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培勇
一
拉薩是地球上的高海拔城市之一,依山傍水踞于“塘”,是鐘靈毓秀的形勝所在,無論山川風(fēng)物還是人文歷史,都有傾倒眾生的非凡魅力。
我與拉薩緣分不淺。
1999年7月,我剛大學(xué)畢業(yè),因一個極偶然的機會來到拉薩工作,至今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這點緣分讓我看到了一些別樣的人、風(fēng)景和文化,也讓我的生命更充實和有趣,我很珍惜,也因此喜愛拉薩這座城市,或許還有點癡戀。我甚至覺得,拉薩這兩個字組合在一起很美:手書筆畫錯落有致,筆勢流暢飄逸;讀出來則音韻和諧,悅耳動聽。
水是城市的根脈。
水大,城就大;水好,城就興,自古皆然。人類幾個主要的古代文明,如古中國文明、古印度文明、古巴比倫文明和古埃及文明,無一例外與大江大河相伴而生。即使在今天,世界上重要的大城大埠,也大多聚集在水量豐沛的江河之畔。
拉薩不以水知名卻多水,是地球之巔的一座水城。拉薩的水可分為兩類:一者為河,一者為溪。河是城南的拉薩河,古名吉曲,意為“快樂河”“幸福河”,發(fā)源于念青唐古拉山脈中段北側(cè)的羅布如拉,在拉薩曲水縣匯入雅魯藏布江。拉薩多水,也多山,四望皆是綿延不盡的崇山峻嶺,山間又有無數(shù)四季不息的溪流。眾山之間,拉薩河經(jīng)億萬年的洪荒之力堆積出一片開闊平坦的河谷平原,藏語稱為“吉雪沃塘”,意思是“吉曲河下游的肥沃壩子”。
“吉雪沃塘”既是一個大壩子,也是一片水面寬闊的濕地。公元633年,松贊干布在拉薩河的北岸驅(qū)羊馱土填湖,先成大昭寺,后來又依寺建城。藏語稱羊為“惹”,土為“薩”,大昭寺建成后就叫作“惹薩”——后來城市也以之為名。滄海桑田,“惹薩”衍生為“拉薩”?!凹┪痔痢敝醒耄叩推鸱男∩桨蔚囟?,如亢龍騰越,自西南逶迤向東。龍頭所在的瑪布日山,是拉薩城的最高處,也是拉薩城的殊勝所在——名聞天下的布達拉宮,就建在瑪布日山上。
拉薩建城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是一個小城,到20世紀(jì)50年代初,拉薩的城市人口僅三萬余人,方圓不超過五平方千米。西藏和平解放之后,拉薩城的人口越來越多,城市也越來越大。于是,“吉雪沃塘”這片濕地和拉薩城就出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變化。起先,“吉雪沃塘”寬廣遼闊,小小的拉薩城仿佛是沃野上的一顆白色珍珠;現(xiàn)在,“吉雪沃塘”已經(jīng)只剩下很小的一塊,變成了拉薩這座大城邊上的碧綠翡翠。
這塊碧綠的翡翠,名叫拉魯濕地,總面積1220公頃,是我國海拔最高、面積最大的城市天然河流濕地。
二
拉魯濕地在拉薩城的西北,離我最初工作的單位很近。因此,我與拉魯濕地也有了一段緣分。因為這點緣,在二十多年間,我去過幾次拉魯濕地。
最開始去拉魯濕地,是在1999年剛到拉薩不久。那時候的拉魯濕地,大部分地方已經(jīng)干化和沙化,只有幾條很淺的小水溝在黃沙淺草間若隱若現(xiàn)。濕地上植被稀少,在西南角的幾處較深的水塘邊,才能看到一些枯瘦短小的高原蘆葦。野生的鳥獸固然難得一見,水里的魚蝦也是寥寥可數(shù)。多的是成群成片的牲畜,沒日沒夜地在濕地上啃食。
那時候濕地上人也很多。人們在濕地上放牧、踢球、放風(fēng)箏、搭帳篷過林卡節(jié)、生火燒烤野炊,熱熱鬧鬧的。熱鬧中的濕地缺少生機,顯得荒蕪、蕭條,還有幾分破敗。我也曾在拉魯濕地拍照、踢足球,或者跟朋友在濕地上彈吉他。我相信,那時候很多人和我一樣,并沒有完全意識到自己對濕地的傷害,也不清楚保護這片碩果僅存的古老濕地,對拉薩這座同樣古老的城市是多么重要和迫切。生態(tài)文明、生態(tài)倫理和生態(tài)系統(tǒng)這些美好的詞匯,對傷痕累累的拉魯濕地?zé)o異于久旱逢甘霖,但又顯得遙遠(yuǎn)而陌生,恰如春風(fēng)已起,未度玉門。顯然,拉魯濕地的保衛(wèi)戰(zhàn)從一開始就任重道遠(yuǎn),步履艱難。
2004年,我因到其他地方上學(xué)及返回后的工作調(diào)動,離拉魯濕地越來越遠(yuǎn)。此后的十五年間,我無數(shù)次從拉魯濕地邊上的二環(huán)路經(jīng)過,但再沒有機會踏進拉魯濕地一步。盡管如此,我對這片濕地一直不能忘懷,總是懷著一種特殊的情感去關(guān)注和了解關(guān)于保護和恢復(fù)它的種種消息。
三
好消息不斷傳來:拉魯濕地變了,變得很美。有多美呢?我迫切地希望有機會能再到拉魯濕地,親眼看看它涅槃后的驚艷。
終于在2019年的夏天,在暌違了整整十五年之后,我再次進入了拉魯濕地。這次,我是和現(xiàn)在單位的同事一起,以志愿者的身份去濕地?fù)炖?/p>
這次的志愿服務(wù),我只看到了濕地的東北角。一隅之見,已經(jīng)讓我深深震撼于大自然自我修復(fù)的神奇力量,也震撼于人們尊重、順應(yīng)和保護自然所付出的艱苦努力及造就的生態(tài)奇跡。
2021年中秋假期的第一天,我從拉魯濕地二環(huán)路東側(cè)的入口進去,用一個上午的時間,順著濕地邊上的人行步道走了十千米,總算美美地把濕地看了個飽。
剛走進濕地立即就感覺到,拉魯濕地的變化太大了!放眼望去,是廣闊而深沉的綠,清澈浩蕩的水。同樣是綠,拉魯濕地的綠和江南水鄉(xiāng)的綠大不一樣。江南水鄉(xiāng)的綠是雨打芭蕉,溫婉、柔和,輕歌曼舞;拉魯濕地的綠是濃墨透紙,結(jié)實、硬朗,鼓角錚鳴。再往東行,有一大片高大的左旋柳林,遒勁的虬枝盤曲掩映,濃綠成蔭。格?;ㄩ_滿棧道兩邊,更遠(yuǎn)一點的幾處沙洲上,白楊、雪松和各種高原灌木高低錯落,一樹一叢都綠得嚴(yán)肅、莊重、有力,仿佛綠衣綠甲的兵陣。最多的是高原蘆葦和西藏蒿草,叢密如幕、如帳、如綠色的海。菖蒲、燈芯草、杉葉藻、海韭菜、眼子菜、垂穗披堿草、早熟禾、長管馬先蒿、云生毛茛、海乳草、龍膽草、蓮……近四百種植物在濕地里挨挨擠擠的,蓬蓬勃勃的,一陣和煦的風(fēng)吹過,它們低下去,又揚起來,每一片葉子都在歡笑。
由東折向北,閃出一片開闊的水面,水天澄藍(lán)一色,晶瑩如玉,像是一個夢。拉魯濕地的水來自拉薩河和周邊的山間溪流,都是由高山冰雪融化而來,水性很烈,也很野。水里多魚,據(jù)說光種類就有十八個。這些魚的名字很特別,比如拉薩裸裂尻魚、拉薩裂腹魚、異齒裂腹魚、尖裸鯉、雙須葉須魚、巨須裂腹魚、東方高原鰍、細(xì)尾高原鰍、西藏高原鰍等。有些魚很大、很肥,也不怕人,成群結(jié)隊地在靠近步道的水邊發(fā)呆。
濕地林木繁盛,水草豐美,于是多鳥。濕地里棲息的鳥類,有四十多種,各擇林、擇草或擇水而居。有些鳥野性十足,比如白尾海雕、白額雁、白頭鷂、白腹鷂、白尾鷂、大 、喜山 ;有些鳥家世顯赫,名頭很大,是鳥中珍稀品種,比如從遙遠(yuǎn)的西伯利亞到濕地來過冬的黑頸鶴。在濕地上安家落戶的留鳥占多數(shù),主要有紅腳鷸、棕頭鷗、赤麻鴨、斑頭雁、普通秋沙鴨、長耳鸮、大草鹛等。赤麻鴨從拉薩湛藍(lán)如洗的天空中疾飛而下,在水面上振翅滑行,層層漣漪消失的深處,驚起的鳥鳴宛如天籟,久久不息。
往拉魯濕地的北面而去,樹木漸少而水面更寬闊。臨水南望,水與綠的彼岸,正是高踞在瑪布日山上的布達拉宮。從北折向西再轉(zhuǎn)南,步道建在水上,道旁古木參差,枝葉斑駁如畫,而流水淙淙近乎于詩,是時魚翔淺底,鶴鳴高天,種種攝人心魄的美,不可勝收,難以言說。
四
我從濕地西側(cè)的步道上了拉薩的二環(huán)路,結(jié)束了一次美妙的濕地旅行。車水馬龍的二環(huán)路一路之隔,將拉薩分為兩個世界:路的南側(cè)是萬丈人間煙火、繁華喧囂的現(xiàn)代化都市;北側(cè)跨過水流湍急的中干渠,是數(shù)百種動植物野性張揚、生生不息的國家級拉魯濕地自然保護區(qū)。在新的時代里,古老的“吉雪沃塘”留住了最后的根脈,擁有了自己的法律地位、地理空間,顯示出不可取代的巨大生態(tài)價值。
保護拉魯濕地,是責(zé)任和擔(dān)當(dāng)。據(jù)科學(xué)測算,濕地周邊夏季氧氣含量約80%,冬季也高于城區(qū)同期水平10%左右。在平均海拔3650米且高寒缺氧的拉薩,更多的氧氣意味著更健康的身體,更幸??鞓返纳?。因此,拉魯濕地的美麗,不僅是野性的自然之美,也是現(xiàn)代生態(tài)文明的智慧之美,更是萬物共存、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倫理之美。
去拉魯濕地鍛煉、休閑的人仍然很多,但人們不再隨意進入濕地的保護區(qū)域,也不再去打擾那些野性的生命。人們愛護濕地里的一草一木,鳥獸蟲魚,珍惜它們,視它們?yōu)橛H人。在濕地涅槃重生的過程中,生態(tài)文明理念也在不知不覺間深入人心,從政治概念、學(xué)術(shù)語言內(nèi)生為人們自覺的價值觀、生活信念和生活方式。
人類同自然以及人類本身的和解,是人類發(fā)展的終極命題。梭羅說,荒野中有一個生命的世界。讓一切生命自由地生長、和諧地生長,是人類走向幸福的必然選擇。拉魯濕地這塊地球之巔的生態(tài)翡翠,必將超越它自身的生態(tài)價值,給人以啟迪并引起人們廣泛而深刻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