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柯
( 華東師范大學,上海 200241 )
李流芳(1575—1629),字茂宰,一字長蘅,以所居“檀園”為號,又號香海、泡庵道人、六浮道人、慎娛居士等,明南直隸蘇州府嘉定縣南翔鎮(zhèn)(今屬上海)人,祖籍徽州府歙縣豐南(今屬安徽)。 明萬歷三十四年(1606),李流芳與錢謙益偕舉于南京。他善詩文,工書畫,精通印刻,與同鄉(xiāng)名士唐時升、婁堅,以及僑寓嘉定的徽州休寧(今屬安徽)人程嘉燧并稱“嘉定四先生”,與昆山名士歸昌世、王志堅并號“三才子”,又與董其昌、楊文驄、程嘉燧、王時敏等合稱“畫中九友”。
作為嘉定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以及兼跨文壇、藝苑的典型晚明江南才士, 李流芳的文名卻多為畫名所掩,學界對其文字著述的數(shù)量、種類、內(nèi)容、價值、 編撰緣起、 版本流傳諸方面尚缺乏詳備考述, 后世文集編訂和相關著錄中亦存在不少錯訛疏失。 職是之故,筆者以《李流芳集》的纂輯校點工作為契機, 對史上既存的李流芳著作予以全面清理,力求糾謬釋疑,還其本原,為嘉定派及晚明江南文學、文化的深入研究奠定文獻基礎。
《檀園集》 是李流芳傳世著作中最重要的文集。 明崇禎間, 時任嘉定縣令四明人謝三賓所撰《檀園集序》和李流芳侄兒李宜之所作《檀園集后序》大致記敘了《檀園集》首次編刊之始末。 至崇禎元年(1628),謝三賓任嘉定邑令已歷三載,此時“訟堂屢空,琴室轉(zhuǎn)靜”[1],整個嘉邑初呈政通人和之象。 在此背景下,三賓“采察謠俗,博訪詞林”[1],開始將地方建設推進到更深層次的文化領域:“爰自國初到今, 凡邑之縉紳孝秀, 以逮高世養(yǎng)德之士,其文詞之沒而不見,及既行而叢穢放散者,咸搜葺遴選,以備一邑之文獻。 ”[1]顯然,歷代地方名賢文集的整理刊行是謝三賓闡揚、 鼓吹嘉定文化的重要規(guī)劃,而輯訂唐時升、婁堅、程嘉燧、李流芳“四先生”之別集,“先總集而刻行之”[1],則為此規(guī)劃施行的主要舉措之一,四家之刻又“自《檀園集》始”[2]。
是時,李流芳正“臥疴檀園”[1],病榻上應謝三賓之請,出平生所著詩文,手自刪定,命其子杭之、侄兒宜之(同父異母兄李名芳之遺孤)協(xié)助讎校,編為《檀園集》十二卷,凡詩六卷,序記雜文四卷,畫冊題跋二卷。 稿定以后,李流芳又授意宜之為撰跋文,代其轉(zhuǎn)奉謝氏,可見他當時業(yè)已疾重。 李宜之《檀園集后序》撰于崇禎二年(1629)“元夕后五日”[1],李流芳則于是年正月二十三日溘然辭世。 隨后,《檀園集》刻竣,同年七月,謝三賓為之作序。 是集半葉九行,行十八字,左右雙邊,細黑口,無魚尾,版心鐫書名、卷次等,卷首為謝氏序,各卷目錄在每卷卷首,卷末為手書體《李長蘅墓志銘》(文后署 “賜進士及第嘉議大夫禮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協(xié)理詹事府事常熟錢謙益謹述”“新安程嘉燧書丹”“莆田宋玨篆蓋”)、宜之后序,卷一卷頭題“嘉定李流芳長蘅著”。 次年,謝氏又匯《檀園集》與唐時升、 婁堅、 程嘉燧三家之刻為 《嘉定四先生集》。
崇禎間原刻本《檀園集》的編刊宗旨在謝氏序言中表述得較為清楚。 李流芳的“文章書畫,絢爛海內(nèi)”[2],然其流傳于世者,多為書畫,文名被掩,“其為人之大概”[2]更是鮮為人知,蓋因其“窮老不遇”[2]“竟優(yōu)游林壑以沒”[2]。 有感于此,謝三賓以縣長之力襄助茲集刊行,又以友人身份傾情撰序,非但為弘揚“高賢靜士之風流”[2],更可“令鄙人小夫帖耳咋舌于文章之有用,從此不敢侮易文墨士”[2]。
李流芳不僅躬自序次、裁奪《檀園集》之目錄、篇章,還借由李宜之《檀園集后序》對集中作品所涉題材內(nèi)容予以說明:“生平往來燕齊及遨游吳越山水之間,見夫林泉氣狀,英淑怪麗,與夫風塵車馬之跡,人世菀枯之感,雜然有動于中,每五七其句讀,平上其音節(jié),而為詩。 年來將母十畝,退而灌園,朋舊過從,發(fā)憤時事,和汝唱余,篇什稍多。 然皆出于己,而不丐于古。 于凡格律正變,古今人所句爭而字辯之者,終不能窺其堂奧也。 至于古文,益率意為之,無所祖述,間復癖懶,中廢不及成篇,故其所存, 自序述、 哀誄而外, 不過題跋數(shù)則而已。 ”[1]通觀《檀園》全集,可知李流芳如上自述除卻謙辭,俱為實言,不同階段、不同場合的一己情志表達正是《檀園集》存錄篇目的出發(fā)點所在。 同樣是見諸《檀園集后序》,李宜之在大段紹述叔父流芳的風節(jié)品格和藝文成就后,于篇末作感,稱“《檀園》一集,殆非叔父之大全也”[1],祈望時在病中的叔父能早日痊愈,憧憬其“詩文之斐灼,方將與歲月俱無窮”[1]。遺憾的是,李流芳的文學生命并沒有延續(xù)下去,他“手自芟纂”[2]的《檀園集》雖非足帙,卻成為最能反映作者一生心路歷程與精神訴求,因而也是其最重要的存世著述。
清康熙年間,嘉定南翔人陸廷燦重修《嘉定四先生集》,康熙本《檀園集》因此而行世。 陸元輔《重刻李長蘅先生檀園集后序》 詳述其版行原委:“乙酉之亂,李氏被禍最酷。 先生一枝,惟孤孫圣芝在耳。 檀園既成劫灰,梨棗亦無復孑遺矣。 婁思修兵死無后,其板析而為薪,所存不能什二。 唐、程二集幸無恙,金治文、渭師兄弟復為程刻《耦耕堂集》以續(xù)之,唐遺稿尚多,惜無人為之補刻。 遠近來購《四先生集》者,久有缺逸之嘆。 吾宗開倩暨其伯子扶照嗜古好學,慨然以復舊為己任,因遂捐金。 先校李集,付諸梓,將次第及于婁之缺板,唐之續(xù)稿,以成大觀?!盵3]順治二年(1645),南下的清軍分別于六月十三日、六月十四日、八月十六日對拒抗“剃發(fā)令”的嘉定縣實施屠城,史稱“嘉定三屠”(關于“嘉定三屠”,可參詳朱子素《嘉定縣乙酉紀事》,商務印書館1911 年版)。 這起慘絕人寰的政治暴力事件延燃了當?shù)匾蛎骷菊职迨帲?特別是明清易代而引發(fā)的“逆奴構(gòu)亂”[4],李流芳所在的南翔李氏因“子弟皆抱異才,傲睨一世,又疾惡如讎,群小側(cè)目久矣”[5],此番“遭國變,遂乘機殺掠,幾赤其族”[5]。 李流芳子杭之、侄孫李拱(初名陟)等皆為亂民所害,杭之妻鄭氏罹此家難,攜子圣芝避禍嘉定縣城,城破遇兵,赴水而亡,僅圣芝脫歸,為崇禎本《檀園集》撰作后序的宜之時客金陵,及返鄉(xiāng),流離失所,抑郁以死。 而藏于李家的崇禎本《檀園集》雕板也沒能逃過毀廢于兵燹的劫數(shù)①。 至康熙中期,易代災禍早已散去,雅好古學,“服膺先民”[6]的嘉定人陸開倩與其長子陸扶照廷燦遂以復振地方文脈、賡繼文化傳統(tǒng)為任,于康熙二十八年(1689)遵崇禎原刻出資重刊 《檀園集》。 至康熙三十三年(1694),其他三位先生的集子亦補修、重刊完畢,《四先生集》從此得以再生。 《檀園集》刻成后,陸廷燦與嘉定名士侯歧曾之孫侯大年請序于昆山徐秉義, 又于當年十一月冬至日邀族中名士陸元輔為撰后序②。
較之崇禎二年(1629)行世的《檀園集》原刻,康熙本除卷首、卷末序跋有所出入,以及其卷一卷端題“嘉定李流芳長蘅甫著”“孫圣芝、曾孫異、參重?!薄昂髮W陸廷燦扶照重訂”以外,其版式、行款皆仿諸崇禎原刻, 文本內(nèi)容亦較大程度地保留了茲集的原始面貌, 其刊行對于李流芳著述的有效保存與有序傳承具有重大意義。 然而,經(jīng)筆者仔細比對,除避諱字外,康熙本和崇禎本尚存在少許異文,具體情形大致有三:
其一,正訛不明的異文。 例如,崇禎本《檀園集》卷一《苦雨行》云:“阿母向我言,汝憂良未殫。 ”“良”,康熙本作“長”。 崇禎本《檀園集》卷一《送座師林先生被召北上三首(其三)》云:“簪筆入承明,抗章上殿陛。 ”“陛”,康熙本作“階”。 崇禎本《檀園集》卷二《戲贈吳鹿長》云:“風流老卻夢已陳,劍古悠悠猶有氣。 ”“劍古”,康熙本作“古劍”。
其二,康熙本校正崇禎本訛誤之異文。 例如,康熙本《檀園集》卷一《冬夜書懷》云:“新歡與故知,恐或異涼熱。 ”“故”,崇禎本訛作“古”。 康熙本《檀園集》 卷七 《麗麓汪翁偕金孺人六十雙壽序》云:“家雖中落,尚有負郭數(shù)十畝,種秫釀泉,可以一醉。 ”“落”,崇禎本訛作“葉”。
其三,康熙本新出現(xiàn)的訛誤。 崇禎本《檀園集》卷二《泊百花洲寄孟山人于紫薇村》云:“山中云物知好在,舊日酒徒應到稀。 自笑無家猶畏徙,跼蹐里中徒忍饑。 ”“徒”,康熙本訛作“徙”;“徙”,康熙本訛作“徒”。 崇禎本《檀園集》卷十二《題畫冊后為李郡守鸖汀》云:“泳游呴沫,皆荷明德。 ”“沫”,康熙本訛作“沬”。
總體而言, 康熙本在較好保留崇禎原刻面貌的基礎上,校正了崇禎本存在的部分訛誤,雖也出現(xiàn)幾處新的疏誤,但為數(shù)不多,瑕不掩瑜③。
《四庫全書》本《檀園集》是繼崇禎原刻本、康熙重刻本之后出現(xiàn)的又一傳世版本。 裴景福《壯陶閣書畫錄》卷十六載袁枚為李流芳《手書詩》二冊所題跋語云:“老友俞石倉來言:‘前明李先生長蘅詩,部臣有請銷毀者。 某所藏檀園詩,先生手錄本也,其存之否耶? ’余亟取讀之。 ……有詩如此,存之宜無不可。 考其時,則與譚友夏善,詩蓋未嘗效之。 其能為所為于舉世不為之時,非豪杰不能,而況其詩有卓卓可傳者哉! 孟子曰:‘誦其詩, 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 ’先生之生平,即詩已可概見。若部臣之請,蓋必指集中之言遼事者。 今按所錄古近體,皆唱和閑適之作,已與近日抽毀之例合,即存之,其孰曰不可? ”[7]④由是可知,乾隆御修《四庫全書》,部臣嘗奏請抽毀李流芳詩作,蓋因其有詩言及清廷回避之遼事(此處亦可參詳姚覲元《清代禁毀書目四種·抽毀書目》,清光緒間刻《咫進齋叢書》本)。 然或許就是因為袁枚所謂“有詩如此,存之宜無不可”的觀點具有一定的普遍性,纂修者最終還是將《檀園集》十二卷悉數(shù)錄入,而間有篡涂。書由安徽巡撫采進,所據(jù)版本未詳。 《四庫全書》本《檀園集》卷首僅有乾隆四十六年(1781)三月,四庫館臣所撰提要及謝三賓序,每卷卷前無目錄,卷末無跋,這或與李宜之后序言涉“君臣之義”[1],而謝三賓則歸降清廷以致失節(jié)有關。 令人欣慰的是,《四庫提要》對李流芳及其詩文的評價頗中肯:“雖才地稍弱,不能與其鄉(xiāng)歸有光等抗衡,而當天啟、崇禎之時,竟陵之盛氣方新,歷下之余波未絕,李流芳容與其間,獨恪守先正之典型,步步趨趨,詞歸雅潔。 三百年中,斯亦晚秀矣。 ”[8]
跟崇禎原刻及康熙本相比, 除卻慣常的避諱異文, 以及在某些普通字句上互有正訛異同,《四庫全書》本《檀園集》最大的特點就是如上所述,對集中關涉遼東戰(zhàn)事、 清人稱謂等看似敏感問題的詞句進行了直接篡改,試舉數(shù)例如下。 崇禎本、康熙本《檀園集》卷一《南歸詩(其二)》云:“傳聞虜渡河,羽書達明光。 ”“虜渡河”,四庫本作“多警急”。崇禎本、康熙本《檀園集》卷一《南歸詩(其三)》云:“全遼奄然喪,謀國者誰子? ”“全遼”,四庫本作“邊陲”。 崇禎本、康熙本《檀園集》卷七《徐陵如制義序》云:“入金門,上玉堂,東靖遼氛,西平黔孽,此須眉男子指顧間事, 安能作此寂寂然? ”“東靖遼氛,西平黔孽”,四庫本作“指揮貔貅,建績疆場”。崇禎本、康熙本《檀園集》卷七《侯氏世略序》云:“侯氏之先有隨南渡至疁者,逆知胡運當昌,戒其子孫力耕勿仕。 ”“逆知胡運當昌”蓋指遼金舊事,跟清廷并無直接關聯(lián),纂修館臣亦改句以避嫌,四庫本作“目擊風俗漸偷”。 崇禎本、康熙本《檀園集》卷四《用前韻呈諸道友》有“狂來起舞學胡旋”句,胡旋舞于唐代自中亞傳入中土,《新唐書》 載:“胡旋舞,舞者立毬上,旋轉(zhuǎn)如風。 ”[9]這一西域民族舞蹈誠與肇跡東北的滿清毫無牽連,四庫本卻將“學胡旋”更為“快回旋”,遂使原意盡失。 諸如此類出于政治考量的肆意改篡確乎對《檀園集》的文本原貌造成了較大破壞,非常不利于版本的遞相流傳,這也是《四庫全書》中普遍存在的問題⑤。 當然,這反過來又為學界研究清乾隆時期的政治文化生態(tài)提供了十分可信而豐富的史料。 此外,四庫本《檀園集》 在文本上區(qū)別于崇禎本和康熙本的另一重要方面則是個別篇目的出入:崇禎本、康熙本卷十二有《題畫冊付兒子杭之》一篇,四庫本失收。
由以上考??芍?,《檀園集》崇禎本、康熙本較之四庫本,具有更高的版本價值。 慮及此,有必要對前兩種本子的存世情況予以排摸、查考,并對后世文集編訂和相關著錄中存在的錯訛疏失作出訂正。
按復旦大學圖書館《明人文集書目》著錄,《檀園集》版本今存有三:一為明崇禎二年(1689)李氏刻本(即崇禎原刻本),藏于中國國家圖書館、北京大學圖書館、華東師范大學圖書館和臺北“中央圖書館”;一為清康熙間刻《嘉定四先生集》本,藏于中國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復旦大學圖書館、臺北“中央圖書館”,韓國首爾大學奎章閣;一為《四庫全書》本。 另據(jù)上海圖書館編《中國叢書綜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版),收藏包括《檀園集》在內(nèi)的康熙本《嘉定四先生集》叢書的單位并不少,有中國國家圖書館、中國科學院圖書館、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南京圖書館、福建師范大學圖書館、重慶圖書館等,而僅上海圖書館所藏康熙本《檀園集》就有四部,其中兩部見收于足帙的《嘉定四先生集》,另兩部則為失群的單行本。 顯然,康熙本《檀園集》存世數(shù)量較多,崇禎原刻則為當世所稀見。
后世關于崇禎原刻本《檀園集》的著錄疏失較多。 復旦大學圖書館《明人文集書目》著錄華東師范大學圖書館藏《檀園集》為明崇禎刊本,然筆者經(jīng)眼原書,并仔細比對后,斷定此本實乃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陸廷燦重修《嘉定四先生集》本,判斷理由主要有二:首先,此本卷一卷端明確署為“嘉定李流芳長蘅甫著”“孫圣芝、曾孫異、參重?!薄昂髮W陸廷燦扶照重訂”, 與康熙本的版本信息相符;更重要的是,書中的文本內(nèi)容與康熙本完全一致,而略異于崇禎本。 著錄者之所以將其誤判為崇禎本,大概是因為此本卷首為崇禎二年(1689)謝三賓《檀園集原序》,以及錢謙益《李先輩長蘅傳》《李長蘅墓志銘》,卷末則僅收崇禎二年李宜之《檀園集后序》一文,而缺少徐秉義《重刻檀園集序》和陸元輔《重刻李長蘅先生檀園集后序》這兩篇明確記錄重刻始末的序跋。
同樣為復旦大學圖書館《明人文集書目》著錄的臺北“中央圖書館”藏崇禎本《檀園集》則固有其實。 此本共八冊,在臺北《“國立中央圖書館”善本書目》《“國家圖書館” 善本書志初稿》(1996 年,臺北“國立中央圖書館”正式易名為“國家圖書館”)中均有著錄(參詳“國立中央圖書館”特藏組《“國立中央圖書館”善本書目(增訂初版)》,“國立中央圖書館”1967 年版,第 1127 頁;“國家圖書館”特藏組《“國家圖書館”善本書志初稿》集部三,“國家圖書館”1999 年版,第 114 頁)。其中《“國立中央圖書館”善本書目》稱此本為“明崇禎二年嘉定李氏刻本”[10],蓋因李宜之為撰《檀園集后序》。 筆者亦曾赴臺親訪,由其卷一目錄首頁的題下鈐印可知,此本乃劉承干嘉業(yè)堂舊藏, 然其卷末一篇殘缺 《弁文》卻令人生疑。 這篇《弁文》列于李宜之《檀園集后序》一文之后,即在全書最末,《“國家圖書館”善本書志初稿》中的崇禎本《檀園集》提要稱:“(卷末)再者有明黃襄弁語一篇?!盵11]顯然是將《弁文》作為《檀園集》的一部分。 該文可辨者如下:“住武丘山中,選閱房書,邂逅陵如,遂成莫逆。 每至予坐,見楮墨坌集,攢眉便走。予笑曰:‘曷少佐我?’輒大言曰:‘不能與八股作緣。’私竊怪之。過寓樓,止詩編一二幾上。 叩之,故復絕倒曰:‘圣人賢者,即子不韻之詩;賦比起興,即予應制之文也。 何怪? ’爽然嘆服,相見惟飲酒放言而已。 一日醉后,手小帙見示曰:‘此予故草,欲去未盡……’爽然曰……工□語有焉……予□曰工不工我……社弟黃襄題。 ”此文題為《弁文》,則應置于書之卷首,不可能出現(xiàn)在書后,因為按《說文》等字書的解釋,弁是象形字,釋作冕,冕在人首,引申為書籍或長篇文章的序文、引言等。 再依《弁文》之內(nèi)容來看,文中的“陵如”或即《檀園集》卷七《徐陵如制義序》中的徐天麟。 徐天麟,字凌如,或字陵如,號退谷,紫堤村(今上海閔行諸翟鎮(zhèn))人。 其為徐光啟門人,幼孤好學,然少不得志, 年三十余始補諸生。 舉于天啟四年(1624),崇禎四年(1631)成進士。 及官南京兵部郎中,蕭然如寒士,以終養(yǎng)乞歸。 詩文忼爽有奇氣,有《西郊草堂集》《廣陰軒雜詠》行世(徐天麟生平參詳沈葵撰,王孝儉,朱士充,朱墨鈞校點《紫堤村志》,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8 年版,第 139 頁)。 李流芳《徐陵如制義序》稱天麟心存濟國大志,身懷經(jīng)世之才,“非伊吾向窗帖括干時者”[12], 言其雖曾長年不遇,然人格、才干遠重于時文。 這與上引《弁文》中恃才自傲,鄙薄庸濫八股的“陵如”性格相符。 又《弁文》中的所謂“社弟黃襄”應為武進人,天啟元年(1621)辛酉科舉人,崇禎元年(1628)戊辰劉若宰榜進士,會榜第七名,任禮部文選司郎中,一說吏部員外(黃襄生平參詳康熙《常州府志》卷十六、卷十七;乾隆《武進縣志》卷七;乾隆《江南通志》卷一百二十三“選舉志”;等等)。 《乾隆武進縣志》 卷十四載:“崇正癸酉, 邑人黃襄為順天同考官,閱一卷,鮝魚臭甚,置之。 ”此與《弁文》中“選閱房書”事有相合之處。 另,黃、徐均為江南人氏,具備在蘇州武丘山結(jié)識的可能性, 徐陵如考中功名的時間晚于黃襄的事實亦與《弁文》所述相符,而黃襄在陵如面前稱“社弟”,大概是由于在晚明文社盛行的時代語境下, 兩人皆曾參加過以時文切磋、科舉應考為集結(jié)目的的某家文社。
由此便可確證《弁文》中黃、徐二人身份無疑。此文應即黃襄為陵如“故草”所題序言,至于這部“故草”是上文述及的《西郊草堂集》,還是《廣陰軒雜詠》,抑或其他? 則已不得而知。 總之,這篇《弁文》雖與李流芳及《檀園集》有一定關聯(lián),但無論就“弁文”一詞的性質(zhì)而言,還是從其反饋的內(nèi)容來講,均不可能屬于《檀園集》。 這一錯亂現(xiàn)象大約是后人在重新裝訂卷帙時, 不小心將其他著述中的《弁文》竄入而造成的。
1975 年,臺北學生書局出版叢書《歷代畫家詩文集》,收入《檀園集》,是書即根據(jù)臺北“中央圖書館”藏崇禎本影印,所缺謝三賓序文首葉,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鈔配,上述《弁文》竄入的疏誤則并未發(fā)現(xiàn),一仍其舊。 此影印本《檀園集》卷首有編者所撰《歷代畫家詩文集第四輯敘錄》,其中的《檀園集》提要言及清初有“昆山徐氏重刊《檀園集》單行本”。 昆山徐氏就是徐秉義,據(jù)上文所述清康熙二十八年重刻本《檀園集》卷首昆山徐秉義《重刻檀園集序》及卷末陸元輔《重刻李長蘅先生檀園集后序》的明確記載,徐秉義并非茲集的重刻者,僅于刻成后受邀為該書作序而已。 由此可知, 所謂的“昆山徐氏重刊單行本” 即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陸廷燦重刻本。
此外,復旦大學圖書館《明人文集書目》著錄的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崇禎本《檀園集》,亦見載于《中國國家圖書館館藏書目》:《檀園集》十二卷,明李流芳撰,明崇禎二年刻本,二冊,半葉九行十八字,小字雙行同,黑口,左右雙邊。 筆者嘗數(shù)訪此書,終得一覽,斷其為崇禎本,卷首為謝三賓《檀園集序》,卷末無跋。
康熙本《檀園集》存世既多,這些集子經(jīng)后人重新編排、裝訂后,在冊數(shù)、叢書中的編次、所收序跋篇目及其排序等方面亦多有不同。 其中編訂較為完備的版本,卷首、卷末一般編次如下:卷首有謝三賓《檀園集原序》、徐秉義《重刻檀園集序》、錢謙益《李先輩長蘅傳》(轉(zhuǎn)引自《列朝詩集》),卷末有李宜之《檀園集后序》、陸元輔《重刻李長蘅先生檀園集后序》、錢謙益《李長蘅墓志銘》(與崇禎本不同的是其篇末并無作者及書寫人署名)。 值得注意的是, 復旦大學藏康熙本在卷首還有一篇手書體題記,文后署“光緒庚子秋七月廿六日,竺道人識于娥江鹺廨”。 而據(jù)臺北《“國立中央圖書館”善本書目》《“國家圖書館”善本書志初稿》,臺北“中央圖書館” 所藏康熙本則為僅存卷一至卷六的殘本,共一冊(參詳“國立中央圖書館”特藏組《“國立中央圖書館”善本書目(增訂初版)》,“國立中央圖書館”1967 年版,第 1127 頁;“國家圖書館”特藏組《“國家圖書館”善本書志初稿》集部三,“國家圖書館”1999 年版,第 114-115 頁)。
《明別集版本志》認為康熙本《檀園集》卷末有“康熙乙亥(三十四年)陸廷璧跋”[13],且摘錄其文曰:“今上御極之三十有一年, 特命商丘宋大中丞來撫三吳……我邑四先生集刻于明季,行世未久,其版因兵燹散毀,迄今五十余年矣。 璧弟廷燦欲謀重梓,又恐莫為之先,雖美弗彰,偕筆請序于公,公欣然諾。 未幾,梓工告竣,請發(fā)鴻文弁諸簡端,而四先生集又得藉是文以廣播宇內(nèi)而重垂不朽焉! ”[13]跋文中提到的“商丘宋大中丞”即宋犖,而“弁諸簡端” 者就是上文注釋所述犖于康熙三十三年(1694)臘月手書的《嘉定四君集序》。 由此可見,所謂的“康熙乙亥(三十四年)陸廷璧跋”并非《檀園集》之跋,而是與宋犖《嘉定四君集序》相呼應的叢書跋語。 或因此部《嘉定四先生集》將《檀園集》列于叢書最末而造成了以上誤讀,于此澄清。
明崇禎年間, 李流芳之所以能在抱病的情況下,于較短時間內(nèi)手自刪定,結(jié)成《檀園集》,蓋因其生前已經(jīng)有編定的詩文集冊作為基礎。 較李流芳年齒稍幼的嘉邑名士侯峒嘗謂“四先生之詩文,向(蓋指崇禎本《嘉定四先生集》行世之前)僅傳寫于吳越好事,莫窺全豹”[14],在《檀園集序》中,謝三賓慨嘆“長蘅之所流傳,未知雞林等國何如,凡我公卿、學士,下至賈豎、野老,以及道人、劍客,無不知敬慕若古人然”[2],可見,李流芳生前所編集冊的傳播范圍應十分有限, 其性質(zhì)極有可能是行世數(shù)量甚少的稿鈔本,而謝氏所謂“(李流芳)僅存茲集(《檀園集》)以傳世”[2]的說法實為不確之言。 下文擬逐一考述李流芳生前的文字撰著及其在后世的存廢、流傳情況:
萬歷四十二年(1614)左右,李流芳嘗自編詩集,好友程嘉燧為題《李長蘅檀園近詩序》。 程序云:“甲寅孟夏,將游廣陵,宿長蘅家,因夜論詩,約為黃山之游,且令余序其近詩。 是歲中秋,比玉由白下來,同觀月金、焦,信宿江寺,鼓琴嘯樹,或過夜分。 偶憶長蘅臨分之言,姑不睱序其詩,而聊序余兩人之意如此?!盵15]可知,明萬歷四十二年(1614)四月, 時年四十歲的李流芳請程嘉燧為其近日所得之詩作序,嘉燧應允,撰序于當年中秋,即是篇。如此,則“檀園近詩”結(jié)集的時間當在萬歷四十二年(1614)前后。 《李長蘅檀園近詩序》還細致交代了李流芳選裒是集的宗旨所在:“余與長蘅皆好以詩畫自娛。 長蘅虛己泛愛,才力敏給,往往不自貴重。 ……至于詩歌,率然而成,尤不能盡見。 如《夜游皋亭龍居詩》,已刻石山中,始一傳諷。 雖同時老成,皆以為不逮也。 昔人云:‘后世誰相知定吾文者耶?’余嘗嘆息斯言。曩歲,閩中宋比玉見余詩于客坐,遂相求于數(shù)千里外,歷數(shù)年而始相識,其艱如是。 因每與長蘅兄弟及正叔輩相對竊嘆,以為吾儕雖不逮古人,亦非有諷切美刺宜傳于時,顧其緣情擬物,曠時日而役心神,亦以多矣。 及今略不相示,使生同時、居同里,所為同聲、同好之人邈若異域,徒令后人有不同時之嘆,不其惜歟? ”[15]看來,李流芳結(jié)成此集,并非專出于露才揚己的私狹目的,而是為了在詩歌文本流傳不易的歷史條件下, 有意保存這些“率然而成”的“緣情擬物”之作,聊以引發(fā)當世友朋、后代知己的情感共鳴,而使同聲、同好者無憾。 可惜的是,此集早已亡佚,當時及后世的公私藏目亦無相關著錄,故其版式、體例、卷數(shù)、存詩數(shù)量、體類、題材等均已無從知曉。
據(jù)裴景?!秹烟臻w書畫錄》卷十六載錄,李流芳《手書詩》二冊,為清人古鹽俞石倉(一作俞倉石)所藏,有李流芳本人題詞及袁枚跋語,前文已述及。 題詞云:“道友方孺酷愛余詩,每一見之,無不叫絕,往往以紙扇索書為樂。 一日,邀過南園,更出此箋以授余, 曰:‘子之詩多矣。 以紙扇乞書有限,為我將生平所作錄集一本,使余時時展玩,吾愿足矣?!饺嬷異塾嘣娨恢寥舸?,因攜而歸之。是時,一雨彌月,索居無聊,遂漫錄以應,當勿計其工拙可也。 甲子四月廿八日,泡庵居士李流芳。 ”[7]文中的“甲子”當為明天啟四年(1624),時李流芳年屆五旬,可見這一匯“生平所作”的手錄本詩冊并非上述由程嘉燧作序的自編詩集, 其成帙時間較晚。 袁枚對此《手書詩》二冊的文學成就不吝美譽:“其詩清而和,直而不野,被色選聲,力厚而思沉,以視七子之貌為唐人者遠甚。 ”[7]此詩冊經(jīng)俞氏家藏,傳至其族孫四香,道光間尚存,為時人“西笭周庠”經(jīng)眼,評曰:“李長蘅先生詩和易簡直,不事規(guī)模,迥殊七子習氣,字跡尤復豐神蕭遠,不落時蹊,洵可寶也。 ”[7]他不僅對李詩超逸清和的藝術(shù)風格大加推揚, 更折服于其書法筆墨之精妙。 不幸的是,《壯陶閣書畫錄》以后遂無此詩冊存世的記載,今或已失傳。
又據(jù)嘉慶《直隸太倉州志》卷三十七、光緒《寶山縣志》卷十殷塏傳所載,嘉定鄉(xiāng)賢、萬歷間兵部侍郎殷都玄孫殷塏之弟某,嗜筆墨,且善鑒藏,嘗匯集前朝明季諸名人與李流芳往來簡札, 裝為一冊,此書札稿本后世并無著錄,亦或已失傳。
李流芳生前另有畫作題跋稿本 《西湖臥游圖題跋》,不分卷,后世傳鈔、翻刻、迻錄甚多。 蓋因李流芳“性好佳山水,中歲于西湖尤數(shù)”[16]“一年強半寄跡西湖,凡見湖中朝暾夕照、云氣變幻,盡收入筆端”[17],其“題跋數(shù)語”[17]亦因畫而傳,“澹遠靈雋,字字皆香”[17]“借好者之癖以不朽”[18]。 稿本所收篇目與《檀園集》卷十一《西湖臥游冊跋語》大抵相合。 惜此副墨原稿已率多散逸,今有李氏真跡《書畫雙挖》軸(箋本,水墨)見存,徐邦達認為此雙挖軸實乃“‘《臥游圖》失群之一’,遂題記‘以俟延津之合’”[19]。清康熙三十七年(1698),丁文衡(一作丁文蘅)從《檀園集》為校,依手稿《西湖臥游圖題跋》寫之,并于鈔本卷末題記作識,是本亦不得見。 清丁仁《八千卷樓書目》卷十一子部(民國十二年鉛印本)錄明李流芳所撰鈔本《西湖臥游圖題跋》一卷, 不知是否為丁文衡寫本。 今存清光緒七年(1881)錢塘丁氏嘉惠堂刻本,即據(jù)丁文衡鈔本所刊,判斷依據(jù)就是上文提及的丁文衡題記(參詳李流芳《西湖臥游圖題跋》卷末題記,清光緒七年錢塘丁氏嘉惠堂刻本)。 錢塘丁氏刻本收在丁丙、丁申輯《武林掌故叢編》第三集,同時收入丁丙所輯《西湖集覽》, 后又編入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9年影印本《叢書集成續(xù)編》藝術(shù)類第九十五冊,以及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 年影印本 《叢書集成續(xù)編》子部第八十五冊。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年版《西湖文獻叢書·四時幽賞錄(外十種)》與王國平主編 《西湖文獻集成》(杭州出版社2004 年版)所收 《西湖臥游圖題跋》 同樣是依照這個本子標點的。 清宣統(tǒng)三年(1911),鄧實、黃賓虹所編上海神州國光社鉛印本《美術(shù)叢書》初集十輯行世,《西湖臥游圖題跋》收入第十輯,此本所據(jù)亦為丁氏鈔本。
上海圖書館藏《李流芳題畫詩跋》一卷,同樣為長蘅存世手稿,乃海內(nèi)外孤本,尤為珍重,收題跋凡二十一篇,與《檀園集》卷十一、卷十二所收同題篇目略有出入。 經(jīng)細致比對,除個別字詞上的異文外,《李流芳題畫詩跋》和《檀園集》各版本的差異主要有四:
其一,《李流芳題畫詩跋》第八則《題畫冊為同年陳維立》后附組詩十首,《檀園集》卷十二的同題篇目未見附詩,而將該組詩收入卷五,題作《為陳維立題畫》。
其二,《李流芳題畫詩跋》第十二則《題燈上人竹卷》開篇云:“畫竹自文洋州、眉山長公而后,其超逸絕塵者,僅見梅道人耳。 燈公筆法大都得之道人,而圓美秀潤又當在李氏父子間。 公經(jīng)禪之暇,以游戲得此,亦奇矣。 是日,秋氣蕭奕,偶步屧訪公于竹中,出此卷為題數(shù)語。己酉八月?!薄短磮@集》卷十一同題篇目無此八十五字。 《檀園集》卷十一《題燈上人竹卷》云:“少時,見余友髯朱畫竹,喜而效之,……信筆題此。 ”《李流芳題畫詩跋》同題篇目無此二百十二字。
其三,《李流芳題畫詩跋》第十三則《題寒山詩卷》為《檀園集》卷十一、卷十二及其他卷目所未收,今錄于茲:“一雨彌月,索居無聊。 如以小船獨泛大海中,極目滔天,無可放腳處。 所謂對此茫茫,不覺百端俱集也。 今日,濕氣稍解,焚香磨墨,讀寒山子詩,隨喜輒書,竟盡此卷,聊復記之。 戊午四月廿五日。 ”
其四,《李流芳題畫詩跋》第二十則《題畫冊》(辛酉臘月北行)篇末云:“夏日,蘭花大開,芬馥滿堂。 命童子焚香煮茗,滌宋研,開窗延涼風,意思甚適。試筆連畫,得數(shù)紙。昔人云:‘不作無益之事,安能悅有涯之生?’畫之為他日懷歡之資,可也。壬戌六月。 ”《檀園集》卷十二同題篇目無此六十七字。
筆者發(fā)現(xiàn)上海圖書館還藏有劉向校定, 署名張賓王、李長蘅、汪無際三色批點,佚名批校過錄的《戰(zhàn)國策》十卷。 是為明萬歷刻本,二冊,縱27.3厘米,橫17.1 厘米,每半葉九行,行十八字,有欄,版框縱21.5 厘米,橫14.0 厘米,上下單邊,左右雙邊,版心白口,單黑魚尾,上下書口無字,上黑魚尾下刻“戰(zhàn)國策卷幾”,上冊封面題“戰(zhàn)國策卷壹”,系后人補書,卷首有《戰(zhàn)國策序》,署劉向題,是為原序,“戰(zhàn)國策序”下有鈐印三枚,正文前有“戰(zhàn)國策目錄”,各卷頭題“戰(zhàn)國策卷第幾”,正文卷頭題“戰(zhàn)國策卷第一”,下方空白處貼小紙,從右至左依次用行楷署曰 “黃筆 張賓王批點”“綠筆 李長蘅批點”“紅筆 汪無際批點”,筆跡分別為黃色、綠色和紅色,卷末無跋。 書中眉批有黑、黃、綠、紅四色,為手書行楷,黑筆作者佚名;圈點形式有點、圈兩種,分黃、綠、紅三色;正文中時有夾注,為手書行楷,黑筆,作者佚名。
書中批點有如下特色:一、全書眉批以黑筆最多,紅筆次之,黃筆、綠筆較少,圈點則以紅筆為多;二、全書眉批大部分是圍繞《戰(zhàn)國策》藝術(shù)特色的論評,少義理說教之辭,如綠筆所評“作法甚奇”“徐而緊”“微詞宛語, 咄咄逼人”“才行得荊軻有贍”(“贍”應作“瞻”)“文章描寫生色如畫”等;三、全書眉批大都簡潔精煉,三言兩語作評者居多,如綠筆所評“妙妙”“肯綮”“精健”“小人之言”等。
在中晚明以來,評點學逐漸興盛,坊間書賈為牟利而大肆刊行偽托之作的背景下⑥,此書評點人的身份真?zhèn)螘弘y斷定,具體原因有三:一、從版本角度看,書中所含版本信息有限,不足據(jù)以判斷;二、從文本角度看,批點內(nèi)容未能反映關于批評者的任何有效信息;三、從外部情況看,現(xiàn)今存世的李流芳著述均未關涉李氏批點《戰(zhàn)國策》的事跡,同時人及其后輩亦未有相關著錄或間接提及。 總之,在目前的主、客觀條件下,這個本子的真實情況尚不能明判,俟方家作進一步考證。
此外,李流芳詩文還時常被編入后世叢書、總集、選本等,或被傳鈔、鐫刻甚夥。 前者如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清刻本《明詩百家》卷十一即收錄《李長衡先生詩集》一卷。 后者如清人王士禎所記,其門人戶部主事何炯相贈的長蘅詩鈔本 (參詳王士禎《居易錄》卷二十四,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帶經(jīng)堂詩話》卷十,清乾隆二十七年刻本);上海嘉定博物館藏清嘉慶十九年(1814)嘉定張大有鐫《四先生詩札》石刻真跡,亦收錄李流芳手書體詩歌、書牘若干。
筆者正是在仔細清理、 研究以上諸種著述的基礎上,以李流芳躬自裒集,版行最早,當世稀見的崇禎原刻《檀園集》為底本,校以清康熙間重刻本、《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并參校長蘅手稿《李流芳題畫詩跋》、清嘉慶十九年(1814)嘉定張大有鐫《四先生詩札》石刻真跡、光緒七年(1881)刻本、《美術(shù)叢書》本《西湖臥游圖題跋》,以及長蘅傳世書畫上或后世書畫著錄轉(zhuǎn)引的自題詩跋等, 另自長蘅存世的書畫、書札真跡、歷代書畫、印刻著錄、別集、總集、選本、方志等各類文獻中,或相關傳世文物上輯出《檀園集》未收篇目若干,續(xù)為補遺一卷,與原《檀園集》十二卷合為十三卷,并裒輯與長蘅有關的重要史料附諸卷末,題作《李流芳集》,庶成足帙。 此書已于2012 年6 月由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梓行,2019 年12 月重刊。 今人整理的李流芳文集,另有陶繼明、王光乾校注的《嘉定李流芳全集》、李維琨點校的《檀園集》兩種,分別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文化出版社刊行于2013 年。 有明一代,在“圖像的作用已經(jīng)上升到與文字具有同等的意義和地位”[20]的大背景下,李流芳傳世文集與書畫文獻的互校、 書畫文獻的輯佚補錄功能是筆者整理《李流芳集》時試圖回應的關于晚明社會詩文書畫合流現(xiàn)象的兩大學術(shù)命題, 也是筆者在現(xiàn)有整理成果的基礎上進一步從事李流芳佚文輯錄和辨?zhèn)喂ぷ鞯闹匾腊?/p>
注釋:
①萬歷《嘉定縣志》卷二“風俗”曰:“大家僮仆,多至萬指。平居乘氣,為橫鄉(xiāng)閭。及主家衰落,則掉臂不顧。至于中人之家,撫養(yǎng)有恩,或至長子育孫,而一旦叛去,恣意毆詈,甚且操戈入室焉。 ”朱子素《嘉定縣乙酉紀事》(商務印書館1911 年版,第6頁下)云:“(順治二年乙酉閏六月二十二日),南翔復有李氏之禍。 李氏自世廟以來,蟬聯(lián)不絕,其裔孫貢士李陟,年少有雋才,知名當世,就鎮(zhèn)中糾合義旅,號匡定軍。未就,里兒忌之,聲言李氏潛通清兵,因群擁至門。陟與其族杭之等,自恃無他腸,對眾嫚罵自若。 市人素畏李氏,恐事定后,陟等必正其罪,佯言搜得奸細,李氏無少長,皆殺之。 投尸義冢,縱犬食其肉,慘酷備至,莫敢問。 各路聞風,競相盤詰,路人單行,稍涉疑似,即縛去,亂槍戳死,棄尸河中。 甚至一言忤意,白刃驟加,其人方欲置辨,身首已離。城內(nèi)外殺人無算,窮鄉(xiāng)僻壤,自相仇殺,莫能禁止?!崩盍鞣技易逅狻芭冎湣绷砜蓞⒃攺埑邢茸?,程攸熙訂,朱瑞熙標點《南翔鎮(zhèn)志》卷六“人物·文學”、卷十二“雜志·軼事”(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3 年版,第 57-58,194-195 頁);康熙《嘉定縣志》卷十六“人物二”;光緒《嘉定縣志》卷十九“文學”;等等。
② 參詳康熙本《檀園集》卷首徐秉義《重刻檀園集序》、卷末陸元輔《重刻李長蘅先生檀園集后序》。 另按:陸廷燦《南村隨筆》(清雍正十三年陸氏壽椿堂刻本)卷五“四先生集”條:“《嘉定四先生集》刻于明季,邑令四明象三謝公、虞山錢宗伯為之序,后遭兵燹,散佚不全??滴跫仔?,商丘夫子命為補刻,序云:缺者補之,朽蠹者新之,而四集復完。”其中,“商丘夫子命為補刻”一句須作如下辨析:康熙二十八年(1689),《檀園集》刊成,“商丘夫子”宋犖尚在江西巡撫任上??滴跞荒辏?692),宋犖調(diào)任江蘇巡撫,遂有犖于康熙甲戌(1694)臘月為是年重修完畢的《嘉定四先生集》所撰序文(參詳康熙本《嘉定四先生集》卷首《嘉定四君集序》)。 故而,“命為補刻”應理解為包括《檀園集》在內(nèi)的《嘉定四先生集》的重刊得到了地方官員宋犖的支持。
③崇禎本卷十二的卷首目錄中列有《為孫山人題畫》一篇,未見于正文,康熙本亦未訂正此誤,一仍其舊。諸如此類未及更正的疏訛,康熙本中尚有數(shù)處。
④ “明李檀園”,原文訛作“清李檀園”,據(jù)文意改;“唱和閑適”,原文訛作“唱和間適”,據(jù)文意改。
⑤ 不同于多數(shù)康熙本《檀園集》的是,臺灣“中央圖書館”(“國家圖書館”)藏康熙本殘卷中的虜、犬、羊等字,均以墨釘涂篡,據(jù)此斷其為后印本,涂篡目的與四庫館臣所為類似。 此處亦可參詳“國家圖書館”特藏組《“國家圖書館”善本書志初稿》集部三,“國家圖書館”1999 年版,第 114-115 頁。
⑥ 參詳(日)大木康著,周保雄譯《明末江南的出版文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年版,第67-70 頁;任蕾懿《“心學”和晚明文學的復興》,《六盤水師范學院學報》2018 年第4 期,第35-36 頁;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