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龍
(天津師范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387 )
在題材、數(shù)量眾多的晚清“新小說”中,“科學小說”作為不容忽視的一大小說類型,也曾備受時人青睞。根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在20世紀初始十年間,以“科學小說”的名義譯介出版的小說作品總數(shù)大約在百部以上,其中相當一部分是科學幻想小說。[1]1它的出現(xiàn),一方面表征了一種全新的小說類型在晚清中國文壇的扎根成長,另一方面又與當時科學啟蒙的社會思潮相呼應,成為了知識界科學救國、開啟民智的直接體現(xiàn)。不證自明的一個事實是,既然被稱作“科學小說”,那么其中一定存在著大量對“科學”的鮮活表達,而“醫(yī)學”作為當時“西學東漸”的一部分,也出現(xiàn)于晚清各大科學小說創(chuàng)作中,并且呈現(xiàn)出極其復雜的表現(xiàn)方式。本文所做的工作,正是對晚清科學小說中的“醫(yī)學”書寫進行較為系統(tǒng)的歸納與梳理,以期還原其糾纏于科普與科幻之間的復雜狀態(tài)。
《生生袋》是晚清第一部被明確標示為“科學小說”的原創(chuàng)作品,于1905年《繡像小說》第49期開始連載,至第52期畢,署“支明著,韞梅評”。作者在敘言中表示:“嘗觀中國稗官中有《螢窗異草》者,其內有《生生袋》軼事一則,所談皆酆都不經語,鄙人則為生理學繪一副真相,與彼地獄變相者大異,謂予不信,請窺此袋?!盵2]38作者支明有意將所創(chuàng)作的小說與古代講述狐妖鬼怪的小說相比照,意在說明自己這篇小說的性質——用現(xiàn)代(西方)生理學、醫(yī)學知識來解構傳統(tǒng)鬼神觀念、破除迷信的科學啟蒙小說。敘言之后,小說共分為十三小節(jié),每節(jié)之下各包含一個小故事,主要記述主人公“客”針對村子里發(fā)生的怪事,一一作出生理學、醫(yī)學方面的解釋。在一定程度上,《生生袋》也確實傳遞了某些正確的生理學、醫(yī)學知識。如:“苦笑之并呈”一節(jié)講述“老學究兒子的臉被劃傷,形成左右臉相左的情況,‘客’解釋說這是傷到了面腦脈的緣故”;“口津之辨賊”一節(jié),“客”主要解釋了“為何盜賊口中所含之棗會較他人干燥”的原理;“分身之異事”一節(jié)描寫一男子白天與夜里態(tài)度判若兩人,后來“客”解釋說這是其左右腦相互不連貫之故;“嗅官之識人”一節(jié)說明了“人人體味有別,因此可通過氣味來辨人”這一道理;“腦髓之反射”一節(jié)以一則案件引入,一戶人家的男主人公被害,后來查出兇手為家里的獵犬。根據(jù)“客”的解釋,原來這犬正是被專門訓練來保護女主人的,而男主人經商回來后,“犬”由于腦髓反射之作用,也將之視作了外人,遂將其咬死;“女尸之易相”一節(jié)說明了“人在死后,肌肉有時還會收縮”的道理;“血輪之巨戰(zhàn)”一節(jié)則以擬人的方式,生動形象地描述了白細胞在血液中與細菌作戰(zhàn)的全過程。另外,小說中涉及到的生理學、醫(yī)學名詞也很多,如腦髓、腦脈、左右腦、涎核、涎膜、肌肉擴張等,這些都在客觀上向晚清民眾傳播了正確的生理學知識,有著積極的一面。
然而,比起傳播科學知識、啟迪民智之功,這篇科學小說的缺陷也十分明顯,其中不僅有對醫(yī)學技術的無限夸張,而且某些貌似“科學”的解釋其實毫無根據(jù),甚至完全可以說是作家的想當然。比如在“老叟之變形”一節(jié)中,主人公“客”先向眾人展示了一番醫(yī)術的精妙,“遂舉左手挽老學究之頸,右手拖其腰,委之地而猛曳之,骨格格作爆裂聲,復以手磨其心胸及腹腔,疾如風雨……蓋向之佝僂而侏儒者,今則軒昂而修偉矣;向之枯瘁而黧黑者,今則豐滿而白皙矣”[2]40,后又以“伸脆骨之彈力”、“運氣以充腦肺”的原理加以解釋。這里有兩方面值得注意:一方面,作家極力強調醫(yī)術與妖術的不同,但卻忽略了自己此處的醫(yī)術描寫已經無異于“返老還童”這一古老異術的再現(xiàn);另一方面,既然“客”的醫(yī)術已經奇妙到了“不科學”的地步,那么后文針對它而作的“科學”解釋也就有強行附會之嫌,甚至是帶上了“不科學”的痕跡。相信稍具科學素養(yǎng)的讀者在讀到此處時,不僅會對其中的“科學性”產生懷疑,而且不免產生如下的疑問:如此不科學的事情竟然也能用“科學”加以解釋?“科學”是不是能夠解釋、解決一切問題?很顯然,在《生生袋》這篇科普小說的背后,已經折射了一種典型的“唯科學主義”思路:“科學”雖然有可能取代或解構縈繞在中國人頭腦中的傳統(tǒng)神靈觀,但卻更有可能成為另外一種讓人們信奉的神靈。如果說“科學”解釋無法支撐起作家略顯夸張的故事建構還情有可原,那么小說中其他的一些“科學”解釋則純屬臆造,體現(xiàn)了作家對生理學(醫(yī)學)領域的深刻隔膜。例如,在“腦蓋之特效”一節(jié)中,客被一大漢用槍擊中頭部而安然無恙,眾人大惑不解,客解釋為這是“腦蓋骨異常堅硬,里面又有海綿質可以消減震力,因此子彈無法射穿”的緣故;在“無骨之妖人”一節(jié)中,技師強迫骨骼異常柔軟的小孩在街頭賣藝,眾人驚其為“妖人”,客解釋為這是“技師將小孩浸于強鹽酸之中,使他骨頭中的礦物質被酸腐化,骨頭因此變得柔軟,可以任意盤結”的緣故;而在“移血之奇觀”一節(jié)中,客為一病人醫(yī)治“失心瘋癥”,用刀刺穿其人的胸部后,乃將動物之血灌入。前兩例“科學解釋”的荒誕離奇不言而喻,子彈射入頭部怎會無礙?將人的軀體浸入強酸之中,整個肉身都要腐蝕殆盡,更何況骨頭?而最后一例看似有西醫(yī)之中輸血術的影子,但是將動物之血輸入人體,無疑又違背了最基本的醫(yī)學原理。①這些在現(xiàn)在看來已經是基本常識的東西,但在當時竟連寫作“科學小說”的作家都無法理解,窺一般而知全貌,足見晚清整體科學水平的低下。《生生袋》本是一篇較為典型的科學普及小說,“借小說以普及生理學、醫(yī)學知識”,講究的是“科學”因素的準確性,但是這里的“科學”書寫卻要大打折扣,由于作家本人對生理學、醫(yī)學知識了解得并不深入,導致了文本中有許多“非科學”因素的存在,“科學”與“非科學”交織在一起,實在令讀者難辨真?zhèn)巍?/p>
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在于,《生生袋》并非是對醫(yī)學無知的特異個類,晚清科學小說在涉及“醫(yī)學”描寫時,總能暴露出作家知識能力的不足。比如在科學小說《月球殖民地小說》中,西醫(yī)白子安的行醫(yī)過程是這樣的:“扶到病房一個榻上,診視了一番,說是急痰迷心,險是險得很的,急忙取出幾瓶藥水,紅的白的,黃的綠的,配搭均勻,將軟木塞住藥瓶的口,咣啷咣啷地搖了幾搖,傾到玻璃杯里,好好地灌將下去,取了一條絨毯,兜頭兜臉的一蓋?!盵3]26白子安所說的“急痰迷心”讓人不由得想起《儒林外史》里因中舉而發(fā)瘋的“范進”,他的瘋癥也被小說中的人診斷為“痰迷心竅”,或者說這一語詞本身就是一種典型的中醫(yī)診斷術語,而“蓋上絨毯”也讓人聯(lián)想起中醫(yī)的“發(fā)汗”療法。作為一名曾在上海大英醫(yī)院研習醫(yī)道、如今在南洋普惠醫(yī)院就職的標準西醫(yī),白子安的行醫(yī)過程卻完全是中式的,不免有些不倫不類。之后孟買的著名醫(yī)師哈可參兒在診治男主人公龍孟華的過程中,也脫口而出了“急血奔心”這一典型的中醫(yī)診斷術語,頗讓人摸不著頭腦。之所以會出現(xiàn)如此敷衍了事的情況,也只能歸因于作家對西方醫(yī)學領域的隔膜。除此之外,晚清科學小說中還有一些神奇的藥物頻繁出現(xiàn)。除了上面提到的各色奇怪的藥水,其它的還有諸如《新石頭記》里東方德先生制造的“聰明散”,可以滋長人的腦筋、讓人變得聰明?!缎轮袊防镝t(yī)學大家蘇漢民發(fā)明的“醫(yī)心藥”,可以療救人心,“那醫(yī)心藥,專治心疾的:心邪的人,能夠治之使歸正;心死的人,能夠治之使復活,心黑的人,能夠治之使變赤;并能使無良心者變成有良心,壞良心者變成好良心,疑心變成決心,怯心變成勇心,刻毒心變成仁厚心,嫉妒心變成好勝心”[4]49,而處于試驗階段的新藥,則專治人類的惡念,“這一種藥一出,世界上刑律,恐怕就要大大改動了”[4]128。《電世界》里電王黃震球發(fā)明的“絕欲劑”,可以抑制青少年的情欲,待到他們四五十歲左右,方能春情萌動。這些藥物只是被作家隨意拈來,撰寫起來根本不需要任何醫(yī)學科學基礎,更何況它們擁有的神奇功效,也很容易讓我們將其與傳統(tǒng)神怪小說中的靈丹妙藥相掛鉤。如今看來,這些神奇的藥物想象雖然簡單、幼稚得有些可笑,但仔細一想又不免唏噓:一方面,這是作家對于醫(yī)學前景美好向往的表現(xiàn);另一方面,其背后流露的有識之士對于改造晚清國勢民風的那種迫切焦慮之情也十分真切。
醫(yī)學解釋的漏洞百出、醫(yī)術描寫的敷衍了事以及太過神奇的藥物幻想暴露了作家科學能力的淺薄,即尚未對小說中涉及的醫(yī)學領域有著足夠的知識積累。然而,如此指責科學小說創(chuàng)作者不懂“醫(yī)學”,很有可能會引起作者本人的辯解:“看官,要曉得編小說的,并不是科學的專家。”[5]438這話的確不錯,不過除了不是“科學”的專家,晚清科學小說創(chuàng)作者的一個更明顯特征在于,其根本不在意自己書寫的內容到底“科不科學”,正如小說中出現(xiàn)的那一系列奇怪的病癥,它們既不是(或者不全是)醫(yī)學理論的現(xiàn)實產物,也不是作家通過現(xiàn)代醫(yī)學知識所作的合理推演,而是一種作為隱喻的符號性存在。雖然美國文學批評家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一文中曾經拒斥“作為隱喻的‘疾病’”這一說法,她認為:“疾病并非隱喻,而看待疾病的最真誠的方式——同時也是患者對待疾病的最健康的方式——是盡可能消除或抵制隱喻性思考?!盵6]5但在筆者看來,任何觀點都不過是“一家之言”,并且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尤其是在晚清救亡圖存的現(xiàn)實語境中,“疾病”作為一種非正常的破壞性力量,更是容易被轉移為社會、文化等癥狀的暗示。而這種暗示,有時不用閱讀小說的讀者費心找尋,晚清科學小說作家甚至直接在文本中對此進行點明,即主動提供給讀者這一暗示。
在科學小說《月球殖民地小說》中,男主人公龍孟華被孟買著名醫(yī)師哈可參兒診斷為“急血奔心”,在經歷了一番“洗心”手術后,哈可參兒醫(yī)師對龍孟華說道:“你這心想是自小用壞的。我聽見有人說起,中國有種什么文章,叫做八股,做到八股完全之后,那心房便漸漸縮小,一種種的酸性濇料都滲入心窩里頭,那膽兒也比尋常的人小了幾倍。”[3]55八股文對中國讀書人的毒害被形象化為一種具體的病——心、膽縮小癥,而這種病又是由西洋醫(yī)師診斷出來,正是在這種“以西治中”的虛擬情境下,作家的諷刺藝術才顯得形象生動、入木三分,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了晚清知識界“以西學挽救中國”的社會文化隱喻。與之相類似的,還有闿異創(chuàng)作的《介紹良醫(yī)》。在這部科學小說中,主人公“我”也被外國醫(yī)學博士診斷為得了一種奇怪的病,“臟腑里中了一種毒,弄成一個極頑極硬的東西。這毒氣化作微菌,從毛孔鉆出,又傳染到別人臟腑里去?!盵7]這種病具有高度的傳染性,最終甚至于成為了一種“國病”。作家在小說中并未言明此病究竟因何而起,但其顯然已對全體國人構成了威脅,恰巧的是此病也經由外國醫(yī)師診斷出來,而且似乎只有這一外來人士才能挽救中國,由此可見這一奇怪的“病”也是意在言外,它并非(或不止于)單純醫(yī)學(科學)意義上的疾病本身,而是一種象征性的符號,其中不僅包含著作家個人的現(xiàn)實批判指向(想象全體國人全都生了“病”仿佛是一種頗為惡毒的詛咒),而且這“病”更上升為晚清整個民族精神狀態(tài)的隱喻。在徐念慈的科學小說《新法螺先生譚》中,主人公“余”因火山大爆發(fā)而墜落至地心,見到了黃種祖(它是晚清中國的象征),并從他的口中得知其大部分子女全都中了一種叫“嗎啡”的毒,“中此毒者,使人消磨志氣,瘦削肌膚,促短壽命?!盵2]10這里的“嗎啡中毒”,顯然也不是(或者不全是)現(xiàn)代醫(yī)學意義上的“中毒”,而是借其來影射四萬萬國民的精神萎靡、渾渾噩噩,后者正是晚清啟蒙者們念茲在茲的“國民劣根性”。在海天獨嘯子的科學小說《女媧石》中,中國的國民全都患上了軟骨癥,社長湯翠仙于是發(fā)下宏愿,只要能將這病治愈,“愿洗四萬萬腦筋奉答上帝”[8]69。軟骨癥本是指稱人類生長發(fā)育不良的一種醫(yī)學疾病,但放在此時小說的語境中,卻具有了更為深廣的意義,成為羸弱、卑怯之“國民性”的暗喻。在陸士諤的科學小說《新中國》里,醫(yī)學大家蘇漢民之所以要發(fā)明醫(yī)心藥,乃是因為吾國人全都患了“心病”,而后來發(fā)明的“催醒術”則是為了治療中國人的“沉睡不醒病”,此病“不過迷迷糊糊,終日天昏地黑,日出不知東,月沉不知西”[4]50?!靶牟 焙汀俺了恍巡 边@兩種疾病,皆已脫離了個體生命的痛苦體驗,而上升為中國國民的一種整體生命現(xiàn)象,因此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民族病的創(chuàng)傷性隱喻。
正如有些學者所說:“當文學家在描寫疾病的時候,如果疾病不只是作為一個推動情節(jié)的道具在使用的話,那么它就會與最多的其他事物相關,具有無限豐富的象征意義?!盵9]42晚清科學小說中的“疾病”書寫亦可作如是觀,作家們的立足點并不在于“疾病”本身,而是別有懷抱,他們從不擔心或在乎此類疾病書寫是否真的“科學”,或者說基本的醫(yī)學邏輯是否合理自洽,而只是借助“疾病”這一醫(yī)學意義上的載體以諷世,或暗示讀者注意“那些從社會意義和道德意義上感到不正確的事物”[6]55。這些作為隱喻而存在的疾病,也恰恰體現(xiàn)了晚清知識分子所懷有的強烈的憂患意識和使命感。
在傳入的西方近代醫(yī)學知識中,最能讓晚清小說家驚嘆的應該是外科手術了?!饵c石齋畫報》作為晚清科學小說創(chuàng)作者有可能閱讀過的知識資源,曾在《開膛相驗》《收腸入腹》《西醫(yī)治疝》《剖腹出兒》《妙手割瘤》《西醫(yī)扁盧》等篇對西醫(yī)外科手術有所報道。只不過,這些報道不僅顯得淺顯粗疏,而且有刻意夸大西醫(yī)外科手術功效之嫌。面對晚清時期從西方傳入的外科手術,科學小說作家無疑也興趣頗大,但是由于作家的知識能力不足(也可能是受到了《點石齋畫報》這類通俗讀物的誤導),導致其在實際的書寫過程中對外科手術的具體實施過程有所扭曲,也對其產生的功效進行了肆意的夸大。
在這一方面,最應提及的是《月球殖民地小說》中孟買威而里醫(yī)院院長哈可參兒醫(yī)師著名的“洗心肝”“洗腦”場面。小說中的兩位主要人物——龍孟華和玉太郎罹患疾病,幸虧被醫(yī)術高超的哈可參兒醫(yī)師所診治。作者這樣描述哈可參兒醫(yī)師診治龍孟華的過程:“叫賈西依解開龍孟華的胸膛,自己跨上床去,復把那透光鏡照了一番,腰里拔出一柄三寸長的小刀,濺著藥水,向胸膛一劃,銜刀在口,用兩手輕輕地捧出心來,拖向面盆里面,用藥水洗了許多工夫,將嘴里的小刀放下,吩咐賈西依托好了心……哈老又倒了些藥水,向那肺腑上拂拭了好一回,然后取那心安放停當,又滲了好些藥水,看那心兒、肝兒、肺兒件件都和好人一般,才把兩面的皮膚合攏。也并不用線縫合,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瓶,用棉花蘸了小瓶的藥水,一手合著,一手便拿藥水揩著,揩到完了,那胸膛便平平坦坦,并沒一點刀割的痕跡?!盵3]54-55而診治“玉太郎”的過程是這樣的:“白子安幫著扶上床,賈西依捧著面盆,伺候哈老,哈老振起了精神,拔出七寸長的匕首,從腦袋上開了一個大窟窿,用藥水拂拭了三五次,在面盆里洗出多少紫血,揩抹凈了,合起攏來,立刻間已照常平復。”[3]170透過哈可參兒醫(yī)師的診治,我們雖可以勉強看到西醫(yī)外科手術的影子,但是解剖不用麻醉,心臟、肝腑乃至大腦不僅可以被隨意取出,而且還能放在盆子里用藥水清洗,手術之后的復原更讓人感到匪夷所思,竟然完全看不出解剖過的痕跡。在這樣的醫(yī)學描寫中,我們已經很難看出西醫(yī)外科手術的嚴謹細致,而作家對其進行的想象式、夸大式書寫,反倒很容易讓我們將其與傳統(tǒng)志怪小說《聊齋志異》中“換頭”“畫皮”這類妖術聯(lián)系起來。饒富意味的是,在哈老每次手術的過程中,旁邊都有一個名叫“賈西醫(yī)”(諧音“假西醫(yī)”)的人物輔助或學習,小說中說他只是專做門面,學問并未有什么大長進。這一人物顯然是小說家的刻意安排,讓其與哈老這一正統(tǒng)西醫(yī)形象形成對比,由此凸顯作家本人對西醫(yī)的一種無限信服與贊美。只是,如果依現(xiàn)在的眼光去看,哈老這一堪稱“完美”的西醫(yī),很明顯被作家進行了“神化”。
除此之外,海天獨嘯子創(chuàng)作的《女媧石》、徐念慈創(chuàng)作的《新法螺先生譚》以及闿異創(chuàng)作的《介紹良醫(yī)》三部科學小說,皆涉及西醫(yī)外科手術的變異書寫。在《女媧石》中,白十字社會員楚湘云開設一洗腦院,專為四萬萬國人洗腦。女主人公金瑤瑟在其講習室里,看到數(shù)以百種的腦筋解剖圖,“也有黑薰薰的,也有灰黑斑點夾雜的,也有如蜂巢的,也有硬塊的,也有印著物形的。”[8]70既然國人的腦筋如此惡劣不堪,那么如何對他們進行洗腦呢?小說這樣描述道:“譬如腦筋為利祿所薰壞者,俺用綠氣將他漂白,頃刻之間,再復元質。又如我國人民想望金銀,其腦因感,遂定堅質。俺用黃水將他溶解,再用磷質將他洗濯。又如腦筋之中印有相片或金錢影,俺用硫強將他化除,再用骨灰將他濾過,安放腦中,遂如原形。又有腦筋如煙,或竟如水,俺能用藥使之凝結,又能用藥使之結晶。若夫黑斑過多,蜂巢縱橫,隨手成粉,見風成泥,洗不可洗,刷不可刷。俺不得已,只好挖去原腦,補以牛腦,如法安置,萬無一失?!盵8]71具有強烈刺激性氣味的劇毒氣體——“綠氣”(氯氣)竟然可以漂白人的大腦,而腐蝕性十足的硫強(硫酸)也能用來祛除大腦的雜質,甚至牛腦也能用來替代人腦,等等,這樣的醫(yī)學描寫讀起來實在讓人咋舌。而《新法螺先生譚》里提及的“換腦術”,來自于新法螺先生在水星上的見聞,“從其頂上鑿一大穴,將其腦汁,用匙取出;旁立一人,手執(zhí)一器,器中滿盛流質,色白若乳,熱氣蒸騰。取既畢,又將漏斗形玻管,插入頂孔,便將器內流質傾入……迨既傾畢,用線縫傷口,則距余已遠,不能再見?!盵2]11可以看出,“換腦術”雖借助了西醫(yī)之中的開顱手術之名,但并無其實,實際描述起來全憑作家自己的想象,這種嚴重變形的外科手術實在讓人不敢恭維。換句話說,在這樣的“醫(yī)學”描寫中,真正的“科學”成分其實少得可憐,作家只能全憑想象來填補自己在“醫(yī)學”領域的空白,說到底還是傳統(tǒng)小說中根深蒂固的“奇幻”模式換湯不換藥的表現(xiàn)。而闿異的《介紹良醫(yī)》也涉及了一場精彩的外科手術——器官移植。這篇小說主要講述了主人公“我”整日花天酒地、無所事事,有一日因醉酒誤入一外國醫(yī)學博士的家中,被其診斷為得了一種奇怪的病。要想醫(yī)治此病,只能將舊的內臟器官一一取出換上新的,但無奈整個中國“上中下三等社會的人”都已經與“我”同病相憐。于是,這位外國醫(yī)師只能給我換上“狼心、馬肝、犬肺、虎膽”,導致我最終變成一個“人面獸心”的另類人。若以單純的醫(yī)學術理看,移植禽獸的器官到人的身體,其荒誕不羈之處可以想見,但作家有意如此書寫,仍然是別有懷抱。在小說里,中國陷入了一種“全體皆病”的危險狀況,而這一危機最后的解決辦法,卻要依賴于比人類低等的“禽獸”,因為它們的臟腑無毒,比人類的器官干凈,如此敘述的背后暗含了“國人連禽獸都不如”這樣一種邏輯。如此看來,正是在如此荒誕的醫(yī)療描寫中,作家對晚清國民近乎刻薄的諷刺與批判才以一種象征的方式形象地呈現(xiàn)出來。
總而觀之,上述科學小說對西醫(yī)外科手術的扭曲變相,已經不能以實證性的、理性客觀的科學學理加以解讀,更像是小說家為批判社會、啟蒙民眾而作的荒誕隱喻。不難注意到,這些小說中所書寫的外科手術無一例外地皆著眼于中國人身體的內部,尤其是心或者腦。我們知道,“心”不僅是中國哲學、尤其是宋明理學中的一個重要范疇,而且也是傳統(tǒng)中醫(yī)里的一個重要概念。在傳統(tǒng)的文化觀念中,“心主神明”,它是思想的來源,舉凡人的情緒、意志、精神,無不依賴于心的掌控,“性是體,情是用,性情皆出于心,故心能統(tǒng)之。統(tǒng)如統(tǒng)兵之統(tǒng),言有以主之也?!盵10]2513而隨著西醫(yī)在晚清中國的廣泛傳播,“腦”這一器官在人體中的重要作用也越來越為人所熟知,尤其是“腦主神明說”這一觀念逐漸深入人心。②正因為如此,在晚清科學小說作家進行外科手術書寫、對中國人的“心”與“腦”進行治療的背后,所透射的正是這樣一種思路:外在的、身體表面的疾病并不是中國人的主要病癥,中國人如今的疾病存在于“心”“腦”這些更為內在的層面,即在于人的“精神”或“心靈”。只有通過“科學”的醫(yī)療方法(洗心換腦、洗腦換心等),將中國人內在的精神、心靈進行徹底地重塑與改造,國民的思想才能進步,素質才能提高,國家也才能富強。如此一來,“洗腦換心”“洗心換腦”這類醫(yī)學構思又自然而然地與晚清的“國民性”改造思潮相呼應,或者說成為這一時期啟蒙主義思潮的文學隱喻。
作為一種新小說類型,晚清科學小說曾被視為啟蒙之利器,“借科學小說以宣傳科學、開啟民智”更成為晚清一代知識分子的價值共識。正因如此,“醫(yī)學”這一科學也必然會引起科學小說作家的注意,并且進入到其創(chuàng)作視野之中。倘若單純從啟蒙的視角來看待晚清科學小說中的“醫(yī)學”,那么如何對這一要素進行準確地表述無疑會成為作家關注的重點。然而,通過梳理并考察晚清各大科學小說中與“醫(yī)學”相關的書寫,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的吊詭之處:一方面,即使是創(chuàng)作科普類小說(以《生生袋》為突出代表),也依然顯示了作家在醫(yī)學領域的認知性缺乏,作品中與“醫(yī)學”相關的描寫、甚至解釋總是敷衍了事、似是而非,甚至充斥著作家違背基本科學規(guī)律的想當然,而這只會使得讀者對現(xiàn)代醫(yī)學知識更加地疑惑,“科學啟蒙”的高尚意圖亦不免失效;另一方面,如果從科幻的角度去看,那么一些科學小說中頗為怪異的“醫(yī)學”構思,如洗心換腦、器官移植等外科手術的實施,還有一些奇怪的、難以言明的“病癥”的出現(xiàn),它們也早已無法用實證性的、理性客觀的科學學理加以解讀,或者說已不能用后世“基于科學規(guī)律的想象”這一嚴正要求來進行衡量,作家們對疾病的想象式書寫,乃至對外科手術的扭曲式書寫,早已上升到寓言的層面,成為其針砭時弊、啟蒙新民的荒誕隱喻??偟膩碚f,雖然“醫(yī)學”元素在大多數(shù)的晚清科學小說中著墨并不多,但其與文學的奇妙媾和,依然顯示了晚清科學小說獨特而不可磨滅的價值。
注 釋:
①如果回到晚清的語境中,這一醫(yī)學描寫似乎情有可原。在晚清,“以動物血輸入人體”實有報刊的相關報道為之佐證。如1877年9月《格致匯編》第2年第8卷曾經刊載一篇《人身加血之法》,其中就提到兩百多年前,英國已經試行此法,曾將羊血輸入一英人體內,而此人安然無事。另外,韞梅在此節(jié)的評語中也有言:“移血之法,十七世紀時廣行此事,太西名醫(yī)多用之?!庇纱丝梢?,“人身加(動物)血之法”在晚清確實被一部分人認為是科學的、可行的。
②根據(jù)熊月之的研究,明末已有一些翻譯過來的西醫(yī)書籍介紹“腦主神明說”,并為中國少數(shù)醫(yī)學人士所接受,但在一般社會上還沒有太大影響力。鴉片戰(zhàn)爭以后,各通商口岸均有西醫(yī)醫(yī)局、診所設立,中國人開始認識到西醫(yī)的有效,西醫(yī)在中國逐漸確立自己的地位,“腦主神明說”這一觀念因而日益深入人心。參看熊月之:《西學東漸與晚清社會(修訂版)》,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第48、1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