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馬克思對蒲魯東的批判
——基于《1857—1858年手稿》“貨幣章”的考察

關山彤

馬克思《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1857—1858年手稿）》（以下簡稱《大綱》）中的“貨幣章”是以他對達里蒙的《論銀行改革》的批判開篇的。雖然這種對達里蒙的批判很快就轉為馬克思對貨幣問題更進一步的闡釋，但這一批判，正如奈格里所說的那樣，“暗含著對蒲魯東的整個論辯，正如我們將要看到的那樣，這確實是一個重要的基礎”。〔1〕

本文試圖厘清在“貨幣章”當中，馬克思究竟是如何批判達里蒙及其背后的蒲魯東、蒲魯東主義的。與此同時，顯然，馬克思對蒲魯東的批判不是在《大綱》中首次出現(xiàn)的，眾所周知的最重要的文本就是《哲學的貧困》。所以，本文也將嘗試探究在“貨幣章”與《哲學的貧困》這兩個文本中，馬克思對蒲魯東及蒲魯東主義的批判、對其自身理論的闡發(fā)，以及這二者之間的關聯(lián)性。

一、對達里蒙《論銀行改革》的批判

在“貨幣章”開篇，馬克思直接展開了對達里蒙《論銀行改革》的批判。達里蒙的主張是通過對資本主義現(xiàn)存的金融、貨幣制度進行改革，從而消除其中的弊病。他通過分析，提出的設想主要有兩條，一是反對金銀和貨幣掛鉤，二是主張發(fā)行小時券。

馬克思逐一對這兩個改革設想進行了駁斥。首先，達里蒙主張廢除金銀的特殊地位，他認為這正是貨幣危機發(fā)生的原因。通過比較銀行的金融儲備數(shù)量和貼現(xiàn)證券的數(shù)量，達里蒙試圖證明銀行證券貼現(xiàn)額和金屬儲備額之間成反比，并進一步證實兩者之間的關聯(lián)性?！?〕乍看上去，數(shù)據(jù)的列舉似乎構成了一種極具說服力的經(jīng)驗事實，馬克思將計就計，利用這個表格詳細地反駁了達里蒙。通過逐個時間段比較兩個數(shù)額之間的增減關系，馬克思得出結論，即事實上這兩者之間完全不構成比例關系，因而也就不能更進一步得出結論——貨幣危機發(fā)生的原因就在于金銀同貨幣掛鉤。這種強行聯(lián)系是達里蒙混淆了貨幣流通和信貸之間的關系所導致的。

一方面，從具體的層面來看，達里蒙對貴金屬和貨幣之間關系的認識是不充分的。達里蒙批判法蘭西銀行的壟斷地位，批判金銀同貨幣、證券掛鉤，認為金銀的特權造成了商業(yè)危機，換言之，他認為信貸危機的發(fā)生是因為沒有足夠的金銀做支撐。這樣一來，危機的產(chǎn)生仿佛就是由信貸同金銀的供應掛鉤所導致的。因此，他主張通過廢除金銀的特權來解除這種危機。馬克思指出，在蒲魯東及其追隨者看來，“危機之所以產(chǎn)生，是由于只有貴金屬同其他商品相對立而具有可靠的價值”?！?〕但馬克思也指出，事實上貴金屬并沒有這種所謂的可靠的價值，它本身的價值也會受到供求關系的影響。

另一方面，從整體上看，達里蒙等改革派試圖通過改變流通工具和組織來消除生產(chǎn)和社會關系中的矛盾，而不從根本上觸動生產(chǎn)方式本身。在他們看來，例如在法國，法蘭西銀行控制了流通中銀行券的數(shù)量，而銀行又控制不力，這是問題之所在，改革則是要換一種更好的控制方式，例如無償信用、貸款以及取消金本位制等。更進一步來說，他們認為通過銀行和貨幣改革，會創(chuàng)造新的生產(chǎn)條件和交往條件。

馬克思同樣駁斥了這種觀點，他指出僅靠改革貨幣，是不可能創(chuàng)造新的生產(chǎn)條件和交往條件的，也不能消除這種特定生產(chǎn)方式下的生產(chǎn)關系和社會關系當中的對抗性。奈格里也表明，達里蒙及蒲魯東主張將貨幣作為一般等價物來認識，這本身沒有錯誤，馬克思真正要批判的是他們錯誤地堅持貨幣的特殊本質，并基于此想要重新定價一種“純粹的、分配的、充足的流通”。〔1〕貨幣是一般等價物，但它首先是一種社會不平等的一般等價物，其平等的表象是建立在不平等的基礎之上的。換言之，危機的根源并不存在于流通領域?！叭绻C不是從一種平等的制度下的不完美的流通中產(chǎn)生的，也就不能夠通過在一種平等的制度中的對流通的改革來糾正”?！?〕

與對第一種改革設想的批判相關，馬克思也批判了達里蒙的另一改革設想，即發(fā)行小時券。蒲魯東主義者要對貨幣進行改革、廢除金本位制，進一步的措施就是建立發(fā)行小時券的銀行，通過廢除金銀同勞動小時之間的關系，“讓紙幣即單純的價值符號來獲得這種名稱”?！?〕馬克思驚呼，這是要讓一切商品成為交換工具、讓產(chǎn)品直接同產(chǎn)品交換！但是實際上，我們會發(fā)現(xiàn)，蒲魯東主義者的設想正是如此。1849 年，蒲魯東就設法成立一家國民銀行，人們可以把生產(chǎn)出來的商品送到銀行，由銀行規(guī)定商品的價值并發(fā)放價值憑證，持有這一憑證，人們就可以從銀行購買他所需要的任何東西。按照蒲魯東的設想，通過這一銀行，能夠直接實現(xiàn)真正的“等價交換”。〔3〕盡管這一設想并未真正實現(xiàn)，但不難發(fā)現(xiàn)，同發(fā)行小時券的設想一致，其核心都是試圖通過個體勞動時間、勞動產(chǎn)品之間的直接交換，消除流通領域所表現(xiàn)的不平等現(xiàn)象和不充足危機。

馬克思直接批判了這種設想的荒謬性。從根本原則上來說，它混淆了實際價值和市場價值，消除了交換價值和價格之間的差別。具體來說，小時券代表觀念上的一定數(shù)量的勞動時間。但個體的差異使得不同勞動者在一定的勞動時間中生產(chǎn)的價值也存在差異。這就引發(fā)一系列問題。例如，有些勞動者工作三小時所生產(chǎn)的價值等同于另一些勞動者半小時所生產(chǎn)的價值，他們換得的卻可能是不同價值的小時券，而當他們再把掙得的小時券拿去交換其他商品時，又可能不能兌換到相對應的勞動時間對象化所生產(chǎn)的商品。這當中將會產(chǎn)生的混亂是達里蒙等人所不能理解的，因為他們不明白其背后的根本邏輯。馬克思指出，價格并不等于價值，一旦混淆了這一點，就會認為用個體的勞動時間以及勞動產(chǎn)品通過小時券來換取他人相應的產(chǎn)品是十分順理成章的事情。但事實上，“勞動時間作為價值尺度，只是觀念地存在著，所以它不能充當對價格進行比較的材料”?！?〕

二、對蒲魯東及蒲魯東主義價值理論的批判

按照馬克思的觀點，達里蒙和蒲魯東的改革設想之所以是不切實際的，其本質原因就在于他們沒能正確地認識貨幣、交換、信貸等現(xiàn)象背后的理論基礎。這實際上意味著，達里蒙及蒲魯東的貨幣改革、銀行改革等一系列設想所基于的價值理論是成問題的。基于此，馬克思對這些措施和設想的批判，也必然要落實到對其更深層次的理論基礎的批判上來。馬克思指出，“作為小時券依據(jù)的那些幻想，這些幻想是我們能夠看到把蒲魯東的流通理論和他的一般理論——他的價值決定理論——聯(lián)系起來的最深奧的秘密”?！?〕具體來說，這就涉及蒲魯東的價值決定理論，以及馬克思對其理論的批判。

在“貨幣章”中，馬克思批判了達里蒙以及蒲魯東的一系列改革設想。這些在流通領域大做文章的改革，都基于蒲魯東的貨幣、價值理論。因此，馬克思對這些設想的批判，也必然進一步延伸到對蒲魯東價值理論的批判。事實上在《哲學的貧困》中，馬克思已經(jīng)對蒲魯東的價值理論作出了批判。

在蒲魯東那里，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是一組相互對立的矛盾概念。在價值還沒“構成”前，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兩者相互對立。隨后，從對使用價值的需要中產(chǎn)生交換和交換價值，需要成了一種先于生產(chǎn)而存在的抽象概念。蒲魯東認為消費是主導因素，“沒有刺激，人就不生產(chǎn)，需要乃是刺激，所以需要產(chǎn)生生產(chǎn)和流通”，“全部文明都是為了人類本身需要而不斷創(chuàng)造新價值才發(fā)展起來的”。〔4〕馬克思對蒲魯東這種觀念的批判一針見血：蒲魯東“把使用價值和供給、把交換價值和需求混為一談”，〔5〕他沒有看到，事實上是“生產(chǎn)走在前面，供給強制需求”?！?〕蒲魯東從一開始就混淆了需求和生產(chǎn)之間的關系，同時也沒有真正說明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之間的矛盾或二重性。

蒲魯東提出了“構成價值”的概念。他首先擺出一些結論，例如勞動是價值的源泉、勞動的尺度是時間、產(chǎn)品的相對價值由生產(chǎn)這種產(chǎn)品所需的勞動時間來確定。在此基礎上，蒲魯東指出，所謂構成價值指的是“體現(xiàn)在產(chǎn)品中的勞動時間所構成的價值”?！?〕乍看之下，似乎蒲魯東的表述和結論并無不妥。但實際上他的構想是：首先通過勞動這種力量，一切財富被生產(chǎn)出來，通過交換，就把“財富的各個元素結合成一個合成的整體，這些元素被納入社會財富，因而它們變成構成的價值”?！?〕交換仿佛是一個篩子，通過交換，就確定了各個物品在交換當中的比例，這個過程被蒲魯東視為“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的綜合”，并最終達成了“構成價值”。用蒲魯東的話來說，使用價值是正題，產(chǎn)生了反題，即交換價值，最后經(jīng)過綜合，形成了構成價值。正如馬克思所說，“在李嘉圖看來，勞動時間確定價值這是交換價值的規(guī)律，但蒲魯東先生卻認為這是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的綜合”，〔5〕蒲魯東盡管得出了看似與馬克思相一致的結論，但事實上卻并未從現(xiàn)實的層面上對價值和勞動時間之間的關系進行理解。

構成價值在蒲魯東看來是交換領域所達成的理想狀態(tài)。他認為，正是由于現(xiàn)實的市場交換并不是按照構成價值來展開的，才會導致供給與需求的不平衡和混亂。蒲魯東認為，所謂的調整價值法則的“供給與需求”，其實不過是令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相互結合，促使它們相互協(xié)調，只要找到構成價值的財富的比例性關系，就可以把供給和需求協(xié)調起來?！?〕但這實際上就是用價值代替了市場價格。事實上，在交換中只能表現(xiàn)需求和供給的狀態(tài)，在交換中得以確定的是市場價格，蒲魯東卻用構成價值直接取代了市場價格。〔3〕

在構成價值理論的基礎上，蒲魯東提出他對平等的構想：以構成價值作為商品在交換領域的價格，即作為交換尺度，以此展開普遍的交換。其目的在于使得工人的勞動能夠獲得與之相匹配的價值回報?！捌阳敄|先生尋找商品相對價值的尺度是為了進而找出工人們應分得的產(chǎn)品的正確比例，確定勞動的相對價值?！薄?〕通過找出工人在生產(chǎn)當中應該分得的比例，進一步去實現(xiàn)勞動者工資的公平。馬克思批判了這種設想。一方面，“勞動本身就是商品，它是作為商品由生產(chǎn)勞動這種商品所必需的勞動時間來衡量的?！蚨蓜趧訒r間衡量的相對價值注定是工人遭受現(xiàn)代奴役的公式，而不是蒲魯東先生希望的無產(chǎn)階級求得解放的‘革命理論’”?！?〕另一方面，所謂的勞動一般、抽象化的勞動是作為剝削的可能性的前提的，換言之，現(xiàn)代工業(yè)化的事實正是勞動的一般化平均，其本質的起點就是不公平的，現(xiàn)代工業(yè)化本身就是在階級對抗的過程中逐漸建立起來的。但這種均質化卻被蒲魯東視為構想一種未來的公平制度的起點。〔5〕

在馬克思看來，蒲魯東之所以如此設想，是因為他將用商品中所包含的勞動量來衡量的“商品價值”和用“勞動價值”來衡量的商品價值混為一談。在《哲學的貧困》中，“勞動價值”指的是給付到勞動力的報酬，因此，第一個商品價值是價值，第二個“勞動價值”則是價格。勞動價值顯然是不能作為價值尺度的?！?〕馬克思旨在說明兩點，其一，價值是由商品中所包含的勞動量決定的；其二，勞動力（這一時期的表述是“勞動價值”）也是一種商品，而商品的交換價值是由生產(chǎn)費用來決定的。在“貨幣章”中，馬克思更進一步闡明了這一問題。一件物品一旦被生產(chǎn)出來，它的交換價值就是固定的，就是其中對象化了的勞動時間。但是，這一物品的實際價格并不受其決定，供求關系也不受其決定，供求關系涉及的是一些“外部條件”。值得注意的是，通過梳理《哲學的貧困》中的表述會發(fā)現(xiàn)，此時的馬克思還沒有詳盡地對價值和價格作出區(qū)分表述。

最后，馬克思批判了蒲魯東基于構成價值理論對貨幣形式的理解。在蒲魯東看來，貨幣是他的構成價值理論、價值比例規(guī)律應用的最佳體現(xiàn)。所謂貨幣，就是達到構成狀態(tài)的價值，“金銀是價值已經(jīng)構成的第一種商品”。〔4〕馬克思批判蒲魯東這是將一切商品都變成貨幣，“如果把金銀當作由勞動時間所‘構成的價值’的應用，那么要證明由勞動時間構成價值的一切商品都將具有不斷交換性能，都將成為貨幣，是再容易也沒有了”?！?〕事實上，蒲魯東的設想正是希望用商品直接交換商品，并按照生產(chǎn)它們所需要的勞動時間來確定它們的“構成價值”。在“貨幣章”中，馬克思再一次批判了蒲魯東的這種設想，“有些人想使勞動時間本身成為貨幣，也就是既想確定又不想確定價格和交換價值之間的區(qū)別，這是荒謬的”?！?〕在馬克思看來，金銀價值的構成是以許多其他產(chǎn)品的價值已經(jīng)構成為前提的，〔5〕價值是在普遍的關系中構成的。

總的來說，馬克思認為蒲魯東的構成價值理論是荒謬的，蒲魯東的價值理論混淆了蘊含在產(chǎn)品中的勞動量和勞動價值之間的關系，因此，他在此基礎之上的改革設想、平等觀念也是站不住腳的。

三、對自己價值和貨幣理論的闡述——從《哲學的貧困》到“貨幣章”

蒲魯東的價值理論直接決定了他希望在流通領域推行怎樣的改革及舉措。在《哲學的貧困》中，馬克思對蒲魯東價值理論做了詳盡的批判，并對自己的價值理論作了初步闡述。但是，在此基礎上，馬克思進一步比較系統(tǒng)地闡釋自己的價值理論并且探討貨幣形式問題，卻是在“貨幣章”當中。通過將“貨幣章”和《哲學的貧困》中的表述進行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貨幣章”深化了《哲學的貧困》當中的一些基本觀念，也作出了一定修正，并且對這些觀念作了更為系統(tǒng)的表達。

在《哲學的貧困》中，馬克思批判蒲魯東將價值和價格混為一談，但并沒有進一步闡明該如何理解價值同價格之間的根本差異。在“貨幣章”中，馬克思又重申了這種批判?！?〕價值由何決定？在《哲學的貧困》里，馬克思的表述是：“一種東西的價值不是由生產(chǎn)它的時間來確定，而是由可能生產(chǎn)它的最低限度的時間來確定”，〔5〕這就已經(jīng)道出了價值同勞動時間之間的關系，但是這個表述還不夠確切，“最低限度的時間”還只是一個比較模糊的說法。到了“貨幣章”中，馬克思指出，“決定價值的不是體現(xiàn)在產(chǎn)品中的勞動時間，而是現(xiàn)在必要的勞動時間”?！?〕它又進一步解釋：“一切商品的價值，決定于它們的生產(chǎn)費用，換句話說，決定于制造他們所需要的勞動時間”，“由勞動時間決定的商品價值，只是商品的平均價值”?！?〕這就進一步強調了由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所決定的商品的價值?；诖?，馬克思指出，價值和價格之間的關系是：價值表現(xiàn)為價格運動的規(guī)律，但是“它們不斷地不同，從來不一致，或者只是在完全偶然的和例外的情況下才一致。供求不斷決定商品價格，而生產(chǎn)費用又決定供求的波動”?！?〕從《哲學的貧困》到“貨幣章”，馬克思關于價值的表述向前邁進了一步，從而也更能夠把捉價值同個體勞動時間、社會總體勞動時間之間的復雜關系，在此基礎上，對價值和價格之間關系的闡明也更加直接，價格和價值從根本上有差別——“和價值不同，價格必然是貨幣價格”。〔2〕

其次，在《哲學的貧困》中，馬克思批判蒲魯東未能真正揭示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之間的關系，在“貨幣章”中馬克思進一步討論了這個問題。在馬克思看來，盡管蒲魯東不斷強調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之間的矛盾與對立，但他并未真正指出矛盾點的所在，就匆忙地用構成價值作為二者的合題了。在“貨幣章”中，馬克思指出，理解這一矛盾就必須將商品作為二重存在來理解，即一方面商品作為自然形式的產(chǎn)品存在，另一方面作為經(jīng)濟形式交換價值。〔2〕在交換的過程中，作為自然存在的商品的使用價值被抽取掉了，商品成了對象化的勞動時間，交換價值就是由這個“勞動時間本身只是和自身的質相分離的、僅僅在量上不同的勞動”決定的，在此基礎上，商品得以比較、估價、交換等等。這種被抽象化的交換形式是一種單純的符號，并逐漸發(fā)展成了貨幣形式。一方面，交換價值必須有使用價值作為其一般前提才能實現(xiàn)，但是另一方面，交換價值又是以“社會勞動作為一切產(chǎn)品的實體為前提的，而完全撇開產(chǎn)品的自然性質”?！?〕由于蒲魯東并沒能說清楚這兩者之間的關系，他也就不能在此基礎上理解貨幣形式。

沿著這一思路，馬克思指出貨幣是“通過否定自己的目的來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的，并逐漸在交換領域具有了一種相對獨立性，“這種制度下的產(chǎn)品交換的一切矛盾，是產(chǎn)品作為交換價值的關系的發(fā)展，是產(chǎn)品作為交換價值或價值本身的規(guī)定的發(fā)展產(chǎn)生”，〔2〕在《哲學的貧困》中，馬克思就已經(jīng)提到，“為什么在目前已形成的這種交換中，必須創(chuàng)造一種特殊的交換手段來使交換價值個別化呢？貨幣不是東西，而是一種社會關系”，〔5〕是特定生產(chǎn)方式下發(fā)展出的特定的生產(chǎn)、社會關系，這種關系是同一定的、現(xiàn)實的生產(chǎn)方式相適應的，而不是蒲魯東眼中所謂構成的價值的應用。蒲魯東假定了貨幣的存在，“他首先把貨幣從現(xiàn)在的生產(chǎn)方式的總體中分離出來，然后使它成為想象中的系列，即尚待發(fā)現(xiàn)的系列的第一個要素”?！?〕但事實上，這種假定是完全無謂的，貨幣也不可能獲得一個固定不變的價值。

在“貨幣章”中，馬克思再次闡明了作為一種經(jīng)濟關系、社會關系的貨幣形式，以及其中所隱藏的不平等性和對抗性。這最初是交換價值的二重存在所引起的，商品的兩個分離的存在形式之間不可相互轉換，貨幣成了外在于商品存在的物，這就使得商品同貨幣之間的可交換性同外部條件相聯(lián)系，并受到外部條件支配。這就直接導致絕不可能像蒲魯東設想的那樣，既保留貨幣這種形式，又消除其中的對抗性。交換領域中交換價值的二重存在，使得“在貨幣作為中介的規(guī)定中，在交換分成兩種行為的分離中，已經(jīng)蘊藏著危機的萌芽，至少是危機的可能性”。〔5〕同時，在“以交換價值為基礎的資產(chǎn)階級社會內部，產(chǎn)生出一些交往關系和生產(chǎn)關系，它們同時又是炸毀這個社會的地雷”。〔5〕馬克思指出，要理解貨幣形式這種關系，就必然要看到其中所蘊藏的對抗性，看到其中的對抗性、顛覆性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

總的來說，在“貨幣章”中，一方面，馬克思通過批判蒲魯東主義對貨幣和價值的構想，闡釋了自己的價值理論；另一方面，他通過研究當時的經(jīng)濟危機得出了自己的結論，即貨幣關系作為一種形式掩蓋了背后的矛盾和對抗。危機一旦發(fā)生，不可能像蒲魯東想的那樣，單純地通過改變這個形式來解決危機，從根本上來說必須推翻其背后的生產(chǎn)方式。在《哲學的貧困》中，馬克思已經(jīng)指出這種對抗性：“這就是社會，是建立在階級對抗上的社會關系。這不是個人和個人的關系，而是工人和資本家、農(nóng)民和地主的關系。”〔5〕這種認識在政治行動上直接指向的就是階級斗爭。

四、結論

馬克思在“貨幣章”中對蒲魯東的批判，一方面，基于他在《哲學的貧困》中對蒲魯東價值理論的批判，有力地批判了達里蒙的銀行改革設想及其背后的價值理論；另一方面，更為重要的是將自己對價值與價格、交換價值的二重性，貨幣形式及其背后的對抗性本質等一系列問題的研究與表述又向前推進了一步。這種推進使得馬克思與他同時代的另一種社會主義思潮——蒲魯東主義的無政府主義之間的理論差異更趨顯現(xiàn)與深刻。從這個意義來說，“貨幣章”中馬克思對蒲魯東的批判，在馬克思本人的理論發(fā)展歷程當中，起到了一個重要的承接和轉折作用。此外，這一時期的資本主義經(jīng)濟危機也為馬克思的理論研究和政治構想提供了重要的研究依據(jù)。

奈格里就將“貨幣章”的第一部分稱為“貨幣與危機”。在他看來，“危機問題的立即性成為了這一研究的基礎要素，同時其現(xiàn)象成為了分析的發(fā)動機”。〔1〕奈格里認為，馬克思通過貨幣形式所闡釋的價值形式被以一種對抗的形式呈現(xiàn)在危機當中，并且具有社會維度?！?〕在奈格里看來，馬克思選擇將對達里蒙的批判作為“貨幣章”的起始，這一選擇并非偶然，因為在蒲魯東的理論中（例如在《無息信貸》中），“資產(chǎn)階級的國家以榨取剩余價值的形式運轉的歷史階段被神秘化了”?！?〕換言之，蒲魯東理論中作為剝削形式的價值形式的本質被掩藏了。因此，對其批判是馬克思闡釋其自身理論的一個必要前提。

蒲魯東主義者堅持貨幣作為一般等價物的特殊本質，并試圖以此發(fā)展出他們的一套理論體系，來消除流通領域存在的問題。但是，馬克思深刻洞見貨幣作為一般等價物其背后的深層本質。即使貨幣是一般等價物，即使它具有一般等價物的本質，它也首先是一種社會不平等的一般等價物。正如奈格里所說的那樣，“危機就不是從一種平等的制度下的不完美的循環(huán)中產(chǎn)生的，因此，也不能夠通過在一種平等的制度中的對循環(huán)的改革來糾正”?！?〕

在奈格里看來，最重要的是，在“貨幣章”中，馬克思揭示了貨幣表面的平等背后所隱藏的剝削關系。貨幣危機根源于生產(chǎn)關系的不平等，并且只能通過根除這種不平等得以克服，而不能通過任何外在的改革加以克服。馬克思對價值理論和貨幣理論的研究，最終是要脫離價值流通的形式，要求的是“炸毀”和革命。奈格里認為，對于馬克思而言，不可能存在這樣一種革命，它不摧毀資產(chǎn)階級社會和雇傭勞動，不摧毀作為價值的生產(chǎn)者、作為價值流通的工具和作為控制工具的貨幣。〔1〕斗爭的途徑必須是階級斗爭，而這是為蒲魯東主義者或者是“真正的社會主義”所不能理解的。

總的來看，不論多么表面，蒲魯東和馬克思兩人對政治經(jīng)濟學的關注是有相似之處的。但是與此同時，必須看到的是，他們兩人的理論出發(fā)點和最終結論是很不相同的。馬克思對蒲魯東主義及蒲魯東的批判，為深入研究兩人理論的關聯(lián)與差異提供了重要支撐。如前所述，如果說馬克思是從現(xiàn)實的生產(chǎn)和生活關系當中去探討這些經(jīng)濟范疇的，那么蒲魯東則是刻意不從這些反映現(xiàn)實關系的經(jīng)濟范疇出發(fā)，他要做的是基于自由、平等這樣的抽象觀念，去重新建立一套經(jīng)濟范疇?！?〕蒲魯東的構想固然有其合理性，卻缺乏從構想到現(xiàn)實的中間環(huán)節(jié)，我們也可以從他的改革計劃、銀行設想中印證這一點。不同于蒲魯東，馬克思則始終嘗試從現(xiàn)實的社會生產(chǎn)關系當中去發(fā)現(xiàn)現(xiàn)存社會顛覆自身進程的可能性。馬克思和蒲魯東是當時馬克思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主要代表人物，深入探討他們兩人之間的理論內容、政治指向的異同，對于我們思考和回應當代一些有關無政府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的爭論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