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蒙 蒙
(太原師范學院 文學院,山西 晉中 030619)
文學經典化是一個與話語權力層面緊密相關的復雜的社會化過程,文學經典的生成離不開代表國家意志的官方話語、代表知識分子意志的精英話語和代表大眾訴求的民間話語這三者的綜合運作。其中,精英話語以知識性、啟蒙性、批判性等為特征,重在表達對文體與審美藝術的堅守、對人文關懷與終極價值的追求等,其在思想與情感的深刻性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同時由于精英話語掌握著某種具有稀缺性與神圣性特征的文化資本,因而其在文學經典建構過程中具有重要的、難以取代的裁決權,“正是我們這些人在實踐中,通過設定課程和教學大綱、制定教材、編撰文選等確定了經典”[1](P116)。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以來,在穆旦詩歌經典化過程中,以學院派知識分子為代表的精英話語利用其所掌握的學術權力,依托多種學術形式,完成了對穆旦詩歌的經典形構。具體而言,專業(yè)批評家的闡釋推介對穆旦詩歌隱含價值的彰顯發(fā)揮了主導作用;文學史著的高度評價對穆旦詩歌權威地位的確立起到了鞏固作用;專業(yè)選本的反復輯錄對穆旦詩歌價值的普及發(fā)揮了推動作用。正是在上述諸種學術行為的交織并進之下,穆旦詩歌的經典化進程才得以開啟和推進。
專業(yè)批評家是文學作品的理想讀者和較高層次的文學接受者,同時也是文學經典的生成過程中不可或缺的建構主體。他們大多經受過良好的專業(yè)教育和嚴格的審美訓練,具有較高的理論素養(yǎng)與鑒賞能力,具備發(fā)現、指認與闡釋文學經典的能力,對于作家作品地位的升降、命運的浮沉具有至關重要的影響。同樣,在穆旦詩歌的經典化建構過程中,精英話語的闡釋批評活動為穆旦詩歌賦予了一定的象征資本與權威地位,也對其合法化與熟知化進程發(fā)揮了重要的推動作用,同時其持續(xù)不斷的闡釋批評行為和建構熱情也是穆旦詩歌經典性生成的顯在標志。
1940年代,在穆旦詩歌初入文學場域、未能得到普遍理解和欣賞的情況下,以沈從文、王佐良、唐湜、袁可嘉、周玨良、陳敬容、李瑛、吳小如等為代表的精英知識分子慧眼獨識,發(fā)現了穆旦詩歌中充滿觀念、情感與肉感的內在世界。他們或以先鋒性的理論視角對穆旦詩歌作出準確及時的價值判斷,或以知人論世的方式對穆旦詩歌作出深入細膩的解讀,積極為其“發(fā)聲”,從而為穆旦詩歌提供了重要的批評對話機制與激活力量,使其作品逐漸走出默默無聞的境地,步入傳播接受的正軌。并且,這些同時代批評家提出的諸如“非中國性”“用身體思想”“搏斗的雄姿”等話題都富有創(chuàng)見性與突破性,“往往畫龍點睛,得對象之神,甚至石破天驚,一語破的,片言解要,達到一種后人很難超越的深度”[2](P426)??梢哉f,正是在1940年代,與穆旦同時代批評家們的言說開啟了穆旦研究之路,是穆旦詩歌被發(fā)現的重要契機。他們的闡釋批評使穆旦的聲名得到一定程度的顯揚,也使其文學風格與審美價值變得清晰起來,為此后研究者的持續(xù)闡釋和接受奠定了堅實基礎。同樣,20世紀80年代初,當穆旦詩歌的“復出”之路荊棘橫生時,以杜運燮、袁可嘉、周玨良等為代表的精英知識分子,以帶有策略性的話語方式,通過懷念性文章和闡釋批評文字,積極為穆旦其人其詩正名,使其身上遺留的歷史封印被逐步解開,并逐漸為新的文學場域所重新接納,穆旦詩歌逐漸得到“二度發(fā)掘”。進一步而言,這批研究者的闡釋批評成果為穆旦詩歌的合法化及其價值的深入開掘積蓄了力量,也對后代學者的“研究跟進”產生了直接的影響力與感召力,其在穆旦詩歌經典化過程中所起的橋梁作用和鏈接作用是不容忽視的。
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以來,現代主義與西化問題成為一個時期內詩學研究的主導傾向,精英話語對現代主義詩歌的張揚和強化也達到了空前的程度,他們積極借助自身的話語權力,按照新詩現代化的邏輯與理論設定,重新講述新詩的由來與發(fā)展。在這樣的話語前提和標準之下,他們驚喜地發(fā)現,穆旦在20世紀40年代詩歌中的“非中國性”特征、反傳統(tǒng)抒情方式與鮮明的現代主義風格較好地契合了當前新詩發(fā)展與研究的主導傾向,由此,穆旦及其詩歌成為精英話語的重要言說對象。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以來,精英話語積極想象并且建構穆旦的在場證明,開啟了這場來勢迅猛的“考古挖掘”與“復古行動”。在穆旦同輩詩友、權威批評力量與新生代批評力量的共同闡釋之下,穆旦現代主義詩歌的思想意義與審美價值得到初步開掘。20世紀90年代,在“集束式”的闡釋批評成果的累積之下,在一次次研究熱潮的發(fā)動和一系列引人耳目的焦點事件的宣傳鼓噪之下,穆旦作為20世紀40年代新詩現代化的“急先鋒”和中國現代主義詩歌的“集大成者”的闡釋結論逐漸達成共識,并且成為一個時期內具有權威性與規(guī)范性的定論。20世紀90年代的專業(yè)批評家,如謝冕、洪子誠、陳思和、李怡、李方、張同道等人,帶著各自的理論框架、研究觀念等,投入到對穆旦詩歌的闡釋、傳播與接受活動中。在這批專業(yè)研究者的持續(xù)推進之下,穆旦研究成為相當熱門的學術話題,研究成果可謂汗牛充棟,形成了在新詩研究史和發(fā)展史上具有標志性意義的“穆旦現象”,使得穆旦研究“不僅成了新詩研究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而這一環(huán)節(jié)又不斷生產著新詩和新詩研究的合法性,而且和歷史建立起了新的充分的關切性”[3](P192)。在專業(yè)批評家的廣泛推崇之下,穆旦被樹立為新詩現代化的典范與標本,甚至是足以代表一個世紀的詩歌成就的巔峰詩人。21世紀以來,在易彬、段從學、江弱水、西川等專業(yè)研究者,以及王宏印、商瑞芹、高秀芹等比較文學領域學者的共同加入之下,穆旦研究逐漸走向多元化與豐富化階段,其作品的整體意義從不同角度得到不斷充盈??傊窃趶姶蟮膶W術權力的運作之下,在詩歌研究界有意識的挖掘、塑造和建構之下,穆旦詩歌的價值才能迅速得到開發(fā)和再生產,穆旦詩歌才能聲名顯揚,被推至典范位置,成為具有廣泛影響力與高度認同度的新詩史權威。
在文學經典的建構和形成過程中,精英話語內部的質疑與論爭也是無可避免的常見現象,這既與文本內部的豐富性、張力性特質有關,又與闡釋者所持有的文化立場、文學觀念等的差異性相關,同時文學經典也必須經受挑戰(zhàn)和抵御這種質疑的風險,才能立于更加穩(wěn)固的地位。新時期以來,穆旦的詩歌曾多次招致“非中國性”“非原創(chuàng)性”“未完成性”等批評之聲,并引發(fā)了關于傳統(tǒng)與現代、中國式現代主義、借鑒與創(chuàng)新等相關問題的集中探討。一方面,這種對業(yè)已被認可的“大師”的大膽質疑行為在當時引發(fā)了評論界的熱切關注,成為吸引眼球的熱點事件,使得穆旦及其質疑者被共同推上了輿論的高峰。另一方面,在捍衛(wèi)者與質疑者的觀點交鋒與反復論辯中,研究界對穆旦詩歌的闡釋批評出現了更多新視角、新方法和新發(fā)現,呈現出“真理愈辯愈明”的狀態(tài)。如陳文忠所言:“一部綿延相續(xù)的接受史,并不是一份和和氣氣的座談會紀要,相反大都是集中圍繞一個或數個詩學問題,在不同時代、不同觀點的詩評家之間展開的熱烈對話的論辯史。”[4](P314)正是精英話語內部的多元闡釋批評狀態(tài)給予了穆旦詩歌研究相應的活力與開放性,使得許多詩學話題的探討得到拓展與深化,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推進了其經典化進程。
總之,專業(yè)研究者的參與是穆旦詩歌經典化過程中重要的決定性因素,他們的批評意見是較高層級的審美經驗反饋,他們所發(fā)揮的效能是其他類型的讀者所無法比擬的。新時期以來,以專業(yè)批評家為代表的精英話語正是在張揚審美性與現代性的標準之下,借助闡釋批評的形式對穆旦詩歌的價值意義作出發(fā)現與開掘,對穆旦詩歌的經典地位作出標舉與確證,并為其賦予了大量的符號資本與象征意義,從而使穆旦詩歌率先成為一種取得專業(yè)圈子認同的“批評家經典”。
“在當今時代,文學史學科是文學經典形成的最為直接的合法裁定機制”[5](P34-35),作家作品在文學史中的入史率、敘述篇幅、敘述模式等往往可以視為其文學地位的直接體現?!白骷易髌纷詈蟮拿\,都要在文學史敘述中見出分曉”[6](P17),作家作品也必須經過文學史的多次篩選、檢驗和認證,才能成為被熟知的文學經典,因而文學史敘述與作家作品經典化建構之間具有緊密關聯。20世紀80年代以來,穆旦的詩歌由基本缺席、隱晦出現再到普遍贊賞直至被建構為經典的地位變遷過程,離不開文學史敘述的多重運作。穆旦詩歌的經典地位正是在文學史家的闡釋與評價、爭議與權衡、解構與重構的過程中被逐漸確立起來的,而這一過程中也隱含著文學史述史秩序、述史觀、述史模式以及話語權的不斷轉換。
新時期伊始,在思想解放潮流的涌動下,文學史書寫開始進入改革期,但文學史敘述在整體上呈現出“雖展新姿,仍存舊痕”[7](P126)的特征,穆旦的文學史位置也相對曖昧不明。1979年九院校版《中國現代文學史》和田仲濟、孫昌熙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等對國統(tǒng)區(qū)詩歌的闡釋基本維持20世紀50年代的“簡化”的原貌。1980年唐弢、嚴家炎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三)》中填補了相關材料,對國統(tǒng)區(qū)詩歌做出了一定豐富,但是對以穆旦為代表的“中國新詩派”詩人的存在仍未明確提及。1983—1985年間,文學史敘述的情況明顯好轉,文學史家積極開拓視野,大力吸收新詩研究領域的新成果,其中對于國統(tǒng)區(qū)詩歌多元面貌的恢復和對“九葉派”(及作為其成員的穆旦)的入史,可謂填補了歷史的空白,展現出與舊有知識規(guī)范搏斗的新姿,呈現出一定的革新性與獨立性。如1983年許志英的《中國現代文學史簡編》首次闡釋20世紀40年代國統(tǒng)區(qū)青年詩人在《詩創(chuàng)造》《中國新詩》等刊物上的詩歌活動時,明確提及穆旦名字。1984年唐弢的《中國現代文學史簡編》展開敘述,給予穆旦《贊美》一詩約28字的闡釋。1984年黃修己的《中國現代文學簡史》在深入論述“九葉詩人”整體風格的基礎上,以4行約43個字的篇幅對穆旦的作品、意象手法做出簡述,并首次指出穆旦詩歌的現代派意味在“九葉派”中最為濃厚。這一時期隨著闡釋篇幅的擴大,穆旦在文學史中獲得了以下共識:20世紀40年代曾產生過一定影響力的國統(tǒng)區(qū)青年詩人、“九葉派”成員中具有一定藝術個性的詩人??傊?980年代初穆旦詩歌首次進入大陸現當代文學史書寫范疇以來,穆旦及其詩歌開始正式走出歷史的“盲區(qū)”,成為被關注的學術對象,穆旦的個人成就及其所代表的價值規(guī)范獲得學界的逐步認可和漸進接納,這為其步入經典化進程做出了重要奠基??傮w而言,穆旦的文學史位置仍然較為微弱,其作為個體詩人的獨特性仍被“九葉”詩派的整體研究所壓抑。同時,在文學史的闡釋模式中,政治話語和現實主義話語仍發(fā)揮著重要的裁決力,現代主義與歐化問題仍然沒有得到廣泛討論,這對于穆旦詩歌原貌的“浮出歷史地表”造成了一定障礙。穆旦詩歌藝術價值的合理定位亟待文學史觀念與時代理念等的更大程度的更新,以及文學史家的更為獨立自主的話語權力的獲取。
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文學史書寫進入反思期,精英話語的獨立姿態(tài)得到彰顯,其代表性成果為1988年由陳思和、王曉明等人發(fā)起的“重寫文學史”活動。這一重寫實踐旨在以文學性和審美性為標準,對文學經典進行重新遴選與闡釋。在對文學史序列的重構中,沈從文、張愛玲、錢鐘書、馮至、穆旦等人逐漸上升為新史中的“大家”。如1987年錢理群《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利用一整頁的篇幅對穆旦詩歌進行重點介紹,并對其個體地位作出較高評價,即“《九葉集》詩人中最具特色、成就也最高的是穆旦”[8](P528)。之后,在1988年黃曼君和陳安湖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1997年張炯等編著的《中華文學通史》(第7卷)、2000年程光煒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等文學史著的持續(xù)闡釋之下,穆旦詩歌的價值意義逐漸獲得廣泛認可與推崇,穆旦的文學史地位得到顯著提升,其在文學史中占據的敘述篇幅明顯擴增,甚至由合節(jié)敘述上升到專節(jié)敘述,其名字在章節(jié)標題中被凸顯,闡釋重心也轉移到審美藝術層面的探討,穆旦作為中國最重要的現代派詩人之一的身份定位也獲得公認。加之,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新的歷史觀念與文學史觀念的生成以及相關研究材料的進一步發(fā)掘,穆旦在新中國的詩歌創(chuàng)作逐漸收獲合理公正的評價,穆旦在當代文學歷史空間中的有效性得到反復確證。如1999年洪子誠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以專節(jié)論述穆旦的詩歌創(chuàng)作,可謂大刀闊斧的改革之舉;1999年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約在全書4處不同位置對穆旦的當代創(chuàng)作做出重點論述;2006年黃萬華主編的文學史著更是直接將穆旦的晚期創(chuàng)作譽為“中國新詩的寶貴財富”[9](P273)??梢哉f,文學史著的權威闡釋和價值評定是穆旦詩歌向經典晉升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廣泛入史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穆旦詩歌的經典化進程,同時也成為穆旦詩歌經典化的顯在標志之一。
文學史既包括通史、斷代史、專題史、流派史等,也包括分體文學史,在這其中,詩歌史乃至新詩史是不容忽視的重要構成。20世紀90年代以來新詩史寫作成果層出不窮,穆旦在這類史著中的地位尤為顯著。如1993年洪子誠、劉登翰的《中國當代新詩史》和2003年程光煒的《中國當代詩歌史》中對穆旦的當代詩歌創(chuàng)作給予了客觀公正的評價。1999年龍泉明《中國新詩流變論1917—1949》給予穆旦的現代詩作大量的闡釋篇幅,并認為其詩歌“標志著40年代現代主義詩歌的高度,其藝術成就并不讓于此前的戴望舒”[10](P554)。2015年陸耀東的《中國新詩史(1916—1949)》第三卷更是給予穆旦約15頁的敘述篇幅,并明確指出其對新詩發(fā)展的貢獻在于建構“新的詩歌藝術形態(tài)……深刻抒寫現代人的存在之思與生命體驗”[11](P361)。聚焦到現代主義詩歌史研究方面,王澤龍《中國現代主義詩潮論》、孫玉石《中國現代主義詩潮史論》、王毅《中國現代主義詩歌史論(1925-1949)》、羅振亞《中國現代主義詩歌史論》等著作旨在系統(tǒng)梳理20世紀以來中國現代主義詩史的發(fā)展脈絡。在這一研究熱潮中,穆旦再一次成為“新詩現代化”研究的重鎮(zhèn),并因自身現代主義風格的強烈性,而被指認為中國現代主義詩歌發(fā)展史中的關鍵一環(huán)。除此之外,翻譯文學史書寫的興起及穆旦在中國翻譯文學史著中的顯赫位置也是值得探討的話題。翻譯文學史是文學史書寫模式中的特殊類型,旨在介紹近代以來翻譯文學的成就、特征、發(fā)展過程與教訓,以及其對中國本土文學的影響等。1989年陳玉剛的《中國翻譯文學史稿》作為當代首部翻譯文學史著,就曾以將近三頁的篇幅介紹穆旦(查良錚)的生平、創(chuàng)作經歷及翻譯歷程,并對查譯《唐璜》作出專門評述。1996年孫致禮的《1949-1966:我國英美文學翻譯概論》和2005年孟昭毅、李載道的《中國翻譯文學史》中都對穆旦的浪漫主義詩歌翻譯設專節(jié)評述,2015年王友貴的《20世紀下半葉中國翻譯文學史1949-1977》中對穆旦在俄蘇譯場與英詩譯場的成就做出高度評價,并對穆旦“潛在翻譯”的成就及其與“晚期詩歌”的互動關系進行探討。這些翻譯文學史著對穆旦譯詩成就的闡釋,強化了穆旦作為優(yōu)秀翻譯家的身份,增強了讀者對穆旦的全面認識,有效拓展了穆旦在當代文學場域中的存在狀況。
總之,經過文學史著將近40年的反復闡釋和形塑,穆旦及其作品作為一種文學知識與范式被傳承下來,并在文學史中形成了穩(wěn)固表述,進而實現了價值確認與經典認證。并且,作為高校中文專業(yè)的教科書,文學史教材本身具有較強的專業(yè)性和較大的流通量,伴隨著課程學習與傳播,穆旦詩歌的經典性將得到較大程度的普及和確認。從穆旦的文學史地位變遷歷程中或許可以看出文學史“從來就不是一個停滯、靜止的存在而是一個不斷被發(fā)現和重寫的過程,一個充滿了動態(tài)平衡的、未完成的、開放的系統(tǒng)?!盵12](P22)
專業(yè)選本是專業(yè)批評家對一個時期的作家作品進行篩選與排列的結果,它既是編選者個人的文學觀念與文學趣味的彰顯,也是特定時期的文學秩序、文學風貌與時代思潮等的體現。由于編選主體與接受主體均為具有一定審美能力與知識儲備的學者,這使得專業(yè)選本除了具備一般的延傳價值之外,也是精英話語對作家作品進行經典化建構的重要途徑。在編選過程中,選家往往以位置次序的先后、編選數量的多少、闡釋性文字的有無等方式對作家作品進行價值評估與經典塑造,在某種程度上專業(yè)選本執(zhí)行著文學史的替代性功能。在穆旦詩歌經典化過程中,由專業(yè)批評家、學術機構等編選的“權威選本”與“作品選”對于穆旦詩歌地位的提升與鞏固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大系”選本是權威選家對一個時期文學成就的總結,具有文學史建構功能,在確立作家作品的文學史地位方面起著重要作用,是作家作品進入經典化進程的重要渠道。在現代中國文學史上,《中國新文學大系》及其導言的問世曾對于經典作家作品的遴選、保存與評價發(fā)揮過重要的推動作用。自此之后各種以“大系”“精品大系”“名著大系”等詞語命名的選本層出不窮??梢哉f,“‘文學大系’的編選成為最有文學史建構影響力的選輯形式”[13](P15)。據統(tǒng)計,1990年以來穆旦詩歌曾至少入選6種“大系”選本,即1990年孫黨伯主編的《中國新文學大系1937—1949》(第十四集·詩卷),1990年陳荒煤總主編、張志民主編的《中國新文藝大系1949—1966》(詩集),1996年陳荒煤總主編、公木主編的《中國新文藝大系1937—1949》,1997年鄒荻帆、謝冕主編的《中國新文學大系1949—1976》(第十四集·詩卷),2009年王蒙主編的《新中國六十年文學大系》,以及2010年謝冕主編的《中國新詩總系》第2、3、4、6、9卷。這些選本對于穆旦詩歌文學史地位的確認具有某種總結性作用,同時也為穆旦詩歌本身增添了一種“象征資本”,使穆旦詩歌的經典性得到強化。其中2010年由謝冕總主編的《中國新詩總系》對穆旦各時段代表性作品(包括早期、1940年代、1950年代、1970年代的詩作以及詩論文章)的收錄可謂全面而突出,是對穆旦創(chuàng)作譜系的連貫描繪,也是對穆旦作為中國新詩史上不可或缺的重要詩人的歷史地位的充分肯定。
“作品選”往往與文學史教材相配套使用,以滿足課程教學的需要,它多由高校教師或專家學者編選完成,主要受眾為中文系學生,雖然編選標準見仁見智,但其共有的基本功能即是通過對代表性作家作品的選取,呈現文學發(fā)展變化的歷時線索、基本脈絡與發(fā)展軌跡,入選便意味著被納入了某種有效的歷史空間中。1979年穆旦的4首詩歌首次入選作為“中國現代文學史參考資料”的《新詩選》第3冊,這是自1958年以來穆旦詩歌作品在中國大陸的首次公開面世。該選本秉持較為公正的歷史原則,較好地體現了思想解放的成果。據不完全統(tǒng)計,1984—1989年間穆旦詩歌至少6次被選入不同版本的《中國現代文學作品選》中,其中《贊美》的入選率最高,其他如《春》《詩八首》《黃昏》也偶有入選。1990—1999年穆旦詩歌約17次入選“中國現當代文學作品選”系列,其中《詩八首》《贊美》《春》《冬》的入選率最高;同時,穆旦1970年代的詩作《停電之后》《冬》在1995年被選入由謝冕、洪子誠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作品精選(1949—1989)》中,這是穆旦的當代詩作在“作品選”中的首次露面。2000年以來,穆旦詩歌在“中國現當代文學作品選”中的入選次數已超過68次,并日漸成為此類選本中無法繞過的重點對象。由于作品選本身具有廣大的受眾面和強大的流通量,在反復的高頻次入選之下,穆旦及其代表作品已經轉化為一種穩(wěn)固的文學常識,擁有了穩(wěn)定的接受群體與接受范型,因而專業(yè)選本是作家作品經典化建構的重要路徑,也是作家作品獲得象征資本的必要通道。
就某種程度而言,文學經典的建構并不完全以受眾數量或者受眾基數取勝,而是更依賴那些具有相當水準的“關鍵少數”受眾群體,如在高校和研究所任職的權威批評家、文學選家、大學教授等。他們往往可以憑借其所擁有的專業(yè)水準與話語權力,對作家作品的價值地位做出敏銳斷識,并以強大的傳播力及影響效應,在作家作品經典化過程中發(fā)揮更為本質的建構作用。在穆旦詩歌經典化過程中,以聞一多、謝冕等為代表的權威選家即發(fā)揮了這樣的關鍵作用。如1948年聞一多曾在《現代詩鈔》中對穆旦詩歌作出開創(chuàng)性的權威選錄,共選入穆旦詩歌4首,使穆旦詩歌獲得了有效的傳播渠道,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穆旦在1940年代的詩壇位置,這一選錄行為也為后人所津津樂道。除此之外,謝冕可謂是穆旦詩歌傳播過程中的另一位重要的選家。1988年以來,謝冕曾十多次在其所編選的新詩選本中選入穆旦詩歌,為穆旦詩歌的持續(xù)傳播做出了重要貢獻。他在編選過程中較為注重對時代性、民族精神、審美性與“經典性”的把握,在這一編選原則之下,穆旦的《詩八首》《停電之后》《冬》《智慧之歌》《贊美》獲得了較高頻次的入選。尤為值得關注的是,20世紀末,在謝冕、錢理群主編的《百年中國文學經典》(8卷本)和謝冕、孟繁華主編的《中國百年文學經典文庫·詩歌卷》中分別選入穆旦詩歌8首和4首,這種權威選錄行為無疑將穆旦詩歌提升到了世紀經典的高度。除此之外,謝冕也曾在選本的序言中對于穆旦的詩歌創(chuàng)作價值直接給予充分肯定,如1997年在由謝冕與鄒荻帆共同主編的《中國新文學大系(1949—1976)》(第十四集·詩卷)中,謝冕曾在序言部分特意將穆旦標舉出來,并用一頁多的篇幅闡述穆旦晚期詩歌創(chuàng)作的價值及穆旦本人的藝術精神,將所選穆旦的八首詩歌贊譽為“這位天才詩人留給二十世紀的遺產”[14](P6)??傊?,作為權威批評家,聞一多和謝冕對穆旦詩歌的編選與有意推介無疑有效提升了穆旦詩歌的影響力,并對其經典化進程產生了尤為關鍵的傳播與建構作用。
除了上述幾種常見的學術形式之外,舉辦學術會議與組織評選活動也是精英話語實施經典化建構的重要作用機制。自1988年“穆旦詩歌創(chuàng)作學術研討會”第一次在北京召開,到2018年“紀念查良錚(穆旦)誕辰百年暨詩歌翻譯國際學術研討會”在南開大學召開,這30年來,穆旦詩歌的學術研討會、報告會、論壇等的舉辦次數越來越多(大規(guī)模的至少有7次),規(guī)格越來越高(從全國會議向國際會議擴展),參與的人數越來越多,所引起的社會反響也越來越熱烈,在一定程度上呈現出研究界意欲將穆旦詩歌經典化的決心。同時,20世紀90年代末以來,伴隨著研究界的經典焦慮癥,詩歌評選與評獎活動日益興盛起來。在一些由精英知識分子參與的評選活動,如“百年百種優(yōu)秀中國文學圖書”“20世紀百部文學經典”“二十世紀以來最有影響力的詩人”“20世紀文學60家”“新詩90年十大詩人”等活動中,穆旦及其作品都榜上有名,甚至位居前列。經過這一系列引人耳目的評選活動的“造勢”,穆旦及其詩歌在學術界及民間的知名度和影響力得到大大提升。
綜上所述,“新時期文學”以來,隨著文學場域的審美獨立性的逐漸復歸,精英話語在穆旦詩歌經典化建構進程中日益發(fā)揮了主導作用。在恢復文學自主性、“重寫文學史”思潮以及“經典重評”運動等一系列具有突破性的話語實踐活動中,精英話語充分發(fā)揮自身的闡釋權、裁決權以及“神化知識生產”的特殊權力,通過闡釋批評、文學史書寫、選本編纂、文學教育等多種學術行為完成對穆旦其人其詩的經典形構,使穆旦詩歌經典化進程得以步步推進。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精英話語的學術交融活動在穆旦詩歌經典化過程中發(fā)揮了主導作用,但其并不是穆旦詩歌完成經典化建構的唯一因素。事實上,文學經典化建構是一個非常復雜的綜合過程,它是由精英話語、官方話語和民間話語在謀求自身利益的根本宗旨之下,通過一系列機制協同運作的結果。換言之,穆旦詩歌的經典化建構并非完全倚賴學術層面,而是同時受到政治權力、意識形態(tài)因素、文化心理等諸多非文學因素的影響,其中代表國家意志的官方話語和代表普通大眾訴求的民間話語的建構作用都是不可或缺的。具體而言,“新時期文學”以來伴隨著學術界對穆旦其人其詩的“正名化”過程中,官方話語開始依托教育制度、官方傳媒等方式,對穆旦詩歌的經典性作出認證與推廣,使穆旦詩歌獲得一定的崇高性。如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以來,穆旦詩歌曾多次被選入各種中小學語文教科書、閱讀文選、題典等教學材料中,獲得廣泛而穩(wěn)定的受眾群體,并邁入主流詩歌行列,成為愛國主義題材詩歌的典范之作。同時穆旦詩歌也曾得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中央電視臺、官方報刊等主流媒體的積極推介,成為符合意識形態(tài)要求的詩歌權威。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社會轉型和消費文化時代的到來,民間話語逐漸呈現出崛起之勢,并以強大的浸染力和輻射力參與到經典的建構與傳播過程中。如20世紀末以來穆旦詩歌在廣播、電視媒體、網絡媒體等大眾傳播媒介中獲得新的傳播機遇,以更加豐富多元的形式與更廣闊范圍內的受眾發(fā)生了關聯。穆旦的文化紀錄片《大師·穆旦》《記憶·大師穆旦》《騰飛中國:文化紀事·失語詩人穆旦》等在電視頻道的播出,將文學與視頻的形式較好地結合起來,推動了穆旦詩歌面向大眾的多元傳播;穆旦詩歌研究網站與書庫網站的建構,如“中國現代詩歌大全:穆旦詩選”“新詩庫:穆旦詩全集”等則滿足了讀者對快捷性和即時性的閱讀方式的要求,有效提升了穆旦詩歌的傳播效力;同時網絡上以穆旦詩歌為主題的“豆瓣小組”、“天涯論壇”、“百度貼吧”、個人博客等的出現,也為傳達普通讀者的聲音提供了重要載體,促成了穆旦詩歌多元駁雜的批評生態(tài)的形成。
進一步來說,由于以上三種話語權力之間并非完全隔絕和封閉的關系,而是存在相互溝通與借鑒的共謀關系,“任何一種話語對對立的兩種話語的要求的合理性都有一定的認同……對立的話語都有相互尋求對方的認同的內在需要”[15](P300-301),因而在穆旦詩歌經典化建構過程中,精英話語的學術行為往往也需要尋求國家話語和民間話語的認同,并借助其優(yōu)勢和力量來增強影響力。一方面,精英知識分子需要借助官方話語的權威力量,來鞏固其知識資源與文化體系的地位,發(fā)揮對大眾讀者的感召力,從而強化穆旦詩歌的經典地位。另一方面,在消費文化語境下,精英話語也不得不借助民間話語中所蘊含的強大的閱讀與消費能力,來謀求更好的傳播效果,如通過電視訪談節(jié)目、視頻講座、網絡博客、大眾選本編纂等形式,將專業(yè)知識進行重新編碼,積極向公眾“推銷”其“精神產品”,從而提升穆旦及其詩歌在民間的知名度與影響力,促進穆旦詩歌的全方位接受??梢哉f,穆旦詩歌的經典化建構離不開精英話語、國家話語和民間話語的綜合作用機制。在政治、學術、民間三重因素的合力作用之下,穆旦詩歌最終取得了典范位置,并進一步實現了文化熟知化進程,為盡可能廣大的民眾所知曉和熟悉。
總之,在精英批評家的科學深入的系統(tǒng)研究之下,在文學史的重點建構中,在選集、全集的大量出版中,在文學評獎等的綜合作用之下,穆旦詩歌已基本完成價值認定,并初步實現了經典化建構。但是精英話語的作用機制只是穆旦詩歌經典化建構過程中的一方力量,事實上穆旦詩歌經典地位的最終確立及鞏固,還離不開政治體制、學校體制、大眾傳媒、普通大眾讀者等多重因素的合力作用。穆旦詩歌經典化歷程也因為始終與各種話語聲音、權力關系、文化力量、現實問題等的糾纏牽絆,而呈現出獨有的復雜性與典型性特征,并為相關的文學經典化研究提供了有效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