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懋
本文題目中的“當代英雄”系借自萊蒙托夫的小說Герой нашеговремени 的漢譯名。有人說,把這部小說翻譯為“當代英雄”是誤譯,因為Герой(拉丁轉寫geroi)一詞有兩義,一是“英雄”,二是“主人公”,而該書主人公畢巧林顯然稱不上“英雄”。其實,考諸英漢詞典,英語中的“hero”一詞也一樣有這兩重含義。推其根源,兩詞都衍生于希臘詞根“her”,本義是半人半神,它們所承載的倫理屬性顯然與漢語“英雄”一詞隱含的道德期待大為不同。因此,筆者以為Герой 或hero 翻譯為漢語時的兩個義項,在它們自己所處的語言系統(tǒng)中是難以區(qū)分的;能夠成為“主人公”的人物,自然也就是“英雄”。因此,萊蒙托夫這本小說題目的一般譯法也不算是錯譯。推而廣之,在“當代”的舞臺上呼風喚雨,如魚得水,代表了“時代精神”的人物,他就稱得上“我們時代的主人公”,也就是“當代英雄”。
王一川敏銳而意外地發(fā)現(xiàn),在這個形形色色的后現(xiàn)代主義批評泛濫的年代,“現(xiàn)代性”這個術語在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研究界的使用頻率卻越來越高;他稱這種現(xiàn)象為“后現(xiàn)代之后的現(xiàn)代”,認為后現(xiàn)代話語的涌入促使中國學者反思之前線性的、切斷為幾截的文學史框架的武斷?!?〕不過筆者以為,所謂“后現(xiàn)代主義”與“現(xiàn)代性”話語之間的糾纏絕不僅僅始于它們在中國特定背景下的偶然相遇;從根本上說,“現(xiàn)代性”是對“現(xiàn)代”的蓋棺論定,它正承載了后現(xiàn)代主義者終結“現(xiàn)代”的意圖。筆者以為,所謂文化上的“后現(xiàn)代”正是文化上的“現(xiàn)代”的最后一個階段,就如同社會科學上的“后工業(yè)社會”是“工業(yè)社會”的最后一個階段一樣。這個階段的特點是,一種同質性的現(xiàn)代文化已經消滅了所有的“他者”,因此,為保持其多元的面貌,并為其自身內部的矛盾運動留有余地,它造出一個虛假的觀察者兼批判者——“后現(xiàn)代”,同時也造出一個虛假的自我,也就是“現(xiàn)代性”。〔2〕
盡管如此,在文學批評中,后現(xiàn)代思潮所能給予我們的啟示依然是客觀的,它對權威的踐踏至少使文學研究者不再以自己混同于“讀者”為恥。畢竟,我們和文本的最基本關系正是“讀”與“被讀”。筆者以為,文學批評的對象范圍應該由“讀”的對象范圍決定——也就是說,凡可以“讀”的,都可加以所謂“研究”;而文學批評的方法的合法性也來自讀的方法,所謂“讀”——在這里,筆者把“寫”作為一種特殊的“讀”來處理,也就是觀察思考而加以判斷,通過“讀”,我們不僅使“潛文本”成為“文本”(正像馬克思在《資本論》里說的,通過使用鐵路來使之成為“現(xiàn)實的”鐵路一樣),而且使零散、瑣碎的世界觀成為意識形態(tài)——作為“實踐哲學”的意識形態(tài)。〔3〕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像阿爾都塞在《讀〈資本論〉》中做的那樣,把理論活動——“讀”承認為實踐活動的一部分。
我們通過“讀”完成“文本”的生產和再生產,同時又以文本為中介完成個人以及集體層面上的意識形態(tài)的生產和再生產;在具體的過程中,又往往是把每一個文本轉化為許多“亞文本”來處理和消化的。每個“亞文本”在個體的讀者眼中,都會和其原作品以外的某些東西一同呈現(xiàn)為一個新的對象,對這個新的對象二“讀”所生產的就是意識形態(tài)了。我們理解或誤解作品的過程正是打碎作品并重新組合這些碎片的過程,這說明文學研究的終極對象不能是邊界分明且具自足價值的“作品”,因為對于讀者來說,作品之間的邊界顯然只是想象出來的;跨過它們而形成一個完整的“精神世界”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因此,文學反映論從根本上來說,只能做如是解:文學之所以是可被理解和欣賞的,正是因為它一定會帶著作者外部的東西,這些東西正是通過包括作者在內的讀者的“精神世界”的合集而被賦予作品的;作為“鏡子”的作品所直接反映的不是“客觀的現(xiàn)實”,而是正在被創(chuàng)造的,以其自身在集體“精神世界”中的存在為中介而在物質世界中實現(xiàn)自身的“現(xiàn)實”。
經過這樣的理論鋪墊,讓我們回到《恨海》。如果問這部作品本身的主人公是誰,當然不會有太大的爭議。不過,如果我們試圖在這部書里尋找一位潛在的“主人公”——“我們時代的主人公”,尋找這樣一位代表了“現(xiàn)實”最有活力的部分,其類型還保持極大的發(fā)展空間,并且能使閱讀者體會到強烈質感的人物……一句話,尋找一位“當代英雄”,該到哪里去找呢?為解決這個問題,我們需要調整我們的焦距,從文本中提取那被時代硬生生推入作品的“亞文本”。具體地說,我們來看一看,在庚子之變的動亂中,有沒有文本中的哪個人物,依然應對得自如瀟灑,并一直保持自己獨立而清醒的見解。
在《恨海》第二回中,出現(xiàn)了如下的場景:
伯和叫套車,忽然兩個車夫之中,有一個說:“不去了!我不做這買賣了!我昨天晚上聽得人說:‘毛子兵已經到了衛(wèi)里,正在和大師兄在那里開仗。’毛子用的是槍炮,大師兄用的是神兵神火。大師兄便不怕槍炮,咱們可不行。我不能為了賺幾兩銀子,去陪你們做炮灰?!蹦且粋€車夫還勸他說:“咱們都是大清朝人,大師兄‘扶清滅洋’,自然保護咱們。去走走,怕甚么咧?”……那車夫道:“不必問怎么樣??偠灾@買賣我不干了。算還了我車價,我回去了?!辈蛦栠@一個車夫道:“那你呢?”車夫道:“他不干由他不干去。只是你們四個同坐了我的車,只有一個牲口,哪里拉得動?早知道要長行,應該弄一輛雙套車才是……雇兩匹牲口,倒或許可以有的?!薄?〕
這位對自己“大清朝人”身份有著清晰體認的車夫,堅持要把這趟生意做完。前一天他和離開的那一位一起被陳伯和雇來送一行人去火車站。抵達后,發(fā)現(xiàn)火車不開,于是伯和“加了他車價”,“一路向豐臺而去”,指望豐臺會有車,結果再一次失望。經過雙方“拌了多少嘴舌”,伯和才終于說動“又不肯行”的車夫受雇沿鐵路線向天津方向前行。中間因張棣華生病有一天未曾行動,車夫又提出“縱不起行,也要七兩銀子一天”,伯和又制止了家人李富和他們的爭論而答應下來。有趣的是,在提到車夫和伯和一行的最初幾次沖突時,吳趼人并沒有指明說話的是哪個車夫。這大概是吳寫得太快,并沒有針對次要人物進行過預先的設計。雖然從下文來看,我們不難猜想“又不肯行”的正是終不肯行的那一位,而坐地要價的該是留下的那一位,但是吳趼人顯然本無意用力于塑造這兩個人物的不同個性,而只想給讀者留個貪利又怕事的模糊形象即可。盡管在這里吳趼人遣返了其中一位車夫,可是他似乎并無扭轉另一位車夫形象的打算。陳伯和評價京津間的北方農民說:“這里的人糊涂得很。昨天我問他們,他們都是所答非所問,但知道大師兄殺毛子,又是甚么天兵天將的亂說一遍,沒有一句聽得的話?!薄?〕好像給他的評價舉證似的,要走的那一位車夫談起“大師兄”的“神兵神火”的功效,除了提及刀槍不入以外,更有將鐵軌“燒得化了水了”的異術——這樣的寫法不難使我們看出,吳趼人對“拳匪擾亂”下的北方平民的一般看法與陳伯和相同。不過,留下的這位車夫的表現(xiàn)似乎與一般民眾有微妙的不同:他也在某種程度上信任義和團,只不過是為了完全不同的理由,那就是“扶清滅洋”的義和團一定會保護“大清朝人”的安全,在這里,他已經表達了初步的民族國家意識。后來他接了伯和的銀子后,因欣喜主動地吐露了自己對局勢的判斷:“果然今天逃難的人更多了。我問問他們,也有前天出京的,也有昨天才出京的。這咱便走到這兒了,可見得事情是急了?!薄?〕可見他并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糊涂得很”,而是對局勢有自己的觀察與判斷,他并沒有覺得義和團戰(zhàn)無不勝,也沒有覺得義和團秋毫無犯。
然而,這位車夫畢竟不是一位抱有拯救同胞情懷的民族精英;初步的、自發(fā)的民族意識不會成為指導他行動的信念。他去轉了一圈后,聲稱雇不到牲口給伯和與李富騎行,而一車拉四人則要加價。對伯和“加你二兩銀子一天就是”的表示,“車夫笑道:‘你老爺也太會打算了!此刻那一輛辭了,只加我二兩,老爺?shù)故∠挛鍍蓙?!’”?〕最后抬價到原價的二倍。車夫打趣伯和“會打算”正生動地說明了車夫是怎樣的“會打算”??珊髞硭峙搅艘黄ヲ呑觼砝?,結果以五錢銀子一天的賃價換來了七兩銀子一天的額外收入。而當他的小算盤被李富說破“不過咱們騎了牲口,你不能要咱們雙倍車價罷了”,他只是“不作理會,只管趕著車走”?!?〕對車夫這里的沉默,可以做兩種解釋:不好意思或者不屑置辯,但至少他清楚自己是以經濟利益為行動的尺度,并且實現(xiàn)了這種利益。車夫在這里的表現(xiàn)使筆者想起了柳青在《創(chuàng)業(yè)史》中對中農郭世富作為“土經濟學家”在農村自由市場(某次趕集)中呼風喚雨的描寫;這兩個文本,作者的價值觀雖差距極大,但他們從各自不同的立場出發(fā),都不會對這兩個人物作出正面的基本評價,然而這兩個人物卻也都在不同程度上掙脫了作者的束縛,表現(xiàn)出以準確的判斷力,精于算計和對財富的追求為特征的準現(xiàn)代人格。簡言之,他們都是“野生”的“理性經濟人”,他們從落后的近代中國貧瘠的大地上吮吸乳汁,卻和那些喝著外國牌子奶粉的精英發(fā)展出相似的人生信條。不過,他們的這種原生的現(xiàn)代性卻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圍攻:他們將作為破壞傳統(tǒng)道德的無賴,保留封建殘余的頑固或是其他帽子下的“壞人”受到批判;即使他們能夠擠進由掌握文化霸權的人們書寫的文本,也一定會受到盡情的嘲弄。在《恨?!分幸膊焕?,我們當然明白吳趼人是不可能有意識地把這位車夫當作正面人物來寫的。然而,這位車夫不是一般的負面人物,他有自己的倫理標準。
在踏上去“衛(wèi)里”的路的時候,“車夫說嘴道:‘好,咱們碰運氣去!運氣壞的,做了炮灰;運氣來了,多掙幾兩銀子?!f著,把馬鞭一揮,滴滴溜溜地滾著舌頭,那騾子便發(fā)腳行動去了”。〔9〕吳趼人應該觀察過多次趕車,“滾著舌頭”的描寫非常形象,這位車把式的專業(yè)技術看來很過硬。不過更重要的是車夫的這句話——這是一類新人的宣言:為了“幾兩銀子”,他們要開始去“碰運氣”——冒險。我們已經在文學作品中看慣了逃難之旅,就像伯和等人在《恨?!分性庥龅囊粯?。而在晚清的其他小說中,冒險之旅也漸漸出現(xiàn)了——不難舉出《鏡花緣》或《水滸后傳》中的海外之旅。然而,這些旅行依然以其超現(xiàn)實性遵守著作者與讀者之間的默契。而我們的這位車夫,將為了一個具體的、庸俗的然而又偉大的目標,朝動亂發(fā)生的地方走去。這不難讓我們聯(lián)想起歐洲文藝復興以來,西方文學中為了財富踏上探險之路的人們。車夫先生已經準備好征服通往天津衛(wèi)的路上的一切危險和困難,正如同魯濱遜已經準備好挑戰(zhàn)海員生活的一切一樣。
在第三回中,拉車的騾子被一群為逃避毛子“卷地而來”的人所驚,車夫從車沿上跌落后,“只跟在后面沒命狂追,嘴里不住聲地叫:‘?。?!’”〔10〕但還是被車子落下,追了半天才趕上。面對逃避毛子的人群,車夫沒有感染恐慌而帶著銀子棄車而去(前兩天的車錢他已經到手了,以他收的高價,彌補一頭騾子的損失大概問題不大),這說明他對更長遠的利益有著自己的打算。張棣華、張母等人安頓好后,叫車夫去尋失散的伯和。車夫抱怨路遠天晚;棣華給他五錢銀子,并許諾“尋了出來,再重賞你,車夫拿在手里,掂了掂,道:‘既如此,我便去尋來’”?!?1〕可到了第四回開頭,車夫才又“闖了進來,滿臉酒氣,手中拿著一根旱煙管,熏得滿屋子的大蒜臭,大著舌頭”地說找不到伯和?!鞍盐业耐纫才苷哿?,也問不出個影子來?!苯酉聛?,白氏病勢轉沉,為節(jié)省開支,棣華決定將車夫遣散。車夫對此的反應是:“說過到天津的,怎么好半道上回了我?”棣華說出不起價,車夫又說:“今天就走,只要一天半就可以到天津了。你們回我的,這一天半的價總要給我”?!伴θA暗想,‘這個人借端撒賴,真是可惡!’”拒絕后,“車夫沉吟半晌道:‘車價沒了,茶酒錢總要給我兩個。’”終于從棣華這里得到了“約二三錢重”的碎銀子?!?2〕車夫就這樣從《恨海》中最后地退場了,盡管他顯然并不甘心,他的旅途還是只完成了一半。
可以看出,吳趼人確乎是只想把這位車夫寫成個無賴的。作者暗示我們,這位車夫拿了錢后,至少沒有認真地辦事,很有可能是拿著錢去喝了個夠;而當對方要結束生意時,又想多訛上一筆錢。而且,吳趼人不僅在倫理層面上完全否定了車夫,還試圖讓這個人的人格由外而內地徹底崩壞,因此,外形和神態(tài)上也極盡負面描繪。吳趼人在努力地把這位車夫處理成一個小丑,試圖消滅任何讀者以一種認真的態(tài)度來觀察這位車夫的人格的可能,更不要說要與這位人物對話了。然而,吳趼人越是努力地控制這個人物,這個人物在《恨?!分械莫毺匦跃驮绞峭癸@,吳趼人寫作的目的和他寫作的結果的矛盾也就暴露得越充分。讀罷全文,我們竟然發(fā)現(xiàn),在這個離亂動蕩的年代里,本書的大多數(shù)人物最終的結局都具有不同程度的悲劇性(包括具備了吳趼人心目中的理想人格即革新了的舊道德的人物);可是只有這位似乎是用來活躍氣氛兼吐槽“人心不古”的純粹配角,卻能夠在時代的大風大浪中應對自如,發(fā)下一筆小財而又全身而退;并且在他以自己的方式參與整個時代的中國人都參與的大搏斗時個性鮮明,區(qū)別在于別人是卷入,而他是自主選擇加入,并且沒有失去喝上點酒、抽上一袋旱煙的機會。吳趼人的嘲諷態(tài)度并不能改變他寫作的這一結果,因而也就更不能阻止我們發(fā)現(xiàn),這個時代的主人公,這個時代的“當代英雄”,正是我們這位狡猾的車夫。
這位車夫是“壞人”啊!被吳趼人的出色寫作技巧給打動的朋友驚呼。不過,所謂“現(xiàn)代”正是以“壞人”的面貌來一步步侵犯這個世界的?!八谷撕腿酥g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系,除了冷酷無情的‘現(xiàn)金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lián)系了。它把宗教虔誠、騎士熱忱、小市民傷感這些情感的神圣發(fā)作,淹沒在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嚴變成了交換價值?!薄?3〕車夫在被遣返時多要錢?這不正是無故主動解除合同一方所該付的違約金嗎?好,您指出筆者這里存在“過度解讀”,然而筆者對文本的鬧劇化解讀不正是對吳趼人塑造這一人物時有意的滑稽化的回應嗎?
羅蘭·巴特說:“任何文本都是互文本:在一個文本之中,不同程度地并以多少能辨認的形式存在著其他文本?!本唧w地說,一個文本當中存在著“先前文化的文本”和“周圍文化的文本”?!拔谋尽笔亲鳛樾袨榈脑捳Z,任何可以“讀”的東西,不限于“作品”,都可以稱得上“文本”。從這個意義上說,《恨?!凡皇且粋€穩(wěn)定的“文本”,因為《恨海》的話語存在很多個行為主體。作為作者的吳趼人顯然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然而還存在其他的“說話人”或“沉默的表達者”。吳趼人小說的“現(xiàn)代性”問題已經有很多人提到過,然而其論述往往是以“吳趼人在××作品中關注了××問題”的方式展開,〔14〕然而筆者以為問題的關鍵是那些吳趼人未曾關注卻滲入?yún)酋氯说淖髌分械膩單谋局械默F(xiàn)代性。如果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這些東西,我們就可以像列寧評價托爾斯泰一樣來評價吳趼人,否則我們只好說吳趼人的現(xiàn)代性只不過是從梁啟超等巨擘那里反射過來的微光而已;我們將無以區(qū)分文學家和思想家面對“現(xiàn)代”的襲來時的不同反應和他們對中國社會發(fā)展的不同作用。
喬以鋼先生指出,面對庚子國變,南北之辨在南方作者為主的小說中凸顯。北方人的形象以兇狠愚蒙的拳民為代表,他們是加害者,同時在另一個意義上又是待啟蒙者;而已經接觸西學多年的南方士人往往是受害者,同時又似乎負有教化愚氓的責任?!?5〕因此,其時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南下的“逃難之旅”和北上的“拯救之旅”。在他們心目中的現(xiàn)代是西方帶來的,其載體是西學知識,如西方語言等,而義和團運動顯然是針對西方也就是針對現(xiàn)代的一次大反動。喬先生在舉“拯救之旅”的例子時沒有提到《恨海》。然而,《恨?!分袇s也有這樣一位略去了“旅行過程”的拯救者。第七回中,在無人看守的藥鋪避難的伯和遇到洋兵,通過華人通事與之周旋。這位通事顯然在幫他說話,因為伯和每回一句話他都“和洋人說了好幾句話”,因此,兵頭稱贊了伯和,還聲稱要給他照會。然而,伯和得救成為定局還是與通事認了廣東老鄉(xiāng)之后?!巴ㄊ碌溃骸绱宋覀兪峭l(xiāng),不知你還會打鄉(xiāng)談不會?’伯和道:‘如何不會?’便和他說了兩句廣東土話。通事大喜?!庇谑菐椭腿〉谜諘?。這位廣東人以聯(lián)軍翻譯的身份出現(xiàn)在庚子之變中的北方,他經歷過怎樣的旅程?我們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他也是一位通過接觸西方語言和思想具備準現(xiàn)代人格的人物。他的身份像讖語一樣,預示了這種在“上層建筑”(姑且這樣用這個詞吧)層次上“拿來”的現(xiàn)代性的局限。
我們的車夫卻不一樣。對于義和團運動時代的華北大地而言,他不是拯救者,然而也正是這一點注定了他也不是旁觀者,因此,也就進一步注定了他和他的伙伴們的遠大前程,他尤其是他的后代在自己的生活中創(chuàng)造著本土的現(xiàn)代體驗、現(xiàn)代觀念、現(xiàn)代文化?,F(xiàn)在他趕馬車,如果我們在他家門口開一座煤礦,他便去做礦工;修一條公路,他便去炸石頭;他的自私,他的小算盤甚至他的“無賴”,從根本上都在清算他過去的冥頑和糊涂。如果我們跨過文本世界和真實世界的界限,不難“讀”到車夫和吳趼人的對話。吳趼人說,我們要改良舊道德,而車夫說,其實你的舊道德已經死了,新道德將從我們這些人的生活中形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