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勝高
周封諸侯,在太廟中舉行冊命禮,賜以爵位;在太社舉行裂土儀式,賜以土地。封土于社的做法,表明諸侯所擁有的土地源于周天子所賜,通過封土儀式確認諸侯擁有土地管轄權。諸侯立國社于邦國之內,以之作為封國的象征,社祀與稷祀形成社稷之祀,作為諸侯邦國的最高祭祀。諸侯朝覲天子前后,要祭拜于社?!吨芏Y·春官宗伯·大?!费裕骸按髸煊趶R,宜于社,過大山川,則用事焉;反行,舍奠?!保?]673賈公彥疏云:“諸侯四時常朝不稱大,今朝覲稱大者,諸侯為大會同而來,故稱大朝覲?!毙星案嫔纾郧笊缰髯o佑;歸后報社,以稟社主邦國的安危,邦國之社被視為諸侯的護佑之神。諸侯朝覲天子、大會同等儀式中,便有大合祀之禮,即天子率諸侯合祀天地山川丘陵百神,最能看出神地之禮在兩周祭祀系統(tǒng)中的基礎性地位,也能看出諸侯以社稷作為邦國象征的制度用意。本文試論之。
《周禮·春官宗伯·大宗伯》言:“王大封,則先告后土。”后土為周社之主①,周舉行諸侯分封儀式,在太社中舉行。孔穎達言:“王者取五色之土,封以為社。若封諸侯,隨方割其土,包之以白茅,賜之,使立國社。”[2]309《逸周書·作雒》述周初分封諸侯之禮:
將建諸侯,鑿取其方一面之土,苞以黃土,苴以白茅,以為社之封,故曰受列土于周室。[3]78
分封諸侯的儀式,是從大社中取某方之土賜給諸侯,象征將土地管轄權交付于諸侯使用。受封諸侯從太社相應方位封土中取土,帶回封國立社,象征諸侯獲土于周王,標志著擁有該區(qū)域的管轄權②。這一過程,是分封建國的儀式化③。
從早期文獻來看,周朝在朝廷舉行分封諸侯的儀式分兩個大的環(huán)節(jié):先是爵命于廟,再是封土于社。周按照“選建明德”的原則,從可以擔任諸侯的宗子中選出諸侯[4]68,在宗廟中舉行授命儀式④。授命儀式由宗伯主持,分以祭器,贈以禮器,標志著受命者得到先祖眷顧,獲得裂土為諸侯的身份。然后在太社舉行授土、授民儀式,由司空賜予土地,由司徒分配百姓?!蹲髠鳌ざü哪辍份d宋司馬子魚追述周初分封伯禽、康叔、唐叔的儀式,便是按照授命、授土、授民的程序進行敘述:
分魯公以大路、大旂,夏后氏之璜,封父之繁弱,殷民六族,條氏、徐氏、蕭氏、索氏、長勺氏、尾勺氏,使帥其宗氏,輯其分族,將其類丑,以法則周公,用即命于周。是使之職事于魯,以昭周公之明德。分之土田陪敦、祝、宗、卜、史,備物、典策,官司、彝器;因商奄之民,命以伯禽而封于少皞之虛。分康叔以大路、少帛、茷、旃旌、大呂,殷民七族,陶氏、施氏、繁氏、锜氏、樊氏、饑氏、終葵氏;封畛土略,自武父以南,及圃田之北竟,取于有閻之土,以共王職。取于相土之東都,以會王之東蒐。聃季授土,陶叔授民。命以《康誥》,而封于殷虛,皆啟以商政,疆以周索。分唐叔以大路、密須之鼓、闕鞏、沽洗,懷姓九宗,職官五正。命以《唐誥》,而封于夏虛,啟以夏政,疆以戎索。[2]1545-1550
首先,周初對三叔的授命,是通過賜以禮器、祭器、樂器的方式進行:分魯公、康叔、唐叔以大輅,在于大輅為天子之車,其封于各地,實乃替天子鎮(zhèn)守四方。賜魯?shù)拇髷鐬榇蟪?,鄭玄注:“大旂,大常也。王建大常,首畫日月,其下及旒交畫升龍、降龍?!保?]530將之賜予周魯公,象征其可用王的五彩旗幟東征。康叔賜少帛、茷、旃旌,為赤色旗幟,按照周制,是為七命之制;唐叔不授旗,是為采衛(wèi),為五命之君。《漢書·五行志》言:“諸侯之封也,皆受明器于王室,故能薦彝器。”[6]1383周以祭祀標志統(tǒng)治權,賜以祭祀禮器,標志著從天子處獲得祭祀權,可因爵命而立廟。康叔、唐叔不賜祭器而只賜樂器,顯示其爵命較周魯公為低。
子魚曾言周初分封時,“周公為太宰,康叔為司寇,聃季為司空”[2]1551,三人主持諸侯分封儀式?!渡袝た嫡a》載康叔授命儀式上,主持授命的周公教誨康叔要做到“明德慎罰”,便是以太宰身份言之。太宰即《周禮》所言之“大宰卿”,職掌為“布治于邦國都鄙……乃施典于邦國,而建其牧,立其監(jiān),設其參,傅其伍,陳其殷,置其輔”[1]41-43,確定邦國治理策略。因此,這次分封中告誡衛(wèi)康叔“啟以商政,疆以周索”、告誡唐叔“啟以夏政,疆以戎索”云云,便是言邦治之法。
其次,由擔任司空的聃季主持授土儀式:取土于太社,苞之以授諸侯。作為儀式,“所謂受土于天子之社者,即分享先人之精靈之意也”[7]218。取土于太社,標志著諸侯獲得周王封賜的土地所有權。作為制度,授土的作用在于封疆定界,明確諸侯封地的大致范圍。其中言衛(wèi)康叔之封地:“自武父以南,及圃田之北竟,取于有閻之土,以共王職,取于相土之東都。”[2]1548周初土地廣袤而人煙稀少,封土只是列出一個相對寬泛的疆域。《周禮》缺司空之職,《尚書·周官》言之“司空掌邦土,居四民,時地利”[8]483,負責邦國土地的分配。聃季以司空之職主持授土,是劃分諸侯邦國大致邊界的重要儀式。《克罍》銘文載封燕的儀式:“克宋燕,入土眔有司。用乍寶尊彝?!保?]其中的“土”即“社”,“入土眔有司”是言從周大社取土,封給燕侯克[10],標志著燕侯可以在燕地立國社以行使管理權。
最后,由司徒陶叔授民,子魚言周魯公、衛(wèi)康叔、唐叔率領本支宗族赴封國之外,還要分別率領殷民六族、殷民七族、懷姓九宗至于封地。授民儀式由大司徒主持,《周禮》言司徒“使帥其屬而掌邦教,以佐王安擾邦國,掌邦治”,是為教民之官,陶叔是以司徒之官授民的。賜命于廟、封土于社、授民于朝,便在朝廷完成了分封建國的儀式。《大雅·崧高》載周宣王七年(公元前821年)立申為伯,也是按照這三個程序來進行的:
王命召伯,定申伯之宅。登是南邦,世執(zhí)其功。王命申伯,式是南邦,因是謝人,以作爾庸。……王命召伯,徹申伯土田。王命傅御,遷其私人。申伯之功,召伯是營。有俶其城,寢廟既成。既成藐藐,王錫申伯。四牡,鉤膺濯濯。王遣申伯,路車乘馬。“我圖爾居,莫如南土。錫爾介圭,以作爾寶。往近王舅,南土是保?!保?1]1210-1214清人李黼平《毛詩納義》認為:“宣王時,勢當又熾,南方諸侯必有畔而從之者,故加申伯為侯伯,以為連屬之監(jiān),一時控制之宜,撫綏之略,皆于此詩見焉。”宣王娶西申侯之女為后,申國公子誠入周輔政,因平定獫狁之亂,增封其為“申伯”。在召伯支持下“建邦設都”,“改大其邑,使為侯伯”,實現(xiàn)“南方之國皆統(tǒng)理”[11]1210。申侯作為方伯(七命之伯),以天子之伯舅身份鎮(zhèn)服南國。其中提到的定宅,與《逸周書·作雒》中卜社、卜城類似,是為申伯營建都邑,作為鎮(zhèn)守南國之所。而“王命召伯,徹申伯土田”,便是讓時任太宰的召伯主持授土儀式,為申國封疆劃界,并申明邦國的治典。“王命傅御,遷其私人”,則是舉行授民儀式。其后所言筑城便是分封建國的具體實施,賜予儀仗及其器物,與子魚追述周初分封情形類似,是賜予禮器。《崧高》采用樂歌的方式寫其流程,《定公四年》所載子魚之言是對分封制度進行總結,兩相足以呼應。
蔡邕解釋封土儀式的含義:“天子太社,封諸侯者取其土,苞以白茅授之,以立社其國,故謂之受茅土。漢興,唯皇子封為王者得茅土,其他功臣以戶數(shù)租入為節(jié),不受茅土,不立社也?!保?2]3201言周分封時,采用封土立社作為分封建國的標志,立社象征土地的管轄權,是為制度。但西漢之后,封侯于國,諸侯王并無統(tǒng)率百姓的權力,也沒有土地的所有權,只是獲得租稅,因而漢分封不再舉行裂土儀式,諸侯國也就不再立社稷,遂使得諸侯社稷之祀斷絕。
封國時,要明確諸侯國社的位置?!抖Y記外傳》:“國以民為本,人以食為天,故建國,君民先命立社,地廣谷多,不可遍祭,故于國城之內,立壇祭之,親之也,日用甲,尊之也?!保?3]2413-2414諸侯建國,先立國社,以求土地山川之神靈護佑,立都時要先確定國社的位置,子魚專門言及魯、衛(wèi)、晉封國時,都邑選址在于邦國傳統(tǒng)的祀地之所。其中,伯禽“封于少皞之虛”,康叔“取于相土之東都”,唐叔“封于夏虛”,便是因前代祀地之所而立社建都?!抖Y記·王制》又言:“天子諸侯,祭因國之在其地而無主后者?!保?4]387鄭注:“謂所因之國,先王先公有功德,宜享世祀。今絕無后為之祭主者?!鼻按韧跸裙泻笳呃m(xù)其祀,是為褒封⑤;對無后者,立周之宗親為主祀者⑥。魯、衛(wèi)、晉封國之初,便是在夏、殷民所居之所立周人為宗主而封土建國。
周封土立國時,常將虛作為立社之所。虛,《說文》言之為“大丘也”。商周立社,或堆土立石,或依大丘而建。封土于某虛,是言取于太社的所封之土,立社稷以存之于某處,封于某虛,便是立社于某地。少暤之虛、相土之東都、夏虛,皆為前代社祀之所。杜預注:“少皞虛,曲阜也,在魯城內?!保?]1547魯立社于曲阜城中。相土之東都為商丘。《今本竹書紀年》言“(帝相)十五年,商侯相土作乘馬,遂遷于商丘”,商丘為商社祀之丘。夏虛,《史記索隱》言:“夏都安邑,虞仲都太陽之虞城,在安邑南,故曰夏虛?!毕牧?,其祀社之所為夏虛。子產對叔向曰:“遷閼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為商星。遷實沈于大夏,主參。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保?]1158魯、衛(wèi)、唐封于少昊、相土、虞仲立國之所,言之為某虛,是以新封諸侯的國社替代前代舊社,表明周族成為土地的新主人。晏子曾對景公言:“昔爽鳩氏始居此地,季荝因之,有逢伯陵因之,蒲姑氏因之,而后大公因之?!保?]1406言齊國都城是歷代百姓所居之所,其地不變,統(tǒng)轄者則不斷變化。其中,武王封太公于齊,齊都所在的營丘,便是歷代祭祀之所?!蛾套哟呵铩费浴叭琮R城,登營丘望晏嬰家”[15]585,營丘為城中高丘。晏子又言“先君太公以營丘之封立城”,姜太公封國于齊,營都于臨淄,立社于營丘。臣瓚認為“今齊之城中有丘,即營丘也”[6]1583。營丘至西晉時仍為城中高丘。顏師古認為“筑營之丘,言于營丘地筑城邑”,以營丘為中心建立城池。齊之臨淄,乃圍繞營丘而建,將自古而形成的祭祀中心營建為齊國的行政中心。
《大戴禮記·千乘》又載魯君問政:“千乘之國,受命于天子,通其四疆,教其書社,循其灌廟,建其宗主,設其四佐,列其五官,處其朝市……”[16]153-154諸侯封國,按照命爵、立社、設廟、置官等程序進行??鬃咏忉屨f:“立子設如宗社,宗社先示威,威明顯見……”認為立廟、立社是封國最為神圣的儀式,受命于宗廟而能立廟于邦國,受土于太社而能立社稷于封地。諸侯在封國,立廟象征受命,立社表明受土,左宗廟而右社稷,以象征其統(tǒng)治的合法性。
從《周禮》所載官吏的職責系統(tǒng)來看,諸侯邦國之社由司徒及其屬官負責設立。其中,大司徒負責“辨其邦國都鄙之數(shù),制其畿疆而溝封之,設其社稷之而樹之田主,各以其野之所宜木,遂以名其社與其野”[1]242,統(tǒng)管邦國都邑土地以確定疆域,對其都邑郊野進行規(guī)劃,確定其疆域和所宜樹木,并為新建都邑立社,在郊野種植適宜土地生長之樹作為社木。由于“社之所祭,祭邦國鄉(xiāng)原之土神也”[17]1045,因而社祀便依神表域,各隨其地所宜而樹之以木,遍植于野,以明確國社所轄范圍。《淮南子·齊俗訓》追述前代社制,可以看出“社稷之而樹之田主,各以其野之所宜木”的使用之法:
有虞氏之祀,其社用土,祀中霤,葬成畝。……夏后氏其社用松,祀戶,葬墻置翣。……殷人之禮,其社用石,祀門,葬樹松?!苋酥Y,其社用栗,祀灶,葬樹柏。[18]788-790
言有虞氏堆土為社,殷商壘石為社,夏以松為社樹,周以栗為社樹,社祀之木各有不同?!墩撜Z·八佾》載哀公問社于宰我,宰我對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敝祆渥⒀裕骸叭绮煌撸耪吡⑸?,各樹其土之所宜木以為主也。”[19]67其所言之木,為土所宜者,實乃樹之郊野,作為社木。
小司徒具體負責諸侯立社,在社中標明封國疆域:“凡建邦國,立其社稷,正其畿疆之封?!保?]285諸侯之社中有對邦國疆域的描繪。司馬屬官量人負責“量其市、朝、州、涂、軍、社之所里”,協(xié)助規(guī)劃城中的道路、建筑和社的具體位置,然后交由封人立社:
封人及其屬官具體管理周王之社,并設計封國之社的形制。賈公彥疏:“王之三社三稷之壇,及壇外四邊之,皆設置之?!薄锻ǖ洹ざY五》贊同其說:“周制,天子立三社?!都婪ā吩疲骸鯙槿盒樟⑸缭淮笊纭趲扉T內之西立之?!踝詾榱⑸缭煌跎纭?,于籍田立之。亡國之社曰亳社,廟門之外立之?!保?0]1263王社為王畿之社,是周王直屬的土地。封人負責對王畿疆域進行管理:“王之國外,四面五百里,各置畿限,畿上皆為溝塹,其土在外而為封,又樹木而為阻固,故云為畿封而樹之?!敝T侯封國時,封人率部屬對封國疆域進行界定,按照大都、小都、家邑三等采地對封國之社建造,任命封國社稷祭祀相關官員,形成與王畿相對應的社祀系統(tǒng)。
諸侯國營都立社的過程,史乏詳載?!对娊洝ばl(wèi)風·定之方中》言“文公徙居楚丘,始建城市而營宮室”[11]194之事,敘述齊桓公為衛(wèi)國立都于楚丘的過程,能夠看出立社建都的諸多細節(jié):
定之方中,作于楚宮。揆之以日,作于楚室。樹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升彼虛矣,以望楚矣。望楚與堂,景山與京,降觀于桑。卜云其吉,終然允臧。靈雨既零,命彼倌人。星言夙駕,說于桑田。匪直也人,秉心塞淵,牝三千。
閔公二年(公元前660年),狄人伐衛(wèi),衛(wèi)懿公被殺,“衛(wèi)之遺民男女七百有三十人,益之以共,滕之民為五千人,立戴公以廬于曹”[2]311。第二年,戴公薨,立衛(wèi)文公。僖公二年(公元前659年),齊桓公以“車五百乘,卒五千人,以楚丘封衛(wèi)”[21]456,在楚丘之北為衛(wèi)國建新都⑦。《定之方中》述衛(wèi)立新都之事,其中的“定之方中”,為營建宮室;“揆以時日”,為擇日而動工。按照《逸周書·作雒》先立社而后營都的慣例,其在楚丘上確定四方之中,當為依楚丘封社,然后再建立宮室。并在社中植以榛栗,作為社木⑧。立社之后的“登虛望楚”,當為進行隆重的祭社之禮。閔公二年,衛(wèi)戴公即位,依楚丘而立衛(wèi)社,表明衛(wèi)國未亡。故《定之方中》的“景山”,便是衛(wèi)新立都城的望山;京則為衛(wèi)國祭祀之所。楚丘為衛(wèi)、宋的界山,楚丘之南為宋人祭祀的桑林,商湯曾于此祈雨,襄公十年(公元前563年)宋平公便在楚丘下享晉悼公。楚丘被春秋間人視為神山,新都營建之后,衛(wèi)文公率衛(wèi)人祭祀于桑林而祈禱。故末章所言“靈雨既零”“牝三千”,便是衛(wèi)文公率部屬祈禱于社而得雨,證明新都得到天地的護佑。
諸侯所立之社,為邦國最神圣的祭祀場所。鄭玄注《郊特牲》時言:“國中神莫大于社?!保?]487社祀是邦國最高級別的祭祀之禮,社主作為社祀的對象,被視為邦國的最高神,由諸侯親自祭祀?!秶Z·吳語》:“王總其百執(zhí)事,以奉其社稷之祭?!保?2]553社祀作為邦國最隆重的祭祀活動,分為常祀和非常祀兩種。常祀是固定時間、地點依特定祭義而舉行的社祀活動,如《禮記·月令》載仲春天子“命民社”,天子與諸侯、百姓舉行春社。季夏時,天子“以共皇天上帝名山大川四方之神,以祠宗廟社稷之靈”,舉行郊天儀式,諸侯則祀社稷。孟冬“大割祠于公社”,諸侯舉行報社儀式。季冬“凡在天下九州之民者,無不咸獻其力,以共皇天上帝,社稷寢廟,山林名川之祀”等,天子祀地,諸侯祀社稷。五者合而為社的常祀之禮。非常祀為天子、諸侯因特定事宜而舉行的社祀儀式,如軍征時舉行的軍社之禮、望祀山川之禮,陰訟時舉行祀社之禮等⑨,為特殊目的而舉行的非常祀之禮。
周所形成的分封土地山川于諸侯的體系,是通過太社、國社、里社所形成的祭祀系統(tǒng)作為象征,用祭祀權標識管理權,形成了管理系統(tǒng)與祭祀系統(tǒng)的合一?!抖Y記·王制》言:“天子祭天地,諸侯祭社稷,大夫祭五祀。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視三公,四瀆視諸侯。諸侯祭名山大川之在其地者。”[14]385天子祭祀天地以及天下名山大川,象征擁有天下統(tǒng)治權;諸侯只能祭祀本國的社稷及轄區(qū)內的名山大川,體現(xiàn)出分封而來的區(qū)域管轄權。諸侯秉持著“三代命祀,祭不越望”的傳統(tǒng)[2]1636,以顯示對天下秩序的尊重。周天子對分封諸侯的統(tǒng)轄權,則是通過朝覲與會同之禮來體現(xiàn)。諸侯朝覲天子,禮義在于“正君臣之義”[16]232,諸侯按照最為嚴格的禮儀朝見天子,以宣示天子具有最高的統(tǒng)治權?!秲x禮·覲禮》載諸侯朝覲天子之禮:
諸侯覲于天子,為宮方三百步,四門,壇十有二尋,深四尺,加方明于其上。方明者,木也,方四尺。設六色:東方青,南方赤,西方白,北方黑,上玄,下黃。設六玉:上圭,下璧,南方璋,西方琥,北方璜,東方圭。上介皆奉其君之旂,置于宮,尚左。公侯伯子男皆就其旂而立。四傳擯。天子乘龍,載大旆,象日月、升龍、降龍,出,拜日于東門之外,反祀方明。禮日于南門外,禮月與四瀆于北門外,禮山川丘陵于西門外。祭天,燔柴。祭山、丘陵,升。祭川,沈。祭地,瘞。[5]525-533
朝覲的場所按照祭天、祀地的禮義建造。天子會同諸侯、諸侯覲見天子時舉行的大合祀儀式,通過祭祀儀式表明權力歸屬。天子率諸侯合祀天地、山川、四方及其神靈,表明天子具有最高的祭祀權?!吨芏Y·司盟》言:“凡邦國有疑會同,則掌其盟約之載及其禮儀,北面詔明神。既盟,則貳之?!保?]950-951鄭玄注:“北面詔明神,則明神有象也。象者,其方明乎?”大合祀時所立的方明木,是天地、四方神主的象征。方明之方,為上、下及四方,是為六合;明,則為神明,方明實則祀上下四方神明。方明所用之木為社木,取社祀之木而為之?!渡袝o逸》言:“大社唯松,東社唯柏,南社唯梓,西社唯栗,北社唯槐?!敝苌缫蕴缇又?,四方社象四方之土,各立所宜之木以象其神。周太社之木為松,西社當為周之王社,栗為西土所宜。東社唯柏,東方之土宜柏,殷在東方,其社木以柏。南社唯梓,南方之社立梓樹為神木⑩。北社為槐,北方之社立槐樹。方明木對應四方木色,合四方社木,以應四方土色。中間的方明木上玄、下黃,對應天地之色,立方明木于壇上,表明天地及四方神明存焉。其祭祀所用禮器,亦合乎《周禮·大宗伯》所載蒼璧禮天,黃琮禮地,青圭禮東方,赤璋禮南方,白琥禮西方,玄璜禮北方。由此來看,大朝覲之禮的重要儀式,是天子率諸侯合祀天地四方的覲見場所,《周禮》言之由掌舍負責,其“掌王之會同之舍。設梐枑再重。設車宮轅門,為壇宮棘門,為帷宮,設旌門。無宮,則共人門”,在固定地點舉行朝覲時,采用上述形制。若臨時舉行的朝覲、會同之禮,則由掌舍負責設立壇、、宮、棘門、旌門等,以保證朝覲禮制的合宜。
《禮記·明堂位》又載周初諸侯朝覲周公之禮,言其在明堂舉行:
昔者周公朝諸侯于明堂之位,天子負斧依,南鄉(xiāng)而立。三公,中階之前,北面東上。諸侯之位,阼階之東,西面北上。諸伯之國,西階之西,東面北上。諸子之國,門東,北面東上。諸男之國,門西,北面東上。九夷之國,東門之外,西面北上。八蠻之國,南門之外,北面東上。六戎之國,西門之外,東面南上。五狄之國,北門之外,南面東上。九采之國,應門之外,北面東上。四塞,世告至,此周公明堂之位也。明堂也者,明諸侯之尊卑也。[14]931-934
其中所言明堂,亦筑壇為階,壇外有四門,與《儀禮》所載覲見場地類似?!秲x禮》所言的“公侯伯子男皆就其旂而立”,在《明堂位》中有更詳細的敘述。接受朝覲者南面而立,朝覲的諸侯四面而上,依照公、侯、伯、子、男順序從不同的方位登壇,蠻、夷、戎、狄分別從四門進入,采服之國最后從正門外進入,以示遠道而來的臣服。
《明堂位》所描述的明堂,是將祭天之壇與太社五方之土合而為一,加方明木以象天地、四方神靈?!秲x禮》所言的“為宮”,《禮記》言之為“明堂”,皆在以方明木在上以象天;四方各如其色以象地。天子祀天地,諸侯祀社稷,在朝覲或會同時,天子率諸侯合祀天地,一方面昭示天子擁有最高祭祀權,宣示天命神圣不可侵犯;另一方面以天子率諸侯合祀天地四方鬼神,以明確諸侯的身份,形成有序的管理體系。
在兩周的制度設計中,天命被賦予周天子,天子通過選建明德,將天命分配于諸侯,由天命而來土地所有權分封于邦國。天子祭天以象征擁有天命,祭地象征擁有天下土地,諸侯只能祭祀所在區(qū)域的土地之主,只擁有天子分配的部分祭祀權。因此,朝覲或會同之禮中,天子率諸侯合祀天地百神,既體現(xiàn)天子祭祀天地的特權,也是周朝最高規(guī)格的大合祀。在大合祀中,天子率諸侯出東門迎日之后,登壇祀方明以祀天地,合祀天地四方神靈,然后依次朝日、夕月、禮山川、丘陵,完成了最大規(guī)模的大合祀之禮。
大合祀之后,諸侯依照賜命的身份覲見天子,進獻貢賦禮物,通過禮敬天子的方式,表明對天下秩序的認同?!吨芏Y·秋官司寇·司儀》又載天子大會同諸侯之禮:
將合諸侯,則令為壇三成,宮,旁一門。詔王儀,南鄉(xiāng)見諸侯,土揖庶姓,時揖異姓,天揖同姓。及其擯之,各以其禮,公于上等,侯伯于中等,子男于下等,其將幣亦如之。[1]1017-1020
筑壇舉行儀式,壇三層,各方旁開一門,與《儀禮·覲禮》所載朝覲之形制相同。覲見時,公、侯、伯、子、男皆依其爵持相應禮器站于四方,象征諸侯為天子守天下?!洞蟠鞫Y記·朝事》言此制度安排用意在于“別親疏外內”[16]229-230,以正君臣之義。其中補充了朝覲會同之禮的若干細節(jié):
公侯伯子男各以其旂就其位:諸公之國,中階之前,北面東上;諸侯之國,東階之東,西面北上;諸伯之國,西階之西,東面北上;諸子之國,門東,北面東上;諸男之國,門西,北面東上。及其將幣也,公于上等,所以別貴賤,序尊卑也。奠圭,降、拜、升、成拜,明臣禮也。奉國地所出重物而獻之,明臣職也。內袒入門而右,以聽事也。明臣禮、臣職、臣事,所以教臣也。率而祀天于南郊,配以先祖,所以教民報德,不忘本也。率而享祀于太廟,所以教孝也。與之大射,以考其習禮樂而觀其德行;與之圖事,以觀其能;儐而禮之,三饗三食三宴,以與之習立禮樂?!熳又吗嫾?,還圭、饗食、致贈、郊送,所以相與習禮樂也。[16]230-231
諸侯按爵位環(huán)立于方壇周圍,呈獻封地所產物品,象征朝奉天子。諸侯陪同天子舉行天地大合祀,天子則要教諸侯按君臣之義,舉行享祖、大射、饗燕之禮,形成系統(tǒng)完善的朝覲之禮。
值得注意的是,在朝覲、會同之禮的前后,天子、諸侯要舉行告廟、宜社的儀式?!吨芏Y·春官宗伯·大?!费浴按髸煊趶R,宜于社”,舉行會同之前,周王要稟告祖廟、太社。周天子以大社祀天下土地之主,巡行天下之前,需要祭天、祀社、告廟,以稟報行程?!抖Y記·王制》便言:“天子將出,類乎上帝,宜乎社,造乎禰。諸侯將出,宜乎社,造乎禰。”[14]368天子離開王畿,也要舉行天、地、宗廟祭祀;諸侯離開封地,先行宜社之禮,向土地之主及宗廟祈福;行后報于社,向土地之主及宗廟稟報結果。《禮記·曾子問》記載孔子所描述的諸侯告廟與宜社的方式:
孔子曰:“諸侯適天子,必告于祖,奠于禰。冕而出視朝。命祝史告于社稷、宗廟、山川。乃命國家五官而后行。道而出,告者五日而遍,過是非禮也。凡告用牲幣,反亦如之。諸侯相見,必告于禰。朝服而出視朝。命祝史告于五廟,所過山川,亦命國家五官,道而出。反必親告于祖禰,乃命祝史告至于前所告者,而后聽朝而入。”[14]572
諸侯為周天子所封,朝見天子前,向社稷之主、宗廟之神、山川之靈報告事由,以求諸神明保佑;歸于本國后,再次匯報,以明爵位、封土的得失。諸侯之間相見,不涉封地變動故無需告社,只需告廟祈求先祖護佑。諸侯朝覲天子,行前與行后告社,一是表明土地之主為封土的最高神,有保佑封土平安的神力;二則在于天子有權改變諸侯封土,行前、歸后需向土地之主稟報。
從朝覲之禮的程序來看,天子確實有對諸侯封地取予的權力。朝覲之禮的禮義,是天子要明臣禮、臣職、臣事,考核諸侯的德行、政事、能力?!抖Y記·王制》言朝覲的用意:“天子無事,與諸侯相見曰朝??级Y、正刑、一德,以尊于天子?!保?4]369考禮是觀察諸侯是否遵守周禮,正刑是考察其遵守律法的程度,一德是對“封建明德”的體現(xiàn)程度。《儀禮·覲禮》載諸侯朝覲天子之后,“乃右肉袒于廟門之東。乃入門右,北面立,告聽事”[5]521,在于天子有權處置任何諸侯。因此,諸侯肉袒的制度設計,意在表明天子對諸侯有陟罰臧否的全部權力,朝見后的諸侯“肉袒入門而右,以聽事也”[16]231,表明自己無條件接受天子的懲罰?!抖Y記·王制》記述有天子巡狩時對諸侯考禮、正刑、一德的細則:
覲諸侯,問百年者就見之。命大師陳詩,以觀民風。命市納賈,以觀民之所好惡,志淫好辟。命典禮,考時月,定日,同律、禮、樂、制度、衣服、正之。山川神祇,有不舉者為不敬,不敬者君削以地。宗廟有不順者為不孝,不孝者君絀以爵。變禮易樂者為不從,不從者君流。革制度衣服者為畔,畔者君討。有功德于民者,加地進律。[14]363
天子對諸侯進行全方位考察,既包括民風民情的體察,還包括物價風尚的觀察,以及歷法、禮樂、服制等制度的執(zhí)行情況,并對其進行考核與整改。特別是祭祀土地、山川、百神的禮制,成為考察諸侯職責的關鍵,如果存在不敬,則直接進行削地處理。這正是諸侯朝覲天子之前告社的原因,一是在于取得土地之主的護佑,二是在于有可能變更封地。而朝覲、會同后的諸侯舉行報社之禮,則是向最高神靈匯報土地是否有增封、減損之事。諸侯土地源自天子分封,朝覲時天子有權力對諸侯封地進行調整,或增封其地,或削其封土,甚至流放他地。諸侯歸國的報社之禮,既是報告社主封土的變更與否,也是以此表明對天子陟罰臧否的無條件服從。
由此來看,朝覲、會同時舉行的大合祀,是天子率諸侯合祀天地、山川、四方神靈,意在強化天子諸侯的權利和義務,對諸侯進行全方位的考核并給予陟罰臧否,保證周天子能夠有效控制諸侯。在此過程中,天作為天子合法性的來源,諸侯爵命來自天子所賜,諸侯隨同天子祭天,實際是對爵命的再次確認,也是對天子威嚴的明確;諸侯封地來自太社裂土,諸侯隨同天子合祀天地,也是對封地合法性的再次確認。
注釋
①《國語·魯語上》載魯大夫展禽曾言:“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為社?!雹凇秶Z·越語下》載勾踐封范蠡地的情形:“王命工以良金寫范蠡之狀而朝禮之,浹日而令大夫朝之。環(huán)會稽三百里者以為范蠡地,曰:‘后世子孫,有敢侵蠡之地者,使無終沒于越國,皇天后土、四鄉(xiāng)地主正之。’”此為諸侯封大夫土地的情形,在誓詞中稟告天帝、土神和四方之地。獻帝封曹操的詔書,便是以周制作為榜樣:“今以冀州之河東、河內、魏郡、趙國、中山、常山、巨鹿、安平、甘陵、平原凡十郡,封君為魏公。錫君玄土,苴以白茅,爰契爾龜,用建冢社。昔在周室,畢公、毛公入為卿佐,周、邵師保出為二伯,外內之任,君實宜之?!辈捎弥苤凭刨n之禮,為曹操封土立社。③《左傳》載魯、曹、宋、齊等國皆立社。齊亦有社,魯莊公二十三年(公元前672年)夏,莊公就曾入齊觀社?!蹲髠鳌ぐЧ吣辍酚涺斲ブ畱?zhàn)前,曹人有夢見君子們立于曹社而謀事。邾姓本出于曹,可知曹社為曹國之公社,邾君作為曹姓公族,其祀公社于曹,祀侯社于邾社。④《禮記·禮運》:“夫政必本于天,殽以降命。命降于社之謂殽地,降于祖廟之謂仁義,降于山川之謂興作,降于五祀之謂制度?!鄙咸焓诿谏纾诘掠趶R,賜福于山川,賜土于四方。⑤周武王甫定天下,便褒封先王之后,使之守其社祀:“未及下車而封黃帝之后于薊,封帝堯之后于祝,封帝舜之后于陳;下車而封夏后氏之后于杞,封殷之后于宋?!薄吨鼙炯o》言之為“武王追思先圣王”而封前代圣王之后于某地,便是褒其后守其祀。⑥《周禮·都宗人》注:“都,或有山川及因國無主九皇六十四民之祀?!雹邨畈云洹霸诮窈幽鲜』h東”,參見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閔公二年》,中華書局1981年版。⑧《論語·八佾》載哀公問社于宰我,宰我對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周社以栗木為社樹。⑨參見曹勝高:《山川之祀與〈詩經〉相關樂歌的作成》,《四川大學學報》2020年第5 期;《陰訟于社與〈詩經〉婚怨之歌的生成機制》,《華中師范大學學報》2019年第1 期。⑩《九章·哀郢》:“望長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蓖跻葑ⅲ骸伴L楸,大梓?!睂嵞嘶赝缰?,感慨國土淪亡,社將被毀,而痛楚彌加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