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高陽
( 溫州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浙江 溫州325035 )
“隱逸”是中國古典園林最重要的主題之一,園主借園林來承載其雅好山水、 斂性幽蓬的隱逸之思,同時又以園林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對其進行充分抒發(fā)。齊梁在中國的文化史、文學(xué)史、園林史上都有重要地位,其時園林與文學(xué)的共同繁榮,為時人的園林文學(xué)創(chuàng)作奠定了現(xiàn)實基礎(chǔ)。 齊梁皇族雖身在朱門紫闥,坐擁奢美華麗的皇家園林,但在其大量園林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卻頻繁出現(xiàn)對棲隱山水、逍遙散逸的愛慕向往。 園林作為隱逸之思的重要文化載體,齊梁皇族的園林文學(xué)作品當是深入研究其隱逸之思的重要材料。 然而,目前學(xué)界仍少有對齊梁園林文學(xué)的研究, 現(xiàn)在還并未見到有對其進行系統(tǒng)、全面、 深入研究的碩論或博論, 就單篇學(xué)術(shù)論文而言,僅有王力堅先生數(shù)篇以魏晉南北朝為大背景,引入“六朝園林文學(xué)”概念、闡述“六朝園林文學(xué)”研究可行性的文章, 這些文章雖然對齊梁園林文學(xué)有所涉及,但限于文章內(nèi)容及篇幅,并未對齊梁皇族園林文學(xué)做出細致、深入之專門考察,亦并未關(guān)注到齊梁皇族園林文學(xué)的特殊性及典型性①。 另外, 學(xué)界當前仍偏向于以園林學(xué)概念對園林文學(xué)進行分類,將其分為皇家、私家及寺觀等園林文學(xué)類型,但就齊梁園林文學(xué)而言,由于齊梁皇族作家群體的典型性, 若以作家類型對當時園林文學(xué)進行分類, 即分為齊梁皇族與齊梁士人園林文學(xué)兩部分,則更加準確、恰當,亦更符合文學(xué)研究規(guī)律。因此,在齊梁園林文學(xué)的研究中,皇族園林文學(xué)當是其重中之重。 同時,由于對齊梁皇族園林文學(xué)研究的缺失, 身處高位的齊梁皇族在其園林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明顯隱逸之思的現(xiàn)象, 同樣未得到學(xué)界過多之關(guān)注。 那么,齊梁皇族的隱逸之思在其園林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如何抒發(fā), 為何要以園林文學(xué)創(chuàng)作抒發(fā),其隱逸之思的最終歸宿又歸于何處,這些觀念對皇家園林景境又有何種影響。 本文即對此作出研究及探討,以期深入認識齊梁皇族隱逸觀的本質(zhì),并盼成為齊梁皇族園林文學(xué)研究的引玉之磚。
在齊梁皇族的園林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 有大量作品表現(xiàn)了齊梁皇族對棲隱山水、 遁逸林泉的向往與追慕。 他們雖然對隱逸心向往之,但又不可能選擇徹底地隱逸, 故此要尋求一種方式來寄托其隱逸之思,以求慰藉。 當時模山范水的山水園林,既是齊梁皇族日常居住的環(huán)境,又往往是師法自然、野趣橫生的“第二自然”。 因此,他們選擇園林作為寄托自己隱逸之思的場所, 而這種隱逸之思又在其園林詩文中表現(xiàn)得相當明顯。
齊梁皇族的園林文學(xué)創(chuàng)作, 有大量直接借園林而抒發(fā)隱逸之思的詩文作品。 如齊竟陵王蕭子良《游后園》詩云:“托性本禽魚,棲情閑物外。 蘿徑轉(zhuǎn)連綿,松軒方杳藹。 丘壑每淹留,風(fēng)云多賞會?!盵1]1382-1383雖然題為“游后園”,但全詩僅第三、四句描寫了后園園景, 其余四句卻都是表現(xiàn)出對園林自然野趣的極度眷戀, 借以抒發(fā)自己的林泉隱逸之思。 蕭子良的這種隱逸之思,在其《行宅詩》中則表現(xiàn)的更為明顯,其序及詩云:
余稟性端疏,屬愛閑外。 往歲羈役浙東,備歷江山之美,名都勝景,極盡登臨。 山原石道,步步新情;廻池絕澗,往往舊識。 以吟以詠,聊以述心。
訪宇北山阿,卜居西野外。 幼賞悅禽魚,早性羨蓬艾。[1]1383
在詩序中, 蕭子良自敘其除了有鐘情自然閑適的天性外,還有“備歷江山之美”的實際經(jīng)歷,而這種對自然的愛羨,對山水的追慕,如何才能有所寄托呢? 蕭子良為齊武帝次子,官至太傅,位高權(quán)重,當然不可能隱居山野,成為一個徹底的隱逸之人,那便只能將這種隱逸之思訴諸于自然山水園。于是蕭子良“訪宇北山阿,卜居西野外”,將自己的行宅安置到山阿郊野,甚至要學(xué)禽魚、蓬艾而棲隱于自然山水之間了。 同蕭子良類似,梁武帝蕭衍也對山林之美愛慕有加。 如蕭衍在《與何胤書》中說:“縱情林壑,致足歡也。 既內(nèi)絕心戰(zhàn),外勞物役,以道養(yǎng)和,履候無爽,若邪擅美東區(qū),山川相屬,前世嘉賞,是為樂土。 ”[2]2979表現(xiàn)出一種與文人雅士一般無二的隱逸理念。 蕭衍還認為自己“少愛山水,有懷丘壑,身羈俗羅,不獲遂志”,而在“獨夫既除,蒼生蘇息”之后,“便欲歸志園林,任情草澤”,大有功成身退,棲隱山林之愿[2]2950。 在蕭衍看來,縱情山水丘壑之間是一件“足歡”之事,而俗世與外物的羈絆令其感到厭倦。 因此,“歸志園林”、隱逸山川就成為了他的向往與追求, 園林成為了蕭衍能夠寄托山水隱逸之思的最佳場所。 史書中對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的一則記載, 能讓我們更清楚地看到其時皇族借園林寄托隱逸之思的作法,如《梁書·昭明太子傳》載:
(蕭統(tǒng))性愛山水,于玄圃穿筑,更立亭館,與朝士名素者游其中。 嘗泛舟后池, 番禺侯軌盛稱“此中宜奏女樂”。 太子不答,詠左思《招隱詩》曰:“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 ”[3]168
蕭統(tǒng)以其玄圃園為載體, 將他對山水的愛慕寄托其中,而又以左思《招隱詩》來回應(yīng)番禺侯園中“宜奏女樂”的提議,則表明此園林同時蘊含著簡遠清曠的隱逸之思。 在以園林寄托隱逸之思這方面, 梁簡文帝蕭綱在其詩文中有著更明確的展現(xiàn)。 其《臨后園詩》寫道:“隱淪游少海,神仙入太華。我有逍遙趣,中園復(fù)可嘉。千株同落葉,百丈共尋霞。”[1]1966蕭綱以仙人起筆,言其游玩少海之水與太華之山的逍遙之趣, 而又筆鋒一轉(zhuǎn), 認為這種“逍遙趣”在他的后園中即可得到。 此時,蕭綱的“中園”完全成為了自己的棲心之地,園林成為了其寄托隱逸之思的最佳場所。 與蕭綱一樣,梁元帝蕭繹也將園林作為其精神慰藉的居所, 甚至在園林中能夠使他滌蕩塵囂、暫別煩擾。 其《言志賦》云:
柱何用于黃金, 案寧勞于青玉。 爾乃高步北園,用蕩囂煩。桂偃蹇而臨棟,石穹隆而架門。對灌木之修聳,觀激水之飛奔。 澗不風(fēng)而自響,天無云而晝昏。 聞賓鴻之夜飛,想過沛而沾衣。 況登樓而作賦,望懷海而思歸。[2]3038
在蕭繹理想的“北園”中,植物叢生,山水兼?zhèn)洹?建筑樸素疏朗, 甚至還都隱匿于樹木山石之間,完全是一個隱居的園林環(huán)境。 更重要的是,蕭繹認為這個園林能夠使自己“蕩囂煩”,這便證明園林已不僅是單純的棲身之所, 而是能夠慰藉園主精神、 寄托園主隱逸之思的心靈棲居之地。 同時,他們將這種隱逸之思“以吟以詠”,通過園林文學(xué)創(chuàng)作加以抒發(fā)。
齊梁皇族的園林文學(xué)創(chuàng)作, 除了借園林而直抒隱逸之思的作品外, 還有借對他人園林隱居的愛慕,進而表達出自己隱逸之思的。 如蕭子良就對隱士劉虯的隱居生活表現(xiàn)出十足的贊嘆與向往,其《與南郡太守劉景蕤書》云:
此子含真抱璞,比調(diào)云霞,背俗居幽,寓歡林溆。 養(yǎng)志南荊,可與卞寶爭價;韜光梵服,固同隋照共明。 雖顏段之棲遲偃仰,揚鄭之寂寞恬淡,取之若人,信可同日而語矣。 ……仆棲尚既同,情契彌至,而悠悠京苑,間以江山。 ……此蘭山桂水,既足逍遙;儒侶玄宗,復(fù)多朋往。[2]2829
蕭子良盛贊了劉虯的隱居高志, 認為其隱逸之志與和氏之璧、隋侯之珠一樣珍貴,而劉虯這種“背俗居幽,寓歡林溆”的棲隱生活也為前者所愛慕向往。 再如梁邵陵王蕭綸曾為陶弘景作碑文,該文以大量筆墨描寫后者在園林中的隱居情形,表現(xiàn)出這位皇室成員對園林景致的愛慕以及對棲隱生活的向往。 文中述及陶弘景相地卜居,以山林為其園地:“(陶弘景)乃杖策孤征,游踐山岳。 既而到于句容,登於茅嶺,以此地神仙之宮府,靈異之棲托,往不能返,遂卜居焉。”[2]3081-3082文中所描寫的園林之景則皆是自然天成,野趣盎然。 其《隱居貞白先生陶君碑》曰:
倚巖棲隱,依林遁跡;交柯結(jié)宇,劃徑為門。 懸崖對溜,悲吟灌木;深壑絕峭,組織煙霞。 枕石漱流,水禽無撓;采藥耦耕,野獸不亂。 逍遙閑曠,放浪陵山;嗒然若喪,確乎難拔。 ……庭無荊棘,遠同闕里;階吐神泉,逕動疏勒。 ……遠尋丘壑,高蹈風(fēng)塵。 情無緬世,隱不隔真。 結(jié)宇依巖,貞棲茂草。 水玉留年,華精卻老。 乃有令問,兼斯壽考。 泉過危庭,峰臨窈洞。 露凝蘭階,云生桂棟。 日斜欄席,花落窗甕。[2]3081-3082
在這個園林中,建筑、山石、水景等園林要素一應(yīng)俱全。 陶弘景在此園中 “逍遙閑曠”“高蹈風(fēng)塵”,過著一種“情無緬世,隱不隔真”的棲隱生活,蕭綸對陶弘景隱居環(huán)境及棲隱高志的傾慕之情躍然紙上。 蕭綸還有一首寫給陶氏門人桓清遠的詩作,同樣寫及陶氏在茅山隱居的園林。 其《入茅山尋桓清遠乃題壁》 詩云:“荊門丘壑多, 甕牗風(fēng)云入。自非棲遁情,誰堪霜露濕?!盵1]2029可以看到,詩中所寫園林雖然簡陋樸素,但卻有丘壑風(fēng)云之美;隱居園林的隱士雖然生活清苦, 但其高志卻令人贊嘆。 將此二部作品互相參照,我們能更加明顯地看出, 蕭綸這位皇室子弟對隱士棲遁之志的禮贊與向往。
齊梁皇族園林文學(xué)創(chuàng)作, 還有借園林景色之天然野趣,間接表達出其隱逸之思的作品。 如蕭綱《玄圃寒夕詩》曰:“洞門扉未掩,金壺漏已催。 曛煙生澗曲,暗色起林隈。雪花無有蒂,冰鏡不安臺。階楊始倒插,浦桂半新栽。 陳根委落蕙,細蕊發(fā)香梅。雁去銜蘆上,猿戲繞枝來。 ”[1]1948-1949此詩描寫玄圃園中曲澗生煙,林隈幽靜,花木眾多,野趣橫生,完全是山林隱居的情形。 同樣的景致還出現(xiàn)在蕭綱的《山齋詩》中,其曰:“玲瓏繞竹澗,間關(guān)通槿藩。缺岸新成浦,危石久為門。 北榮下飛桂,南柯吟夜猿。暮流澄錦磧,晨冰照彩鸞。”[1]1955在這個“山齋”中,園路被翠竹木槿環(huán)繞,駁岸有若自然,危石作齋門,南北皆是花木,時有落花,猿吟不絕,仿佛隱逸之所。 再如蕭綱、蕭繹二人互相唱和的兩首《后園回文詩》:“斜峰繞徑曲,聳石帶山連。 花馀拂戲鳥,樹密隱鳴蟬。 ”[1]2058“枝云間石峰,脈水浸山岸。池清戲鵠聚,樹秋飛葉散。”[1]1976這幾首詩的筆墨全部用來描寫園景, 而其所展現(xiàn)的園林景致都是一派天然野趣,與隱士隱居的園林環(huán)境一般無二。 這種對山林郊野模仿的園景, 展現(xiàn)了園主對隱逸之思的向往,而這種向往,則通過其詩文中對園景的描摹而得以間接抒發(fā)。
齊梁皇族借“后園”“山齋”等山水私園寄托自己的隱逸之思, 又在園林詩文當中記錄和抒發(fā)自己“屬愛閑外”“縱情林壑”的隱逸之思,園林游賞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共同使他們的內(nèi)心得到了慰藉。 當此二者融合而成為園林文學(xué)作品時, 園林的外在隱逸之景與作家的內(nèi)在隱逸之思, 在作家心中得以交匯,亦在其園林詩文中得以共存。 此時,園林的文化景觀化為別樣的“江山之助”,人工化了的“山林皋壤”使其“欣欣然而向歟”,并成為了作家的“文思之奧府”[4]494。 齊梁皇族的隱逸之思在其園林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得到了充分的抒發(fā)。
齊梁皇族的園林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 雖然有不少作品展現(xiàn)出明顯的隱逸之思, 但這種隱逸之思并不足以使其將“隱逸”付諸實踐。 這是由于其階級地位與其對隱逸的向往之間存在著激烈的矛盾,而“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自然山水園[5]51,成為了他們調(diào)和矛盾的最佳場所。 這種矛盾促使其選擇園林寄托隱逸之思, 以園林詩文抒發(fā)隱逸之思,同時, 這種矛盾也正是其隱逸之思難以成為現(xiàn)實的主要原因。
齊梁皇族雖然坐擁奢美華麗的皇家園林,但對自然樸素的山水私園卻更加青睞, 其高貴的宗室地位與向往山水的隱逸之思, 形成了明顯的反差。 如《南史·蕭鈞傳》載:
會稽孔珪家起園,列植桐柳,多構(gòu)山泉,殆窮真趣,鈞往游之。 珪曰:“殿下處朱門,游紫闥,詎得與山人交邪? ”答曰:“身處朱門,而情游江海;形入紫闥,而意在青云。 ”珪大美之。[6]1038
這一記載說明, 時人同樣注意到了這種反差的存在,而蕭鈞所回應(yīng)的“身處朱門,而情游江海;形入紫闥,而意在青云”,應(yīng)當是齊梁皇族隱逸之思的普遍寫照。 例如, 蕭綱稱皇家園林間集會為“都人野老,咸集霧會”[2]3016;蕭統(tǒng)追思古賢而言“唐堯四海之主,而有汾陽之心;子晉天下之儲,而有洛濱之志”[2]3067;蕭繹身處高位仍自敘“閑齋寂寞,對林泉而握談柄,虛宇遼曠,玩魚鳥而拂叢,蓍愛靜心,彰乎此矣”等皆可作為明證[7]2,但就齊梁皇族而言,所謂“游江?!薄霸谇嘣啤?,終究只是其情志與意向,他們身居高位,貴為皇胄,不可能真正去棲隱林泉。 如蕭衍雖然自述 “欲歸志園林, 任情草澤”,但緊跟著又說“下逼民心,上畏天命,事不惑已,遂膺大寶”,最終在位達四十八年之久[2]2949-2950。再如蕭子良、蕭統(tǒng)、蕭綱、蕭繹等齊梁皇族,其園林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雖多有隱逸之思,但也與蕭衍一樣,并不能放棄并逃離他們的“朱門”“紫闥”。
在齊梁皇族的園林文學(xué)中,“身處朱門”“形入紫闥”是他們自身的階級地位,而“情游江?!薄耙庠谇嘣啤眲t是他們內(nèi)心的隱逸之思,此二者之間的矛盾是顯而易見的,具體表現(xiàn)為:其一,齊梁皇族高度的文化素養(yǎng)與其階級地位之間的矛盾。 上文提到的蕭子良、蕭衍、蕭統(tǒng)、蕭綱、蕭繹等齊梁皇族,都具有高度的文化素養(yǎng),他們身上的文人氣質(zhì)使他們?nèi)绠敃r的文人一樣, 對山水、 隱逸傾慕不已, 而他們自身的地位卻又決定了他們不可能是一個純粹的文人, 也不可能與隱士一樣完全棲隱山林。 其二,齊梁皇族對山水之美的愛慕與其不能棲隱山水的實際之間的矛盾。 魏晉南北朝時期,棲情山水、雅好自然成為社會風(fēng)尚,東晉南遷以后,江南山水之美被世人所知。 “晉人向外發(fā)現(xiàn)了自然,向內(nèi)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深情。 山水虛靈化了,也情致化了。 ”[8]368而自然山水的“虛靈化”“情致化”除了在當時的山水詩畫中得以表現(xiàn)外, 在當時的園林中則表現(xiàn)得更為直觀、明顯,這種影響至齊梁仍然不絕。 齊梁皇族既不能對內(nèi)心的隱逸之思釋懷,又不能放棄自己的統(tǒng)治地位, 那作為模仿自然山水而構(gòu)造的園林,當然也就成了他們調(diào)和“江?!迸c“魏闕”之間矛盾的選擇之一。 由于以上這些矛盾的存在,齊梁皇族最終并不能效仿他們所褒獎、禮贊的高隱之士,去選擇徹底地“徇江湖而永歸”以根治其隱逸之思[9]925,只能“歸志園林”,借園林寄托、以園林詩文抒發(fā)自己的隱逸情懷,而他們隱逸之思的最終歸宿,可以用“見機往圣”四字來概括。我們將齊梁皇族隱逸之思的最終歸宿稱為 “見機往圣”,簡單來說即是擯棄隱逸之思,入世追求政治理想、維護自身統(tǒng)治地位的意思,其語出自蕭綱《七勵》。 在《七勵》中,蕭綱對藏名外臣的園居作了描寫,其曰:“其居則蘚苔沒砌,幄葉斜林。 千峰杳頂,萬仞懸深。 南危碧流,北障芳林。 左縈重陸,右背高岑。煙霞罩日,石澗籠陰?!盵2]3014-3015這是一個隱士棲遁的園林,幽靜古樸,掩映于山林之中,而寂鏡公子意欲使藏名外臣棄隱而入世, 于是便先以宮廷苑囿的奢美華麗來勸說藏名,其曰:
金枝照曜,玉壁玲瓏。文窗洞右,飛合陵東。桂柱通光,雄梁亙?nèi)铡?璧鏡鈕懸,抽荷并出。 中宿錦筵,長廊周密。 青錢碧影,金墀玉律。 冬閨溫煦,夏室含霜。 圖以珍怪,畫以禎祥。 瓊茅秋花,綠蕙春香。植宜男于粉閣,樹君子于椒房?;仫L(fēng)煙于璇題,垂珠璣于玉箱。[2]3014-3015
寂鏡口中的園林富麗堂皇、壯觀宏麗之極,與藏名簡陋的居所形成了強烈對比。 但當寂鏡詢問藏名:“若斯宮之閑麗,子能與我而共居? ”后者卻答曰:“仆游心蓬葦,未暇斯處。 ”直截了當?shù)丶右跃芙^[2]3014-3015。 接著,前者又分別以雕章麗服、美味珍饈等五種世間奇珍來勸誘藏名,但皆被推辭。 最后,公子描繪了一幅天下太平、萬民安居的盛世圖卷來規(guī)勸隱士出山,并最終成功。 《七勵》曰:
公子曰:“堯舜垂拱,煥彼前聞。 今惟圣歷,萬代一君。 璧儀照氣,玉井珠分。 德合天地,道方華勛。 滄海碧徹,黃河黛文。 愛人育德,澤等春云。 宣尼茂典,周姬禮容。 黃裳進士,清襟俊童。 邦知改俗,國化移風(fēng)。 ……”外臣於是觀色內(nèi)動,神貌外移,忽正山巾而言曰:“蓋聞幽居獨善,見機往圣。儻不遺蒙叟,亦愿順來命。 ”[2]3014-3015
在近乎“修齊治平”儒家最高理想面前,藏名的隱逸之思終于發(fā)生動搖, 代表隱士的藏名最終屈從于代表統(tǒng)治階級的寂鏡。
隱士藏名的最終屈從,表露出蕭綱這位梁代皇族所秉奉的隱逸觀, 而這種隱逸觀并不僅限于他一人。 例如昭明太子蕭統(tǒng)的《七契》,也表現(xiàn)出與其近乎雷同的觀念。 《七契》先寫隱士的園居之簡陋:“其為居也,寂焉而靡所聽,暝然而無所瞻。 三春蔓戶,八桂攢檐;蓽門鳥宿,圭竇狐潛。 風(fēng)來室搖,露下窗沾。實人跡之罕至,逸士于此而獨淹?!痹僖愿鞣N世間奇珍來勸誘隱士放棄隱逸,跟隨自己出世。例如以華貴的宮苑來勸導(dǎo)逸士:“出自高宇, 行無狹斜。 陶嘉月而結(jié)交游,藉芳辰而宴朋友。 望宜春以隨肩,入長楊以攜手。 ”逸士卻以“輕蕩游觀,非予所耽。得性行樂,從好山南”一并加以推辭[2]3065-3066。 最后當辯博君子以四海統(tǒng)一、天下大同的太平盛世作以規(guī)勸時,奚斯與藏名一樣,果斷放棄了隱逸之思。 《七契》云:
君子曰:“萬國若翕從, 四海同使指。 刑措弗用,囹圄斯虛……元帥奇士,庠序鴻生,求禮儀之汲汲,行仁義之明明。 ……當朝有仁義之睦,邊境無煙塵之驚?!蠈幪?,四宇咸康。不煩一戟,東甌膜拜;詎勞一卒,西域獻琛。 鹿蠡稽顙以悛惡,樓蘭面縛而革音。 ……豈有聞若斯之化,而藏其皮冠哉? ”
逸士曰:“鄙人寡識, 守節(jié)山隅, 不聞智士之教, 將自潛以糜軀。 請伏道而從命, 愿開志以滌慮。 ”[2]3065-3066
可以看到,在《七勵》與《七契》中,寂鏡公子與辯博君子為主,藏名外臣與奚斯居士為客,同時又分別代表著入世之君與出世之臣。 文章借“七體”主客問答的形式,闡述了出世與入世的矛盾沖突,揭示了隱逸之思的最終歸宿。 二文雖托名主客,但實在都是在表達自己的隱逸觀, 突出隱者固然有高隱之志,世間奇珍都難以讓他們動心,但當其聽聞“六合寧泰,四宇咸康”的盛世時,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伏道而從命”。 這種觀念用《七勵》中的原話概括,即“幽居獨善,見機往圣”。
“幽居獨善,見機往圣”這種隱逸觀,承接著儒家“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10]891;“天下有道則顯,無道則隱”的思想[11]106,而“天下之有道無道”,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統(tǒng)治階級自身。 蕭統(tǒng)亦言:“圣人韜光,賢人遁世。其故何也?含德之至,莫逾于道;親己之切,無重于身。 故道存而身安,道亡而身害。”[2]3067作為統(tǒng)治階級的一員,齊梁皇族當然不可能以“無道”“道亡”的理由去選擇“隱”于山水之間,而是退而求其次,選擇以自然山水園作為自然山水的代替品,以緩解隱逸之思。 當他們身處園內(nèi),并以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手段抒懷時,他們所作的園林詩文也就難免會流露對隱逸之思的追慕。 然而,這種隱逸之思的最終歸宿,就是如同藏名、奚斯兩個隱士一樣,在面對儒家“修齊治平”的政治理想時,放棄了“藏其皮冠”的隱逸生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入世一途。 這既反映出齊梁皇族自身的隱逸觀,即在政治理想面前放棄隱逸之思,同時,也反映了他們期望這些高隱之士所應(yīng)當持有的隱逸觀,即在統(tǒng)治階級招攬時,能“伏道而從命”,放棄隱逸,出山維護齊梁皇族的統(tǒng)治地位。 齊梁皇族向往隱逸生活,禮贊隱士高志,但又希望能將隱士招至麾下,以輔佐朝政,維護其統(tǒng)治階級的利益。 史書中對齊梁皇族招攬隱士的記載很多,如蕭子顯②《南齊書·高逸》載:
太祖即位,手詔吳、會二郡,以禮迎遣,(褚伯玉)又辭疾。
昇明中,太祖為太傅,教辟僧紹及顧歡、臧榮緒以旍幣之禮,征為記室參軍,不至。
永明元年,詔征歡為太學(xué)博士,同郡顧黯為散騎郎。 黯字長孺,有隱操,與歡俱不就征。
太祖為揚州,征榮緒為主簿,不到。
永明四年,世祖以為太中大夫,(何求)又不就。
永明三年,刺史廬陵王子卿表虯及同郡宗測、宗尚之、庾易、劉昭五人,請加蒲車束帛之命。 詔征為通直郎,不就。[9]925-939
《梁書》也記載:
齊初,累征中書郎,太子中庶子,(何點)并不就。 ……豫章王嶷命駕造點,點從后門遁去。
永元中,征太常,太子詹事,(何胤)并不就。
南平元襄王聞其名,致書要之,(阮孝緒)不赴。
天監(jiān)中,太守蕭琛,刺史安成王秀、鄱陽王恢并禮異焉。璩丁母憂毀瘠,恢累加存問。服闕,舉秀才,不就。
俄征為南郡王左常侍,(沈顗)不就。 ……永明三年,征著作郎;建武二年,徵太子舍人,俱不赴。永元二年,又征通直郎,亦不赴。[12]732-745
以上所舉史料相當豐富, 但我們?nèi)阅軓钠渲锌吹絻蓚€共同點:第一,齊梁二代皇族成員對高隱之士的禮遇、招攬。 第二,隱士并未因為這些禮遇、招攬而放棄隱逸。 這就很容易理解為什么蕭統(tǒng)、蕭綱等皇族成員要以“見機往圣”作為其隱逸之思的最終歸宿了, 這既展露了自身不可能隱逸的實際情況,也表達出他們作為統(tǒng)治階級,企盼高隱之士出山入世的招攬之意。
總而言之,在齊梁皇族園林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雖然表露出了明顯的隱逸之思, 但由于其特殊的社會地位,并未使這種隱逸之思成為現(xiàn)實,他們只能借園林來寄托山水之趣, 以詩文來抒發(fā)隱逸之思。“見機往圣”作為他們隱逸之思最終歸宿的高度概括,既反映了他們自身的隱逸觀,也折射出齊梁皇族作為統(tǒng)治階級所企盼的、 高隱之士亦應(yīng)秉持的隱逸觀。
皇家園林的興造是歷代統(tǒng)治階級彰顯其身份地位的重要方式, 其設(shè)計理念與規(guī)模氣度既能凸顯其時經(jīng)濟、 政治層面的興衰, 也能反映當時文化、審美層面的趨向。 對于只遺存于文獻中的齊梁皇家園林而言,時人的皇家園林文學(xué)作品,無疑是研究當時皇家園林的重要材料, 而齊梁皇族的皇家園林文學(xué)作品則更具有代表性及典型性。 在齊梁皇族的皇家園林文學(xué)作品中, 展露出當時皇家園林兩個主要特征和審美意向:一是“象天法地”的宮苑格局;二是皇家園林的自然景境。 這兩個特征既反映了當時皇家園林的園林史事實, 也各自對應(yīng)著齊梁皇族統(tǒng)治階級和知識分子的雙重身份。
從園林史的視角來看, 包括齊梁皇家園林在內(nèi)的六朝皇家園林, 已經(jīng)基本喪失了秦漢以來皇家宮苑的宇宙象征功能,或僅保留其象征意蘊。 然而,從齊梁皇族的皇家園林文學(xué)創(chuàng)作來看,齊梁宮苑“象天法地”的意匠營造,仍然承襲著秦漢之余緒。 齊梁皇族作為皇家園林的“主人”,及“能主之人”③的選定者,同時又是最主要的游賞者,他們的皇家園林文學(xué)作品, 應(yīng)該是我們探討齊梁皇家宮苑“象天法地”格局的重要材料。
所謂“象天法地”,簡單來說即是對天象、地理的模擬,對宇宙造化的象征,是一種“器以載道”的重要思想。 這一思想在如“靈臺”“靈沼”“水旋丘”等“上古園林”中就有體現(xiàn),而見之于書面記載的,則更為明晰。 如《周禮·考工記》有“軫之方也以象地也,蓋之圓也以象天也”句[13]3232。 《易·系辭》則有“在天成象,在地成形”[14]303“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14]312“與天地相似,故不違……范圍天地之化而不過”[14]314“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等句[14]350。而對中國古代都邑及皇家園林的設(shè)計營造而言,“象天法地”的思想則有著更為深遠的影響。例如《吳越春秋·闔閭內(nèi)傳》記載伍子胥為吳王卜都建城時,“乃使相土嘗水,象天法地,造筑大城,周回四十七里。 陸門八,以象天之八風(fēng);水門八,以法地之八聰”[15]38,又同書《勾踐歸國外傳》還載“范蠡乃觀天文,似法于紫宮,筑作小城”[15]131。 《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秦始皇“作信宮渭南,已更命信宮為極廟,象天極”[16]241。 《三輔黃圖》載始皇“筑咸陽宮,因北陵營殿,端門四達,以則紫宮,象帝居。 渭水貫都,以象天漢;橫橋南渡,以法牽?!盵17]21。 至如《西都賦》《東京賦》 等漢賦中所提及的漢代宮苑,則更直接充分地說明“象天法地”思想對皇家園林的深刻影響。 可以說,我國古代凡是皇家園林的興建,就難以完全擺脫這一影響,齊梁亦然,而這一點, 在齊梁皇族的皇家園林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
首先,在齊梁皇族的皇家園林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出其對宮苑“象天法地”格局的高度重視。 例如,梁元帝蕭繹在《青溪山館碑》開頭即秉承“夫法象莫過于天地,著名莫過于日月”的認知[2]3057,蕭繹將“天地”“日月”當做“法象”“著名”的終極目標,將“象天法地”看作是宮苑格局至高的、無與倫比的追求。 又說清溪山“云蓋三層,如在帝臺之側(cè);桂林八樹,非異景山之旁”,案:“帝臺”,神仙名④。 “景山”,亦名楚丘、邳山、丕山,商都景亳之地,是商朝時象征昌盛的名山⑤。 蕭繹將清溪山當做神仙居所、上古名山的象征,實質(zhì)上亦是“象天法地”思想的體現(xiàn)。 此外,蕭子范的作品《七誘》,對“象天法地”有更加明確、具體的表述,其曰:
冬軒陽木,夏伐殷材,剞劂之功咸至,鉤繩之妙并來。 擬天文而特建,象地戶而高開。 麗前修之金屋,陋曩日之璜臺。 若乃緹錦遍室,丹青被土,白珠之簾,水精之柱。 綺井鏤而重葩,華桷煥而相距。文石之井,珊瑚之樹。 紫復(fù)峻而連天,青綺高而千霧。[2]3085
《七誘》本是蕭子范用以招攬高逸之士的勸誡文章,這個宮苑作為招攬的籌碼之一,應(yīng)當是蕭子范認為理想的、接近完美的園林模式,而此園同樣是“擬天文而特建,象地戶而高開”,表明了“象天法地”的宮苑格局在蕭子范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至如齊武帝蕭賾, 則更明確地展露出他對 “象天法地”的高度重視,其《清溪宮落成小會詔》云:
青溪宮體天含暉,則地棲寶,光定靈源,允集符命。 ……朕以寡薄,嗣奉鴻基,思存締構(gòu),式表王跡。 考星創(chuàng)制,揆日興功。 子來告畢,規(guī)摹昭備。 宜申釁落之禮,以暢感尉之懷。 可克日小會。[2]2804
這是一則相當重要的材料,所謂“體天含暉,則地棲寶”,也即是清溪宮“象天法地”宮苑格局的另一種說法。 蕭賾認為,清溪宮作為皇家宮苑,這應(yīng)當是其固有屬性和主要特性。 所謂“光定靈源,允集符命”,則是清溪宮“象天法地”所帶來的積極影響,即接受上天符兆,繼承正統(tǒng)帝業(yè)。 “思存締構(gòu),式表王跡”,則表明了清溪宮“象天法地”的目的,清溪宮作為皇家宮苑,其設(shè)計理念、制式構(gòu)造都是為了“表王跡”,即彰顯帝王皇族不同凡俗的氣勢。 “考星創(chuàng)制”一句,則明確指出清溪宮考察天象星宿而興造的設(shè)計理念,這是其“象天”的直接證據(jù)。 清溪宮是一個特殊的宮苑,它本是齊高帝蕭道成的舊宅,據(jù)《南史·齊本紀上》載:“永明元年,望氣者云:新林、婁湖、東府并有天子氣。 甲子,筑清溪舊宮,作新林、婁湖苑以厭之。 ”[6]119“厭”,迷信指以詛咒鎮(zhèn)服或驅(qū)避可能出現(xiàn)的災(zāi)禍⑥。由此可知,蕭齊再造清溪宮本就是以鎮(zhèn)壓“天子氣”為目的,這就不得不使齊梁的統(tǒng)治階級高度重視, 而蕭賾所謂清溪宮的“體天含暉,則地棲寶”,即與這一目的相對應(yīng)。
其次,齊梁皇族在其皇家園林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展露出對“象天法地”明晰的認識。 在齊梁皇族的筆下,各宮苑的“象天法地”有著具體的觀照對象,即“象天”象的是哪些具體的星宿,“法地”法的是哪些具體的山水。 如豫章王之子蕭子云在《玄圃園講賦》中對玄圃園的描寫,曰:“觀夫靈圃要妙,總禁林之叫窱。 稟輦道之三星,躔離宮之六曜。 寫溟浚沼,方華作峭。 ”[2]3088“輦道”“離宮”皆是園林中的園路及建筑,“三星”“六曜”則指天上的星宿,這正是“象天”的明證。 “溟”“華”分別指溟海及太華山,而“沼”“峭”則指玄圃園中的水池及假山,這即是“法地”的明證。 另外,蕭繹在《東宮后堂仙室山銘》中寫東宮后堂的“仙室山”云:
太華削成,本擅奇聲。峰如雪委,嶺若蓮生。云除紫蓋,霞通赤城。 金壇是箓,玉記題名。 鳳依桐樹,鶴聽琴聲。 殿接南箕,橋連北斗。 秋河從帶,春禽銜綬。 朱鳥安窗,青龍作牖。[2]3054
在蕭繹看來, 東宮后堂的仙室山模擬太華山構(gòu)造,并由其脫胎而來,園林中的宮殿、橋梁與南箕、北斗的星象相連接,窗牗上的朱雀、青龍與陰陽對應(yīng)。 從中除了看到明顯的“象天法地”的宮苑格局外,還透露出些許神秘的通神求仙意蘊。 如梁簡文帝蕭綱有一篇《南郊頌》,專寫蕭梁的南郊宮苑,其中提道:
爰命將作,揆日載營。三靈葉響,百工咸事。宛如神造,儼類仙居。 沖秘隱嶙,跨千畝於晉日;閑曠麗遠,吞七里於漢年。五達四通,廓郊彌野。……故以熊熊灼灼,炫兩明而仰七曜;紛紛沐沐,承五煙而帶三靈。圓丘閑靜,紫壇肅設(shè)。五精之場,千神之位,八階弘麗,四維博敞。 宛若千仞,狀懸流之仙館;煥如五彩,同瑤山之帝壇。[2]3019
“三靈”,即日、月、星;“兩明”,即日、月;“七曜”,即日、月、金、木、水、火、土七星;“五煙”,即五色云,皆是對天象的觀照與模擬。 而“宛如神造,儼類仙居”“狀懸流之仙館”“同瑤山之帝壇”等句,是將南郊宮苑擬為天宮仙觀, 已頗具秦漢宮苑通神求仙的意味了。 這里應(yīng)當指出, 蕭綱所寫的 “南郊”,指的是古代帝王在都城南面郊外筑圜丘以祭天的場所。 對齊梁的皇族而言,這無疑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宮苑建筑,而同樣重要的,還有“明堂”。 明堂為古代帝王所建的最隆重的建筑物, 用作朝會諸侯、發(fā)布政令、秋季大享祭天,并配祀祖宗。 梁武帝蕭衍的《明堂制》認為:
明堂,準《大戴禮》,九室八牖三十六戶,以茅蓋屋,上圓下方。 鄭玄據(jù)《援神契》,亦云,上圓下方。 又云,八窗四達。 明堂之義,本是祭五帝神,九室之數(shù),未見其理,若五堂而言,雖當五帝之數(shù),向南則背葉光紀,向北則背赤熛怒,東向西向,又亦如此,於事殊未可安。[2]2951
齊梁時的明堂仍然是“上圓下方”的,上圓以象天,下方以法地,這無疑是最高意義上的“象天法地”。 又《梁書》載蕭衍曾專門下令對明堂地勢進行改造,“明堂地勢卑濕, 未乃稱心, 外可量就埤起,以盡誠敬”[3]53。 蕭衍對明堂可謂高度重視,大到對明堂制式的要求,小到對明堂地勢的規(guī)范,可謂是事無巨細,無微不至。 這說明蕭衍對于明堂這一建筑及其周邊環(huán)境,有相當深刻的認識,同時也有高度的重視。
應(yīng)當注意的是, 文學(xué)的描寫并不等同于歷史的真實。 齊梁皇族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所描繪的“象天法地”的宮苑格局,盡管不能完全鏡像地展現(xiàn)當時皇家園林的真實狀況,但卻揭示了齊梁皇族對“象天法地”這一宮苑格局的重視。 齊梁皇族筆下對“象天法地”宮苑格局的摹寫、刻畫、追求,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了當時園林興造的風(fēng)水觀念。 同時,還反映了齊梁皇族仍在追慕著“惟帝王之神麗,懼尊卑之不殊”的秦漢宮苑境界[18]56,而其最終的落腳點,在于凸顯身份的尊貴。 正如江逌在《諫鑿北池表》所說:
王者處萬乘之極,享富有之大,必顯明制度以表崇高,盛其文物,以殊貴賤。 建靈臺、浚辟雍、立宮館、設(shè)苑囿,所以弘于皇之尊,彰臨下之義。 前圣創(chuàng)其禮,后代遵其矩。[2]2073
這段論述點明了歷代統(tǒng)治者營造皇家園林的最終目的,即“殊貴賤”“弘皇尊”,彰顯最高統(tǒng)治者的地位。 《歷代宅京記序》中也說:“自古帝王維系天下……卜都定鼎,計及萬世,必相天下之勢而厚集之。 ”[19]3皇家園林作為帝王都城的重要組成部分,其營造興建在歷代都受到格外重視,在統(tǒng)治階級看來,皇家園林對天地的模仿,對宇宙的象征,彰顯著皇室地位的至高無上, 昭示著帝緒基業(yè)的昌盛持久。 因此,無論其時社會的審美風(fēng)尚如何,皇家園林的設(shè)計營造都是以 “殊貴賤”“弘皇尊”“維系天下”為基本目的之一的。 這也是齊梁皇族在其皇家園林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大量提及“象天法地”宮苑格局的重要原因。
齊梁皇族的皇家園林創(chuàng)作,除了展現(xiàn)出“象天法地”的宮苑格局外,還顯露出皇家園林中的自然景境。 東晉南渡以來,以自然山水為范本的私家小園, 也得到了當時大多數(shù)文士的重視與追捧。 自此,皇家園林開始從私家小園中汲取養(yǎng)分,皇家園林造景越來越多地體現(xiàn)出如山水私園般的自然景境。 與齊梁相去不遠的東晉即有所反映。 《世說新語》載“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 ’”[20]143這一記載揭示了當時皇家園林簡樸疏朗的自然景境, 同時表露出簡文帝審美觀念的轉(zhuǎn)變:作為東晉帝王的司馬昱,其在皇家園林中所表達的園林審美觀, 竟與文人的私家園林審美觀一般無二。 齊梁皇族的文化素養(yǎng)普遍較高,文人氣息普遍較濃,而在其皇家園林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齊梁皇家園林也表現(xiàn)出與東晉華林園類似的特征,即齊梁皇家園林的自然景境。
齊梁皇族的皇家園林文學(xué)創(chuàng)作, 展露了當時皇家園林的自然景境。 以玄圃為例,玄圃為齊梁時著名園林, 應(yīng)當是與文學(xué)關(guān)系最密切的齊梁皇家園林之一。 此園自齊文惠太子蕭長懋起,就是太子?xùn)|宮的專屬園林。 《南齊書·文惠太子傳》載:“(蕭長懋)開拓玄圃園,與臺城北塹等。 其中樓觀塔宇,多聚奇石,妙極山水”[9]401。由此可知,玄圃從興造伊始,便有著“妙極山水”的自然之境。 梁代齊后,玄圃成為昭明太子蕭統(tǒng)的園林,《梁書·昭明太子傳》載:“(蕭統(tǒng))性愛山水,于玄圃穿筑,更立亭館?!盵3]168蕭統(tǒng)入主玄圃時,依舊是穿池筑山,以自然山水為模板對其進行改造。 同時,齊梁皇族現(xiàn)存的與玄圃有關(guān)的園林詩文, 也展現(xiàn)出這一皇家園林的自然景境。 如蕭綱《玄圃寒夕詩》《玄圃園講頌》:
洞門扉未掩,金壺漏已催。曛煙生澗曲,暗色起林隈。雪花無有蒂,冰鏡不安臺。階楊始倒插,浦桂半新栽。陳根委落蕙,細蕊發(fā)香梅。雁去銜蘆上,猿戲繞枝來。[1]1948-1949
朱堂玉砌,碧水銀沙。鳥弄翅於瓊音,樹葳蕤於妙葉。掖水穿流,蓬山寫狀。風(fēng)生月殿,日照槐煙。[1]3020-3021
再如蕭統(tǒng)《玄圃講詩》:
穿池狀浩汗,筑峰形嶪岌。 旰云緣宇陰,晚景乘軒入。 風(fēng)來幔影轉(zhuǎn),霜流樹條濕。 林際素羽翾,漪閑赪尾吸。[1]1797
這些詩文都是寫蕭梁時的玄圃園景的。 綜合來看,玄圃園中建筑、植物、山池等多種園林要素相互配合,營造出了一派野趣橫生的自然景境。 除玄圃之外,在齊梁皇族的園林文學(xué)作品中,尚有不少齊梁皇家園林展現(xiàn)出清新樸素的自然園景。 如蕭衍寫天淵池:“薄游朱明節(jié),泛漾天淵池。 舟楫互容與,藻蘋相推移。 碧沚紅菡萏,白沙青漣漪。新波拂舊石,殘花落故枝。 葉軟風(fēng)易出,草密路難披。 ”[1]1529蕭綱寫靈光殿曲水:“林花初墮蒂,池荷欲吐心。 ”[1]1930蕭綱寫北園:“星芒侵嶺樹,月暈隱城樓。暗花舒不覺,明波動見流。 ”[1]1967蕭綱寫華林園:“郊門光景麗,祈年云霧生。 紅蕖間青瑣,紫露濕丹楹。葉疏行逕出,泉溜遠山鳴。”[1]1936蕭繹寫龍川館:“桂影侵檐進,藤枝繞檻長。 苔衣隨溜轉(zhuǎn),梅氣入風(fēng)香?!盵1]2038蕭綱寫上林苑:“荇間魚共樂,桃上鳥相窺。”[1]1944上黃侯蕭曄寫北宮:“副君乘暇景,臨秋坐北宮。杏梁照初月,蓮池引夕風(fēng)。清暉洞藻井,流香入綺櫳。 鵲聲時徙樹,螢光乍滅空。 涼氛散簟席,露色變林叢。 ”[1]2070等可以看出,在齊梁皇族筆下, 當時大多數(shù)的皇家園林造景總是有著自然山水的痕跡:園林植物種類眾多,園林水體豐富,園林道路曲徑通幽。 總體來看, 園林的配色清雅古樸,自然的園景要多于人工的修飾。 當然,文學(xué)作品并不是圖像式的再現(xiàn), 齊梁皇族的皇家園林文學(xué)作品并不能精確地反映當時皇家園林的具體面貌,但從他們的園林文學(xué)作品中,可以看到齊梁皇族對自然山水園的推崇, 以及對皇家園林自然景境的自覺追求。
齊梁皇族對自然山水園的推崇、 對皇家園林自然景境的自覺追求, 表現(xiàn)出齊梁皇族與當時文士相似的園林審美觀。 上文提到,齊梁皇族是一個普遍具有高度文化修養(yǎng)的群體。 他們追求文人的氣質(zhì)和生活方式, 而園林則是其寄托文人情結(jié)的主要場所[21]171。 如蕭綱在《秋興賦》中說:“乃息書幌之勞,以命北園之駕。爾乃從玩池曲,遷坐林間。淹留而蔭丹岫,徘徊而搴木蘭?!盵2]2994這完全是以文人的口吻來敘述自我的園林審美理想。 除這種文人化的園居方式外,再如蕭綱《山池詩》、蕭繹《和劉尚書兼明堂齋宮詩》《和鮑常侍龍川館詩》 及蕭曄《奉和太子秋晚詩》 等大量君臣奉和之作所表現(xiàn)的,儒雅風(fēng)流的御苑文會,以及如蕭綱、庾肩吾等人聯(lián)作的《曲水聯(lián)句詩》、蕭綱《三日侍皇太子曲水宴詩》《上巳侍宴林光殿曲水詩》等作品所展現(xiàn)的,皇家宮苑中曲水流觴的園林文化活動, 都彰顯出齊梁皇族的文人氣質(zhì)。 而他們的這種文人氣質(zhì),正是其自覺追求皇家園林自然景境的原因之一。
齊梁皇族的園林文學(xué)創(chuàng)作,既反映出他們“形入紫闥,意在青云”的普遍隱逸觀,及其隱逸之思“幽居獨善,見機往圣”的最終歸宿,又對應(yīng)著其統(tǒng)治階級與知識分子的雙重身份。 皇家園林既是他們統(tǒng)治階級地位的象征, 又是他們文人審美意識的體現(xiàn),因此,齊梁皇家園林顯示出“象天法地”宮苑格局與“妙極山水”自然園景的融合、互補。 應(yīng)該說,齊梁皇族雙重身份的矛盾,是齊梁皇族隱逸觀及園林審美觀形成的重要根源, 這種矛盾還造就了帝王氣象與文人氣質(zhì)相結(jié)合的齊梁皇家園林景觀。 從園林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意義來看,由于園林與隱逸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齊梁皇族的園林文學(xué)作品,應(yīng)當是討論其隱逸觀最恰當、最重要的文獻材料之一;從園林發(fā)展的意義來看, 在齊梁皇族的園林文學(xué)作品中, 展現(xiàn)出齊梁皇族對文人園林景境的普遍向往與自覺追求,這也正是我國古典園林史中,皇家園林與私家園林在不斷借鑒、結(jié)合、揚棄中并行發(fā)展的重要動因之一。
注釋:
①“六朝園林文學(xué)”這一范疇由王力堅先生援引自以李浩先生為代表的“唐代園林文學(xué)”研究領(lǐng)域,目前仍處于方興未艾的狀態(tài),有較廣闊的研究空間,而“齊梁園林文學(xué)”作為“六朝園林文學(xué)”的一部分,學(xué)界對其研究更顯缺失。 筆者目力所及,還尚未見到有對其進行專門研究的單篇學(xué)術(shù)論文、碩論及博論,所涉及者亦不多,碩論僅有2020 年西南大學(xué)黃玉《六朝士人園林與園林詩研究》一文,其研究范圍為六朝,研究對象為士人園林及園林詩,并未涉及到齊梁皇族的園林文學(xué)創(chuàng)作。 王力堅先生發(fā)表的數(shù)篇關(guān)于魏晉南北朝園林文學(xué)的學(xué)術(shù)論文,雖然高屋建瓴,對六朝園林文學(xué)研究有首發(fā)之功,然這些論文多以魏晉南北朝為大背景,述及齊梁園林文學(xué)時則不免從略。 因而,專門針對齊梁皇族園林文學(xué)的研究成果,學(xué)界目前尚處缺失狀態(tài)。
②不能忽視的是,在《南齊書》中為隱士立傳,并對其稱許贊嘆的蕭子顯,是齊高帝蕭道成之孫、豫章王蕭嶷之子,也是齊梁皇族的一員。
③所謂“能主之人”,即現(xiàn)在所謂的造園師、建筑師。 計成在我國第一部造園專著《園冶》中認為:“世之興造,專主鳩匠,獨不聞三分匠、七分主人之諺乎?非主人也,能主之人也”,強調(diào)“能主之人”對于園林興造的重要意義。計成還認為“第園筑之主,猶須什九。 ”指出了“能主之人”對園林興造起著決定性作用。
④ 此處的“帝臺”乃神人名,并非建筑名。 《山海經(jīng)·中山經(jīng)》載:“(休與山)上有石焉,名曰帝臺之棋,五色而文,其狀如鶉卵,帝臺之石,所以禱百神者也,服之不蠱?!惫弊⒃疲骸?帝臺,神人名?!庇诸佈又遏靼遵R賦》有“覲王母于昆墟,要帝臺于宣岳”句,李善亦引郭璞語云:“帝臺,神人名。 ”顏賦中“帝臺”與“王母”相對,明顯是神人名。
⑤ 關(guān)于景山與商朝的關(guān)系,先秦典籍中即有提及,如《詩經(jīng)·殷武》載:“陟彼景山,松柏丸丸?!庇帧秶Z·周語》載:“商之興也,梼杌次于丕山。 ”以此可知景山于商及“商之興”的重要性。
⑥《南史》的這則記載與《史記》的一則記載頗為相似,《史記·高祖本紀》載:“秦始皇帝常曰:‘東南有天子氣?!谑且驏|游以厭之?!迸狍S《史記正義》引《廣雅》曰:“厭,鎮(zhèn)也。” 這兩處的“厭”當為同義,古人迷信,“厭”,指以詛咒鎮(zhèn)服或驅(qū)避可能出現(xiàn)的災(zāi)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