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龍
我來的時候,季節(jié)發(fā)生了明顯的錯位。
在遙遠(yuǎn)的南方——我的家鄉(xiāng)安徽阜陽,一場接一場的暴雨似乎上了癮,反復(fù)蹂躪著淮河,水位一次次被抬升,再抬升,王家壩不得不開閘泄洪,蒙洼蓄洪區(qū)一片澤國,數(shù)以萬計的百姓不得不撤出莊臺,小家大國的大情大義無處不在,讓人落淚。
而我的眼前,河水幾近干涸。放眼望去,寬闊的黃河河道從兩處重疊著的山巒間鉆了出來,大片的河床一絲不掛,裸露著肌膚,只留下中間一條窄窄的河道,溫順而無聲,站在遠(yuǎn)處,似乎根本就感受不到她的聲息和流動。
這是我日思夜想的黃河嗎?是的,她就是。
一
還在來的路上,我就開始一次次地打開手機(jī),一次次放大和縮小著地圖,查看我將要到達(dá)的地方與黃河之間的距離。當(dāng)我確信即將有一個星期的時間可以親近黃河的時候,我的心仿佛突然被人一下子拽出了胸腔,飛越了千巒萬壑,飛到了黃河之畔。
駛出高速,路越來越窄。山路十八彎,大巴車在群山里不停地扭著身子,漸漸失去了方向感,迷了路,一次次地折返,拐彎。我很好奇,窄窄的山路,怎么就沒有遇到對面來車?只有一種可能,我們將要去的地方太過偏僻,很少人煙。
這也更為接下來的行程增加了一種神秘感。此刻我尚不知道,在接下來一個星期的時間里,這個地方將不斷給予我失望,又不斷地給予我新的憧憬,那種矛盾與幸福交織的心情,恰如那漫山遍野的黃河石上縱橫交錯的紋理,讓我一次次地折返,又一次次地向黃河深處抵近。
忙完喪事我就趕緊回屋,大梁還是冇回,今朝可是第五天了!一種不祥之感像密實的蛛網(wǎng),把我牢牢地籠罩起來。這兩天忙二丫的后事,心思占滿了?,F(xiàn)在騰出空兒了,這不安是一陣緊似一陣。天還冇擦黑,我們就早早吃了晚飯。我叫槐生就在屋里玩,想困了自個兒上床,就慌忙火急鎖上門,朝東坡梁子奔去。
大巴車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徘徊和猶豫之后,過了洛陽市新安縣石井鎮(zhèn),最后駛進(jìn)一個不知名的山窩里。賓館就坐落在群山之間。
下了車,入住之后,我迫不及待地按照游覽指示牌登上了觀看黃河的制高點。這是我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觀看黃河,激動之情可想而知。黃河湯湯五千里,“經(jīng)天亙地,滔滔流出”,在這里拐了一個彎,彎度并不大,但是從高處俯瞰,黃河在優(yōu)雅地轉(zhuǎn)身的同時,伸出了一張巨大的龍爪,深深地嵌入了山與山之間的谷地,似乎想抓住這里的一草一木,不想離開這里。
季節(jié)的錯位,讓我的思維也發(fā)生了明顯的錯位。在我的印象中,7月底的黃河,大抵是怒浪連天、殷雷谹谹,但眼前的景象完全是另一種境況。從此岸到彼岸,雖然寬闊,呈現(xiàn)在眼前的卻是大面積龜裂的河灘,暮色之中,只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看見一條微微發(fā)亮的暗灰色的絲帶,蜿蜿蜒蜒地向前方延伸著。
沒有看到黃河躍馬揚鞭、一日千里之盛景,卻并沒有影響我內(nèi)心第一次見到黃河的欣喜與激動。沖著群山,對著眼前寬闊而又空曠的河谷,我雙手卷起,攏在嘴邊,大聲喊著:“黃河,我來了!”喊聲一躍而出,沖入濃重的暮色之中,夜色將它們卷起,扔下山坡,又拋向河谷,瞬間炸裂,一分二,二分三,三分萬千,然后又一個聲部一個聲部地調(diào)和,混音,編排,但聽從群山之間那無法目及的黃河源頭,隱隱傳來經(jīng)久不息的回聲,“來了,來了,來了,了,了……”
是夜,佇立窗前,微微的山風(fēng)里浸滿了黃河質(zhì)樸、渾厚的氣味,深吸一口,便似有母親在側(cè)守護(hù)著,不覺間睡意襲來,很快便沉沉入夢了。
二
第二天清晨,沿著昨天晚上的線路,我再次開始抵近黃河,親近黃河。
“黃河,母親!”
剛剛登上“望江亭”,就聽到從下面的河谷深處傳來一聲接一聲的呼喊。那是一同前來參加此次采風(fēng)的文友們,他們比我起得更早,他們的心情似乎比我更為迫切。他們的呼喚,瞬間喚醒我沉睡了數(shù)年的心神,激發(fā)起了內(nèi)心深處第一次見到母親后無比激動的心情。
“母親,我來了!”
迎著從黃河故道里升起來的晨風(fēng),我扯開嗓門,面對著疊疊群山,面對著溫柔、平靜、恬然的黃河,盡情地呼喊著。黃河一定是懂我的,不然,也就不會有層層的回聲,一浪接一浪地從河谷里涌過來,入了我的耳膜,溫暖著我的心房,也潤濕了我的眼睛。
此處是“望江亭”。明明是“望河亭”,偏偏上書“望江亭”,江河迥異,頗有些煞風(fēng)景之嫌,但確實是俯瞰黃河的絕佳去處。
向東望去,便是空曠的河谷,兩側(cè)的山巒并不高,黃河卻被它們緊緊地夾在中間,顯得如此之溫順,不敢越雷池半步。這與學(xué)生時代接受到的古詩詞中關(guān)于黃河盛大磅礴的描寫截然不同。黃河流到這里,左側(cè)的山脈越來越瘦,越來越小,最后就像一條龍的尾巴,倏忽不見了蹤影。黃河正在兩山之間向前奔跑,剛出龍尾,群山自覺為她閃開了一片寬闊的舞臺,沒了束縛,她便一個打轉(zhuǎn),向右側(cè)散開,豁然而來的自由讓她喜不自禁,在這里回旋、起舞,一次又一次地親吻著四圍的群山,沖擊著山與山之間狹長的谷地,最終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龍爪,牢牢地掌控著這一片山水。雖然此時河水已經(jīng)干枯,河床光著身子躺在那里,但是我能感覺出曾經(jīng)的壯闊與雄偉。在這里,山是骨骼,水是血液,那豐腴細(xì)膩的黃河泥,便是母親河的肌膚了吧!
天空云層較厚,極目四望,群山掩映在一片薄霧蒙蒙之中,太陽是看不到的,只能從東方天空中最白亮的部分判斷,太陽剛剛爬上山頭。但相比昨晚,光線已經(jīng)明快了很多,近處山的輪廓很清晰,山上涂滿了蒼翠,遠(yuǎn)處一片片綠色的霧氤氳流動,隱隱中山體連綿逶迤,追著黃河一路向東而去,直至什么也看不見。
三
在接下來的幾日里,我始終心懷悸動,不斷地挑戰(zhàn)著晨光與夜色,在完全陌生不知名的一片深山里,一次次地抵近著這條讓我日思夜想的母親河,卻一直未曾抵近!我多么渴望能夠走到黃河邊,雙手掬起一捧黃河水,感知母親河的溫度,親吻母親河的肌膚,用心感受母親河的溫軟。
我卻遇到了一塊巨大的黃河石。
這塊黃河石豎立在通往古渡口小路的旁邊,足足有4米之高。無法想象,黃河是以一顆多么寬廣的胸懷,又歷經(jīng)多少歲月的妊娠,才孕育出這么一個體型碩大的孩子。
這塊巨石是一個長方體,頂部略尖,石體表面圓潤中略略有隆起,一道道深深的溝壑縱橫交錯,相互交織,或淺或深,深者如一蚯蚓洞穴鉆入石頭內(nèi)部。從石頭的正面右側(cè)斜看上去,在石頭的外邊緣中間處,有一明顯的凹陷,凹陷處恰如脖頸,上為獅頭,下為獅身,整個石頭恰似一個低頭沉思的雄獅,靜靜地守在黃河岸邊。
它是在等候我嗎?
這塊石頭,一道道歲月的流痕記載了黃河數(shù)以億萬計的沖刷與撫摸。它古樸莊重,沉渾大氣,你不知道它是從哪里來的,卻駐留在了這里?;蛟S是從巴顏喀拉山吧,恰如一個孩子,它是多么渴望歷覽外面的精彩,所以它極力想掙脫母親的懷抱,一路跌跌撞撞,綿延數(shù)千千米,歷經(jīng)了億萬年黃河水的沖刷與裹挾,經(jīng)受了歲月的風(fēng)霜侵襲,最終還是回到了母親的懷抱里,漸漸收起棱角,漸漸溫順而典雅。
在附近所能抵達(dá)的山谷,每一座山體里都懷抱著大大小小無數(shù)個形態(tài)各異的黃河石,那是黃河歷經(jīng)億萬年所孕育出來的孩子。這些石頭每剝落一層,山就瘦小一圈,黃河水也就更加黏稠滯重。
四
我最終沒能觸摸到黃河母親的脈息。
古渡口,幾只渡船像一個個棄兒,孤寂落寞地被禁錮在河泥里。由于渡口與河底之間的巨大落差,我甚至無法觸摸到河底金黃的河泥。
這里位于小浪底的上游不遠(yuǎn)處,再往上就是黃河三峽。兩處國家級水利風(fēng)景區(qū)河清水藍(lán)、風(fēng)景秀麗,而處在中間的這里卻是水枯河干,讓我們只能“醉眼渺河洛,遺恨夕陽中”了。沒有浩浩蕩蕩,沒有浪花飛濺,沒有雄渾的歌唱,也沒有低沉的轟鳴,只在河谷的中心有一條窄窄的水流,就像我家鄉(xiāng)的汾泉河,在默默地、了無生氣地流淌著。巨大的期望總會帶來巨大的失望,巨大的落差讓我的心如同一顆顆黃河石一樣淤積了厚厚的泥沙。我多么希望家鄉(xiāng)的淮河流域豐沛成災(zāi)的雨水,能逆流而上,彌補(bǔ)一下“貧血”的母親河。
我并不甘心,我想下去看看河灘是不是能夠行走,如果能,我一定到那灘中心,掬一捧黃河水洗洗我滿是塵垢的臉。脫下鞋襪,光著腳下到河底,小心翼翼地踩在河泥上。河泥是那么柔軟、細(xì)膩,像母親的目光,腳剛落下去,立即陷入了她深深的擁抱,深可沒及腳踝以上。如此之深,再向里走是不可能的了,我不得不嘆了口氣,呆呆地向河中間泥黃色的水流看了看,遺憾地爬了上來。
這是我與黃河相處的最后一個早晨。等我再次登上渡口的石階,天空突然放晴,太陽從黃河的盡頭一躍而出,似乎急切地盼望著與我們相見。遠(yuǎn)處的黃河水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粼粼波光,一路向東,流向洪荒深處,流向未來。天高地迥,空曠而寂寥的河谷在陽光的映照下,金色的光澤循著河水流去的方向鋪展開去,也稍稍消解了我內(nèi)心深處那一絲絲的遺憾。
“黃河,母親,我還會再來的!”
有人再次帶頭高喊了起來,然后很多人也開始喊著,喊著。
雖然沒有濁浪的回聲,但是有黃河風(fēng)漸漸聚攏起來,越來越大,越來越強(qiáng),將河谷的回聲聚在一起,一陣陣地回送過來,撞擊著我的心臟。我似乎聽到了黃河深沉又深情的回音,她一定是在說,我等你!這是一個母親與孩子的約定,無論歲月如何更迭,這份約定,從亙古以來的這片黃色的土地上萌發(fā)、生長,從看不到的過去,到可感知的今天,以至更加遙遠(yuǎn)不可觸及的未來,從來不會改變。我要珍藏這份約定,她會給予我前進(jìn)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