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 宇 航
(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6)
據王琦版《李太白全集》可知,李白一生創(chuàng)作詩歌共987首。筆者從中統(tǒng)計,其中含有“山”字的詩歌有467首,占李白所作之詩的近一半之多。如此之多的“山詩”顯示了李白的特殊嗜好。通過分析這些“山詩”,李白的人生旨歸,他的志向愿望以及他的宗教信仰都可以迎刃而解。然而,歷來少有人研究李白與山的關系,因此本文試圖對李白的“山詩”進行歸類分析,將這些詩分為現(xiàn)實之山和神話之山,并從中得出若干結論,在此基礎上再從道教的角度分析道教對山的崇拜,最后指出李白正是由于其道教徒的身份,才對山如此迷戀。
李白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處于漫游之中,他的足跡遍及四川、山東、河南、湖北等地。在漫游過程中,由于各種原因,不免入山游覽,“去天三百里,邈爾與世絕”的太白山他去過;“野竹分青靄,飛泉掛碧峰”的戴天山他登臨過;“百雨映寒山,森森似銀竹”的黃山他也曾游覽。諸多名山李白都曾欣然往之。為了避免行文冗長,筆者從中選取了三座具有代表性的名山予以論述,并剖析這些山詩中所表達的情感因子。
廬山位于長江與鄱陽湖之間,其名源于《史記·渠河書》“余南登廬山,觀禹疏九江”一句[1]1202,自古以來,廬山就為道教圣地。早在劉宋大明五年(公元461年),道教先驅陸修靜就在廬山建立了“太虛觀”,于此從事一系列的道教活動。自此以后,廬山香火不斷,儼然成為了道教徒朝圣之地。一生“好入名山游”的李白曾五次登臨廬山,與廬山結下了不解之緣。開元十四年(公元726年),剛剛“仗劍去國,辭親遠游”的李白沿長江東下,便迫不及待地登上廬山,留下了《望廬山瀑布二首》此等千古絕唱。天寶四年(745年),李白“遭饞被逐,賜金放還”后南下,再次游覽廬山。天寶九年(750年),本在金陵的李白于五月啟程前往廬山,有《題嵩山元丹丘山居》《送內尋廬山女道士李騰空》等佳作留世。天寶十五年(756年),寓居當涂的李白因避安史之亂不得不再次南下,登臨廬山并隱居于此,有《望廬山五老峰》《贈王判官時余歸隱居廬山屏風疊》等詩于世。上元元年(674年),流放途中恰遇“天下大赦”的李白“免罪被釋”,他再登廬山,作《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廬山東林寺夜懷》等詩以表其求仙以度余生的心志。
泰山,據《山東通志》記載,其位于濟南府泰安州北五里,占地有一百六十里,山高四十余里。道教將泰山列為第二小洞天,即“泰山蓬玄洞天”。李白一生雖只登臨泰山一次,但在此逗留四月有余,留下了《游泰山六首》這一重要組詩。開元十三年(公元725年),胸懷大志的李白離開蜀地,溯長江東下,他經巫山,游江陵,覽洞庭,登廬山,過金陵,往揚州,最后到達安陸。于此地與許氏成婚,并在此隱居十年。開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李白攜妻兒移居東魯,投奔親友。此后他遍游山東,深受齊魯大地的秀美景色和深厚的文化底蘊所影響,由此在山東停留了23年之久。山東儼然成了李白第二故鄉(xiāng)。杜甫有詩云:“近來海內為長句,吾與山東李白好”(《蘇端薛復筵簡薛華醉歌》),就連《舊唐書》也認為李白是“山東人氏”[2]3439天寶元年(公元742年),久聞泰山之大名的李白從古御道登臨泰山,立刻就被其雄奇壯麗之景和源遠流長的泰山文化所陶醉,他置身于泰山之間,時而駐足細覽,時而漫游名山,游仙問道,一吐胸中塊壘,在此停留了四月有余。詩人寄情抒懷,以飄逸雄健的筆觸勾勒出泰山的不同之景,最終留下了《游泰山六首》此等千古絕唱之詩。
嵩山,古時又稱“嵩高”,為道教名山。早在秦時,嵩山已修建供奉道教香火的中岳廟,被尊稱為“道教第六小洞天”。李白一生數次到達嵩山,這與憩息于此的道人元丹丘有著莫大的關系。元丹丘,字霞子,號丹丘子,即李白于江陵遇見的道宗司馬承禎的三傳弟子,是上清派第七代傳人。李白與元丹丘交往甚密,有《元丹丘歌》頌之,贊其“橫河跨海與天通,我知爾游心無窮”,為游戲世間的是神仙中人。連如此神仙人物也隱居于嵩山,嵩山對李白的吸引力可見一斑!開元十九年(公元731年),三十一歲的李白秋到嵩山,居于元丹丘故居之地,此地風景秀麗,為李白理想之地,“丹丘家于潁陽(潁陽在嵩山主峰之西南),新卜別業(yè),其地北倚馬嶺,連峰嵩丘,南瞻鹿臺,極目汝海,云巖映郁,有佳致焉?!?《題元丹丘穎陽山居》并序)開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李白再到嵩山元丹丘處,《酬岑勛見尋就元丹丘對酒相待,以詩見招》一詩可證:“中逢元丹丘,登嶺宴碧霄。對酒忽思我,長嘯臨清飆?!遍_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李白又到嵩山元丹丘處,留有數日,后離開趕往淮陽。留《潁陽別元丹丘之淮陽》一詩。不僅如此,李白在詩中多次表達想要舉家遷往嵩山,與元丹丘共求長生之道。如天寶九載(公元750年),五十歲的李白得元丹丘之信,便欲舉家移住嵩山“拙妻好乘鸞,嬌女愛飛鶴,提攜訪神仙,從此煉金藥”(《題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李白對嵩山的向往之情于此可窺一斑而見全豹。
1.慕道情結。“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李白為何如此孜孜不倦地入名山、游名山?原來,山中有仙人的存在。仙,古代作僊,指長生仙去也;在上古,仙又作仚,《說文》:“仚,人在山上貌?!笨梢姡珊腥肷蕉焕险叩囊馑?。因此,山中往往有仙人的存在。而李白幻想成仙,“時登大樓山,舉首望仙真”(古風·其四)但成仙可不是容易之事,凡人怎可輕易成仙,嵇康就認為神仙:“特受異氣,稟之自然,非積學所能致也?!盵3]441成仙需由名師指點,而山中道士正是仙界在人間的代言人。葛兆光先生指出:“凡人成仙要通過修道(或得到道士或神仙的接引),凡人擺脫鬼魅精怪的糾纏也要通過修道(或得到道士以法術拯救),總而言之,在這個結構中,人始終處在被動的地位,而道教則位于結構的中心。”[4]可見,道士具有莫大的法力,能夠接引凡人成仙。在李白眼中,他們正是可遇不可求的明師。畢竟,道經中早有說明,不遇明師終難成仙,“夫人生先受精神于天地,后稟氣血于父母,然不得明師,告之以度世之道,則無由免死?!盵5]255“諸得仙者,皆其受命偶植神仙之氣,自然所稟。故胞胎之中,已含信道之性,及其有識,則心好其事,必遭明師而得其法?!盵6]226所以李白一次次不辭辛苦地尋仙訪道“仙人煉玉處,羽化留馀蹤”(《送溫處士歸黃山白鵝峰舊居》)即使備嘗艱辛“盡登三十六峰“也要找到能夠“八極恣游憩,九垓長周旋”(《贈嵩山焦煉師》)的修煉師。因未能留下得道高人而“仰望不可及,蒼然五情熱”(《古風·其五》)這都是他是希望找到明師,學神仙之道,修長生之法。
2.隱逸思想。隱逸之風,自巢父、許由以來,歷朝有之。李白也常有隱逸之舉,細品李白“山詩”,其一生中的隱逸思想可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為李白入仕前的青壯年時期,主要表現(xiàn)為以隱逸求“登龍之道”而漁獵功名。開元十四年,李白游覽廬山,便有了隱居于此的想法:“九江秀色可攬結,吾將此地巢云松”(《登廬山五老峰》)開元十五年,李白作《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一文,定下了以隱逸求取功名的指導思想。開元十八年李白回憶少年時期“昔與逸人東嚴子隱于岷山之陽,白巢居數年,不跡城市”(《上安州裴長史書》)在少年時期,尚未出蜀的李白就寫下了“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雨濃。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野竹分青靄,飛泉掛碧峰。無人知所去,愁倚兩三松”(《訪戴天山道士不遇》)此等絕妙的山詩。全詩幽靜自然,結尾一“愁”字把未遇道人而未能于此地隱逸的感情點染得淋漓盡致。壯年時期,李白與孔巢父、韓準、裴政、張明、陶沔一同隱居在徂徠山,縱酒狂歌度日,時號“竹溪六逸”。且看李白于開元二十五年所作《山中與幽人對酌》一詩:“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詩人隱逸山中,與友人對酌,酣暢淋漓快意至極。那么李白為何汲汲于隱居來求取功名呢?原來,在唐代,隱居以求上達天聽早有先例。據《新唐書·盧藏用傳》記載:藏用就是靠著隱居山林而登上了終南捷徑的。李白對此深信不疑,畢竟,開元十三年(公元725年),剛出川的李白于江陵就遇見道教上清派魁首司馬承禎,后者贊其“有仙道骨,可與神游八級之表?!?《大鵬賦·并序》)李白為此無比自豪,并一直與上清一系交好,后果因上清派弟子吳筠的關系,李白得以上達天聽?!缎绿茣の脑妨袀鳌酚浭觯骸疤鞂毘?,南入會稽,與吳筠善,筠被召,故白亦至長安。”[6]4411由此可見,李白隱居起了奇效,實現(xiàn)了他走“終南捷徑”的夙愿。
第二階段,為李白“被饞去官”后,此階段的表現(xiàn)為一心隱逸,以求長生。李白解職后,政治幻想破滅,去了北海高天師處,后者為其授道箓,由此他正式成為了一名道士。經歷了殘酷的政治斗爭后,李白放下了入世執(zhí)念,一心出世。試看《贈嵩山焦煉師》一詩,焦煉師,為當時有名的修煉之士,《唐六典》卷四:“道士修行有三號:其一曰法師,其二曰威儀師,其三曰律師,其德高思精,謂之煉師?!盵7]125可見焦煉師修行之精,地位之高。詩人極盡辭藻稱贊焦煉師“二室凌青天,三花含紫煙。中有蓬海客,宛疑麻姑仙”,此煉師哪還有半點凡人之姿,完全就是仙人在世、玉女下凡!對其日常生活也贊嘆不已:“時餐金鵝蕊,屢讀青苔篇。八極恣游憩,九垓長周旋”,煉師神通廣大,突破了時空界限。作者最后表達了愿隨其隱居,修長生之法的愿望“紫書倘可傳,銘骨誓相學”??梢?,此時的詩人早已將政治愿望拋擲腦后,一心想要隱居嵩山,向煉師求法,以得長生。此后,詩人也是言出行隨,“吾非濟代人,且隱屏風疊”(《贈王判官時余歸隱居廬山屏風疊》)“滅跡遺紛囂,終言本峰壑。自矜林湍好,不羨朝市樂”(《題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頻頻透露出想要隱居山林,以此了度余生的愿望??梢姡幱谏笃诘睦畎?,入世求政的愿望退居二線,隱逸求仙成為了其主要目的。
“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荅湖州迦葉司馬問白是何人》)自稱為謫仙人的李白怎甘心止于游覽現(xiàn)實之山,那虛無縹緲、神秘莫測的神話之山他也要去走走瞧瞧,如此才不負這謫仙之名。于是,東方海上的蓬萊仙山自然也成為了李白筆下之物。
早在先秦巫書《山海經》中,蓬萊山之名已露端倪,其《海內北經》曰:蓬萊山在海中,大人之市在海中?!盵8]376東晉郭璞對此“蓬萊”有注:“上有先人宮室,皆以金玉為之,鳥獸盡白,望之如云,在渤海中也。”可知蓬萊山為人跡罕至的仙家圣境。而歷代之人對其都抱有莫大的幻想之情。據《史記·封禪書》記載,戰(zhàn)國中后期的“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萊、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傳在渤海中,去人不遠,患且至,則船風引而去。蓋嘗有至者,諸仙人及不死藥皆在焉。未至,望之如云;及至,三神山反居水下。臨之,風輒引去,終莫能至云。”[1]1171英明如秦皇漢武也對其神往向之:《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齊人徐芾言海上有蓬萊仙山,始皇“于是遣徐芾發(fā)童男女數千人,入海求仙人?!盵1]176武帝就連修造宮廷建筑也模仿蓬萊仙山,“其北治大池,漸臺高二十余丈,命曰太液池,中有蓬萊、方丈、瀛洲、壺梁,象海中神山龜魚之屬?!盵1]338蓬萊之名深入人心,可見一斑。
開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尚在安陸隱居的李白懷著莫大的希望拜謁韓朝宗,然不遂,轉而求助于襄陽縣尉李皓,亦未果。悲憤的李白遂生出世之情,“吁咄哉!仆書室坐愁,亦已久矣。每思欲遐登蓬萊,極目四海,手弄白日,頂摩蒼穹,揮斥幽憤,不可得也”(《暮春江夏送張祖監(jiān)丞之東都序》)然而謫仙終究是謫仙,即使蓬萊仙山虛無縹緲又蹤跡難尋,李白仍無比自信將要登上蓬萊,“終留赤玉舄,東上蓬萊路。秦帝如我求,蒼蒼但煙霧”(《古風其二十》)赤玉舄,即神仙安期先生所留于秦帝之物。據劉向《列仙傳·安期先生》記載,安期先生為瑯琊阜鄉(xiāng)人,為不老之仙人。后秦始皇東游,聽聞大名,請見,二者密探數日后安期先生留書并以赤玉舄一雙為報,曰:“后數年,求我於蓬萊山。”李白這是要追隨仙人之腳步,一同登臨蓬萊仙山,做個快活瀟灑的神仙。然則蓬萊山畢竟是神圣之山,它時隱時現(xiàn),時出時沒,只知道在茫茫大海之深處,具體位置誰也不知,如果消失不見也未可知。李白則自信無比,“巨鰲莫戴三山去,我欲蓬萊頂上行”(《懷仙歌》)他懷著無比強烈的信心,自信要登上神山,將一眾仙景盡收眼底。難怪李陽冰《草堂集序》中稱:“(李白)將東歸蓬萊,仍羽人駕丹丘耳?!盵9]119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并序》也贊李白:“嵩岳降神,是生輔臣。蓬萊譴真,斯為逸人?!盵9]123李白對蓬萊仙山的向往之情,一覽無余。
李白對神話之山的描寫,顯露了其頭腦中的神仙思想。最初,神與仙的含義并不相同?!墩f文解字》:“神,天神引出萬物者也,從示,從申。”神指的是具有母體意義的創(chuàng)始者。而仙古作僊,《說文解字》:“僊,長生仙去也?!笨梢?,仙的本義指長壽為仙者。后來神與仙的含義合并了,并更偏向仙的含義,指修煉得以永生并具有種種不可思議的力量的人。那么,哪里有仙人,又在哪里能夠修煉成仙呢?李白認為在蓬萊山上可以。由上文可知,蓬萊仙山是仙家居住之所,李白渴望登上此山,白日飛升。然而蓬萊山的仙人傳說流傳甚廣,人們卻始終未能一見,不免令人心生疑慮。為了打消這種顧慮,道教宗師葛洪給世人提供了不少可靠的典型,以供效法。如“別火于無窮的嘯父”“煉五色以屬天的雨師”“飛行以二砂的主柱”[10]1等等神仙均見行于世,只是數量稀少,人們難得一見罷了。不僅如此,葛洪還認為,人們看不見神仙并不等于神仙不存在,因為人的感知力是有限的“雖有至明,而有形者不可畢見焉。雖稟極聰,而有聲者不可盡聞焉……萬物云云,何所不有,況列仙之人,盈乎竹素矣?!盵6]12因此,“我之耳目,果不足信也”[6]141。
李白對此深信不疑,其《來日大難》開篇不過數語即明確表示仙人的存在“仙人相存,誘我遠學”,這些仙人突破了時空的限制,神通廣大,不僅“海凌三山,陸憩五岳”還能“乘龍?zhí)祜w,目瞻兩角”,李白何其幸運能得仙人垂青而“授以神藥,金丹滿握”,服下金丹我就可羽化飛仙??墒篱g功名利祿的獲取,王侯將相的地位是多么誘人,他該如何抉擇?“蟬翼九五,以求長生”,榮祿地位皆是過眼云煙,不值追求。九五之尊在他眼中也不過如蟬翼之輕,怎比得上神仙長生之道的重要?!跋率看笮?,如蒼蠅聲”,不懂之人嘲笑諷刺他,他也不屑一顧,只當蒼蠅之聲,追尋本心,追求神仙長生大道才是正途。由此可見,李白對神仙的存在確實是深信不疑的。雖然有時他也會陷入“仙人殊恍惚,未若醉中真”(《擬古十二首·其三》)的迷茫與困惑中,但那只不過是漫漫人生中偶爾的幾次困頓罷了,更多的時候,他都言之鑿鑿地尋覓海上仙人的蹤跡?!皞髀労K?,乃有蓬萊山”(《雜詩》),“巨鰲莫載三山去,我欲蓬萊頂上行”(《懷仙歌》),“終留赤玉舄,東上蓬萊路”(《古風其二十》)。這些詩句無一不在證明著李白頭腦中深刻的神仙思想。
道教乃李唐之國教,開國之初,李淵即下詔規(guī)定了老先、次孔末后釋的宗教順序。筆者根據新、舊《唐書》和《資治通鑒》統(tǒng)計,有唐一代,前后共有9位帝王亡于道教煉丹術,可見道教的盛行。在這種氛圍下,李白也不例外,他近乎虔誠地信仰道教。關于李白的道教信仰,前人從其出生環(huán)境、時代氛圍、交游等方面已有了諸多論證,此不贅述。筆者只從李白授道箓后加入道教這方面予以強化,突出李白對道教思想的認同之感,并論述道教對山岳的崇拜之情,指出李白對山的喜愛,正是其腦海中的道教思想發(fā)揮了作用。
天寶三載(公元744年),被賜金放還而悲憤交加的李白于冬日前往高天師如貴道士處,后者為其授道箓于濟南郡紫極宮。由此,李白正式加入道教,成為了名副其實的道教徒。他留詩《奉餞高尊師如貴道士傳道箓畢歸北海》一首,詩云:“離心無遠近,長在玉京懸?!币饧礋o論身在何地,其心都在道門之中,不僅如此,入道可并不是想象的那樣簡單,據《隋書·經籍志》記載,“入道要受箓,受箓前弟子須潔齋,然后以贄幣見于師,師受其贄后用箓授予弟子,最后弟子緘而佩之”[11]728僅就“潔齋”這一環(huán)節(jié)就要行“正一涂炭齋”,其過程為“以黃土泥額,披發(fā)系著欄格,反手自縛,口中銜璧,覆臥于地,開兩腳相去三尺,叩頭懺謝”[12]620,如此循環(huán)三十六天,才算潔齋完畢,而這還僅僅是第一步。李白連如此繁瑣痛苦之儀式都能承受,并在之后又去訪問蓋寰,后者為其造真箓“為我草真篆,天人漸妙工。七元洞豁落,八角輝星虹?!?《訪道安陵遇蓋還為余造真錄臨別留贈》)他再次入道。在正式加入道門后,李白對其道士身份感到無比自豪“抑予是何者,身在方士格”(《草創(chuàng)大還贈柳官迪》)其向道之堅決可見一斑。
在遠古時期,人類過著“穴居而野處”的生活[13]302,而據錢穆先生考證,古代中國穴居“必以乘高鑿山為穴者為主”[14]81。因此,在這個過程中,人類難免會對山岳產生崇拜之情,畢竟,人們不僅居住在山岳之中,依賴著山岳生存,還因為山岳往往高聳入云,而這在古人看來,正是人神間的通道之所在。山岳崇拜本是先人自然性的信仰,而在道教產生以后,這種信仰逐漸神化,山岳由此成了凡人不能到達之地,而成了神仙居住之所。如“泰山成為了岳神‘天齊王’的領地,他率領仙官玉女九萬人統(tǒng)領著泰山周圍二千里的土地”[13]56泰山,儼然成了仙家居住之所。
不僅如此,道教在發(fā)展過程中,對山岳越發(fā)重視,不僅其構造的三十六天依山而建,如大羅天中玉京山鎮(zhèn)壓其中,上清天中虹映山巍峨大氣,玉清天中玉根山仙氣渺渺,而且山岳構建越發(fā)理論化、系統(tǒng)化,逐漸形成了道教以山岳為中心的洞天福地說,而這在唐代司馬承禎筆下首次明確提出,其《天地宮府圖》:“十大洞天者,處大地名山之間,是上天遣群仙統(tǒng)治之所。其次三十六小洞天,在諸名山之中,亦上仙所統(tǒng)治之處也。其次七十二福地,在大地名山之間。上帝命真人治之,其間多得道之所。”[13]199。而上文所論述的廬山、泰山、衡山皆在三十六小洞天之中。這些山中,仙人長居,“凡青嶂之罩,千嶺之際,仙人無量,與世人比肩而不知”[13]271。道教將山與神仙觀念聯(lián)系起來,并認為凡人通過山中遇仙也可成為神仙。如《幽明錄》中記載漢明帝時,劉晨、阮肇入天臺山而遇仙,不僅與仙人結為夫婦還修得了長生之法。這對人們的誘惑力可想而知。可見,在道教的影響下,山岳信仰被推向了高峰。
道教不僅從理論上確認了對山岳的崇拜,就連其修煉地點也與山岳有關。道教修煉講求“恬愉淡薄”,葛洪即指出:“學仙之法,欲得恬愉淡薄”,滌除嗜欲,內視反聽,尸居無心”;“仙法欲靜寂無為,忘其形骸”[6]17因此,道教修煉之所要在清凈之地。廣闊而人煙稀少的諸多山岳即成為了道教徒們理想的修煉之地?!肮噬搅逐B(yǎng)性之家……是以遐棲幽遁,韜鱗掩藻……”[6]111武后時期,武則天召著名道士司馬承禎問道,降手詔以贊美之,并許以高官厚祿,司馬承禎固辭,還山歸去。后睿宗又召之,賜寶物無數,司馬承禎最終又請辭還山。可見,在道教徒心中,山岳之地才是其最終歸宿。
不僅內修之法要在山林之中,修煉外丹之術也在山林之中?!昂洗私鹨壕诺?,既當用錢,又宜入名山?!盵6]71煉丹“必入名山之中,齋戒百日”[6]84“先齊于山林之中四十日,不交外事”[13]555,可見,位于山林之中,這是外丹術修煉成功的一個必備條件。
從李白詩歌中可看出,廬山、泰山、衡山等山都是道教推崇的洞天福地。李白對這些山是如此喜愛,他想去這些山中尋仙并尋找絕佳的修煉之地來修煉道法,而這恰恰與道教對山的崇拜是相一致的。
1.山中尋仙。葛洪《抱樸子·論仙》:“上士舉形升虛,謂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謂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蛻,謂之尸解仙?!盵6]20可見,山林之中是隱藏著諸多仙人的。深受道教影響的李白,不停地出入名山,正是為了找尋仙人。《古風五十九首》其十八開篇即寫“昔我游齊都,登華不注峰”,詩人懷著極大的熱情登上峻嶺高山,他所去為何?原來,山上有神仙,“颯古仙人,了知是赤松”,仙人神異非凡“借予一白鹿,自挾兩青龍”,詩人無比向往仙人的生活,即使親情難割“泣與親友別,欲語再三咽”,他也誓要尋道學仙,畢竟,世道艱難而又時光易逝,唯有修道成仙才能脫離濁世的煎熬,因此,詩人定要在山中尋得神仙,求神仙賜法,脫離這“名利徒煎熬,安得閑余步”的混亂世界。這就不難理解李白高唱“心愛名山游,身隨名山遠”(《金陵江山遇蓬池隱者》)了,山中尋仙是他的夙愿,也是他相信道教神仙之說的一種明證。正是對道教神仙存在的深信不疑,才促使終其一生進山尋仙。
2.找尋靈地修煉道法
(1)外丹法。外丹,即葛洪開創(chuàng)的,將硫磺、汞、鉛等礦物質于丹爐之中燒煉,再以“點”“伏”等特殊手法予以輔助而最終成丹的修煉之法。葛洪認為,這種燒制而成的外丹奇妙無窮,人服之則得長生。而修煉外丹需在名山之中,“合丹當于名山之中,無人之地,結伴不過三人,先齋百日,沐浴五香,致加精潔,毋近污穢,及于俗人往來。又不令不信道者知之,謗毀靈藥,藥不成也?!盵6]74因此,深信此道的李白頻繁出入名山,正是為了找尋一處絕佳的修煉場所?!芭蕳l摘朱實,服藥鍊金骨”(《天臺曉望》)朱實,《山海經·西山經》記載:“又西北四百二十里曰峚山,其上多丹木,員葉而赤莖,黃華而赤實,其味如飴,食之不饑?!盵8]48金骨,《道藏·洞神部·金碧五相類參同契》:“金骨體透光明,緒發(fā)童顏,與仙同位?!笨梢姡鞂嵞讼晒?,李白欲采之而煉制成藥,服用并煉得仙人才擁有的金骨,進而羽化飛仙,與天地同樂。朱諫評曰:“仍欲摘仙家之果,服仙人之藥,羽化飛升?!盵15]2957李白對此無限向往,即使知道“煉丹費火石,采藥窮山川”(《留別廣陵諸公》也要遍訪名山,他要“提攜訪神仙,從此煉金藥”(《題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也要“便欲燒丹從列仙”(《答杜秀才五松山見贈》),其對外丹的渴望可謂歷之彌久而不熄!
(2)內丹法。內丹,即以人體為容器,以人體之精氣神為藥物而修煉成仙的一種修煉之法。上清派有一獨特的內丹法,即存想思神法。此法要求人閉合雙眼,體內存想仙真、日月星辰等,以期延年益壽。杜光庭《太上黃篆齋儀》卷一記載:“存見太上三尊,乘空下降,左右龍虎,千乘萬騎……次思青云之氣,匝滿齋堂,青龍獅子,備守前后,仙童玉女,天仙、地仙、飛仙……”[13]181此法在名山之中施行此法效果會更好,《道藏·丹房須知》:“將欲修煉,必先擇地惟選福德之地、年月吉利、潔凈之地,方可修煉……陰真君曰不得地不可為也。”而人跡罕至的名山無疑是絕佳之處。作為上清派教徒的李白對此法可謂異常熟悉,據其《游太山六首》其六可知:詩人高坐泰山,雙眼緊閉,修煉上清存神之法,于體內觀想諸仙人身姿,頓覺“仙人游碧峰,處處笙歌發(fā)”,無數仙人吹笙彈琴,氣派非凡!觀想仙人后,詩人繼續(xù)觀想龍鳳,剎時“想象鸞鳳舞,飄颻龍虎衣”,只覺龍吟虎嘯,鳳翔九天。詩人修煉完成后,望見五云來迎,“明晨坐相失,但見五云飛”,《道藏·太玄部·證道歌》有言:“功若畢,天駕五云迎。”恍惚間詩人頓覺五云相迎,仙人來接,可見,其存神法已修煉得爐火純青。
可見,無論是道教理論的宣揚亦或是道教徒的實踐都顯示了道教對山岳的崇拜之情,而李白正是出于對道教的信仰才留下了諸多“山詩”。在詩人筆下,現(xiàn)實之山是其慕道情結和隱逸思想的反映;神話之山則是其神仙思想的折射。李白試圖通過入山的途徑找尋仙人或修煉道法,從而完成其成仙的夙愿??梢哉f,正是盤旋在其腦海中的道教思想,促使李白不斷尋山、入山,從而使詩人留下諸多了“道味”濃厚的“山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