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長卿詞的寄托

趙 潤 金

(南華大學(xué) 語言文學(xué)學(xué)院，湖南 衡陽 421001)

《全宋詞》收錄宋代宗室詞人趙長卿詞339首，在《全宋詞》當(dāng)中數(shù)量位居第5，趙長卿是大作家，值得研究。但是詞學(xué)專家許伯卿先生卻認為趙長卿詞沒有談?wù)摰膬r值：“至于‘恬于仕進，觴詠自如’的趙長卿，由于生平事跡還無法詳考，對于這位趙宋宗室的那些‘隨意因成’的詠物艷詞(《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百九十九《惜香樂府》提要)，我們暫時只能用‘無聊’和‘流宕’來委屈他了?！盵1]155“特別是趙長卿的作品在思想內(nèi)容即立意這個‘大節(jié)’上不足稱道”[1]156。“至于另外二趙(長卿、擴)之作，則實在沒有談?wù)摰膬r值。”[1]157對此筆者有不同的看法，認為趙長卿詞特別是詠物詞有談?wù)摰膬r值，不但有寄托，而且寄托著一種國家命運和個人命運的深沉的滄桑感慨，并且兩者是緊密結(jié)合，融為一體的。試論之，以期拋磚引玉。

一 詞學(xué)專家許伯卿和學(xué)者夏玲都忽視趙長卿詠物詞的深沉寄托

“趙長卿名師栱，秦王趙德芳一系，太祖八世孫?！盵2]“前期大體上屬于‘東坡體’，后期基本上屬于‘隱逸詞人群’?！盵3]“經(jīng)過考辨，結(jié)論是趙長卿不仕?！盵4]

根據(jù)明清時期兩個《南豐縣志·趙長卿傳》可知趙長卿是南渡詞人，而且“為人慷慨不群，撫時憂世”。而根據(jù)《全宋詞·趙長卿詞》可知趙長卿有大量的詠物詞，這是個引人注目的現(xiàn)象，如他的《鷓鴣天·詠燕》云：

梁上雙雙海燕歸。故人應(yīng)不寄新詩。柳梧陰里高還下，簾幕中間去復(fù)回。

追盛事，憶烏衣。王家巷陌日沉西。興亡無限驚心語，說向時人總不知[5]2300。

該詞化用劉禹錫《烏衣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典故，無疑寄托了一種深沉的歷經(jīng)動亂的國家和個人命運的滄桑感慨。而他的《好事近·賀德遠》云：

不羨八千椿，不羨三偷桃客。也不羨他龜鶴，一總為凡物。

羨君恰似老人星，長明無休息。好與中興賢主，立維城勛績[5]2351-2352。

該詞明確寄托了他對作為所謂“中興賢主”的南宋建立者高宗趙構(gòu)恢復(fù)中原的殷切期望。但是南宋建立者高宗趙構(gòu)沒有實現(xiàn)趙長卿對他恢復(fù)中原的殷切期望，因此趙長卿詞中的寄托落空了。

關(guān)于宋代南渡詞人的詠物詞，正如晚清蔣敦復(fù)《芬陀利室詞話·南宋詠物皆有寄托》云：“詞源于詩，即小小詠物，亦貴得風(fēng)人比興之旨。唐、五代、北宋人詞，不甚詠物，南渡諸公有之，皆有寄托。白石、石湖詠梅，暗指南北議和事。及碧山、草窗、玉潛、仁近諸遺民，樂府補遺中，龍涎香、白蓮、篿、蟹、蟬諸詠，皆寓其家國無窮之感，非區(qū)區(qū)賦物而已?！盵6]3675由此可見,南渡詞人趙長卿的大量詠物詞并非沒有寄托，趙長卿詞尤其是《鷓鴣天·詠燕》這首詠物詞寄托意味尤其濃厚。詞學(xué)專家許伯卿先生在他的大作《宋詞題材研究》當(dāng)中有《宋代主要詠物詞家一覽表》[1]126-127，統(tǒng)計趙長卿詠物詞有80首，位列第一名。雖然具體篇目沒有列出，但是應(yīng)該是讀過的，不知為何許先生下了“無聊”和“流宕”的結(jié)論。不可否認許先生的專著是一部開拓性的著作，在詞學(xué)研究史上有一席之地。但是就事論事，許先生忽視了南渡詞人趙長卿的大量詠物詞的深沉寄托。所以筆者希望能以文會友，與許先生商榷一番。

忽視南渡宗室詞人趙長卿詠物詞的深沉寄托不止許先生一個，學(xué)者夏玲女士有《〈惜香樂府〉詠物詞研究》一文，該文是第一部專門研究南渡詞人趙長卿詠物詞的碩士論文，也是一部開拓性的作品，在詞學(xué)研究史上也有一席之地。該碩士論文已經(jīng)注意到有關(guān)趙長卿世系的考證論文，并且給予評價：“關(guān)于他宗室世系的問題,歷來因為缺乏資料而沒有做過考證。直到趙潤金《趙長卿世系考證》一文的問世,這一空白才被填補?！盵7]8-9該文考證趙長卿世系所引用的明清時期兩個《南豐縣志·趙長卿傳》，夏玲女士也給予轉(zhuǎn)引，可惜的是明清時期兩個《南豐縣志·趙長卿傳》關(guān)于趙長卿的生平事跡當(dāng)中的“渡江家南豐即家建忠孝堂以奉奎書。為人慷慨不群，撫時憂世。嘗有詩曰：‘意大用未匝，氣與秋云高。’可觀其志矣?！盵7]9夏玲女士沒有給予充分重視，雖然夏玲女士在論述趙長卿的某些作品時候，認為有所指：“生活于強敵壓境、亂世偏安的南宋,他還有一部分的詞作表達出了對國家興亡的焦慮感,以及不愿與救國無能者為伍,憤而退居、淡泊終老的情志?！盵7]18但是總體上她不重視南渡詞人趙長卿詠物詞的深沉寄托，否則不會在專門論述趙長卿詠物詞藝術(shù)特色的章節(jié)沿用了《四庫全書總目》“淡遠蕭疏”的評價[7]23-31。

二 南渡宗室詞人趙長卿傾向于主戰(zhàn)派

如果仔細閱讀趙長卿詞，可知南渡宗室詞人趙長卿在南宋主戰(zhàn)派和主和派之間應(yīng)該是傾向于主戰(zhàn)派的，如他的《蝶戀花·呈趙狀元》云：

雨過西湖綠漲平，環(huán)湖密柳暗藏鶯。麥秋天氣似清明。

對策有人新切直，逢春不日盡施行。遍舟未用速歸程[5]2316。

《宋史》卷三百八十一《趙逵傳》云：

趙逵，字莊叔，其先秦人，八世祖處榮徙蜀，家于資州。逵讀書數(shù)行俱下，尤好聚古書，考歷代興衰治亂之跡，與當(dāng)代名人鉅公出處大節(jié)，根窮底究，尚友其人。紹興二十年，類省奏名，明年對策，論君臣父子之情甚切，擢第一。時秦檜意有所屬，而逵對獨當(dāng)?shù)垡猓瑱u不悅。即罷知舉王曮，授逵左承事郎、簽書劍南東川。帝嘗問檜，趙逵安在？檜以實對。久之，帝又問，除校書郎。逵單車赴闕，征稅者希檜意，搜行橐皆書籍，才數(shù)金而已。既就職，未嘗私謁，檜意愈恨。逵賡御制《芝草詩》，有“皇心未敢宴安圖”之句，檜見之怒曰：“逵猶以為未太平耶？”又謂逵曰：“館中祿薄，能以家來乎？”逵曰：“親老不能涉險遠?！睓u徐曰：“當(dāng)以百金為助?！卞游ㄎǘ?。又遣所親申前言，諷逵往謝，逵不答，檜滋怒，欲擠之，未及而死?！撛唬骸w逵純正善文，皆一時之良，為檜所忌而不撓者。語曰：“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毙旁?！[8]11751-11753

趙長卿《蝶戀花》詞中的“趙狀元”應(yīng)該是趙逵，該詞應(yīng)該創(chuàng)作于紹興二十一年(1151)，趙逵是“一時之良，為檜所忌而不撓者”。秦檜是主和派，那么趙逵當(dāng)屬主戰(zhàn)派。而趙長卿在明清兩個時期《南豐縣志》當(dāng)中記載是南渡詞人，而且“為人慷慨不群，撫時憂世?！彼摹耳p鴣天·詠燕》寄托了深沉的歷經(jīng)動亂的國家和個人命運感慨。他的《好事近·賀德遠》寄托了對高宗趙構(gòu)恢復(fù)中原的殷切期望。他的《蝶戀花·呈趙狀元》寄托了對趙逵報效國家的殷切期望。

因此綜合以上資料可以大致推斷南渡宗室詞人趙長卿應(yīng)該是傾向于主戰(zhàn)派的。

趙長卿傾向于主戰(zhàn)派有一個過程，趙長卿南渡之前的詞，如《寶鼎現(xiàn)·上元》云：

囂塵盡掃，碧落輝騰，元宵三五。更漏永、遲遲停鼓。天上人間當(dāng)此遇。正年少、盡香車寶馬，次第追隨士女。看往來、巷陌連甍，簇起星球無數(shù)。

政簡物阜清閑處。聽笙歌、鼎沸頻舉。燈焰暖、庭幃高下，紅影相交知幾戶。恣歡笑、道今宵景色，勝前時幾度。細算來、皇都此夕，消得喧傳今古。

排備綺席成行，爐噴裊、沉檀輕縷。睹遨游彩仗，疑是神仙伴侶。欲飛去、恨難留住。漸到蓬瀛步。愿永逢、恁時恁節(jié)，且與風(fēng)光為主[5]2303。

該詞歌舞升平，描繪了南渡之前北宋首都在上元節(jié)的鶯歌燕舞，飄飄欲仙。

這與他南渡之后的詞，如上文《鷓鴣天·詠燕》和《好事近·賀德遠》是有天壤之別的，其實不難鑒別。趙長卿歷經(jīng)戰(zhàn)亂，南渡之后，傾向于主戰(zhàn)派。趙長卿傾向于主戰(zhàn)派應(yīng)該是南渡之后。

三 趙長卿詠物詞確實寄托著深刻的“家國無窮之感”

筆者認為研究趙長卿詠物詞一定要聯(lián)系趙長卿的生平事跡，如孟子“知人論世”的批評方法。明清兩個時期《南豐縣志·趙長卿傳》關(guān)于趙長卿的生平事跡有兩點絕對不應(yīng)忽視，一是趙長卿是南渡詞人，經(jīng)歷了“靖康之難”；二是他的性格“慷慨不群，撫時憂世”。這兩點對他詞作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正如晚清蔣敦復(fù)《芬陀利室詞話》所云南渡詠物詞“皆寓家國無窮之感，非區(qū)區(qū)賦物而已”[6]3675。趙長卿詠物詞確實寄托著深刻的“家國無窮之感”。

趙長卿詞當(dāng)中也有志向直露的，涉及功名，這種詞其實也是一種創(chuàng)新，清代沈祥龍《論詞隨筆·作詞須擇題》云：

作詞須擇題，題有不宜於詞者，如陳腐也、莊重也、事繁而詞不能敘也、意奧而詞不能達也。幾見論學(xué)問、述功德而可施諸詞乎？幾見如少陵之賦北征、昌黎之詠石鼓而可以詞行之乎[6]4050。

趙長卿詞《醉蓬萊》序云：“七月命赴漕試，蘭臺主人餞于法回寺，侍兒才卿乞詞，因此賦之，題于壁?！?/p>

正金風(fēng)無露。玉宇生涼，楚郊無暑。催起行人，恰槐黃時序。萬里晴霄，幾人爭睹，快鵬摶一舉。明月圓時，素秋中夜，凌云新賦。

那更淵源，詞鋒輕銳，筆陣縱橫，學(xué)通今古。譽望飛騰，是麟宗文虎?？]歸來，華堂香里，與管弦為主。待看明年，彤墀射策，鰲頭獨步[5]2319。

《醉蓬萊》就突破了沈祥龍“作詞須擇題”的局限，把科舉題材寫入詞，有創(chuàng)新，開拓了詞境。趙長卿詞這種志向直露的寫法，不是寄托的寫法，但是可以和寄托寫法的詞互相參照，都能反映趙長卿的志向，所不同的是一直露，一委婉。

趙長卿詞寄托的寫法是受“東坡詞”影響，如《臨江仙》序云：“予買一妾，稍慧，教之寫東坡字。半年，又工唱東坡詞。命名文卿。元約三年。文卿不忍舍主，厥母不容與議，堅索之去。今失于一農(nóng)夫，常常寄聲，或片紙數(shù)字問訊。仙源有感，遂和其韻”。

破靨盈盈巧笑，舉杯滟滟迎逢?；坌亩擞兄x娘風(fēng)。燭花香霧，嬌困面微紅。

別恨彩箋雖寄，清歌淺酌難同。夢回楚館雨云空。相思春暮，愁滿綠蕪中[5]2341。

序提到“東坡詞”，而東坡詞是有寄托的，如清代王奕清《歷代詞話·蘇軾卜算子有寄托》云：

女紅馀志云：惠州溫氏女超超，年及笄，不肯字人。聞東坡至，喜曰：“我婿也?！比张腔泊巴饴牴髟?，覺則亟去。東坡知之，乃曰：“吾將呼王郎與子為姻?！奔皷|坡渡海歸，超超已卒，葬於沙際。公因作卜算子，有“揀盡寒枝不肯棲”之句。按詞為詠雁，當(dāng)別有寄托，何得以俗情傅會也[6]1168。(《古今詞話》)

趙長卿的詞，準確地說是南渡以后的詞寄托著深沉的國家命運、個人命運滄桑感慨?！熬缚抵y”是宋代的國家悲劇、個人悲劇，經(jīng)歷“靖康之難”絕對會產(chǎn)生一種深沉的滄桑感慨?！端问贰肪矶炯o第二十三《欽宗》云：

(靖康二年)三月辛卯朔，帝在青城。丁酉，金人立張邦昌為楚帝。庚子，金人來取宗室，開封尹徐秉哲令民結(jié)保，毋藏匿。丁巳，金人脅上皇北行。

夏四月庚申朔，大風(fēng)吹石折木。金人以帝及皇后、皇太子北歸。凡法駕、鹵簿，皇后以下車輅、鹵簿，冠服、禮器、法物，大樂、教坊樂器，祭器、八寶、九鼎、圭璧，渾天儀、銅人、刻漏，古器、景靈宮供器，太清樓秘閣三館書、天下州府圖及官吏、內(nèi)人、內(nèi)侍、技藝、工匠、娼優(yōu)，府庫畜積，為之一空。辛酉，北風(fēng)大起，苦寒[8]436。

“靖康之難”，北宋統(tǒng)治者可謂人財兩空，不但宋徽宗和宋欽宗、宗室等皇族被俘虜，而且大量財富也被搶劫一空。因為戰(zhàn)亂，北方士人紛紛南下逃難，如《宋史》卷四百五十三《趙俊傳》云：“建炎末，士大夫皆避地……衣冠奔踣于道者相繼?！盵8]13331而且南侵的金兵，燒殺搶掠，如《宋史紀事本末》卷六十四“金人渡江南侵”云：“(高宗建炎四年二月辛卯)(金)兀術(shù)入城，縱火焚掠，死者五十萬人?！盵9]

趙長卿死里逃生，經(jīng)歷了“靖康之難”，他對“靖康之難”有過反思，他的《滿江紅》云：

懊惱平生，奈天賦、恩情太薄。二三歲、看伊受盡，眼尖眉角。記得當(dāng)初低耳畔，是誰先有于飛約。惟到今、劃地誤盟言，還先惡。

天眼見，人難托。天易感，人難吒。人心險，天又怎生捉摸。莫問傍人非與是，手兒但把心兒托。便不成、廝守許多時，干休卻[5]2343。

詞當(dāng)中“劃地誤盟言”應(yīng)當(dāng)指的是金國違背宣和二年(1120)與宋朝的“海上之盟”，于金天會三年(宋宣和七年，1125)十月攻宋，要求宋朝割太原、中山、河間三鎮(zhèn)之事。趙長卿不贊成宋朝割太原、中山、河間三鎮(zhèn)，因為他更傾向于主戰(zhàn)派。認為金國違背“海上之盟”也是南宋朝臣對當(dāng)時局勢的分析，如《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百二十記載紹興八年六月癸酉樞密副使王庶給宋高宗的上疏當(dāng)中說：“國家不靖，疆場患生，敵人變詐百出，自渝海上之盟至今日，其欺我者，何所不至，陛下所自知也，豈待臣言?！盵10]1942但當(dāng)時因為宋徽宗和宋欽宗決策的錯誤，導(dǎo)致“靖康之難”發(fā)生了。趙長卿南渡以后，也無可奈何，只能在詞中與燕子傾述了，如《青玉案·社日客居》云：

去年社日東風(fēng)里。向三徑、開桃李。脆管危弦隨意起。綠陰紅影，暖香繁蕊，伴我醺醺醉。

今年社日空垂淚?？蜕峥椿ㄉ跚橐狻＝衔浅瞠氁?。欲將心事，巧憑來燕，說與人憔悴[5]2292。

這與他的《鷓鴣天·詠燕》可以相互發(fā)明幽旨。正如同近代蔡嵩云《柯亭詞論·詠物詞貴有寓意》云：“詠物詞，貴有寓意，方合比興之義。寄托最宜含蓄，運典尤忌呆詮，須具手揮五弦目送飛鴻之妙，方合。如東坡水龍吟，詠楊花而寫離情。夢窗瑣窗寒，詠玉蘭而懷去姬。白石詠梅，暗香感舊，疏影吊北狩扈從諸妃嬪。大都雙管齊下，手寫此而目注彼，信為當(dāng)行名作。此雖意別有在，然莫不抱定題目立言?！盵6]4907也如同近代況周頤《蕙風(fēng)詞話·詞貴有寄托》云：“詞貴有寄托。所貴者流露于不自知，觸發(fā)于弗克自己。身世之感，通于性靈即性靈，即寄托，非二物相比附也。橫互一寄托于搦管之先，此物此志，千首一律，則是門面語耳，略無變化之陳言耳。于無變化中求變化，而其所謂寄托，乃益非真。昔賢論靈均書辭，或流于跌宕怪神，怨懟激發(fā)，而不可以為訓(xùn)。為非求變化者之變化矣。夫詞如唐之金荃，宋之珠玉，何嘗有寄托，何嘗不卓絕千古，何庸為是非真之寄托耶。”[6]4526這些都充分證明了趙長卿詞有談?wù)摰膬r值，不但有寄托，而且寄托著一種國家命運和個人命運的深沉的滄桑感慨，并且兩者是緊密結(jié)合，融為一體的。

南渡宗室詞人趙長卿經(jīng)歷了“靖康之難”，沒有忘記自己的宗室身份，如《減字木蘭花》云：

陽關(guān)唱徹。斷盡離腸聲哽咽。酒已三巡。今夜王孫是路人。

此情難說。莫負等閑風(fēng)與月。欲問歸期。來戴釵頭艾虎兒[5]2347。

《如夢令》云：

別恨眉尖無數(shù)。后夜王孫何處。歌館與妝樓，目斷行云凝佇。凝佇。憶淚千行紅雨[5]2351。

《勝勝慢·草詞》云：

濃芳滿地，秀色連天，和煙帶雨萋萋。幾許芳心，還解報得春暉。當(dāng)時謝郎夢里，似殷勤、傳與新詩。卻為甚、動長門怨感，南浦傷離。

追想天涯行客，應(yīng)解擁車輪，步步相隨。惆悵如絲，正是欲斷腸時。憑高望中不見，路悠悠、南北東西。春去也，怨王孫、猶自未歸[5]2296-2297。

他以上三首詞都以“王孫”自居，趙長卿是秦王趙德芳一系，太祖八世孫，是貨真價實的“王孫”，是宋代宗室。據(jù)《宋史》本紀第二十三《欽宗》記載，“靖康之難”中大量宗室被俘虜而北遷，南渡宗室數(shù)量很少了，趙長卿應(yīng)該是幸運兒，但是趙長卿這個“王孫”其實是個落難的“王孫”，死里逃生的“王孫”。

趙長卿在他的許多詞里面，感嘆光陰似箭，如《瑞鶴仙·暮春有感》云：

海棠花半落。正蕙圃風(fēng)生，蘭亭香撲。青英螟池閣。任翻紅飛絮，游絲穿幕。情懷易著。奈宿酲、情緒正惡。嘆韶光漸改，年華荏苒，舊歡如昨。

追念憑肩盟誓，枕臂私言，盡成離索。記得忘卻。當(dāng)時事，那時約。怕燈前月下，得見則個，厭厭只待覷著。問新來、為誰縈牽，又還瘦削[5]2307-2308。

該詞寫暮春時節(jié)感嘆韶光漸漸改變，時光流逝。

《東坡引》云：

茅齋無客至，冰硯凍寒泚。南枝喜入新詩里，惱人頻嚼蕊。

因思去臘江頭醉，倚動客興傷春意。經(jīng)年自嘆人如寄，光陰如捻指，光陰如捻指[5]2355。

該詞也感嘆經(jīng)年自嘆人如寄，光陰似箭。

趙長卿更多的是在他的詠物詞當(dāng)中，感慨時光流逝，身世飄泊。如《醉蓬萊·賞郡圃芍藥》云：

是三春已暮，浪蕊凋殘，牡丹零落。獨殿清和，有佳名芍藥。淺淺芳叢，繡幢鼎鼎，更艷香綽約。渾似揚州，畫樓卷起，翠簾紅幕。

倚檻輕盈，萬嬌千媚，故整霞裙，笑花寂寞。太守風(fēng)流，擁笙歌圍著。坐上詩人，二千里外，念此身飄泊。客眼看花，歸心對酒，番成蕭索[5]2290。

《點絳唇·春雨》云：

夜雨如傾，滿溪添漲桃花水。落紅鋪地。枝上堆濃翠。

去年如今，常伴酴醾醉。今年里。離家千里，獨猛東風(fēng)淚[5]2293。

詞當(dāng)中“二千里外，念此身飄泊”“離家千里，獨猛東風(fēng)淚”都表達了對家鄉(xiāng)、對北方故園的思念，是一種鄉(xiāng)愁，也是對故國(北宋王朝)的一種深切懷念。這在他的詠物詞中體現(xiàn)非常充分，如《水龍吟·鶯詞》云：

天教占得如簧，巧聲乍囀千嬌媚。金衣襯著，風(fēng)流模樣，于中可是。紅杏香中，綠楊陰處，多應(yīng)饒你。向黃昏、苦苦嬌啼怨別，那堪更、東風(fēng)起。

別有詩腸鼓吹。未關(guān)他、等閑俗耳。雙柑斗酒，當(dāng)時曾是，高人留意。南國春歸，上陽花落，止添憔悴。念啼聲欲碎，何人解作留春計[5]2296。

詞中“南國春歸”可與上文“離家千里，獨猛東風(fēng)淚”相參證，寄托了他對故國(北宋王朝)的一種無法忘懷的深切懷念。又如《水調(diào)歌頭·賞月》云：

把酒相勞苦，月色耀天章。冰輪碾破寒碧，飛入酒樽涼。擊節(jié)詞人妙句，吸此清輝萬丈，肺腑亦生光。攬袂欲仙舉，逸興共天長。

日邊客，幕中俊，坐間狂。浩歌清嘯，恍然云海渺茫茫。喚醒謫仙蘇二，何事常愁客少，更恐被云妨。月與人長好，廣大醉為鄉(xiāng)[5]2342。

詞中寫到蘇二(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中秋》，但是以“日邊客”“醉為鄉(xiāng)”寄托了對故國(北宋王朝)的一種無法釋懷的深切懷念。又如《水龍吟·云詞》云：

先來天與精神，更因麗景添殊態(tài)。拖輕苒苒，才凝一段，還分五彩。畢竟非煙，有時為雨，惹情無奈。道無心，怎被歌聲遏斷，遲遲向、青天外。

宜伴先生醉臥，得饒到、和山須買。也曾惱殺襄王，誰道依前不會。我欲乘風(fēng)歸去，翻悵恨、帝鄉(xiāng)何在。念佳期未展，天長莫合，盡空相對[5]2342。

詞中引用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中秋》“我欲乘風(fēng)歸去”，但是緊接著寫“翻悵恨、帝鄉(xiāng)何在”，表達了回到故國(北宋王朝)已經(jīng)是不可能的，因為故國已經(jīng)被金國占領(lǐng)了。以上這些詞都充分寄托了趙長卿對北方故園的鄉(xiāng)愁。

四 趙長卿詞寄托最突出的是他的詠梅詞

趙長卿詞寄托最突出的，應(yīng)當(dāng)是他的詠梅詞，如《江神子·憶梅花》云：

小溪清淺照孤芳。蕊珠娘。暗傳香。春染粉容，清麗傳宮妝。金縷翠蟬曾記得，花密密、過彫墻。

而今冷落水云鄉(xiāng)。念平康。轉(zhuǎn)情傷，夢斷巫云，空恨楚襄王。冰雪肌膚消瘦損，愁滿地、對斜陽[5]2291-2292。

以上這首詠梅詞寫到“而今冷落水云鄉(xiāng)”，感嘆物是人非，而且用了楚襄王“巫山云雨”的典故。又如《念奴嬌·梅》云：

小春時候，見早梅吐玉，裁瓊妝白。點點枝頭光照眼，惱損柔腸情客。暗里芳心，出群標致，經(jīng)歲成疏隔。如今風(fēng)韻，何人依舊冰雪。

冷艷瀟灑天然，香姿肯易許，游蜂狂蝶。夜半黃昏擔(dān)帶了，多少清風(fēng)明月。宋玉雖悲，元超雖恨，見了千愁歇。東君還許，有情取次攀折[5]2287。

以上這首詠梅詞寫到“惱損柔腸情客”，感嘆物是人非，而且用了“宋玉悲秋”的典故。趙長卿用“宋玉悲秋”的典故寄托了懷才不遇的感慨，而懷才不遇是因為報國無門，所以他只能用酒來麻醉自己，他的詠梅詞，多次寫到醉酒，如《點絳唇·梅》云：

開盡梅花，雪殘庭戶春來早。歲華偏好。只恐催人老。

惟有詩情，猶被花枝惱。金樽倒。共成歡笑。終是清狂少[5]2307。

又如《菩薩蠻·梅》云：

肩輿曉踏江頭月。月華冷浸消殘雪。雪月照疏籬。梅花三兩枝。

人憐花淡薄?；ê奕死温?。不似那回時。醺醺醉玉肌[5]2307。

趙長卿的性格正如明清兩個《南豐縣志·趙長卿傳》的記載“慷慨不群”，他酒量大，豪飲，如他的《品令》云：

好事客。宮商內(nèi)、吟得風(fēng)清月白。主人幸有豪家意，后堂煞有春色。

花壓金翹俏相映，酒滿玉纖無力。你若待我些兒酒，盡吃得、盡吃得[5]2357。

他的詠梅詞多次寫到自己喝醉了，有的時候還“共成歡笑”，但是更多喝醉時候是傷心，為國家命運和個人命運悲傷。如《菩薩蠻·賞梅》云：

梅花有意舒香粉。舒香已得先春信。香與露華清。露濃愁殺人。

酒多愁愈重。此意誰能共。淚濕染衣斑。夜霜金縷寒[5]2295。

《柳梢青·東園醉作梅詞》云：

千林落葉聲聲悲。聽凄慘、江皋雁飛。難似玉肌，總驚花貌，壓倒芳菲。

香心吐盡因誰。料調(diào)鼎、工夫易期。休唱陽關(guān)，莫歌白雪，雨淚沾衣[5]2329。

《浣溪沙·臘梅》云：

憶為梅花醉不醒。斷橋流水去無聲。鷺翹沙嘴亦多情。

疏影臥波波不動，暗香浮月月微明。高樓羌管未須橫[5]2331。

他的這些醉酒的詠梅詞所悲傷的國家命運和個人命運其實是融為一體的，無法排遣的，因為正如詩仙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所說的“舉杯消愁愁復(fù)愁”。他只能在醉酒時的詠梅詞中獲得暫時的麻醉，如《西江月·雪江見紅梅對酒》云：

背日猶余殘雪，向陽初綻紅梅。臘寒那事更相宜。醉了還醒又醉。

堪笑多愁早老，管他閑是閑非。對花酌酒兩忘機。唱個哩啰啰哩[5]2329。

他的這首醉酒的詠梅詞中“對花酌酒兩忘機”只是暫時，絕對不可能達到陶淵明《采菊》當(dāng)中“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那種忘記利害關(guān)系的境界，因為他根本無法忘記自己的北方老家，如他的《阮郎歸·客中見梅》云：

年年為客遍天涯。夢遲歸路賒。無端星月浸窗紗。一枝寒影斜。

腸未斷，鬢先華。新來瘦轉(zhuǎn)加。角聲吹徹小梅花。夜長人憶家[5]2332。

《念奴嬌·梅影》云：

銀蟾光滿，弄馀輝、冷浸江梅無力。緩引柔條浮素蕊，橫在閑窗虛壁。染紙揮毫，粉涂墨暈，不似今端的。天然造化，別是一般，清瘦蹤跡。

今夜翠葆堂深，夢回風(fēng)定，因月才相識。先自離愁，那更被、曉角殘更催逼。曙色將分，輕陰移盡，過眼難尋覓。江南圖上，畫工應(yīng)為描得[5]2304。

《念奴嬌·梅》云：

水邊籬落獨橫枝，冉冉風(fēng)煙岑寂。踏雪尋芳村路永，竹屋西頭遙識。蕙草香銷，小桃紅未，醉眼驚春色。離愁何處，斷腸無限陳跡。

憔悴素臉朱唇，天寒日暮，倚闌干無力，歲晚天涯驛使遠，難寄江南消息。自笑平生，憐清惜淡，故園曾親植。百花雖好，問還有恁標格[5]2306-2307。

《菩薩蠻·梅》云：

梅花枝上東風(fēng)軟。朝來吹散真香遠。雅淡有馀清?？托暮蜏I傾。

美人臨別夜。月晃燈初灺。玉枕小屏山。眉尖曾細看[5]2295。

《水龍吟·梅詞》云：

煙姿玉骨塵埃外，看自有神仙格?；ㄖ性綐语L(fēng)流，曾是名標清客。月夜香魂，雪天孤艷，可堪憐惜。向枝間且作，東風(fēng)第一，和羹事、期他日。

聞道春歸未識。問伊家、卻知消息。當(dāng)時惱殺林逋，空繞團欒千百。橫管輕吹處，馀香散、阿誰偏得。壽陽宮、應(yīng)有佳人，待與點、新妝額[5]2295-2296。

趙長卿在這些詠梅詞當(dāng)中，多次提到“為客”“客心”“離愁”，因為作為死里逃生的南渡詞人，他心系故園，正如詩圣杜甫《秋興八首》其一：“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p>

南渡宗室詞人趙長卿還有些詠梅詞，看起來比較含蓄，如《念奴嬌·落梅》云：

玉龍聲杳，正瑤臺曲舞，香山初徹。褪粉掐酥千萬顆，滿地平鋪銀雪。草褥香茵，苔錢買住，留待黃昏月。有人妝罷，對花凝佇愁絕。

休更恨落羞開，東君情分，自古多離別。好把芳心收拾取，與個和羹人說。擺脫風(fēng)塵，消停酸苦，終有成時節(jié)。浮花浪蕊，到頭不是生活[5]2304。

《念奴嬌·梅》云：

蘭枯菊槁。是返魂香入，江南春早。谷靜林幽人不見，夢與梨花顛倒。雪刻檀心，玉勻豐頰，妝趁嚴鐘曉。海山么鳳，綠衣何處飛繞。

竹外孤裊一枝，古今解道，只有東坡老。莫倚廣平心似鐵，閑把珠璣揮掃。桃李輿臺，冰霜賓客，月地還凄悄。暗香消盡，和羹心事誰表[5]2305。

《鷓鴣天·梅》云：

手種梅花三四株。要看冰霜照清月瞿。朝來幾朵茅檐下，竹外江頭恐不如。

凝玉面，吐香須。莫嫌孤瘦漸豐馀?；げ豢瞎既艘?，做底歡娛報答渠[5]2307。

《攤破丑奴兒·梅詞》云：

樹頭紅葉飛都盡，景物凄涼。秀出群芳。又見江梅淺淡妝。也啰，真?zhèn)€是、可人香。

蘭魂蕙魄應(yīng)羞死，獨占風(fēng)光。夢斷高堂。月送疏枝過女墻。也啰，真?zhèn)€是、可人香[5]2326。

《浣溪沙·賦梅》云：

雪壓前村曲徑迷。萬山寒立玉參差。孤舟獨釣一蓑歸。

別塢時聽風(fēng)折竹，斷橋閑看水流澌。一枝凍蕊出疏籬[5]2330-2331。

《霜天曉角·詠梅》云：

香來不歇。誰把南枝折。的礫疏花初破，都因是、夜來雪。

清絕。十分絕。孤標難細說。獨立野塘清淺，誰作伴、空夜月[5]2332。

《霜天曉角·和梅》云：

雪花飛歇。好向前村折。行至斷橋斜處，寒蕊瘦、不禁雪。

韻絕。香更絕。歸來人共說。最愛夜堂深迥，疏影占、半窗月[5]2332。

這些含蓄詠梅詞也要聯(lián)系趙長卿的生平事跡以及他的一些發(fā)牢騷的詠懷詞來解讀，如《水調(diào)歌頭·遣懷》云：

貪癡無了日，人事沒休期。白駒遇隙，百歲能得幾多時。自古腰金結(jié)綬，著意經(jīng)營辛苦，回首不勝悲。名未能安穩(wěn)，身已致傾危。

空剜刻，休巧詐，莫心欺。須知天定，只見高冢與新碑。我已從頭識破，贏得當(dāng)歌臨酒，歡笑且隨宜。較甚榮和辱，爭甚是和非[5]2334。

《水龍吟·自遣》云：

日煞曾著意斟量過，天下事、無窮盡。貪榮貪富，朝思夕計，空勞方寸。躡足封王，功名蓋世，誰如韓信。更堆金積玉，石崇豪侈，當(dāng)時望、傾西晉。

長樂宮中一嘆，又何須累累懸印。墜樓效死，輕車東市，頭膏血刃。尤物虛名，于身何補，一齊休問。遇當(dāng)歌臨酒，舒眉展眼，且隨緣分[5]2335。

《驀山溪·遣懷》云：

無非無是。好個閑居士。衣食不求人，又識得、三文兩字。不貪不偽，一味樂天真，三徑里。四時花，隨分堪游戲。

學(xué)些沓拖，也似沒意志。詩酒度流年，熟諳得、無爭三昧。風(fēng)波岐路，成敗霎時間，你富貴。你榮華，我自關(guān)門睡[5]2336。

趙長卿的這些發(fā)牢騷的詠懷詞與宋代確立的一系列限制宗室發(fā)展的祖宗家法有關(guān)，如太宗于太平興國八年(983)十一月甲寅對宰相李昉等人說：“藩邸之設(shè)，止奉朝請而已?！盵11]又如高宗于紹興六年(1136)正月乙未對宰相趙鼎說：“唐用宗室至為宰相，本朝宗室雖有賢才，不過待從而止，乃所以安全之也。”[10]1606“以上祖宗家法，嚴重束縛了趙長卿的個人抱負，所以趙長卿不仕是有原因的，不是他不愿入仕，不愿意為國家為民族奮斗，而他受到家法的限制，所以不仕?！盵4]

因此對于趙長卿比較含蓄詠梅詞如上文的《念奴嬌·落梅》，可以聯(lián)系宋人的詞論來評價，如沈義父《樂府指迷·詠物詞最忌說出題字》云：“詠物詞，最忌說出題字。如清真梨花及柳，何曾說出一個梨、柳字。梅川不免犯此戒，如月上海棠詠月出，兩個月字，便覺淺露。他如周草窗諸人，多有此病，宜戒之?！盵6]284又如張炎《詞源·詠物》云：“詩難于詠物，詞為尤難。體認稍真，則拘而不暢，模寫差遠，則晦而不明。要須收縱聯(lián)密，用事合題。一段意思，全在結(jié)句，斯為絕妙。”[6]261

五 趙長卿《探春令·賞梅十首》寄托了歷盡艱辛而不屈不撓的國家精神和人格精神

趙長卿的詠梅詞中，《探春令·賞梅十首》達到高峰，詠物擬人混為一體，寄托了歷盡艱辛而不屈不撓的國家精神和人格精神。如下：

冰檐垂箸，雪花飛絮，時方嚴肅。向?qū)こu曳，凡花野草，怎生敢夸紅綠。

江梅孤潔無拘束。只溫然如玉。自一般天賦，風(fēng)流清秀，總不同粗俗。

又

而今風(fēng)韻，舊時標致，總皆奇絕，再相逢還是，春前臘后，粉面凝香雪。

芳心自與群花別。盡孤高清潔。那情懷最是，與人好處，冷淡黃昏月。

又

彫墻風(fēng)定，綺窗燭灺，沉吟獨坐。料雪霜深處，司花神女，暗里焚百和。

惱人一陣香初過。把清愁薰破。更那堪得，冰姿玉貌，痛與惜則個。

又

龜紗隔霧，繡簾鉤月，那時曾見。照影兒、覷了千回百轉(zhuǎn)。素艷明于練。

柔腸堆滿相思愿。更重看幾遍。是天然不用，施朱櫳翠，羞損桃花面。

又

疏籬橫出，綠枝斜露，笑盈盈地。悄一似、初睹東鄰女，有無限、風(fēng)流意。

半開折得瓊瑰蕊。惹新香沾袂。放曲屏珠幌。膽瓶兒里，伴我醺醺睡。

又

冰澌池面。柳搖金線，春光無限。問梅花底事，收香藏蕊，到此方舒展。

百花頭上俱休管。且驚開俗眼。看綠陰結(jié)子，成功調(diào)鼎，有甚遲和晚。

又

溪橋山路。竹籬茅舍，凄涼風(fēng)雨。被摧殘沮挫，精神依舊，無奈相思苦。

東君故與收拾取。忍教他塵土。向綠窗繡戶，朱欄小檻，做個名花主。

又

雨孱風(fēng)瘦，雪欺霜妒，時光牢落。怎奈向、天與孤高出眾，一任傍人惡。

凡花且莫相嘲謔。盡強伊寂寞。便饒他、百計千方做就，醞藉如何學(xué)。

又

樓頭月滿。欄干風(fēng)度，有人腸斷。為多情、役得神魂撩亂。又被梅縈絆。

對花沉醉應(yīng)須拚。且尊前相伴。恨無端玉笛，穿簾透幕，好夢還驚散。

又

清江平淡，暗香瀟灑，滿林風(fēng)露。漸枝上、也學(xué)楊花柳絮。輕逐春歸去。

東君著意勤遮護?？偭羲蛔?。幸西園別有，能言花貌，委曲關(guān)心愫[5]2301-2303。

這組詠梅組詩從多層次多角度詠物擬人融為一體，可以和屈原《九章·橘頌》當(dāng)中“受命不遷，生南國兮”[12]相賞析。作為一個死里逃生的南渡宗室詞人的趙長卿，《探春令·賞梅十首》其一寫到“自一般天賦，風(fēng)流清秀，總不同粗俗”，這是詠物擬人，寄托了他作為皇族，出身高貴，不同于一般。其二寫到“芳心自與群花別。盡孤高清潔”，寄托了他的思想感情也與眾不同。其三寫到“更那堪得，冰姿玉貌，痛與惜則個”，寄托了他的國破家亡的遭遇令人惋惜。其四寫到“是天然不用，施朱櫳翠，羞損桃花面”，寄托了他的報國無門，懷才不遇的遭遇。其五寫到“膽瓶兒里，伴我醺醺睡”，寄托了他的借酒消愁的生活方式，這其實是無可奈何的。其六寫到“看綠陰結(jié)子，成功調(diào)鼎，有甚遲和晚”，寄托了他的百折不撓的理想。其七寫到“向綠窗繡戶，朱欄小檻，做個名花主”，寄托了他的是金子總會發(fā)光的理想。其八寫到“怎奈向、天與孤高出眾，一任傍人惡”，寄托了他的孤芳自賞的情懷。其九寫到“恨無端玉笛，穿簾透幕，好夢還驚散”，寄托了他面對的美好理想破滅的殘酷現(xiàn)實。其十寫到“幸西園別有，能言花貌，委曲關(guān)心愫”，寄托了他歷盡艱辛而不屈不撓的國家精神和人格精神。

關(guān)于趙長卿《探春令·賞梅十首》的寄托，正如清朝沈祥龍《論詞隨筆·詞中詠物》云：“詠物之作，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國之憂，隱然蘊于其內(nèi)，斯寄托遙深，非沾沾焉詠一物矣。如王碧山詠新月之眉嫵，詠梅之高陽臺，詠榴之慶清朝，皆別有所指，故其詞郁伊善感?！盵6]4058《論詞隨筆·詞本古樂府》云：“詞有托於閨情者，本諸古樂府，須實有寄托，言外自含高妙，始合古意。否則，綺羅香澤之態(tài)，適以掩風(fēng)骨，汨心性耳?！盵6]4053又如清朝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詠物詞》云：“詠物詞雖不作可也，別有寄托如東坡之詠雁，獨寫哀怨如白石之詠蟋蟀，斯最善矣?！盵6]3343又如清朝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學(xué)詞途徑》云：“初學(xué)詞求空，空則靈氣往來。既成格調(diào)求實，實則精力彌滿。初學(xué)詞求有寄托，有寄托則表里相宜，斐然成章。既成格調(diào)，求無寄托，無寄托，則指事類情，仁者見仁，知者見智。北宋詞，下者在南宋下，以其不能空，且不知寄托也。高者在南宋上，以其能實，且能無寄托也。南宋由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渾涵之詣。”[6]1630又如清朝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云：“夫詞非寄托不入，專寄托不出。一物一事，引而伸之，觸類多通。驅(qū)心若游絲之罥飛英，含豪如郢斤之斫蠅翼，以無厚入有間?！盵6]1643

綜上所述，趙長卿的詞特別是詠物詞有談?wù)摰膬r值，不但有寄托，而且寄托著一種國家命運和個人命運的深沉的滄桑感慨，并且兩者是緊密結(jié)合，融為一體的。其中《探春令·賞梅十首》達到高峰，詠物擬人混為一體，寄托了歷盡艱辛而不屈不撓的國家精神和人格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