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千之仿蘇東坡考(上)

殷曉燕, 王發(fā)國

(西南民族大學(xué) 中國語言文學(xué)學(xué)院， 四川 成都 610041)

張大千好友謝稚柳在為曹大鐵、包立民編著的《張大千詩文集編年》《序言》中說：“昔予曾為小文論大千畫謂‘間嘗與人論東坡才情，每嘆大千與之相合’。今日讀之詩若畫，將無與東坡論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者非耶?！盵1]同書徐邦達之《序》在論其詩時亦說：“或謂其‘近于李(太白)、蘇(東坡)’云云”[1]。據(jù)筆者愚見，大千居士不僅才情似東坡居士，就是所作所為亦有意向同鄉(xiāng)先賢東坡居士靠攏。為避重繁，此處僅言說其小小者。

一、外在形象之模仿

(一)仿戴“東坡巾”

仿戴“東坡巾”一般說成是“戴東坡帽”。如《張大千全傳》1937年云：“是年，先生在北平作《三十九歲自畫像》：畫自己頭戴東坡高帽”云云；《張大千·畫壇皇帝》第十二章《陷入魔掌》[2]591：“《三十九歲自畫像》”“戴著青絲織成的‘東坡帽’(那種四方形峨頂?shù)母吒邼h帽)”云云；又謝家孝《張大千的世界》錄大千在1954年于巴西圣保羅赴天主教堂參加彌撒時敘說自己因戴東坡帽而被誤認(rèn)為主教之事云：“我走遍天下，都是穿這一身道袍，偶爾加戴一頂東坡風(fēng)帽，哪曉得這一身打扮到了教堂，好多女人都跑到我身邊來下跪，吻我的手。我想他(她)們或許是對我這個中國藝術(shù)家，表示特殊的尊敬。”“后來才知道，他(她)們誤會我是主教啦，我那身打扮，確實很像天主教的長袍，尤其是那頂帽子，與猶太教士的樣式很像。”[2]194又張建鋒《蜀文化與張大千的繪畫藝術(shù)》云：“張大千喜穿道袍，戴東坡帽，宛如高古之士，其自畫像也一派仙風(fēng)道骨”云云[3]，皆可證。但此也可說是“戴東坡巾”?！队裰ヌ谜勊C》卷7云：“蘇子瞻戴長筩帽，而一時效之，謂之東坡巾?！倍鴧巫嬷t《少儀外傳》卷下云：“崇寧初，衣服皆尚窄袖狹緣。有不如是者，皆取怒于時。故當(dāng)時章疏有言：褒衣博帶，尚存元祐之風(fēng)；矮帽幅巾，猶襲奸臣之體。蓋東坡喜戴矮帽，當(dāng)時謂之‘東坡帽’。黃魯直喜戴幅巾，故言襲奸臣之體也?！币詮埓笄А度艢q自畫像》所戴之帽比量之，當(dāng)屬長筩帽而非短帽。如此，則畫像所戴之帽之名可定矣。大千還在這幅自畫像上題《浣溪沙》詞一首。其詞云：“十年籠頭一破冠，峨峨不畏笑寒酸，畫圖留與后來看！久客漸知謀食苦，還鄉(xiāng)真覺見人難，為誰滯留在長安。”大千此帽和1965年張孟休所畫大千像所戴不殊。大千《題張孟休為己畫像》二首之一的首句即云：“烏帽峨峨未識羞?！逼渑c自題《三十九歲自畫像》之“破冠峨峨”正同?！岸攵搿?，高也。張衡《西京賦》有“華岳峨峨”、成語有“峨冠博帶”，皆是此義。

(二)仿留蘇髯

張大千《赤壁夜游》云：“網(wǎng)得鱸魚美，良宵嘆酒無。歸家謀有婦，一斗笑髯蘇?！贝笄щm笑髯蘇，但自己卻留髯于頰。這在諸多自畫像中可見。以至摯友張群如大千稱東坡為“髯蘇”一樣稱大千謂“髯張”。李永翹《張大千全傳》云：“1981年10月，張群擔(dān)心先生畫《廬山圖》影響休息，又怕先生喜熱鬧、愛應(yīng)酬、重感情等不注意身體，特持親書詩一首和字一幅來精舍贈先生。”其詩首句即云：“髯張畫筆信無前”[2]591-592。不僅如此，據(jù)元末女詩人鄭允端(1327-1356年，字正淑，宋丞相鄭清之五世孫女)《東坡赤壁圖》詩云：“老瞞雄視欲吞吳，百萬樓船一炬枯。留得清風(fēng)明月在，網(wǎng)魚謀酒付髯蘇?！?《元詩選初集》卷68)鄭女末句“網(wǎng)魚謀酒付髯蘇”和髯蘇《赤壁賦》一樣，也是“髯張”題《赤壁夜游圖》詩意之所出。由于“髯張”學(xué)“髯蘇”留“髯”，故以下文章里，有時以“二髯”合稱之。

(三)“喜東坡之拄杖”

東坡喜拄杖，詩中尤愛用“杖藜”一詞。如《山村五絕》之四：“杖藜裹飯去匆匆”(《東坡全集》卷4)、《西齋》：“杖藜觀物化，亦以觀我生”(同上，卷7)、《上巳日與二三子攜酒出游隨所見輒作數(shù)句明日集之為詩故詞無倫次》：“薄云霏霏不成雨，杖藜曉入千花塢”(同上，卷13)、《游羅浮山示兒子過》：“杖藜欲趁飛輕猱”(同上，卷22)、《和貧士七首》之六：“杖藜山谷間”(同上，卷23)、《清溪詞》：“我欲往兮奉杖藜”(同上，卷32)等，皆是其例?！罢绒肌保姟肚f子·讓王》：“原憲杖藜華冠縰履而應(yīng)門?！薄督?jīng)典釋文》云：“以藜為杖也?！?/p>

張大千亦愛拄杖，但多用筇杖。如《小心坡斷幾橋》二首之二：“壓帽危崖勢欲摧，扶筇一步一徘徊”[1]21、《青柯坪》：“看山七尺筇，到處未疏慵”[1]36、《大吉嶺旅居抒懷》三首之三：“短筇扶夢穩(wěn)，遮莫不歸來”[1]93、《嶺上小步聞鴉啼》：“鴉啼何必關(guān)兇吉，隨意支筇為一聽”[1]96、《題秋山瀑布圖》：“光光白日銀漢落，短筇聊可支跛腳”[1]114、《題喜雨圖》：“三月晴干無好壞，扶筇日日覓花開”[1]127、《松崖飛瀑》：“耳畔徒聞雷雨急，呼兒扶我一支筇”[1]160、《題巨石圖》：“兩不離立如闕孤筇犖確有聲”[1]175、《自寫乞食圖》：“左持破缽右施筇，度陌度衢腹屢空。世面甚風(fēng)春去盡，從君叫啞破喉嚨”[1]185。按此詩誤字頗多，當(dāng)校正。如首句“施筇”當(dāng)作“拖筇”；次句“度衢”當(dāng)作“穿衢”，第三句“世面”當(dāng)作“老而”。上?！稏|風(fēng)早報》載陳若茜《大千粉本傳大風(fēng)》所插《大千居士自寫乞食圖》可證)等，皆是其證。元李衎《竹譜》卷6云：“筇竹，又名扶竹，又名扶老竹，又名慈悲竹。凡二種。出西蜀?！稄V志》云：‘出廣南邛都縣?！现猩巳∽髦粽壬跫选！碑?dāng)然，大千也偶有涉及“藜杖”者。如《初試軟片隱形眼鏡戲賦》四首之一：“從今藜杖須拋卻，來看先生老復(fù)丁”[1]163、《寄鄭德芬》：“十年不見鄭夫子，藜杖生枝步履便”[1]223是也。

張大千喜畫策杖圖，中有東坡拄杖之影子。因為二人皆性好山水花草，常策杖出游觀賞。如蘇軾對蜀中海棠花情有獨鐘，常拄杖游觀。蘇軾《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有云：“先生飽食無一事，散步逍遙自捫腹。不問人家與僧舍，拄杖敲門看修竹。忽逢絕艷照衰朽，嘆息無言揩病目。漏邦何處得此花？無乃好事移西蜀……”又作《海棠》詩云：“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庇肿鳌顿淈S州官妓》云：“東坡五載黃州住，何事無言及李宜。卻似西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吟詩?！?《蘇詩補注》卷48)《宋詩紀(jì)事》卷21引《庚溪詩話》載其事云：“東坡謫居齊安，樂籍中李宜色藝不下他妓，因席中有得詩曲者。宜以語吶，不能有所請，人皆咎之。坡得移臨汝，于餞飲處，宜哀鳴力請，頗半酣，笑謂‘東坡五載’云云”)。張大千作《海棠》三首之詩興即由東坡諸詩引起。張詩云：“漢江江色逢朱喜，得似(樂恕人《詩文集》、曹大鐵包立民《詩文集編年》作擬，誤)東坡別李宜。欲把海棠相比擬，也同杜老不吟詩?！?按《詩詞集》無此詩)又云：“我家香國為鄰國，想到花時意便消。長恨少陵無逸興，一生不解海棠嬌?！庇衷疲骸熬G章乞得春蔭護，紫雪能令醉魂消。我似東坡偏愛汝，夜深相伴燭高燒?！盵1]210另有《峨眉海棠》云：“三峨絕頂花無數(shù)，斗紫驕紅四序時。說與世人渾不信，也同杜老不吟詩。”(同上)皆可證也。張大千有《書策杖獨游圖》，其云：“春風(fēng)吹蘿衣，發(fā)我西山興。手扶綠玉杖，著屐躡槃磴。山光曳青蒼，松聲引遙聽……”[1]15其“扶杖聽松聲”，與蘇軾“倚仗聽江聲”(《江城子》)亦同一情趣也。

二、飲食習(xí)慣之靠攏

(一)仿東坡吃花豬肉

在大吉嶺期間，張大千作《東坡拄杖圖》，題詩云：“筍蕨登盤媲八珍，花豬肉愜老坡心。故鄉(xiāng)風(fēng)物吾能數(shù)，便欲移家旁竹林?！庇职显疲骸捌略姡骸迦找灰娀ㄘi肉’。唐李涉詩：‘辛苦移家為竹林’。友人吳懷靖于九龍設(shè)竹林小餐，風(fēng)味不殊成都，白肉尤美。數(shù)索予畫，既還大吉嶺，為寫《東坡拄杖圖》，并拈二十八字媵(音印)之，庚寅立秋前一日?！卑衔乃龞|坡詩見《東坡全集》卷24《聞子由瘦》(自注：儋耳至難得肉食)?！盎ㄘi肉”就是雜毛豬之肉，而不是如《詩詞集》[4]所注釋的“俗稱的五花豬肉，肥瘦兼有者”?！肮S蕨”一詞見東坡《山村五絕》之二：“慚愧春山筍蕨甜。”(《東坡全集》卷4)而文徵明《山靜日長圖卷》題識中則把山居中吃筍蕨下麥飯的生活詩意化了。其云：“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隨意讀……數(shù)篇。從容步山徑撫松竹，與麋犢共偃息于長林豐草間，坐弄流泉，漱齒濯足。既歸竹窗下，則山妻稚子作筍蕨供麥飯，欣然一飽”?！稌尽肪?7云：“會稽人以蕨配筍為茹，尤珍美?！薄对娫~集》未引以注之。至于“花豬”，還見南宋趙蕃《簡俞尉》和范成大《衡陽道中二絕》之一。趙詩云：“寄我要須并海物，花豬頓頓飯難厭”(《淳熙稿》卷17)；范詩云：“黑羖鉆蘺破，花豬突戶開”(《石湖集》卷13)。又張大千《梅花紋》云：“頓頓煮魚浮綠螘，家家食黍養(yǎng)花豬”[1]18。其“花豬”之義皆和東坡之指同。東坡喜食豬肉，宋周紫芝《竹坡詩話》卷2 云蘇軾在黃岡，戲作《食豬肉》詩云：“黃州好豬肉，價錢如糞土。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他自美。每日起來打一碗，飽得自家君莫管?！鄙虻路度f歷野獲篇》卷26《物帶人號》：“肉之大胾不割者，名東坡肉?！薄按竺u”即大塊的肉?！督?jīng)典釋文》中《禮·曲禮》上“凡進食之禮，左殽右胾”云：“胾，側(cè)吏反，大臠”。《漢書》卷40《周勃傳》：“(景帝)召亞夫賜食，獨置大胾，無切肉，又不置箸?！睅煿偶从谩夺屛摹纷髯⒃唬骸懊u，大臠，音側(cè)吏反?！彼纹钤唬骸罢惚咀⒃疲捍竺u，大臠也。”故“東坡肉”，猶今之“鋪蓋肉”。東坡煮肉之法，亦猶作“紅燒肉”之法。詩中以老坡自比，并戲言：為了方便吃花豬肉，竟想從印度大吉嶺移家至我國九龍“竹林餐館”旁。大千喜吃肥肉，和其師李梅庵(即李瑞清)有關(guān)。李永翹《張大千全傳》云：“李梅庵除喜愛書、畫外，還喜美食，且食量甚大，時在上海有‘李百蟹’之稱”?！按藢ο壬髞碇矏勖朗臣佯傤H有影響。某日，先生在李宅陪師吃飯，李連賜先生三塊大如手掌之紅燒肉，因是‘長者賜，不敢辭’。先生勉強將三大塊肉吃完，連連暗呼‘我吃不消?！壬艹苑嗜?，是李老師訓(xùn)練出來的。”[1]41張大千的忘年交臺灣何恭上先生(按：二人相差38歲)在《張大千的生活情趣》中回憶其“能燒一手好湖南菜的學(xué)生匡仲英”說：“(張)老師對于肉食特別青睞，每天餐桌上必須有肉，隔兩天一定要吃點肥肉，如紅燒肉肘子、燜燉紅燒肉、東坡肉之類?！盵5]此“東坡肉”，蓋即上文所言“肉之大胾不割者。”

(二)飲東坡“活水”茶

蘇軾《汲江煎茶》云：“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大瓢貯月歸春甕，小勺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處腳，松風(fēng)忽作瀉時聲?？菽c未易禁三碗，坐聽荒城長短更。”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云：“此詩奇甚，道盡烹茶之要，且茶非活水則不能發(fā)其鮮馥，東坡深知此理矣?！睏钊f里《誠齋詩話》云：“東坡《煎茶詩》，第二句七字而具五意：水清，一也；深處清，二也；石下之水，非有泥土，三也；石乃釣石，非尋常之石，四也；東坡自汲，非遣奴汲，五也?！敝^“枯腸”二句云：“又翻盧仝公案。仝吃到七碗，坡不禁三碗”。諸評雖是，仍有遺者。他們皆未對首句作專論。其實首句“活水還須活火烹”那兩個“活”字，才是此詩之“綱”和“帽”，有籠罩全詩照應(yīng)詩題之用。具體說來，“活水”應(yīng)“汲江”，“活火”照“煎茶”，其句有“迎頭便喝”(王夫之《姜齋詩話》第九條)之意。但二字之中，又以寫“活火”為重，而其寫“火”之“活”，則是“虛”寫，如五六句即通過寫“水”之沸騰寫“火”。至于飲茶，東坡此詩言不禁三碗。其實東坡詩也曾說自己也似盧仝《走筆謝孟諫議惠寄新茶歌》(即《七碗茶詩》)寫的那樣飲茶七碗。《續(xù)茶經(jīng)》云：“坡公嘗游杭州諸寺，一日，飲釅茶七碗，戲書云：‘示病維摩原不病，在家靈運已忘家。何須魏帝一丸藥，且盡盧仝七碗茶?！盵6]大千也有數(shù)首詩寫及烹茶之事。如《新茶》：“八十八夜未明茶，活水新湯撥乳花。能解長卿消渴疾，潤脾端的要靈芽?！盵1]224又如《溪頭》：“竹爐活火石泉新，凍頂香芽不沸烹。借我間房專一壑，四山修竹四山云?！盵1]231還如《向人乞茶》：“振枯卻冷扶人壽，乞汝雷鳴山頂茶。七碗盧仝吃不得，敢期換骨作仙家?！睂φ諙|坡所寫，大千詩中寫烹茶喝茶之句，皆從東坡來。二人之詩，皆抓著了飲茶的關(guān)鍵：煮茶湯。湯臨川(即湯顯祖)《題飲茶錄》即云：“湯者，茶之司命。”[7]故皆當(dāng)以“活法”煮之。而其中之要義有二：一是水要“活水”，火要“活火”。南宋史堯弼《慶公和尚茶榜文》云：“何勞摘取，便是家珍；茍非其人，鮮能知味。踢瓶翻銚，不須公案重拈；儲月分江，便是東坡活法?！?《蓮峰集》)又敖陶孫《再用晨吐字韻寄潘德久》云：“琴為悲風(fēng)彈，茶必活水煎。”他們雖言這是用“活法”烹茶，但只及“活水”，不及“活火”，不如東坡和大千全面。

三、畫東坡像

據(jù)筆者統(tǒng)計，蘇東坡是古人中被張大千畫得最多者之一。早在1934年秋，大千就畫有一幅東坡像，并題東坡詩句“到處聚觀香案吏，此邦宜看玉堂仙”于其上。1935年8月，與溥儒共畫《東坡居士赤壁夜游圖》，其中大千畫古人、扁舟，溥儒畫赤壁山水[2]120。后期有《東坡拄杖圖》[1]115，題跋見前所錄，茲不贅。另有《東坡稼軒圖寄孫派名票李東原兄》，題詩云：“廿載聲名海宇喧，白頭把臂欲無言。鋼(當(dāng)作銅)琶鐵板知誰賞，孫處(按當(dāng)作是)坡仙汝稼軒。”[1]183詩以蘇東坡比李東原師孫菊仙，辛稼軒比李東原。蘇辛皆屬豪放詞派的大家，后人言及宋詞者，皆“蘇辛”同稱并尊?！般~琶鐵板”云云，是前人用以評東坡、稼軒豪放詞風(fēng)的名言。明陸深《儼山外集》卷10《谿山余話》云：“宋柳耆卿、蘇長公各以填詞名，而二家不同，當(dāng)時士論各有所祖。東坡一日問一優(yōu)人曰：‘我詞何如柳學(xué)士？’優(yōu)人曰：‘學(xué)士那比得相公?！麦@曰：‘如何？’優(yōu)曰：‘相公詞，須用丈二將軍銅琵琶、鐵綽版唱相公之“大江東去”；柳學(xué)士卻著十七、十八女郎唱“楊柳外(岸)曉風(fēng)殘月”?！聻橹畵嵴?，大笑。優(yōu)人之言，便具褒彈?！蓖瑫?2《中和隨筆》卷上，亦有此記。大千“銅琶鐵板”之注，當(dāng)引此說。然《詩詞集》之注雖有“學(xué)士詞，須關(guān)西大漢執(zhí)鐵板唱‘大江東去’”云云，卻無注“銅琶”之引文。故當(dāng)改作。

大千還作《贈李東原東坡稼軒圖》題跋、《題贈李東原》對聯(lián)(同上，第367頁)、《題贈李東原李白行吟圖》《再贈李東原》聯(lián)等。而和東坡有關(guān)的是前兩《題》。其《題東坡稼軒圖跋》云：“二十年來即聞有孫派名票李東原先生，恨不得見。今歲六月歸國，以目寒、實秋介紹，相晤臺北，握如平生歡。數(shù)為予歌《逍遙津》《罵王郎》《朱砂痣》諸劇，且錄音以壯行色。已而歸三巴五亭湖臥病逾二月，近始小瘳，偶思拈弄，因?qū)懱K辛二公像奉寄，以志欽佩，留以為念，幸念手僵目翳，未能細(xì)筆也。庚戌秋，大千張爰?！贝藞D、跋和前錄之詩以東坡、稼軒比孫、李，以示其對藝友的欽佩，真是三致意焉。又《題贈李東原》云：“傳家有衣缽，惟法無古今。此吾友陳剛叔壽其師孫菊仙老供奉聯(lián)也，忽忽已三十余年前事，為供奉最后上演春申天蟾舞臺，剛叔別字天罡侍者，有《七星燈》唱片行于世?！薄皠e有狂言謝時望，常撞大呂應(yīng)黃鐘。此予四十年前書贈孫供奉菊仙楹聯(lián)，東原仁兄囑重錄之。庚戌春?！卑矗呵奥?lián)之“傳家有衣缽”，見東坡《用前詩韻再和許朝奉詩》之第三句。全詩為：“清絕聞詩話，疏通豈法流。傳家有衣缽，斷獄盡春秋?！?《東坡全集》卷25)；后聯(lián)“常撞大呂應(yīng)黃鐘”，亦見東坡《次韻行景西湖席上》之第二句(《東坡全集》卷19)。另外，大千所作《東坡偃松圖》在我國吉林省博物館就藏有兩幅。一幅是1944年冬畫的，另一幅是1946年1月21日作的。兩幅中的東坡形象的著裝(即帽和袍的形色)幾乎完全相似，只是前幅有一拄地長杖高出頭帽許多，后幅則無此杖；松樹也略有差異；而人和樹的關(guān)系，后者也比前者更緊湊些。乾隆《御制詩集二集》卷8《題盆中偃松樹歌》云：“又憶貌者蘇髯翁，前過定武時在冬。吟哦雪浪興不窮。石盆宛在翁無蹤，松乎松乎翠自濃。(東坡有《偃松圖》，石渠寶笈中神品也)”，不知所吟是否與大千此圖有關(guān)。若有關(guān)系，則大千之圖，當(dāng)是臨摹，而非自創(chuàng)。

大千還有仿李伯時《西園雅集圖》巨幅及所書所謂米芾題跋，也及東坡。

據(jù)《編年》載，張大千仿圖之書后云：“蜀郡張爰畫并書，丁丑(1937年)四月昆明湖上，寫似子嘉仁兄法家正之。大千張爰?！绷硗猓笄в?945年9月于成都作《西園雅集》巨幅、1947年在成都昭覺寺用時三月作《西園雅集圖》。不知兩幅同否？但大千丁丑所書與所謂米芾原作相比，文字頗有誤漏。今先錄《編年》所載大千所書文字，后以明賀復(fù)征《文章辨體匯選》(下簡稱《選》)所載米芾原文隨其有關(guān)字句而校之于下,望讀者仔細(xì)分辨并擇善而從之。其文云：

李伯時效唐小李將軍為著色泉石云物、草木、花竹，皆絕妙動人，而人物秀發(fā)，各有(《選》作“肖”)其形，自有林下風(fēng)味，無一點塵埃氣，不為凡筆也。其烏帽黃道服提(《選》作“捉”)筆而書者，(《選》在“東坡”前有“為”字)東坡先生也(《選》無“也”字)；仙桃紫巾裘而坐觀者，為王晉卿；服(《選》作“幅”)巾青衣?lián)綆锥筛m(《選》作“凝貯”)者，為丹陽蔡天啟；捉椅而視者，為李端(《選》在“端”字后有“叔”字)；床(《選》無“床”字)后有女奴，云鬟翠飾，倚足(《選》“倚足”作“侍立”)自然，富貴風(fēng)韻，紅綠相間，(《選》在“紅綠相間”下有“乃晉卿之家姬也”一句)。下有大石案，陳設(shè)古器瑤琴，芭蕉圍繞，(《選》在“芭蕉圍繞”下有“坐于石盤旁，道帽紫衣，右手依石，左手執(zhí)卷而視者，為蘇子由”二十一字)團巾繭衣，手秉蕉箑而熟視者，為黃魯直；幅巾野褐，據(jù)橫卷而畫淵明《歸去來(辭)》者，為李伯時；披巾青服，撫肩而立者，為晁無咎；跪而捉石案(《選》無“案”字)觀畫者，為張文潛；道巾素衣，按膝而俯視者，為鄭靖老；后有童子執(zhí)靈壽杖而立，二人坐于盤根古檜下，幅巾青衣袖手側(cè)聽者，為秦少游；琴尾冠、紫道服撥(《選》作“摘”)阮者，為王仲至(《選》“王仲至”為“陳碧虛”；“陳碧虛”后又有“唐巾深衣，昂首而題石者，為米元章；袖手而仰觀者，為王仲至”數(shù)句)；(《選》有“前”字)有蓬頭棒頑童(《選》無“棒頑童”三字)捧石硯而立，后有錦石橋、竹徑繚繞于青溪深處，翠陰茂密中，有袈裟坐蒲團為說無生者，為圓通大師；旁有幅巾褐衣而諦聽者，為劉巨濟；二人并作于怪石之上，下有急湍潀(音從，小水匯入大水)流于大溪之中，水石潺湲，鳳竹相吞，爐煙方裊，草木自華(《選》作“馨”)，人間清曠之樂不過(《選》“不過”作“若”)此。嗟乎，洶涌于名利之場(《選》作“域”)而不知退者，豈易得此耶？自東坡而下，凡十有六人，以文章議論，博學(xué)辨識，英辭妙墨，好古多問(《選》作“聞”)。豪雄絕俗之姿，高僧(《選》作“深”)羽流之杰，卓然高致，名動四夷。后之覽者，不獨畫(《選》在“畫”后有“圖”字)之可觀，而足仿佛其人耳！

《式古堂書畫匯考》(以下簡稱《考》)卷33所載米芾《題西園雅集圖》與《選》所載基本相同。

從上載可知，李伯時《西園雅集圖》所畫主要士人僧道凡十有六人，各本皆作如是說。據(jù)《選》《考》所載，其十六人有一東坡、二王晉卿、三蔡天啟、四李端叔、五蘇子由、六黃魯直、七李伯時、八晁無咎、九張文潛、十鄭靖老、十一秦少游、十二陳碧虛、十三米元章、十四王仲至、十五圓通大師、十六劉巨濟等。但據(jù)大千所錄，雖亦言“自東坡而下，凡十有六人”，不過，從大千之所記，卻只有十三人，他們是：一東坡、二王晉卿、三蔡天啟、四李端(叔)、五黃魯直、六李伯時、七晁無咎、八張文潛、九鄭靖老、十秦少游、十一王仲至、十二圓通大師、十三劉巨濟等。此可證大千所錄確有遺漏。

證大千之誤者還有北宋仿李伯時《雅集圖》之《述古圖》。元代黃溍、胡祗遹及明代楊士奇之記及后人的一些有關(guān)詩文。黃溍《文獻集》卷7上《述古堂記》引錄鄭天民作于政和甲午(1114年)的《述古圖記》的主要內(nèi)容。其云：“《述古圖》本李伯時效小李將軍，用著色寫云泉花木及一時人物，按鄭天民先覺所為記。坐勘書臺捉筆而書者，為東坡先生。喜觀者，為王晉卿。憑幾而視者為張文潛。按方幾而凝佇者，為蔡天啟。坐磐石上，支頤執(zhí)卷而觀者，為蘇子由。執(zhí)蕉箑而熟視者，為黃魯直。憑肩而偶語者，為陳無己。據(jù)橫卷而畫《歸去來》者為李伯時。按膝而旁觀者，為李端叔。跪膝而俯視者，為晁無咎。坐古檜下學(xué)阮者，為陳碧虛。袖手側(cè)聽者，為秦少游。昂首而題石者，為米元章。佇立而觀者，為王仲至。坐蒲團說無生論者，為圓通大士。偶坐而諦聽者，為劉巨濟。凡著幅巾者十有一人，烏帽者二人，而其一為道帽，仙桃巾、琴尾冠者各一人；衣深衣、紫衣、褐衣者，各二人；青衣者四人；黃衣者三人；而其一為道服繭衣，紫氅，黲衣各一人；一童執(zhí)靈壽杖，亦童捧古硯，兩奴云鬟翠飾，則王晉卿家姬也。石床錦褥，玉卮瑤琴，以次陳列。大溪、峭壁、怪石、淙流、曲徑、危橋映帶，左右松竹、蘭蕙、紫薇蔭翳聯(lián)絡(luò)。天民又謂有羽流名動四夷，師表千古，伯時偶未之及，乘間寓意繪而為圖，以資好事之玩。莫知其所指為誰。記作于政和甲午?！闭图孜?1114)年，距李伯時之卒年(1106)年只有九年。故鄭天民所記其圖所繪的有名有姓的人數(shù)為十六，當(dāng)是可信的。胡祗遹《紫山大全集》卷14《題梵隆述古圖》云：“寫萬象易，寫人物難。山水云煙昆蟲草木，皆有定質(zhì)；惟人也……面面不同……雖李龍眠則不能形容蓮社諸英賢：蘇東坡、黃山谷、米南宮、李伯時、蘇黃門(按即蘇子由)、晁無咎、張文潛、秦少游、劉巨濟、僧圓通、王仲至、陳碧虛、鄭靖老、蔡天啟、王晉卿、李端叔十六人。想見風(fēng)采，一時龍鸞，惟龍眠能儀形之。梵隆此幅，亦庶幾欲造龍眠之門墻者歟？”又明楊士奇《東里集》后集卷1《西園雅集記》(下簡稱《記》)謂：“(此圖所繪)儒衣冠十有四人，僧道各一”。他們是：一東坡、二王晉卿、三張文潛、四蔡天啟、五李伯時、六蘇子由、七黃魯直、八陳無己、九李端叔、十晁無咎、十一米芾、十二王仲至、十三僧人圓通、十四劉巨濟、十五道人陳碧虛、十六秦少游等，所記皆為十六人。幾種記載相較，《選》《考》和梵隆《述古圖》有鄭靖老而無陳無己，鄭天民《記》則有陳無己而無鄭靖老罷了。盡管如此，這些記錄，也可證大千所題確有遺漏。為什么《選》《考》《述古圖》和《記》之載會有不同呢？這可能和此畫有多本相關(guān)。董玄宰《畫源》云：“李伯時《西園雅集圖》有兩本：一作于元豐間王晉卿都尉之第；一作于元祐初安定郡王趙得麟之邸。余從長安買得團扇上者，米襄陽細(xì)楷，不知何本？又別見仇英所摹文休承跋后者?！睆亩洳钥梢?，《選》《考》《述古圖》《記》及大千所見本，皆為“作于元豐間王晉卿都尉之第”者。因為所題之畫中只有駙馬都尉“晉卿家姬”形象，而無安定郡王趙得麟仆從。同時也可證李伯時《西園雅集圖》不止有兩種畫本。因為即便作于王晉卿之第者，也有一個畫的是鄭靖老一個畫的是陳無己的區(qū)別。

其實，《西園雅集圖》還不止如以上所列各種摹本。今人“靚梁莊愛倫考察，歷代著錄《西園雅集圖》畫共47幅，她還見過存世的《西園雅集圖》41幅，共計88幅。依若芬女士說她又見過不止這些?！盵8]故其所繪主要雅士人數(shù)，多少不等，甚至有的還有十二人、十四人的?！蹲幯蚤L語》云：“《西園雅集圖》，宋紹興初石林居士葉夢得序。蓋元祐諸賢會駙馬王詵晉卿西園，李伯時即席中所畫也。凡十二人：蘇子瞻、王晉卿、蔡天啟、蘇子由、黃魯直、李伯時、秦少游、陳碧虛、米元章、王仲至、圓通大士、劉巨濟。乃鄭天民記。鄭記作于政和甲午，可信。紹興丁未，邵諤進《述古圖》圓硯。云：李伯時效唐小計將軍用著色寫硯旁刻茲圖。黃溍作《述古堂記》，增張文潛、陳無己、晁無咎、李端叔四人。劉松年臨伯時圖，無此四人。又僧梵隆、趙伯駒亦臨此十六人。陳思允亦題又少李端叔、陳無己二人，為十四人。楊文貞公家藏本則十六人。豈前后會不一。”又《水東日記》卷34云：“《西園雅集圖》，楊東里云，嘗見熊天慵先生所題詩及黃文獻公《述古堂記》皆十六人。文獻據(jù)鄭天民之記作于政和甲午可征無疑。但劉松年臨本無張文潛、李端叔、陳無己、晁無咎四人。蓋臨伯時者如僧梵隆、趙伯駒輩非一人，不能無異矣。楊文敏公題葉石林所序本，則云：此本十二人，蓋李伯時、王晉卿、蘇氏兄弟、蔡天啟、黃魯直、秦少游米元章、王仲至、劉巨濟、陳碧虛、圓通大士也。考之鄭天民記，復(fù)增張文潛、李端叔、陳無己、晁無咎為十六人。及觀陳思允所題，則又少李端叔、陳無己二人，為十四人。今此卷與思允所述相似，獨卷首增張文潛為四人，則與《述古堂》所記實同，而于石林、天民、游記，皆不相合也。此二說有不同處，文敏說，亦欠明白，當(dāng)考?！庇帧缎焓瞎P精》卷7云：“宋駙馬王詵晉卿延?xùn)|坡諸名流，當(dāng)時李伯時寫為圖，今世疊相傳摹。歲月既無所考，西園亦莫究何在。然其人米元章有《圖序》甚詳。國初，黃文獻、楊文敏、嶺上默各有考據(jù)。儒衣冠十四人：蘇東坡、王晉卿、張文潛、蔡天啟、李伯時、蘇子由、黃魯直、陳無己、李端叔、晁無咎、米元章、王仲至、劉巨濟、秦少游也。釋、道各一人：僧圓通，道士陳若虛也。侍女二人，晉卿家妓云英、春鶯也?！蓖跏镭憽稄m州四部稿》《續(xù)稿》卷170《題仇實父臨西園雅集圖后》云：“余嘗見楊東里先生所題《西園雅集圖》，乃臨李檢法伯時筆，有崇山絕壑云林泉石之致，與此圖略不同。此圖僅一古檜‘一怪石’一立壁。捉筆書者為子瞻學(xué)士，從旁喜觀者王晉卿，按卷對竚者蔡天啟，倚樹睨者李端叔。彼圖則有張文潛而無此圖據(jù)方石畫淵明《歸去來》者，即伯時，提麈尾觀者蘇子由，握蕉扇者黃魯直，撫肩立者晁無咎，捉石者張文潛，按膝者鄭靖老。彼圖有端叔，而無靖老，益以陳無己。若摘阮之陳碧虛，與聽阮之秦少游，說法之圓通大士，與聽法之劉巨濟，題壁之米元章，與旁觀之王仲至，則所同也。彼圖有名姬二：曰云英、春鶯，而此皆削之。楊先生又云：曾見劉松年臨本，無文潛、端叔、無咎。器物小異。而僧梵隆、趙千里亦嘗摹之。此圖吾郡仇英實父臨千里本也。余竊謂諸公蹤跡不恒聚大梁，其文雅風(fēng)流之盛，未必盡在此一時，蓋晉卿合其所與游者而圖之，諸公又各以其意而傳寫之，以故，不無抵牾耳?！钡@些不同的記載，也不能為張大千的誤作開脫。因為他說的是十六人而只列了十三人。蓋張大千所見本為十六人而他則少記了幾個。又明董其昌云：“《飲中八仙詩》，有李白為領(lǐng)袖；竹林七賢，有嵇叔夜；西園雅集十六人，有坡公。參而不混，同而不雜，在人冷艷覷著?！?《書畫題跋記》《續(xù)題跋記》卷12)。乾隆《題鏤角西園雅集圖杯》云：“西園雅集宴名流，十有六人為唱酬。米記李圖藝恰稱，儒冠墨客意相投?！庇帧队圃娂贰段寮肪?2《題宋人西園雅集圖》后云：“不知何人舍《記》而別作識語，且記中十六人僅止十一人，又訛李端叔為李公擇，僧曇秀為道潛，甚至兩見東坡，三見王詵，又訛詵(shen)為侁，舛謬蕪雜之處，不值一噱。蓋陋者偶得是卷，妄為綴識，不自知其蛇足也?！鄙w從士人至皇帝，皆主《西園雅集圖》所畫雅集之雅士為十六人。

張大千除《西園雅集圖》言及“蘇門”各學(xué)士外，還有《蒲澗寺埋憂冢記游圖》詩二首之二“蘇黃”并稱：“當(dāng)年坡谷自名家，誰笑猶堪百代夸。斷碣摩挲未忍去，枯藤端不掛秋蛇?！薄栋稀吩疲骸皬V州蒲澗寺埋憂冢，山谷老人題，法書挺拔，與《發(fā)塬文》同一妙境也。爰。”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