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寶龍
漢武帝獨尊儒術,西漢王朝的統(tǒng)治思想就此確立,帝制時代君主集權下的官僚制度亦以此為精神引領開啟了建構之路??v觀西漢中前期,學術思潮的起伏嬗變始終與政治格局的變幻發(fā)展密切相關,可以說學術思想的演進路徑受制于政治現實,同時又反作用于政治現實,形成互相影響、彼此制約的邏輯關系。如果說漢景帝以前的西漢諸君前后相繼,但總體的政治文化表現為“黃老無為”思想統(tǒng)治下的一元性特征,舉國上下暮氣沉沉,那么直到漢武帝時代,西漢帝國始以獨尊儒術為契機,實現了政治文化與制度建設的劇烈變革,舉國上下表現出勃勃生機。漢武帝以“大有為”之君強化集權、外事四夷,在政治、軍事、經濟以及文化上皆有了不起的創(chuàng)作與建樹。正是在漢武帝的努力下,儒學的影響開始彌漫、充斥于西漢國家政治生活的各個方面。尤為值得注意的是,漢武帝之尊儒,最終促成了儒生與文吏的融合為一,加之儒學精神引領下的選官制度的建構與確立,使得西漢帝國的長治久安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制度保障。以董仲舒為代表的儒生群體視野宏大,放眼古今,在確立儒術獨尊地位和以儒取士理念的同時,又有意借助創(chuàng)建太學來推動這一機制的代謝循環(huán)與可持續(xù)發(fā)展,儒學精神得以長盛于兩漢時期乃至輝耀后世,實皆受惠于此。
漢武帝承文景余緒,登基之后的西漢王朝經過此前七十余年的積累沉淀,河清海晏,時和歲豐,與漢初破敗凋敝、百孔千瘡的氣象大異其趣。據《史記·平準書》:
漢興七十余年之間,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余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不可食。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而乘字牝者儐而不得聚會。守閭閻者食粱肉,為吏者長子孫,居官者以為姓號。故人人自愛而重犯法,先行義而后絀恥辱焉。當此之時,網疏而民富,役財驕溢,或至兼并豪黨之徒,以武斷于鄉(xiāng)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爭于奢侈,室廬輿服僭于上,無限度。物盛而衰,固其變也?!?〕
漢初以來諸君一以貫之的休養(yǎng)生息策略為西漢中期的富足強盛提供了堅實的物質基礎,儒術獨尊又為劉漢王室執(zhí)掌天下、臣服四夷提供了有力的理論支撐,可以說漢武帝之世的西漢帝國從現實與理論層面均顯現出即將步入鼎盛時代的跡象。
尤為值得一提的是在西漢中前期的歷史上,漢武帝朝向以人才濟濟著稱,班固稱“漢之得人,于茲為盛”,〔2〕絕非夸張之辭。而形成這一盛況的原因則主要是由于當時仕進理念與選官機制的深度變革,這一時期隨著功臣集團的落幕,漢初以來“吏多軍功”的形勢得以逐漸改觀,以薦舉為特征的察舉取士制度漸臻成熟,成為西漢中后期主流的人才遴選機制。在大開英俊仕進之門的同時,為漢武帝的諸多大手筆制作所必需的富足人才資源提供了制度保障。
漢武帝即位后,即迅速表現出突破既有仕進體系,廣求天下俊彥之意,曾屢下求賢之詔。據《漢書·武帝紀》:
建元元年冬十月,詔丞相、御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諸侯相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丞相綰奏:“所舉賢良,或治申、商、韓非、蘇秦、張儀之言,亂國政,請皆罷?!弊嗫??!?〕
漢武帝此度詔求賢良方正,實非首創(chuàng)其制,不過是重效前朝故智而已。但卻遭到丞相衛(wèi)綰的反對,此詔遂罷,最終不了了之。衛(wèi)綰為文帝舊臣,已歷事三朝,向以“醇謹無他”知名,他反對求賢詔的理由是考慮到一旦諸說并舉,異端蜂擁,有擾亂國政之嫌。這亦反映出“黃老無為”政治哲學退場前夕,西漢社會諸學涌動,已有激蕩澎湃之勢,令守舊集團感受到強烈的危機感。
而在喜好黃老之術的竇太后領導下,此一時舊傳統(tǒng)的勢力依然強大,衛(wèi)綰不過是這一群體的代表人物而已。又據《史記·孝武本紀》:
而上鄉(xiāng)儒術,招賢良,趙綰、王臧等以文學為公卿,欲議古立明堂城南,以朝諸侯。草巡狩封禪改歷服色事未就。會竇太后治黃老言,不好儒術,使人微得趙綰等奸利事,召案綰、臧,綰、臧自殺,諸所興為者皆廢。〔4〕
事實上,漢武帝即位后一系列興儒“有為”舉措,皆以竇太后排斥阻撓之故胎死腹中。與此類似,漢武帝此度欲通過以賢取士來實現人才遴選與選官機制的變革,初露苗頭即告失敗。
直到竇太后于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去世,形勢為之一轉,在仕進機制層面對“黃老”舊制的突破亦因此迎來重要契機。次年即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漢武帝就迅速恢復了察舉制,表現出以此方式羅致天下之士的鮮明態(tài)度。
元光元年冬十一月,初令郡國舉孝廉各一人?!?〕
五月,詔賢良曰:“朕聞昔在唐虞,畫象而民不犯,日月所燭,莫不率俾。周之成康,刑錯不用,德及鳥獸,教通四海。海外肅眘,北發(fā)渠搜,氐羌徠服。星辰不孛,日月不蝕,山陵不崩,川谷不塞;麟鳳在郊藪,河洛出圖書。嗚乎,何施而臻此與!今朕獲奉宗廟,夙興以求,夜寐以思,若涉淵水,未知所濟。猗與偉與!何行而可以章先帝之洪業(yè)休德,上參堯舜,下配三王!朕之不敏,不能遠德,此子大夫之所睹聞也。賢良明于古今王事之體,受策察問,咸以書對,著之于篇,朕親覽焉?!庇谑嵌偈妗⒐珜O弘等出焉。〔6〕
對于漢代尊儒之舉起到至關重要的公孫弘與董仲舒二人皆因此途釋褐入仕,走近西漢帝國的權力中央。
當此之時,董仲舒初出茅廬,公孫弘則已經是首遭失意后的二度出山,兩個齊儒的代表人物風云際會、適逢其時,分別從理論與實踐層面推動了儒學政治體系的最終建構,經漢武帝圣心垂意,遂得開創(chuàng)遺澤千古的儒術獨尊之局。
眾所周知,董仲舒的大一統(tǒng)思想符合漢武帝強調君主集權的現實需求,而在儒學上升為西漢帝國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后,與君主集權制度密切相關的仕進理念及其制度同樣經歷了前所未有的深刻變革。
以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初令郡國舉孝廉各一人”為標志,歲舉性科目正式產生,這表明察舉制已經發(fā)展為一種比較完備的仕進途徑,標志著其作為兩漢仕進制度主體地位的確立?!?〕而這一制度的確立,同樣與董仲舒有著莫大干系。事實上,漢武帝與董仲舒君臣策對之際,就已經就仕進選官等相關問題進行過交流。董仲舒稱:
今之郡守、縣令,民之師帥,所使承流而宣化也;故師帥不賢,則主德不宣,恩澤不流。今吏既亡教訓于下,或不承用主上之法,暴虐百姓,與奸為市,貧窮孤弱,冤苦失職,甚不稱陛下之意。是以陰陽錯繆,氛氣充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濟,皆長吏不明,使至于此也!〔8〕
董仲舒指出,當時存在的諸多社會問題與仕進制度不得其方有關。董氏基于陰陽學視角,指明仕進制度之弊,可能會引發(fā)陰陽學理論描述的種種災異,亦可能會導致一系列危及帝國統(tǒng)治的現實問題與消極影響:
夫長吏多出于郎中、中郎,吏二千石子弟選郎吏,又以富訾,未必賢也。且古所謂功者,以任官稱職為差,非謂積日累久也。故小材雖累日,不離于小官;賢材雖未久,不害為輔佐。是以有司竭力盡知,務治其業(yè)而以赴功。今則不然,累日以取貴,積久以致官,是以廉恥貿亂,賢不肖渾殽,未得其真?!?〕
董仲舒對這一問題的剖析闡釋,其實是對漢初以降以軍功取士作為仕進主要方式、更適合集權帝國的仕進機制遲遲未能建立這一現狀的否定與批判。許倬云指出,漢初取士大致包括軍功、蔭任、貲選等幾種方式。但是,傳統(tǒng)方式吸收的人才仍大部局限于原已參與政權者,對于從全國普遍吸收的新鮮血液仍缺乏制度化的途徑。因此,漢武帝以前的中央政權并不能在社會基層深植根本,亦未能對舊有的地方性社會秩序予以有效的改變與擾動?!?0〕誠然,漢初多以軍功之士和秦時文法吏為吏員,自有其不得已而為之的諸多緣由,然而世易時移,隨著西漢帝國社會經濟的持續(xù)發(fā)展與國家形態(tài)的漸趨完備,這一舊制已然遠遠不能適應時下對于官僚隊伍的職業(yè)化需求,以察舉制為主體的薦舉取士制度的興起因此成為必然。
具體來說,察舉制度包括孝廉、賢良以及異科,其中又以孝廉為最主要的形式。所謂孝廉,顏師古稱:“孝謂善事父母者。廉謂清潔有廉隅者?!薄?1〕據《漢舊儀》,武帝元狩六年(公元前117年):
故令丞相設四科之辟,以博選異德名士,稱才量能,不宜者還故官。第一科曰德行高妙,志節(jié)清白。二科曰學通行修,經中博士。三科曰明曉法令,足以決疑,能案章覆問,文中御史。四科曰剛毅多略,遭事不惑,明足以照奸,勇足以決斷,才任三輔劇令。皆試以能,信然后官之?!?2〕
又,《漢官儀》記東漢光武帝詔書云:
世祖詔:“方今選舉,賢佞朱紫錯用。丞相故事,四科取士。一曰德行高妙,志節(jié)清白;二曰學通行修,經中博士;三曰明達法令,足以決疑,能案章覆問,文中御史;四曰剛毅多略,遭事不惑,明足以決,才任三輔令。皆有孝悌廉公之行。自今以后,審四科辟召,及刺史、二千石察茂才尤異孝廉之吏,務盡實核,選擇英俊、賢行、廉潔、平端于縣邑,務授試以職。有非其人,臨計過署,不便習官事,書疏不端正,不如詔書,有司奏罪名,并正舉者?!薄?3〕
簡而言之,其實就是在儒術大興的文化背景下確立以儒學原則取士的機制體系。這不同于秦時的功利性取士原則,也與漢初的軍功取士大相徑庭。事實上,單從純粹的帝國行政治理角度考慮,儒學原則并無額外的助益,之所以要把這一原則引入仕進制度,主要是從獨尊儒術視野下長遠的社會文化建構角度來考慮。孝與廉,原本僅作為評價個人品性修養(yǎng)的標準,如今卻被移植于仕進理念之內,這無疑是秦漢之際仕進理念的重大轉變。
只不過,漢武帝初行察舉之時,天下郡國并無太大的熱情,乃至于多有郡縣未能嚴格恪守歲舉一人的敕令。針對諸郡國對既有意旨的消極態(tài)度,漢武帝于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下詔斥責此事:
今或至闔郡而不薦一人,是化不下究,而積行之君子雍于上聞也。二千石官長紀綱人倫,將何以佐朕燭幽隱,勸元元,厲蒸庶,崇鄉(xiāng)黨之訓哉?且進賢受上賞,蔽賢蒙顯戮,古之道也。其與中二千石、禮官、博士議不舉者罪?!?4〕
有司以為,如果此后諸郡國仍有不盡職舉孝之舉,當以不敬論處,革職查辦,此議卒得奏準。彼時距離漢武帝于元光元年(公元前134 年)確立察舉制已有六年之久,詔旨中明確規(guī)定理當按歲推薦的制度化選官機制依然未能得到切實有效的貫徹施行,因此,從武帝質問之詔到有司議罪之舉,言辭舉措皆頗為激烈。最終君臣共議決定未盡察舉之職者免除官職,其力推察舉之制的力度不可謂不大。漢武帝朝正值西漢帝國治國思想的重大轉折時期,此種現狀也從另一個側面說明新舊思想嬗變與制度革新的難度之大。
回顧漢初形勢,在軍功取士的思想主導仕進理念時,軍功吏能幾乎是當時仕進的最高原則,個人的品性道德不會對個體仕進之路產生實質性影響,漢初陳平即屬此例。而時至于今,個人品行又成為仕進的決定性條件,這種政策的大幅度轉向自與政治文化的主導性觀念息息相關。從更深的層面講,這是西漢中前期儒學地位急劇上升的必然結果,僅從對仕進理念的影響而言,儒學在這一時期的儒法之爭中表現出后來居上的態(tài)勢。
孝廉之外,西漢時期察舉制度另一個主要方式為賢良。賢良或稱“賢良方正”“賢良文學”等,由皇帝不定時下詔舉薦。事實上,以言歷史,賢良猶在孝廉之前,此亦可詳于前文。高帝以降諸君多曾有過下詔求賢良的經歷,而猶以武帝世為多,董仲舒、公孫弘等人即屬此類。只不過賢良屬特科,舉薦范圍極為廣泛,且并未形成固定的薦舉周期,每逢天相異常,或遇水旱自然之災,當政者往往便會下詔求賢良,以正己過。與孝廉相比,賢良更強調被舉薦者在才能智力等方面的突出性或稀缺性。換言之,察舉制下的孝廉突出對德的考察,賢良則更為注重能的一面,不過無論如何,德性清正皆為察舉仕進的必備充要條件。可以說,舉孝廉與舉賢良并行不悖,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漢武帝朝在儒學精神引領下儒法兼用的治國理念和用人特征。
詳考漢武帝察舉之實,其實就是以行政力量來控制意識形態(tài)的發(fā)展走向,這本屬法家的發(fā)明。相比之下,漢武帝則以“勸以官祿”的仕宦之路來引誘士子民眾,即通過切身利益來吸納天下才俊。學與仕、思想研究與功名富貴便被緊緊地捆在了一起。從這個角度來說,儒學之所謂獨尊其實質是被工具化了?!?5〕換言之,漢武帝時期確立了儒家思想作為官方統(tǒng)治思想,但法家理念并未被完全摒棄,依然融入了國家政治生活中,并且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漢代政治文化的建構與發(fā)展。二、太學制度與儒生政治的萌芽
西漢以通經取士標志著選官仕進制度的高度規(guī)范化,這比之此前的舊制無疑是一種巨大的進步。董仲舒高度強調選官尚賢的重要性,并進而提出具體的選官仕進原則:
臣愚以為使諸列侯、郡守、二千石各擇其吏民之賢者,歲貢各二人以給宿衛(wèi),且以觀大臣之能;所貢賢者有賞,所貢不肖者有罰。夫如是,諸侯、吏二千石皆盡心于求賢,天下之士可得而官使也。遍得天下之賢人,則三王之盛易為,而堯舜之名可及也。毋以日月為功,實試賢能為上,量材而授官,錄德而定位,則廉恥殊路,賢不肖異處矣?!?6〕
不過考慮到當時的社會現實,時人仍耳濡目染于“黃老”時代的無為哲學,缺乏正確的價值引領與思想引導,多為功利之心驅使,不聞圣人之教久矣。可以說,漢初的政治問題突出表現在吏治的深刻、腐敗和道德低下等幾個方面。在儒學政論家的積極呼吁下,在嚴峻的現實面前,漢代統(tǒng)治者逐步放棄了專任“刑名之言”,“不用儒”以及“馬上治天下”等傳統(tǒng)思想,調整統(tǒng)治政策,對純軍吏、文吏的官僚隊伍進行局部更新,按照儒家學說來培養(yǎng)和選拔官吏,使一部分儒生得以參政。這一變化始自漢武帝。儒生的入仕有了制度化的保障,從而使?jié)h代官僚隊伍的整體類型和結構在很大程度上得以改變?!?7〕仕進理念與機制的確立與穩(wěn)定使?jié)h代官僚職業(yè)化成為可能,也為漢代國家治理提供了制度保障。
除此之外,另一個不容忽視的現實問題是,儒學主張思想文化諸多方面的大一統(tǒng),在意識形態(tài)上要以公羊學駕馭百家之學。然而漢初以來,在“黃老無為”思想的影響下,中央朝廷對于學術流派、理論思潮的管控制馭失之疏闊,諸說并行。除儒家以外,其他學說風行林立,即便在儒學內部也依然存在著齊魯之分。這種情況,顯然與大一統(tǒng)的精神相背離。按照漢武帝與董仲舒的構想,通經取士所通之經當為公羊學之經,只有這樣始能保證公羊學的長盛不衰,統(tǒng)治地位萬世不易,真正實現漢代帝國思想層面的大一統(tǒng)??紤]到當時的公羊學已經與國家政治密切結合,因此,可以借助國家權力的觸角,通過制度化的方式來實現公羊學理論的良性發(fā)展、代謝日新與宰制倫常。
董氏以為欲解決這一問題,便當認清問題的本源,從源頭予以解決,借助儒家的教化之道,化育天下,普及萬民,更化自新。董仲舒稱:
夫萬民之從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是故教化立而奸邪皆止者,其堤防完也;教化廢而奸邪并出,刑罰不能勝者,其堤防壞也?!?8〕
此處所云教化,其意義不僅限于啟民智、明人倫,更在于為儒家帝國的職業(yè)化官吏提供優(yōu)質穩(wěn)定的后備梯隊,以保證理論更新與人事代謝的循環(huán)有序。為此,董仲舒先后兩次在對策中向漢武帝進言,提議興建太學:
古之王者明于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為大務。立太學以教于國,設庠序以化于邑,漸民以仁,摩民以誼,節(jié)民以禮,故其刑罰甚輕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習俗美也?!?9〕
又稱:
夫不素養(yǎng)士而欲求賢,譬猶不琢玉而求文采也。故養(yǎng)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學;太學者,賢士之所關也,教化之本原也。今以一郡一國之眾,對亡應書者,是王道往往而絕也。臣愿陛下興太學,置明師,以養(yǎng)天下之士,數考問以盡其材,則英俊宜可得矣?!?0〕
從董仲舒對策所說,可知在董氏的制度設想中,太學為傳承與傳播儒學的重要機構,朝廷通過設置太學以養(yǎng)天下之士,進行帝國官僚隊伍的后備人才梯隊建設工作,進一步釋放發(fā)揮儒術的統(tǒng)治作用。這一設想在儒術獨尊之后具備了實現的可能性及必要性,隨著漢武帝諸多政治構想一一付諸實踐,這一問題亦迅速被提上日程。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公孫弘再度請立太學:
聞三代之道,鄉(xiāng)里有教,夏曰校,殷曰庠,周曰序。其勸善也,顯之朝廷;其懲惡也,加之刑罰。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師始,由內及外。今陛下昭至德,開大明,配天地,本人倫,勸學興禮,崇化厲賢,以風四方,太平之原也。古者政教未洽,不備其禮,請因舊官而興焉。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復其身。太常擇民年十八以上儀狀端正者,補博士弟子??h官有好文學,敬長上,肅政教,順鄉(xiāng)里,出入不悖,所聞,令相長丞上屬所二千石。二千石謹察可者,常與計偕,詣太常,得受業(yè)如弟子。一歲皆輒課,能通一藝以上,補文學掌故缺;其高第可以為郎中,太常籍奏。即有秀才異等,輒以名聞。其不事學若下材,及不能通一藝,輒罷之,而請諸能稱者?!?1〕
從公孫弘上疏可知,此時的太學之立已經不再停留于宏觀構想階段,而是有著成熟的實施細則與詳盡的運行規(guī)劃,很可能在此之前已經經過周密的籌備部署。此議即提,自此以后太學正式建立,并一如其設計的初衷,深刻而久遠地影響著兩漢社會。
太學的出現,自然是中國教育歷史上的重大事件,而太學出現于漢武帝之世,亦非偶然。可以說,太學的正式成立是儒術獨尊后的必然結果,縱觀兩漢時期的太學發(fā)展歷史,也始終表現出與儒學興衰休戚相關的演進軌跡。
從前述公孫弘疏奏可知,漢武帝時期的博士弟子僅有五十人限額,而且有著較為嚴格的遴選標準,一旦入選便可免除徭役賦稅,以保證學習的效率與效果,使其專心于學術。太學之設,所反映的是以儒學為統(tǒng)治思想的漢代帝國,對于儒學理念影響下新型職業(yè)官僚的迫切需求,唯有通過這種教學相長的方式,才能實現儒家帝國的良性循環(huán)與長治久安。班固稱:
自武帝立《五經》博士,開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祿,迄于元始,百有余年,傳業(yè)者寖盛,支葉蕃滋,一經說至百余萬言,大師眾至千余人,蓋祿利之路然也。〔22〕
簡而言之,西漢王朝創(chuàng)辦太學,重要目的就是以通經入仕的方式來激勵通經治學,以貫徹“獨尊儒術”之政,從其實際效果來看,這一目的基本達成?!?3〕據《漢書·董仲舒?zhèn)鳌罚?/p>
自武帝初立,……及仲舒對冊,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學校之官,州郡舉茂才孝廉,皆自仲舒發(fā)之?!?4〕
由“皆自仲舒發(fā)之”可知,經董仲舒之發(fā)起努力,漢武帝之時以察舉選官似已成為選官仕進的主要形式,而后隨著儒術獨尊與儒學昌盛,儒學原則成為察舉選官的決定性標準,儒學色彩的日益濃厚,成為兩漢時期仕進理念與實踐一次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重大變革。
關于太學與漢代儒學的消長關系,有學者指出,“自武帝立《五經》博士,開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祿,大批的儒士通過經學為人仕之階,……漢皇朝政權機構改變了漢初以來由軍功大臣集團獨霸的局面,政權結構得到更新。另一方面,儒士大批入仕,極大地刺激了社會上學經、講經活動的盛行”。〔25〕簡而言之,漢武帝時期察舉制度終于發(fā)展成熟,并成為當時最重要的仕進途徑。這種理念轉變以漢武帝“獨尊儒術”為時代背景,強調儒學原則在仕進過程中至關重要的作用。不過,不能忽視的現實問題是,西漢帝國的政治運行以及漢武帝氣勢豪邁的諸多舉措,需要以法家務實高效的風格付諸實踐。也就是說,外尊儒學的同時,內部對于法家的需求卻日益強烈,這成為漢代政治文化始終無解的困惑。從這個角度來說,也可以說漢代察舉仕進理念的確立與成熟也在表明儒法兩家之爭進入到更為激烈的時期。
事實上,儒家主張的內圣外王之道,并不能真正適應漢武帝強化集權、經略四方的需要,這一點早有歷史經驗可資借鑒。漢武帝早已就“大一統(tǒng)”這一概念形成自己的思想體系,致力于構筑以西漢王朝為中心的“天下”秩序,董仲舒的出現其實是為漢武帝提供了一個理論框架,借此來深入闡釋論證“大一統(tǒng)”的合理性與必要性?!?6〕因此,治漢史者多認為漢武帝之尊儒實為外儒內法,儒法兼具,亦即王道與霸道并舉。因此,漢武帝的治國之道,外以尊儒為名,內則行法家之實,儒術雖具獨尊的無上榮譽,但是終漢武帝之世,儒學與儒生卻始終未能擺脫“緣飾”的地位。
也正是因此之故,漢武帝一方面創(chuàng)立孝廉科,同時又對文法酷吏深為倚重。儒生參政促成了察舉制的確立,可是這并不意味著“以德取人”就是察舉制的唯一傾向。盡管漢廷在意識形態(tài)上“獨尊儒術”,但王朝政務事實上是由儒生、文吏兩個群體共同承擔的。亦即儒生參政并未完全取代文吏,而僅僅是造成了儒生文吏并存共立之局,這一情況當然要在選官中以及察舉制度上得到反映?!?7〕總而言之,整個漢武帝時期的政治與學術均表現出儒學為體、法學為用的體用結合特征,其仕進理念兼容儒法,兼重官員的品性與能力,史家稱其“遂疇咨海內,舉其俊茂,與之立功”,〔28〕漢武帝朝人才之盛由此可知。
漢武帝之銳意尊儒、深化察舉制乃至創(chuàng)建太學,固然凸現了儒學意旨,但實則以此為契機,以網羅俊彥之士為真實訴求。察舉制以儒學為宗旨,但是亦有大量儒生以外的人藉此進入廟堂之內,于此“大有為”之世大放異彩,此中人物的作為成就絲毫不遜色于儒生,甚至尤有過之:“上方欲用文武,求之如弗及,始以蒲輪迎枚生,見主父而嘆息,群士慕向,異人并出。卜式拔于芻牧,弘羊擢于賈豎,衛(wèi)青奮于奴仆,日磾出于降虜,斯亦曩時版筑飯牛之朋已。漢之得人,于茲為盛?!薄?9〕這一時期選官仕進理念及制度的改良與優(yōu)化,以及在此一新制度下官員群體的多元化構成,為大一統(tǒng)官僚制集權帝國提供了最有力的支撐,漢武帝的諸多宏大構想也具備了實施的制度優(yōu)勢和人力基礎,西漢盛世至此已經呼之欲出了。
如果說秦始皇焚書坑儒標志著戰(zhàn)國時代的儒法之爭以法家極盛而儒學極衰而告終結,那么漢武帝獨尊儒術,儒學成為正統(tǒng)的政治哲學,無疑是對秦代儒法之爭結局的顛覆性改變。而以言仕進理念,西漢時期由王基初建到統(tǒng)一政權的日漸穩(wěn)固,也明顯地表現出從草創(chuàng)狀態(tài)向成熟穩(wěn)定過渡的特征,儒家與法家的影響亦可以于這種轉變之中找尋到一絲印跡。儒術獨尊以后,西漢之人在儒家精神的引領下,創(chuàng)造性地確立了新的仕進選官體系。正是由于其形成進程的特殊性,故這一制度體系既有作為周秦以來集大成者的成熟圓滿之處,也有早期嘗試過程中無法回避的局限與不足。不過,總的來說,漢代察舉制堪稱薦舉選官的巔峰,其對歷史經驗的總結,以及對社會現實的結合,對于中國秦漢以降的仕進思想的不斷演變以及選官制度的日益成熟起到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