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馬西來與元代天馬歌詠*

張建偉

追求天馬起自漢武帝，學術界對這一問題的研究主要涉及史實考證、造型藝術等方面。周士琦《汗血馬小考》（《文史雜志》2002 第2 期）考證了汗血馬的得名；王淑梅、于盛庭《再論漢武帝〈天馬歌〉的寫作緣由和年代問題》（《樂府學》2010年刊）提出，《史記·樂書》所載《西極天馬歌》本為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年）秋為得烏孫馬而作，太一天馬絕非渥洼水馬，而是余吾水馬，《太一天馬歌》應作于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夏。相關論文還有張躍進《“天馬”小考》（《東南文化》1986年第1 期），劉兆云《漢武帝〈天馬歌〉縱橫談》（《新疆大學學報》1993 第2 期），王立《汗血馬的跨文化信仰與中西交流——〈汗血馬小考〉文獻補正》（《文史雜志》2002 第5 期），高淑平《試論漢武帝“天馬詩”的文學成就與社會意義》（《大慶師范學院學報》2009年第4 期），王淑梅、于盛庭《〈天馬歌〉考辨與〈史記·樂書〉的真?zhèn)巍罚ā稑犯畬W》2015 第2 期），朱秋德《李白〈天馬歌〉所據漢天馬詩賦考辨及其他》（《中國李白研究會第十八屆年會暨成立三十周年紀念大會論文集》）等。

元代天馬詩的研究未受到應有重視，目前僅見3 篇論文：劉宏英《元代詩文中的天馬集詠》（《北方民族學院學報》2014年第1 期）重點分析了程鉅夫、劉詵、揭傒斯、許有壬、周伯琦等人的作品；高林廣《上都天馬歌之民族文化與文人心態(tài)初探》（《內蒙古師范大學學報》2016年第4 期）以元順帝至正二年（1342年）拂郎國遣使至元上都進獻天馬為中心，指出天馬歌對貢馬的體貌、形態(tài)、精神氣質作了生動形象的描繪，并渲染了馬的“神性”，凸顯了天子圣德、遠裔歸化的主題，最終鍛造了天馬深沉、濃郁的文化品格；劉嘉偉《元代“拂郎獻天馬”同題集詠芻議》（《晉陽學刊》2016年第2 期）認為，元代“拂郎獻天馬”同題集詠的作者身份多元，詩作顯示出盛世心態(tài)與和雅詩風，既有對馬的贊頌，也有多元感情的抒發(fā)。與天馬詩有關的研究還有葉新民《元代中國與歐洲友好往來的一段佳話——周朗〈天馬圖〉小考》（《內蒙古大學學報》2013年第6 期），文章認為，至正二年拂朗國使節(jié)到上都獻馬，元順帝命周朗繪制《天馬圖》，這幅畫與（后）至元二年（1336年）元朝和羅馬教廷的一次重要交往有密切關系。

綜上所述，目前對天馬缺乏貫通性的研究，天馬的得名、帝王與文人的天馬情結、天馬與絲綢之路的關系等問題值得探討。本文擬從天馬之名的考證入手，分析其文化內涵，進而以元代天馬詩為例，闡發(fā)其背后的文化意義。

一、天馬考

天馬之名起自漢武帝時期，《史記·大宛列傳》：

初，天子發(fā)書《易》，云“神馬當從西北來”。得烏孫馬好，名曰“天馬”。及得大宛汗血馬，益壯，更名烏孫馬曰“西極”，名大宛馬曰“天馬”云。［1］3170

漢武帝以《周易》占卜，獲知“神馬當從西北來”，先得烏孫好馬，名之天馬，后得大宛汗血馬，又將天馬之名改屬大宛汗血馬。

然而，根據史籍記載，漢武帝最早得到的是渥洼（在今敦煌）神馬。《漢書·武帝紀》記載，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年），“秋，馬生渥洼水中”①。不過，武帝更看重的是“大宛汗血馬”，那么，這種馬是什么時候進入中原的呢？

《史記·大宛列傳》記載：“自博望侯騫死后，匈奴聞漢通烏孫，怒，欲擊之。及漢使烏孫，若出其南，抵大宛、大月氏相屬，烏孫乃恐，使使獻馬，愿得尚漢女翁主為昆弟?！保?］3170烏孫獻馬在張騫死后，即武帝元鼎三年（公元前114年）之后。《大宛列傳》在記述武帝派使者求大宛馬之后載“是時漢既滅越”［1］3170，據《漢書·西南夷傳》，西漢征伐南越在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冬。烏孫馬與大宛馬先后進入中原當在公元前114年至公元前110年之間，結合武帝元鼎四年秋得到渥洼馬，則上限當在公元前113年②。

綜上所述，武帝獲取天馬的次序為：公元前113年秋得渥洼馬，之后烏孫獻馬，最后得到大宛馬，并且不斷派使者征求，時間當在公元前110年之前。

武帝最喜愛的天馬來自大宛。史載大宛“多善馬”，《史記》集解引《漢書音義》曰：“大宛國有高山，其上有馬，不可得，因取五色母馬置其下，與交，生駒汗血，因號曰天馬子。”［1］3170天馬，又有汗血馬之稱，應劭曰：“大宛舊有天馬種，蹋石汗血。汗從前肩髆出，如血。號一日千里?！鳖亷煿旁唬骸疤Ｊ?，謂蹋石而有跡，言其蹄堅利。”［2］202

為了求得大宛馬，武帝不斷派出使臣，《史記·大宛列傳》記載：“天子好宛馬，使者相望于道。諸使外國一輩大者數百，少者百余人，人所赍操大放博望侯時?！保?］3170為了達到目的，武帝甚至使用武力?！稘h書·武帝紀》記載，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年）春，貳師將軍李廣利斬大宛王首級，獲得汗血馬，作《西極天馬之歌》。

在古代馬是重要的戰(zhàn)略物資，漢武帝好大喜功，酷愛戰(zhàn)馬，他追求天馬就成為必然。因此，西域天馬進入中原，主要體現(xiàn)了漢武帝作為皇帝對國力強盛、四夷賓服的渴望。

二、古代帝王與文人的天馬情結

“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過此已忘；而奉行者即為定例?！保?］489《促織》更何況天馬乃天子所愛，因此，天馬、神馬成為時代之追求。渥洼馬就是其中一個典型的事例。

《史記·樂書》“又嘗得神馬渥洼水中”［1］1178，作《太一之歌》，伐大宛得千里馬，武帝命人作歌曰：“天馬來兮從西極，經萬里兮歸有德。承靈威兮降外國，涉流沙兮四夷服?！保?］1178

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年）漢朝殺掉大宛王獲取宛馬時，作《西極天馬之歌》，曰：

“太一況，天馬下”，師古曰：“言此天馬乃太一所賜，故來下也。”“浮云，晻上馳”，蘇林曰：“言天馬上躡浮云也?！薄绑w容與，迣萬里”，師古曰：“言能厲渡萬里也。”［2］1060詩歌中的天馬極為神奇，它為上天所賜，能上躡浮云，下渡萬里，除了龍之外，無可匹敵。

天馬徠，從西極，涉流沙，九夷服。天馬徠，出泉水，虎脊兩，化若鬼。天馬徠，歷無草，徑千里，循東道。天馬徠，執(zhí)徐時。將搖舉，誰與期？天馬徠，開遠門，竦予身，逝昆侖。天馬徠，龍之媒，游閶闔，觀玉臺。［2］1060-1061應卲曰：“閶闔，天門。玉臺，上帝之所居?！保?］1061夸飾天馬的非同尋常，除了毛色如虎，變化如神，奮搖高舉外，還可以乘之往昆侖神仙世界，游覽閶闔、玉臺等上帝之所居。

天馬被追求與神話的過程，反映了漢武帝作為一代英主，既有開疆拓土的豪情，又有好大喜功的虛榮。天馬歌所唱“歸有德”“降外國”“四夷服”，包含著儒家“遠人服”的政治理想，但使用手段卻非“修文德”③。

漢武帝之后，欣慕仿效者代不乏人。比如，《后漢書·光武十王列傳·東平憲王蒼》記載，建初三年（78年），章帝特別賜給劉蒼及瑯邪王劉京書曰：“并遺宛馬一匹，血從前髆上小孔中出。常聞武帝歌天馬，沾赤汗，今親見其然也?！保?］1439北朝也有漢武帝的崇拜者，《魏書·董紹傳》記載，“肅宗初，紹上《御天馬頌》，帝賞其辭，賜帛八十匹。”盛唐的張說曾作《雜曲歌辭·舞馬千秋萬歲樂府詞》三首，其二曰：“圣王至德與天齊，天馬來儀自海西。腕足齊行拜兩膝，繁驕不進蹈千蹄。髤髵奮鬣時蹲踏，鼓怒驤身忽上躋。更有銜杯終宴曲，垂頭掉尾醉如泥。”［5］416

同時，歷史上也不乏對漢武帝求天馬持批評態(tài)度的人。當年，漢武帝得渥洼馬，作天馬歌，中尉汲黯曾進諫曰：“凡王者作樂，上以承祖宗，下以化兆民。今陛下得馬，詩以為歌，協(xié)于宗廟，先帝百姓豈能知其音邪？”［1］1178使得漢武帝默然不悅。

對于求天馬，批評者的主要理由是發(fā)動戰(zhàn)爭，勞民傷財。前秦皇帝苻堅將大宛進獻的天馬千里駒等寶物退還，并且命群臣作《止馬詩》，追慕的是漢文帝的節(jié)欲儉樸，委婉地對漢武帝的鋪張表示異議，被稱為盛德之事④。還有人公開批評漢武帝傾其國力求天馬的做法，比如《北史·四夷傳》序曰：“漢武士馬強盛，肆志于遠略。匈奴已卻，其國乃虛。天馬既來，其人亦困?！背跆迫笋宜炝家渤钟蓄愃频囊庖?。他說：“漢武負文、景之聚財，玩士馬之余力，始通西域，初置校尉。軍旅連出，將三十年。復得天馬于宛城，采蒲萄于安息。而海內虛竭，生人失所，租及六畜，算至舟車，因之兇年，盜賊并起?！保?］2736元人天馬詩在贊揚本朝威德遠布、四方進獻的同時，也對漢武帝為獲取天馬而發(fā)動戰(zhàn)爭的行為給予批評，比如許有壬《應制天馬歌》：“茂陵千金不能致，直以兵戈勞廣利。當時紀述雖有歌，侈心一啟何由制。吾皇慎德邁前古，不寶遠物物自至?！标懭省短祚R歌》：“穆王八駿思游歷，漢武窮兵不多得。天馬自來征有德，史臣圖頌永無?！雹?/p>

無論是仿慕還是批評，在人們心中，天馬緊緊地和漢武帝開邊拓土聯(lián)系在一起，由于這一點不符合儒家修禮以待遠人賓服的理念，因此漢武帝以武力求天馬的行為并不被廣泛認可。

不只是帝王對“天馬”有強烈的追求，文人也有“天馬”情結。在唐代之前，文人僅僅在詩歌中提到過天馬，很少專詠天馬之詩，比如阮籍《詠懷》詩其四“天馬出西北，由來從東道”。唐代開始出現(xiàn)天馬題材的詩歌，這和唐朝國力強盛，西域暢通密切相關。張仲素《天馬辭二首》其一曰：

天馬初從渥水來，郊歌曾唱得龍媒。不知玉塞沙中路，苜蓿殘花幾處開。［5］4139

張仲素提到天馬出自渥洼水，并描繪其神態(tài)。李白《天馬歌》在對天馬的形態(tài)與神奇盡情描繪之后，轉入懷才不遇的感傷，天馬成為期盼伯樂的備受壓制的賢才的象征。

在唐詩中，天馬成為漢武帝的標志之一，比如李商隱《茂陵》：“漢家天馬出蒲梢，苜蓿榴花遍近郊?！保?］552詩歌中也有對漢武帝武力獲取天馬的批評，比如周存《西戎獻馬》：“天馬從東道，皇威被遠戎。來參八駿列，不假貳師功?！保?］3289儲光羲《和張?zhí)６礼R步》：“今日歌天馬，非關征大宛?！保?］1412

宋代天馬詩不多見，例如謝翱《宋鐃歌鼓吹曲》提到天馬，詩序曰：“宋既受天命，為下所推戴。懲五季亂，誓將整師。秋毫無所犯，為天馬黃第二。”［8］卷一可見天馬與國力強盛、西域是否暢通有著密切聯(lián)系。

三、元代天馬入貢及天馬詩考論

那么，在疆域廣大、國力強盛的元代，文人是如何看待天馬的？

元代接收天馬朝貢不止一次，據文獻記載，僅僅外國進貢就至少有三次⑥，分別是元貞大德年間、天歷年間與至正二年（1342年），應該都是拂郎國所進獻。于立《題趙子昂桃花馬》：“學士當年侍武王，詔騎天馬入明光?！保?］986說明趙孟桃花馬圖作于元武宗年間，此天馬何年所貢、來自何地不可考。這三次拂郎國進獻天馬考證如下：

第一，倪瓚《松雪馬圖為原道題》曰：“渥洼龍種思翩翩，來自元貞大德年。”［10］卷八說明元成宗元貞大德年間曾有進貢天馬的事，趙孟還為此作畫。元初的牟曾為《拂林天馬圖》題詩，他死于至大四年（1311年），他見到的“拂林天馬”當為元朝初期拂林進獻的，具體時間史籍失載，有可能就是大德貞元年間。

第二，張昱《天馬歌》詩題下注曰“天歷間貢”，天歷為元文宗年號，說明當時有過進貢天馬的事件。詩曰“天馬來自茀郎國”，可見為茀郎國所進貢。茀郎，即拂林、拂郎、佛朗。關于拂林的具體地址，尚存爭議。馮承鈞原編、陸峻嶺增訂《西域地名（增訂本）》提出，《新唐書》之拂林為君士坦丁堡，《元史》中的佛郎指地中海東岸歐洲人，東羅馬帝國及西亞地中海沿岸諸地［11］21，27。唐曉峰認為“泛指整個通行基督教公教的歐洲地區(qū)，也可指敘利亞等地”［12］95。從拂郎天馬來到上都的路程看，當為歐洲地區(qū)。詩曰：“大國懷柔小國貢，君王一顧輕為重。學士前陳天馬歌，詞人遠獻河清頌。鸞旂屬車相后先，受之卻之俱可傳。普天率土盡臣妾，圣主同符千萬年?！保?3］卷一

第三，元代影響最大的是至正二年，拂郎國進獻天馬。這次事件引起了人們歌詠天馬的熱潮，成為詩壇歌詠的盛事。用楊鐮先生的話講，就是“元人有關‘天馬’詩文，能編成一部專集”［14］。目前可見的作品有許有壬《應制天馬歌》、周伯琦《天馬行》、唐元《拂郎國獻天馬》、葉懋《天馬歌》、宋無《天馬歌》、秦約《天馬歌》、陸仁《題漢天馬圖》、楊維楨《佛郎國進天馬歌》等。此外，歐陽玄有《天馬頌》，揭傒斯、吳師道有《天馬贊》。

除了在天馬進獻時集中歌詠，天馬題材滲透元人的生活之中。元代天馬詩的數量超越前代，甚至形成了同題集詠。劉嘉偉《元代“拂郎獻天馬”同題集詠芻議》認為：“集詠參與者朝野皆有，遍布四大族群、五大宗教，足見元代中國文學地圖之宏闊，作家隊伍構成之多元，且多元作家能關心同一問題，文化情感親密無間。”［15］從縱向上看，天馬歌詠遍及元朝前后期，并在至正二年達到高潮。眾多詩人都關注到天馬入貢這一事件，紛紛寫詩歌頌，共同譜寫了歌詠天馬的樂章。

關于天馬歌德內容，大致可分為三個方面。

首先，歌頌元朝國力強盛、天子圣德、四夷歸化。楊維楨《佛郎國進天馬歌》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詩序曰：“天馬歌，本古樂府車馬六曲之一也，漢郊祀樂歌亦有之。然漢之得天馬，或出于漢二師將軍之伐宛，非德徠之。維我有元，至正圣人德被西裔，而佛郎馬來，宜作歌章，光贊樂府，故作此歌?！保?6］卷七詩序提到的“二師將軍”，當作貳師將軍，指的是漢武帝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年）春，貳師將軍李廣利斬大宛王首級，獲得汗血馬。但這一舉動并不符合儒家以德招撫四方的原則，漢武帝為了得到天馬，不惜使用武力，元朝則不同，由于皇帝“德被西裔”，才有天馬入貢的事。張昱《天馬歌》同樣贊美了元朝國力強盛、四夷賓服。

其次，描繪天馬的外貌與神態(tài)。例如，陸仁《天馬歌》：“崇尺者六脩丈一，墨色如云踶用白?！保?］1090說天馬高六尺，蹄為白色。張昱《天馬歌》：“天馬來自茀郎國，足下風云生倐忽。司天上奏失房星，海邊產得蛟龍骨。軒然卓立八尺高，眾馬俛首羞徒勞。色應北方鐘水德，滿身日彩烏翎黑。”［13］卷一該詩說天馬為黑色，有八尺高，在群馬中卓然而立。朱德潤《存復齋集》卷五《異域說》說：“至正壬午間，獻黑馬高九尺余，鬃尾垂地七尺?！保?7］第40 冊，553至正壬午，即至正二年，朱德潤聽到的拂郎國進獻的天馬也是黑色，以高大著稱。三人所說馬的高度不一樣，應該存在想象與夸張的成分。除了寫實描寫，張昱還發(fā)揮想象，說天馬來自天上，房星，即房宿，象征天馬。

最后，敘述天馬由佛郎來元朝的過程。天馬從遙遠而神秘的拂郎國出發(fā)，歷經數年之久，輾轉海路和陸路，來到元朝上都（位于今內蒙古自治區(qū)錫林郭勒盟正藍旗境內）。天馬神奇的旅程具有傳奇色彩，引發(fā)了元人的興趣。例如，許有壬《應制天馬歌》說：“佛郎國在月窟西，八尺真龍入維縶。七逾大海四閱年，灤京今日才朝天?！保?8］卷十月窟，是月亮的歸宿處，這里指遙遠之地，佛郎之遠超出了元人的想象。

除了同題集詠，科舉考試中還以天馬為題。廬陵人劉詵《天馬歌贈炎陵陳所安》詩，即是其同情陳所安于延祐元年（1314年）以《天馬賦》參加鄉(xiāng)試落第而作⑦。當時有不少以天馬為題材的繪畫，比如趙孟就曾為天馬作畫，因此，元代題天馬圖的詩歌大量涌現(xiàn)。馬祖?！厄E馬圖》、梁寅《題天馬圖》、戴祖禹《天馬圖歌》、丁鶴年《題茀郎天馬圖》、王逢《敬題汪氏天馬圖》都是這類作品。

不同于前代天馬詩歌多出于想象，元代天馬詩雖然不乏夸張，但多是基于寫實，詩人或是親眼所見天馬，或是看圖而作。

四、元代天馬詩的意義

元代天馬詩盛行反映了文人對天馬的關注。天馬入貢除了代表盛世象征外，還因為它的到來帶給人們域外風物。漢代伴隨天馬到來的還有物產與文化交流，《史記·大宛列傳》記載，大宛“俗嗜酒，馬嗜苜蓿。漢使取其實來，于是天子始種苜蓿、蒲陶肥饒地。及天馬多，外國使來眾，則離宮別觀旁盡種蒲萄、苜蓿極望?！保?］3173-3174⑧漢代如此，元代也不例外，元代海外貿易的出口商品包括紡織品、金屬器具、陶瓷等文化生活用品，進口商品有寶貨、香貨與藥物，手工業(yè)原料及成品，金銀等貨幣，以及包括珊瑚、象牙、檳榔、丁香、胡椒、八角茴香等幾百種物品⑨。

由于元代和域外接觸與交流極為廣泛而頻繁，元代歌詠域外風物的詩篇并不少見。舒有詩《駱駝雞行》，描繪出自域外國度的貢物——非洲特有的珍奇動物鴕鳥。除了鴕鳥，非洲的另外一種動物斑馬也進入了詩人的視野，元人稱作花驢［19］海外貢花驢過。至正二年佛朗國進貢天馬，成為詩壇歌詠的盛事，也是出于這樣的背景。元人朱德潤《存復齋集》卷五《異域說》記載，延祐年間佛郎國使來朝，說他們的國家“當日沒之處，土地甚廣，有七十二酋長，地有水銀海，周圍可四五十里”［17］第40 冊，553。他們獲取水銀的方法極為神奇。天馬的到來打開了元人對域外的向往與想象。

天馬是如何來到元朝的呢？從天馬詩中可以看出些端倪。陸仁《天馬歌》曰：“佛朗之國邈西域，流沙彌漫七海隔?！保?］1090拂郎國距離元朝極為遙遠，中間有重重的大海阻隔，七次渡海，歷時四載才到達元朝的上都⑩。漢武帝求天馬依靠的是陸上絲綢之路，而拂郎國進貢天馬走的是海路，歷時四年才來到中國，天馬很可能是經由海上絲綢之路到達的?。馬可波羅回國是從福建泉州港出發(fā)，經蘇門答臘、斯里蘭卡、馬拉巴海岸，扺達波斯灣的霍爾木茲（即忽里模子港），經君士坦丁堡返回威尼斯?。天馬從拂郎國來到元朝可能也是經由這一航線。

海上絲綢之路興起于兩漢，而興盛于宋元，是東西方經濟文化交流的紐帶。早在公元二世紀，羅馬帝國為了絲綢貿易，開辟了通往東方的亞洲各國的航路［20］74。中國同樣積極遠航南亞、阿拉伯地區(qū)乃至非洲，進行海外貿易。元代在之前的基礎上有所發(fā)展，海外貿易極為發(fā)達［21］，可以到達“南海、印度洋至阿拉伯海乃至地中海的廣大海區(qū)所涉國家（地區(qū)）”［22］44。13—14 世紀的元朝，第一次實現(xiàn)了海、陸絲路的全面貫通，“中國主動開放情境下的東、西方經貿與文化交流臻于鼎盛”［23］。在這種背景下，對海外名物的文學書寫也呈現(xiàn)出新的面貌?！啊祚R’由遠及天外的拂郎，七渡重洋，駕海而至中國，其充滿海外風煙意味的傳奇色彩，震撼了元王朝，令舉國之人情緒沸騰、激蕩，能親見目睹其時盛況，是海陸‘絲路’貫通時代里，非同尋常的際遇，也是文人們嘆賞不已的重要原因。”［23］這就是元代文人天馬集詠的深層原因。

天馬詩到元代達到了頂點，與元代疆域廣闊、國力強盛密切相關，也和蒙古民族有著密切聯(lián)系。蒙古民族馬上得天下，號稱馬背上的民族，對馬的酷愛與崇拜體現(xiàn)在生活與藝術各個方面??！懊稍怯蛲饬捡R進入中原的另一個重要時代。由于蒙古帝國地跨亞歐大陸，其西北與中歐相接，西南臨地中海，因此元代對遙遠地域的良馬有了更多認識，知道除了中亞的汗血馬（即阿魯骨馬/小西馬）以外，還有產于阿拉伯與地中海地區(qū)更好的脫必察馬，即‘大西馬’?！薄敖袒寿浗o元順帝的禮物是一匹駿馬，此事在當時極為轟動。”［24］這就是引發(fā)元人同題集詠的“天馬”。“古代中國兼有東亞大陸的農耕區(qū)及與之毗鄰的蒙古高原。游牧民族所馴化的馬匹不僅是古代亞歐人跋山涉水長途往來的主要工具，它本身也是絲路沿線各族人民之間互通有無的重要交換物?！保?4］

在漢代陸路的基礎上，元代進一步發(fā)展了海上絲綢之路，天馬成為絲綢之路的標志，元代天馬詩就是東西方文化交流的見證。

注釋

①《漢書》卷二十二《禮樂志》和《資治通鑒》卷十九將馬生渥洼水中載于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當從《漢書·武帝紀》。②《資治通鑒》卷二十將漢朝獲得大宛馬編入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③《論語·季氏》：“夫如是，故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雹軈⒁姟稌x書》卷一一三《苻堅載記上》。⑤參見許有壬撰《至正集》卷十，元人文集珍本叢刊本；顧瑛輯《草堂雅集》卷十五，中華書局2008年版。⑥于立《題趙子昂桃花馬》：“學士當年侍武王，詔騎天馬入明光?！闭f明趙孟桃花馬圖作于元武宗年間，此“天馬”何年所貢、來自何地不可考。⑦詳見劉詵：《桂隱詩集：卷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⑧唐人歌詠也有這樣的內容，鮑防《雜感》曰：“漢家海內承平久，萬國戎王皆稽首。天馬常銜苜?；?，胡人歲獻葡萄酒?！雹釁⒁姼邩s盛《元代海外貿易研究》第三章第四節(jié)《進出口商品構成》，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⑩陸仁《天馬歌》“四年去國抵京邑”，郭翼《天馬二首》其二：“四年遠涉流沙道?！?據朱德潤《異域說》，拂郎天馬歷經四年到達乞失密，又經過四年才渡海到達。?參見唐錫仁：《馬可波羅和他的游記》，收入余士雄主編《馬可波羅介紹與研究》，書目文獻出版社1983年版；黨寶海整理：《陳高華說元朝》，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參見波·少布：《蒙古民族的馬文化》，《內蒙古社會科學（文史哲版）》1994年第1 期；梁麗霞：《蒙古族的馬崇拜淺析》，《民俗研究》2004年第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