,李美皆首先是對匪夷所思的“王小波熱”提出了質疑。在《李銀河時代的王小波》中,她一針見血地指出:“王小波的躥紅跟李銀河有著重要的關系,是李銀河、出版商、媒體、從眾的心態(tài)加在一起,共同打造了王小波現象。我們現在所看到的王小波,是李銀河時代的王小波,是李銀河的王小波。我們現在所看到的王小波,是市場經濟時代的王小波,是商業(yè)化的王小波。王小波在自己的時代很寂寞,在李銀河的時代卻又有點過于繁榮,他的身后繁榮幾乎和生前寂寞同樣不正常。李銀河的炒作更加證明了王小波不是一種文學現象,而是一種文化現象。”在《我們有沒有理由不喜歡王小波?》中,李美皆對王小波的寫作,同樣提出了尖銳的質疑。李美皆認為,王小波特立獨行精神的宣言書就是《一只特立獨行的豬》。這只豬包含了王小波對獨立思想和自由精神的理解和肯定,因此成為包括王小波在內的一部分人的文化圖騰。這只豬因為不喜歡過別人安排好的生活,最后逃走,長出獠牙,徹底變成了野豬。但變?yōu)橐柏i的行動策略實際上是與王小波的民主科學的現代理念是相背的。王小波被奉為“特立獨行的人生哲學的倡導者與實踐者”,但是,特立獨行其實并不代表一種價值,也不構成一種真正有意義的人生哲學,更不是獲得自由的有效途徑。特立獨行本身并不說明什么,僅僅特立獨行是不夠的,一種特立獨行的思想和行為方式是否值得推崇,要看它對個人和社會所產生的建設性力量。
李美皆的文學批評,總是充滿著一種審視的眼光和令人敬佩的批判精神。在當代文壇上,舒婷是一個以朦朧詩迅速躥紅,平步青云,并且享受到文學紅利的既得利益者,但就是舒婷這樣的詩人,卻在憑借詩歌獲取了世俗的榮譽和所謂的幸福之后,匪夷所思地大肆糟蹋起了詩歌。在舒婷看來,仿佛自己曾經的寫詩經歷都是誤入塵網,完全是一種恥辱。但我們可以肯定地說,無論舒婷怎樣“覺今是而昨非”,把自己的家庭當做現實版的桃花源,但舒婷依然還是舒婷,永遠也成不了陶淵明。陶淵明的人生境界,跟舒婷永遠都不在一個臺階。
過氣之后的舒婷,寫出的那些平庸的散文,雞毛蒜皮也就罷了,但仿佛就像要和莫言、賈平凹、余華這類作家進行PK似的,看誰寫得更令人惡心。在他們的小說中,描寫廁所和大便始終是他們的最愛,在舒婷的散文中,大有與這些小說家戀污成癖的相同嗜好,舒婷干脆直接拿其兒子的排泄來惡心讀者??吹竭@里,我們就可以清楚地知道,舒婷為什么會在當代詩壇上曇花一現,再也不可能寫出像樣的作品的原因所在了。做人最起碼的就是要有品和格,而絕不應該像一只雞一樣,滿足的僅僅是一把糠,戀上溫暖的雞窩,甚至為隨意的四處排泄感到自豪。那些毫不考慮讀者的閱讀感受,肆意污染讀者眼球的作家,最多只能叫做病態(tài)的寫作者,他們終將都被讀者視如敝屣,無情地拋棄。
舒婷的散文寫作,從表面來看,僅僅是一個個案,但事實上又并非是舒婷一個人的問題,而是當下許多作家整體的素質和心理疾患問題。在莫言的筆下,比喻離不開大便,甚至還令人惡心,矯情地謳歌大便;在賈平凹的小說中,幾乎篇篇都離不開排泄等污穢的描寫;在余華的小說中,對糞坑毫發(fā)畢現的描寫,可以說就是在以文學的名義糟蹋文學。
李美皆在分析作家的作品時,非常注意作品的細節(jié)描寫。她就像“老吏斷案”一樣,往往從一個作家的一段細節(jié)描寫,就能令人信服,水落石出地剖析出該作家,乃至當下許多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和人生境界。在《女性——愛情——男作家》中,李美皆通過畢飛宇的小說《青衣》里對筱燕秋從二十年前被煙廠老板追星,直至最終被該老板所嫖,乃至為其所厭惡和歧視的分析,揭示出了畢飛宇創(chuàng)作的病根,以及當下許多男作家在寫作中普遍存在的問題:
魯迅說:悲劇是把人生有價值的毀滅給人看,可是,在畢飛宇筆下,沒有絲毫的悲劇感,而是非常的漫不經心,糟蹋了就糟蹋了,沒什么顧惜,更不用說憐香惜玉。畢飛宇的漫不經心里面,包含著一種不見刀光劍影的殘忍。正是因為漫不經心,而愈發(fā)顯得殘忍,也愈發(fā)讓人痛心,一種無法名狀的響徹內心的鈍痛。
由這一細節(jié)可以看出,作為作家的畢飛宇,并不是一個“很愛女性的男作家”。
中國當下的男作家,很少有人能寫好愛情,可能正是與不懂女性、不懂愛情有關。社會的市場化導致女性的商品化,女性的商品化導致對于女性敬意的普遍喪失,在男性的眼里,女性是沒有光輝,沒有神性的。
一個優(yōu)秀的批評家,必須是膽識和才氣的結合體。李美皆批評的意義在于,她往往能夠通過許多文學研究者習焉不察的現象,還原出令人信服的真相,揭示出隱藏在事物背后的本質。在《關于從維熙的“混沌”》中,李美皆對從維熙對于苦難匪夷所思的謳歌,進行了一針見血的抨擊:
體驗苦難——書寫苦難——感謝苦難,這已經成為從維熙那一代作家的行為藝術模式。好像他們的苦難是自愿的,好像他們很擔心若無這份苦難,他們的寫作將無的放矢,他們的人生將毫無價值。難道苦難是值得追求的人生價值嗎?沒有這番經歷,自然會有別的,人不會生活在真空里,別的經歷未必沒有書寫的價值。因為苦難提供了寫作的素材,所以,苦難也被賦予了價值,可是,那些不寫作的沉默的大多數呢?你感謝苦難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他們?這可是整個時代的苦難!受虐的寫作收益居然使人感謝受虐,這是不是寫作的異化!人的權利比寫作重要,寫出來的受虐依然是受虐,寫作不能改變受虐的性質,寫作的超度功能不能如此消極地使用!
1973年8月23日,兩名罪犯闖入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一家銀行,挾持了4名人質,并且長達130個小時之久。在這段長長的時間里,遭到挾持的人質,反而開始對劫持犯產生了同情與認同,甚至崇拜的心理。其中一位女職員,居然愛上了一名劫匪,并與其在服刑期間訂婚。從維熙患上的,其實就是這樣一種典型的“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從維熙雖然沒有像那位斯德哥爾摩銀行的女職員那樣,嫁給劫匪,但從其心理上來說,從維熙早已經把自己“嫁”給了苦難,并且無怨無悔,執(zhí)著地愛上了苦難,成為了苦難的熱情謳歌者。在從維熙這樣的作家看來,寫作就是他的生命,只要能夠寫出幾本書,獲取一點世俗的所謂功名,哪怕日子過得像一頭豬,也要感謝命運賜予自己的那一把糠。至于什么叫做寫作和人的尊嚴,從維熙或許連想都沒有想過。如果說,在當今的文壇,僅僅只是從維熙一個人患上這樣的“受虐綜合征”,我們似乎倒不必過于心急,而關鍵在于它“已經成為從維熙那一代作家的行為藝術模式”,李美皆在文中泣血錐心的質問,不知能不能引起療救者的注意,喚醒諸如從維熙這樣熱愛受虐的受虐者?
曾經很長一段時間,我對沈從文是崇拜有加的。我對他“鄉(xiāng)巴佬”的膽小和樸實,總是津津樂道,心懷敬意;對他的文學才華更是仰慕不已,心慕手追。在讀過李美皆的《丁玲與沈從文》之后,我卻大為震驚!李美皆以千鈞的筆力,顛覆了沈從文在我心中固有的形象。在當代文壇,沈從文與丁玲的恩恩怨怨,幾乎是眾人皆知的,但對于事情的真相,人們往往卻像水中望月、霧里看花一樣,并非真正清楚。而僅僅是根據印象中沈從文的“老實”和丁玲的強勢,先入為主地對二人進行判斷,像同情弱者一樣,習慣性地將同情的天平,傾向于沈從文,而不喜歡丁玲。但事實告訴我們,“老實”的沈從文,卻有著極為令人失望,甚至很不老實的一面。文人相輕,這是古今中外常有的事情,但無論如何,都絕不應該采取潑臟水的方式妖化對方。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沈從文居然公開說丁玲“亂得很,長得又不好……”李美皆寫道:
更匪夷所思的是,連“寫的東西和她本人一樣,只是放蕩”這樣的話都出來了,完全就是一個長舌婦跟一個小男人議論另一個女人的情形。這是一位男作家,而且是一位所謂偉大的男作家的氣度風范嗎?你還覺得他有那么高潔純正地道嗎?不看這個語境中的沈從文,你能想象他還有這么真實“可愛”的一面嗎?這種小丈夫氣,與魯迅筆下搖唇鼓舌的小丙君委實有得一拼,除卻白眼看雞蟲,難道你還能對他青眼有加嗎?
沈從文對于丁玲這種與女性性別有關的特定評判,先就有失君子風度。那無非就是自古以來針對女性的最方便的攻擊,男人對女人之惡毒與下作,畢露無遺。就算交惡,一個男人,專在這些地方對女人下手,也見得不是君子。
李美皆在文章中為丁玲辯誣,為我們還原出了一個真實的沈從文,將沈從文內心深處的狹窄和陰暗,一覽無余地暴露在了讀者的面前。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這就像李美皆在答記者問時所說:“我的批評觀跟我的做人觀世界觀是一體的,比如對于自由、平等、個性、尊嚴、真實、坦白等信念的堅持?!薄抖×崤c沈從文》的寫作,與其說是在談論沈從文與丁玲的個人恩怨,倒不如是在通過為丁玲辯誣,排除沈從文心中的怨氣和身上的毒氣,從而捍衛(wèi)人的尊嚴。
在《如同一個孩子無法遏制炫技的沖動》中,李美皆說:“來自于林賢治這樣一位獨立不倚的知識分子的肯定性理解,尤其顯示出,丁玲晚年給許多人留下的‘左’的刻板印象,是一個需要慎重認識和對待的復雜問題?!蔽膲瘜Χ×岬难?,并非僅僅只有沈從文一個人,這其中的原因,尤其值得學者們繼續(xù)進行探討和深挖,但無論如何,李美皆已經用她的文學批評,開啟了一條極為艱難的重新評價當代作家之路,從而讓被捧上神壇的沈從文們回歸到正常的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