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起也以同聲相引重，其成也以其書示人
—— 在《全清小說》研討會上的講話

歐陽健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起步于1997年的《全清小說》，得文物出版社擔當支持，于二十四年之后熠然問世，不由得令人感慨萬千。

《全清小說》第一次研討會，為什么選擇南京師大文學院？除了高峰院長的大力支持，還有熱心朋友江慶柏、田俊先生的精心安排。江慶柏先生是江蘇古代文獻學的領軍人物，為本次會議盡心盡力，十分期待他的指導，可惜因常州會議不能光臨。此外，還有以下四個因素：

第一，《全清小說》項目起步于南京。1997年10月17日，在侯忠義先生主持下，在江蘇教育學院百草園，召開了全國文言小說研討會，確定了從文學角度、根據(jù)古今結合的原則，以“敘事性”為區(qū)分小說與非小說的標準。這是集體智慧的結晶，在學術上是一個創(chuàng)新。編纂《全清小說》的二十年，就是履行新“標準”的學術實踐的二十年。

第二，《全清小說》兩位年高德劭的顧問李靈年、王立興教授在南京。李靈年先生是南京師大文獻學專家，著有《清人別集總目》等。王立興先生是南京大學古代小說專家，著有《中國近代文學考論》等。我和兩位先生結有四十年的深厚友誼：上世紀八十年代，江蘇省明清小說研究會創(chuàng)建，就掛靠在南京師大古籍所。在劉冬會長的領導下，我們通力協(xié)作，組織了一系列活動，留下許多美好回憶?！度逍≌f》重新啟動以后，我們每隔三五天就通一次電話，他們是《全清小說》名副其實的顧問。

第三，《全清小說·順治卷》順利出版，江蘇學人功不可沒。20年前完成的書稿，有王立興先生校點的《云間雜志》三卷，陸林先生校點的《玉劍尊聞》十卷。王先生和女兒火青，是最早參與《全清小說》的校點者，校點16種共120萬字。才華橫溢的陸林先生，熱情支持了《全清小說》。他的夫人楊輝，今天也到會了。他的學生張小芳，幫老師整理文稿，深厚的師生情誼，值得贊揚?！度逍≌f》重新激活后，在緊迫形勢下完成的，有韓石先生校點的《女世說》四卷?，F(xiàn)在出了“續(xù)修四庫全書”“叢書集成新編”“四庫未收書輯刊”等，都沒收《女世說》的任何版本。馬晴博士校點的《藏山稿外編》二十四卷，連鳳凰出版社2019年版《南京圖書館藏未刊稿本集成·子部》也未收錄；此書是1997年我得到徐憶農(nóng)主任支持，在南京圖書館清涼山古籍部目驗的。常州王振軍、華云剛、于士倬三位博士，趕校了《虞山妖亂志》《島居隨錄》《冥報錄》，使得順治卷得以完稿，順利出版。

第四，促成《全清小說》與文物出版社聯(lián)姻的紅娘——楊志剛同志，也在南京。2018年6月，楊志剛給我發(fā)來微信，說他是古代小說愛好者，在我的博客中得知《全清小說》編纂與出版種種，問文物出版社的編輯想認識我，不知是否可以。由于他的熱心，讓我與劉永海同志建立了聯(lián)系。經(jīng)過半年溝通，達成由文物出版社出版的共識。夏允彝說：“唐宋之時，文章之貴賤，操之在上，其權在賢公卿。其起也多以延獎，其合也或贄文以獻，挾筆舌權而隨其后，殆有如戰(zhàn)國縱橫士之為也。至國朝而操之在下，其權在能自立。其起也以同聲相引重，其成也以其書示人，而人莫之能非?！?《〈岳起堂稿〉序》)《全清小說》不是國家級的，也不是省部級的項目；它的成立，是“操之在下”的，是“以同聲相引重”的，是“以其書示人而人莫之能非”的，是靠自我成就取得話語權的。

今天，文物出版社張自成社長致新書發(fā)布詞，向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贈書，令人鼓舞。時逢小滿，“小滿三天遍地黃，再過三天麥上場”。《全清小說》是百位校點者參與的大工程，有500種3000萬字的體量，順治卷六冊只占二十分之一,我們的工作剛剛啟步。初次聚會，討論《全清小說》校點的學術問題與技術問題，報告《全清小說》的新發(fā)現(xiàn)與新收獲，為的是交流體會，總結經(jīng)驗，保證《全清小說》的學術質(zhì)量。今天來了許多見過面的老朋友(如沈新林、王欲祥)，也來了未曾見過面的老朋友(如楊俊、吳家駒)。我們有共同的目標，請大家暢所欲言，開成務實高效的會議。

本次會議的第一議題，是《全清小說》校點的學術問題與技術問題。

中國向有編纂一代總集的傳統(tǒng)，諸如《全漢賦》《全唐詩》《全宋詞》《全元曲》等，都是典型的范例。《全清小說》的編纂仿佛與此相類，實則大有不同。蓋編纂賦、詩、詞、曲總集，只要材料充分，斷代明晰，將尋覓到的賦、詩、詞、曲，統(tǒng)統(tǒng)收羅進來就行。而《全清小說》的編纂，卻沒有這么簡單。為什么？因為小說的鑒別，從外觀與形式上，是無法立刻辨識確認的。

首先，小說概念的界定，古今中外，歧義百出。而中國傳統(tǒng)的小說，又有兩個截然不同的系統(tǒng)：

第一個出自班固《漢書·藝文志》。其所著錄，有諸子十家，包括儒家、道家、陰陽家、法家、名家、墨家、縱橫家、雜家、農(nóng)家、小說家。十家中最后一家，就是小說家。班固以為，儒、道等九家，“皆起于王道既微，諸侯力政，時君世主，好惡殊方，是以九家之術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說，取合諸侯”；而小說家，“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涂說者之所造也”。班固的意思非常清楚：小說家與其他九家，雖各有出處，各有內(nèi)涵，但作為“諸子”的地位，卻是對等的。諸子十家之間的差別，不在形式而在內(nèi)容，不在文體而在實體。換句話說，儒家、道家之間的區(qū)別，《孟子》與《莊子》的差異，不是文體的差異，而是實體的差異。它們的差別，從形式或文體上，是看不出來的。同樣，諸子九家與小說家的差別，也不是文體的差異，而是實體的差異。它們的差別，從形式或文體上，也同樣是看不出來的。要之，小說家的著作，既列入四庫中的子部，應稱之為“子部小說”。既然諸子九家不是文體，小說就不是屬于形式范疇的文體，而是荷載中華文化的實體，這里的道理，沒有誕生“諸子”的西方文化是難以明白的。就其內(nèi)涵而言，“小說”與“大道”，不在一個等級線上；而就其形式而言，“小說”“短書”，不是“宏論”“鉅制”。正是這種自覺的“謙退”，反而能出入任意，轉圜自如，讓小說家成了最有生命力、最為恒久的一家。他們寫的是自己的所經(jīng)所歷，所見所聞，所讀所悟，所思所觸，上至理政方略，下至人生智慧，舉凡朝野秘聞、名人軼事、里巷傳聞、風土人情、異聞怪談，無不奔走筆下，成了小說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題材，這恰是“子部小說”生命力之所在。

第二個出自宋元“說話”四家中的小說(與講史、說經(jīng)、合生并列)，包括煙粉、靈怪、傳奇、說公案(皆是樸刀桿棒及發(fā)跡變泰之事)。元明后出現(xiàn)的長篇說部，《水滸傳》是“小說”的集合，如“樸刀”《青面獸》，“桿棒”《花和尚》、《武行者》等，所謂“事事集成忠義傳，用資談柄江湖中”是也。而《三國演義》在宋元“說話”四家中屬于“講史”，《西游記》屬于“說經(jīng)”，原本都不曾看作是“小說”。

以上兩種小說的統(tǒng)序，原本是非常清楚的。晚清民國以來，隨著西方觀念的輸入，“小說”概念出現(xiàn)了新的歧義?！杜＝蛴⑽霓o典》小說要義有三：虛構的故事、具有相當?shù)拈L度、以某種復雜程度的情節(jié)建構而成，而將虛構居于首位。但中國的小說，卻無虛構之意。在這種背景之下，“子部小說”被大大地低估，給研究工作造成無窮困惑。加之推行“白話文”的同時，還提出了“廢除文言文”的極端主張，使“子部小說”受到重創(chuàng)。在所謂“小說演進論”指引下，“六朝志怪→唐傳奇→宋元話本→明清章回”的模式被建立起來，明清兩代的小說，是以“四大名著”為代表的白話小說。所謂“文言小說”，只剩下《聊齋志異》等可憐的幾部了。

如今的文科教科書，充斥著“文言小說”“白話小說”、“文言小說”“筆記小說”之類的名目。講慣了，聽多了，成了不假思索的“當然常識”。其實，所謂“文言”，本義乃“華美之言”。如《韓非子·說疑》：“文言多，實行寡?！瘪R總《意林》：“文言華世，不中利民。”劉知幾《史通·補注》：“文言美辭，列于章句?！惫B虞著《中國文學批評史》，尤其強調(diào)“文筆之辨”，所謂“制作之道，唯筆與文”是也。以有文采者為文，無文采者為筆，其區(qū)別乃修飾與不修飾耳?！拔难孕≌f”之名，落在“文”上；“筆記小說”之名，落在“筆”上，等量視之，混為一談，豈非南轅北轍？故“筆記小說”之名，應斷然廢棄。

文言又指文章?！侗笔贰ぴ獋鳌罚骸皶难裕詡ニ鶠??！绷好C《修禪道場碑》：“盍紀于文言，刻諸金石。”將“文言”釋為“有別于白話的古漢語書面語”云云，實出于近代提倡白話文、尤其在鼓吹廢除文言文之后。林紓發(fā)表于1917年2月之《論古文之不宜廢》，題目用的尚是“古文”而非“文言文”。將“文言文”三字連用，最早見于夏丏尊、葉圣陶《文心》：“大概是文言文罷，你們在小學里是只讀白話文的?！贝藭醢嬗?933年6月?？梢姟拔难晕摹币辉~，純是現(xiàn)代人的杜撰。

我們《全清小說》所要編纂的，正是有清一代“子部小說”的總集。從學術地位看，自漢代迄清，“子部小說”代有所作，數(shù)量眾多，且得到正宗目錄學版本學的認可。會議印發(fā)的程毅中先生的文章提出：

《全清小說》的命名，可能會引出一些不同的議論和質(zhì)疑，如“小說”概念的內(nèi)涵和外延，“全”字號的標準從寬或從嚴的選擇。關于這一點，同門學友李靈年兄的序言已經(jīng)作了詳細的解釋。但根本問題是文言小說的特點就是雜而廣，具有文學價值、史料價值和多種文獻價值的不同取向，確實需要深入的研究和界定，還需要文獻目錄學的支撐?！度逍≌f》的出版，正好提出了一個可供分析探討的案例。我覺得可以借此機會，進行一次廣泛的討論。

“子部小說”的存在問題，在于范圍過寬。胡應麟將小說分為六類：志怪(《搜神》，《述異》，《宣室》，《酉陽》)、傳奇(《飛燕》，《太真》，《崔鶯》，《霍玉》)、雜錄(《世說》，《語林》，《瑣言》，《因話》)、叢談(《容齋》，《夢溪》，《東谷》，《道山》)、辯訂(《鼠璞》，《雞肋》，《資暇》，《辯疑》)、箴規(guī)(《家訓》，《世范》，《勸善》，《省心》)。《全清小說》的編纂亮點，在于運用敘事的標準，對傳統(tǒng)目錄進行亦減亦增的工作：將一部分子部小說著錄的如叢談、辯訂、箴規(guī)之作剔除；又將一部分雜家、甚至史部的作品列入。這一運作的最大特點，不是以目錄學為出發(fā)點，而是以作品的客觀存在為出發(fā)點。本書與《全唐五代小說》《全宋文》《全明詩》編纂的最大不同，是經(jīng)過鑒定、篩選、編次的清代“古體小說”總集，體現(xiàn)了新的學術成就，是總結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大工程。

至于《全清小說》校點的技術問題，包括編次、校點與文字處理。而文字處理又包括異體字的統(tǒng)一與簡繁字的轉化。凡例規(guī)定：“除人名、地名或涉及訓詁等，異體字一般應改為通行正體字，如‘銕’改‘鐵’、‘皁’改‘皂’、‘帀’改‘匝’、‘菴’改‘庵’、‘葢’改‘蓋’、‘歬’改‘前’、‘隣’改‘鄰’等。不硬性將古時的俗字，改成繁體字。對少數(shù)民族含侮辱性的字一律改正，如‘猓’‘猺’‘獞’，改為‘倮’‘瑤’‘僮’等。部分諱字，如元(玄)、宏(弘)，一仍其舊，以保留原生狀態(tài)?！睍嫌×艘粋€《統(tǒng)改及易錯易混字》。原先以為比較簡單，但實踐下來，才發(fā)現(xiàn)問題相當復雜。如異體字，在古籍中大量并存的狀態(tài)。孔乙己講“回”字有四種寫法，就是典型的例子。有校點者提出，對于古籍應予體認和尊重。這個意見，值得考慮。

至于簡繁字的轉化，存在問題就更多了。有的字原本上已是簡體，如“于”“棲”，就不要回改成“於”“棲”；給文字增添偏旁，是后世的事，如“卓”(“桌”)、“快”(“筷”)、“段”(“緞”)、“分付”(“吩咐”)，也不要回改。至于將“他”改“她”，就更不對了。簡化字的最大問題，在自身原本就是正字，而又兼作了簡化字。如“干”(干預，干系，河干，干城，干戈，一干人，干姓)，一不小心，成了“幹”“乾”，問題就嚴重了。在處理時，須要萬分小心才是。

《全清小說》整理校點只是工作的第一步。我們的目標是“讓古籍里的文字活起來”，使中華文明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全清小說》收有五百種小說，我們是校點者，掌握了第一手資料。要處理好第一個與第一千零一個的關系。

我整理了一份《順治時期古體小說整理研究》，歸納出《全清小說·順治卷》31種的基本數(shù)據(jù)，其中：

寧稼雨先生《中國文言小說總目提要》未著錄7種：《虞山妖亂志》、《無名氏筆記》、《書事七則》、《快園道古》、《原李耳載》、《馀生錄》、《癭史》、《花間談往》、《藏山稿外編》(稱未見)，占22.58%。

未正式校點出版25種：《虞山妖亂志》、《無名氏筆記》、《女世說》、《書事七則》、《原李耳載》、《馀生錄》、《癭史》、《說鈴》、《美人判》、《筇竹杖》、《島居隨錄》、《書葉氏女事》、《王氏復仇記》、《物感》、《冥報錄》、《云間雜志》、《花間談往》、《麈馀》、《婦人集》、《婦人集補》、《諾皋廣志》、《藏山稿外編》，占80.64%。

知網(wǎng)無研究論文20種：《虞山妖亂志》、《無名氏筆記》、《書事七則》、《原李耳載》、《馀生錄》、《癭史》、《說鈴》、《美人判》、《島居隨錄》、《書葉氏女事》、《王氏復仇記》、《物感》、《冥報錄》、《花間談往》、《續(xù)太平廣記》、《麈馀》、《婦人集補》、《諾皋廣志》、《藏山稿外編》，占64.51%。

至于研究成果，已經(jīng)出版的如《玉劍尊聞》十卷，有知網(wǎng)論文3篇；《快園道古》二十卷(殘存九卷)，有知網(wǎng)論文5篇；《影梅庵憶語》一卷，有知網(wǎng)論文31篇；《因樹屋書影》十卷，有知網(wǎng)論文1篇；《南吳舊話錄》二十四卷，有知網(wǎng)論文3篇;《女才子書》十二卷，有知網(wǎng)論文4篇。未正式校點出版的，如《女世說》四卷，有知網(wǎng)論文5篇;《云間雜志》三卷，有知網(wǎng)論文1篇;《婦人集》一卷，有知網(wǎng)論文4篇。論文數(shù)量都不多，皆有極大的開掘余地。

人們都說，一代有一代之文學；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是被視為代表了一個時代的文學的?！度逍≌f》占了“明清小說”的四分之一，卻是最有待開發(fā)的四分之一。除了《聊齋》《閱微》《子不語》外，大多沒有進入研究的視野。這里的原因很多，近代鼓吹的“白話正宗”論，將文言文貶為毫無價值的“死文學”，是重要原因。我贈送大家的《百年微瀾》一書，曾從三方面約略言之：

一、使小說研究失卻厚實根基。知文學而不知非文學，知小說而不知非小說，知名著而不知非名著，眼界狹隘，底氣不足。

二、漠視文言小說，使小說研究長期處于“跛足狀態(tài)”。研究者只強調(diào)宋元“平話”為“小說史上的一大變遷”，卻不正視文言小說實際上滋養(yǎng)了它，是他們所取材所學習的典范。但知文言小說的名著如《聊齋志異》，進入研究視野的文言小說寥寥無幾；不曾讀幾本文言小說，就搖頭說“沒有價值”。

三、過分拔高一二名著，尤以《紅樓夢》為甚?！皳頂D的紅學世界”人是越聚越多，《紅樓夢》也越說越玄。俞平伯說：“一切紅學都是反《紅樓夢》的，即講的愈多，《紅樓夢》愈顯其壞?！?九州出版社2020年版，第233-234頁)

從古代小說研究角度看，《全清小說》的整理出版，將擴大我們的視野。無論是作家論，小說史，文獻與版本，綜合研究，鑒賞，可做的文章實在太多?；I備中的《〈全清小說〉論叢》，將本著發(fā)現(xiàn)、開拓、深化的方針，出人才，出成果。我們的前景，無限遠大。

2021年5月22日于南京師范大學南山專家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