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志
(寧波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浙江 寧波 315211)
寧波與日本的交往始于唐代。遣唐使時期,當(dāng)時的明州(寧波)作為接待遣唐使入境和出發(fā)的重要口岸,發(fā)揮了巨大作用。開元二十六年(738),明州從越州分出,獨(dú)立設(shè)州。期間,日本遣唐使航線也發(fā)生了新的變化,由原來的繞行朝鮮半島從山東半島登陸,轉(zhuǎn)向橫渡東海,從長江中下游上岸,如《新唐書·日本傳》所載“新羅梗海道,更由明、越州朝貢”。自八世紀(jì)以后,日本遣唐使基本通過橫跨東海來到中國,由此開辟了寧波與日本交流的新篇章。
中日文化交流史上,有一個重要元素,那就是佛教交流。明州開元寺是中日人員往來的一個重要載體,成為佛教普及和傳播基地。唐代以來,日本自明州上岸人員入住明州開元寺,在那里誕生許多佳話。本文以東亞為視角,考察明州開元寺在中日交流中扮演的歷史角色。
唐開元年間(713-741),國力鼎盛,佛教興隆,全國寺院總數(shù)達(dá)五千三百五十八所,其中,僧寺三千二百四十五所,尼寺二千一百一十三所[1]。隨著朝廷對佛教管理的制度化及崇信程度加深,寺院的建設(shè)和稱謂也相應(yīng)地發(fā)生了變化,《唐會要》卷四十八《寺》條載:“天授元年十月二十九日,兩京及天下諸州,各置大云寺一所。至開元二十六年六月一日,并改為開元寺?!遍_元二十六年(738),也就是明州成立那年,朝廷要求各州設(shè)置開元寺。同樣,《唐會要》卷五十《雜記》載:“(開元)二十六年六月一日,敕每州各以郭下定形勝觀寺,改以開元為額?!泵髦莩闪⒉痪?,立即著手建開元寺。
關(guān)于明州開元寺,成書于南宋寶慶年間的地方志《寶慶四明志》卷十一的《十方律院六》中有載,初建與沿革狀況如下:
開元寺
鄞縣南二里,唐開元二十八年建,以紀(jì)年名。會昌五年,毀佛祠,此寺例廢。大中初,刺史李敬方有請于朝,復(fù)開元寺,乃即國寧寺舊址建焉。寺西南高原有棠陰亭,郡守殷僧辯廢亭,以其材增建千佛殿。寺之三門,亮阇黎建。亮號月山,能文,善談?wù)?,道行高潔,邦人敬之。日閱藏?jīng),積施利以成此殿。有維摩問疾相,東廡有梵王、帝釋四天門,王行道變相,天神、天男、天女歌樂形相,皆協(xié)音律。以畫藝極精妙,吳越畫中寶也。其樂蓋《霓裳羽衣》曲調(diào)。云嘗有廣利大師辯光者住此寺,工草書及畫,詞辯過人,昭宗聞其名,召至闕講論,俾之畫龍,面賜紫衣。嘗畫墨龍于寺之壁,亦奇觀也。寺舊有二碑,其一李蘋文,其一陶祥校書文,韓擇木書。
……
寺之天王堂前有喬檜,尤奇怪,康憲錢公億為之賦詩寺。又有子院六,曰經(jīng)院、曰白蓮院、曰法華院、曰戒壇院、曰三學(xué)院、曰摩訶院。嘉定十三年火,廢為民居,惟五臺、戒壇重建,常住田二百五十畝,山無。[2]574-575
由此可知,明州開元寺始建于開元二十八年(740)。百年后,在唐武宗實施的一系列滅佛運(yùn)動中,難逃厄運(yùn),會昌五年(845)遭到毀壞。唐大中初年,明州刺史李敬方請示朝廷重建,地址在國寧寺舊址。唐武宗滅佛運(yùn)動,導(dǎo)致原來的國寧寺也被毀壞,后來興建的國寧寺移至別處,建于唐大中五年(851)[2]568,其位置在今寧波市中山西路鼓樓西約兩百米處,有一座唐代建造的磚制佛塔被保存下來。
建成后的開元寺,規(guī)模宏大,當(dāng)時名僧辯亮建寺之三門。亮阇黎,即釋辯亮,原姓吳,字登封,永嘉人,號月山,薦號曰廣利,《宋高僧傳》有載。辨亮尤擅長草書及畫,其書法受到皇帝的青睞,“光書體當(dāng)見酋健,轉(zhuǎn)腕回筆非常所知。乃西上昭宗詔對御榻前書,賜紫方袍”[3]。寺內(nèi)共有六個子院,分別為經(jīng)院、白蓮院、法華院、戒壇院、三學(xué)院、摩訶院。殿有維摩問疾相,東廡有梵王、帝釋四天王行道變相,天神、天男、天女歌樂形象,皆協(xié)音律。開元寺內(nèi)的各種佛教繪畫極其精妙,堪稱“吳越畫中寶也”。開元寺后來在南宋嘉定十三年(1220),發(fā)生一場大火被毀,寺廢為民居。
明州開元寺,在明州港城早期發(fā)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它不但屬于官寺,規(guī)格高,而且地理位置也十分優(yōu)越,位于明州城內(nèi),靠近靈橋,距港口較近。因此,開元寺是個名家云集、四海交匯的場所。如此莊嚴(yán)隆重和美妙的開元寺,早在日本遣唐使停住于明州期間,就已進(jìn)行過多種形式的交流。
日本延歷二十三年(804,唐貞元二十年),遣唐使再次入唐。這批遣唐使中有最澄和空海。他們倆在唐的經(jīng)歷,以及他們在日本所傳播的思想,影響日本一千多年,至今仍是日本文化中的瑰寶。其中,最澄抵唐和返日,都是從明州進(jìn)出的,他活動的區(qū)域主要集中在明州、臺州和越州等地。
延歷二十三年七月六日,四艘遣唐使船從肥前國松浦郡田浦同時起航。次日,第三、四船失去聯(lián)絡(luò),第一、二船駛向大陸。其中,空海乘第一船,最澄乘第二船。八月十日,空海乘坐的第一船漂至福州長溪縣赤岸鎮(zhèn)已南???。最澄所乘的第二船,較順利地抵達(dá)明州。第二船人員中,判官菅原清公等二十七人準(zhǔn)許入京,九月一日從明州奔往長安,十一月十五日到長安城[4]361-366。
最澄因欲往天臺山巡禮,在明州稍做休息后,于九月十五日出發(fā)。日本延歷寺保存有當(dāng)時明州和臺州官府出具給最澄的牒,這一實物,作為唐代發(fā)給外國人的通關(guān)文書,在唐代中日關(guān)系史上堪稱一級史料,具有珍貴價值,已列入日本國寶。此牒稱作《明州牒》,又稱《傳教大師入唐牒》,現(xiàn)存原本是兩份牒,合二為一,前一部分是明州史孫階簽發(fā)的牒文,后一部分為臺州刺史陸淳給最澄回明州時簽發(fā)的牒。前半部的牒文如下:
明州牒
日本國求法僧最澄,往天臺山巡禮,將金字《妙法蓮花經(jīng)》等:
金字《妙法蓮花經(jīng)》一部(八卷,外標(biāo)金字),《無量義經(jīng)》一卷,《觀普賢經(jīng)》一卷(以上十卷,共一函盛封全。最澄稱,是日本國春宮永封,未到不許開拆),《屈十大德疏》十卷,本國大德諍論兩卷,水精念珠十貫,檀龕水天菩薩一軀(高一尺)。
右得僧最澄狀稱,總將往天臺山供養(yǎng):供奉僧最澄、沙彌僧義真、從者丹福成。文書鈔疏及隨身衣物等,總計貳佰余斤。
牒得勾當(dāng)軍將劉承規(guī)狀,稱得日本僧最澄狀,欲往天臺山巡禮,疾病漸可,今月十五日發(fā),謹(jǐn)具如前者。使君判付司給公驗,并下路次縣給船及擔(dān)送過者準(zhǔn),判者謹(jǐn)牒。
貞元廿年九月十二日,史孫階,牒司戶參軍孫萬寶
明州史孫階簽發(fā)的日期是九月十二日,另從最澄“疾病漸可”可以看出,最澄到達(dá)明州已有一段時間,病情漸好。如此,最澄開始了在唐為期八個多月的求法巡禮活動,到臨海,登天臺山,又到越州。
最澄自越州返回明州后,貞元二十一年(805)五月五日,受教于明州縣檀那行者江秘,從他那里受得“普集壇”及“如意輪壇”。最澄在其著作《內(nèi)證佛法相承血脈譜》中載有“大唐明州檀那行者江秘”,其文曰:“大唐貞元二十一年五月五日。大唐國明州檀那行者江秘。留傳此普集壇并如意輪壇等。往日本國訖。付法行者。大唐明州縣廊里江第十二郎?!绷恚畛芜€記錄了在開元寺的活動情況,題為“大唐開元寺靈光和上”,該項載:“大唐貞元二十一年五月五日。明州開元寺西廂法華院靈光和上。傳授軍荼利菩薩壇法并契像等?!盵5]可見,最澄與開元寺有著不解之緣。
此外,遣唐使在明州期間,地方政府要負(fù)責(zé)他們的吃住行等問題,州府向他們提供官方供給的食物,安排住處,一切費(fèi)用由唐政府承擔(dān)。貞元二十一二月六日,朝廷還下詔賜給在明州留守人員每人5 匹絹[6]。而寺廟則是安置遣唐使的主要場所,“從去二月五日發(fā)福州,海行五十六日,此日到來。三日,到明州郭下,於寺里安置”[4]366。這次從福州過來的第一船等待人員,幾乎全部安置在明州的寺院里。從《寶慶四明志》等方志里記載的寺院狀況可知,當(dāng)時明州城及周邊寺院有近二十所,其中包括城里的開元寺、開明庵、太平興國寺和郊外的阿育王寺及天童寺等[7]。毫無疑問,此次遣唐使至少有一部分居住在開元寺里。
明州開元寺觀音院在北宋太平興國(976-984)年間稱作“五臺觀音院”,因其與五臺山之緣而得名。這與一位日本僧人有很大關(guān)系,同時涉及普陀山最初的觀音像來源。普陀山的觀音信仰,在文化史上具有很大的影響力,其范圍不只局限于中日兩國,而且擴(kuò)展到整個東亞地區(qū)。尤為可貴的是,明州開元寺是觀音信仰傳播中的一個關(guān)鍵發(fā)源地。日本國僧人惠萼從五臺山請來觀音像,他首先來到開元寺,普陀山的“不肯去觀音”與之密不可分。
惠萼是九世紀(jì)中期活躍于唐日之間的一位日本僧人,生卒年代不詳。他的名字,有關(guān)史料中寫法略有不同,主要有:惠萼、慧萼、慧鍔、惠鍔、慧諤、惠諤等。惠萼從841年至863 年,二十多年的時間里,至少五次往返于中日之間,再加上一些不確定的往返記錄,甚至有七次。兩國記載他的史料非常豐富,多達(dá)幾十種[8]。
圓仁的《入唐求法巡禮行記》里首次出現(xiàn)了惠萼在唐的活動情況,838 年日本遣唐使再次入唐,遣唐僧人圓仁以日記體的形式記錄了他在中國的見聞。其中,《入唐求法巡禮行記》會昌元年(841)九月七日條載:“聞日本僧惠萼、弟子三人到五臺山。其師主發(fā)愿,為求十方僧供,卻歸本國。留弟子僧二人令住臺山。”[9]惠萼從山東半島登州、萊州上岸,偕弟子到五臺山求法,然后,他又巡禮了泗州普光王寺,并參謁杭州鹽官縣齊安禪師。會昌二年(842)春,惠萼從明州乘李隣德的商船返回日本。此為惠萼第一次在中國的活動軌跡。
惠萼第二次來唐,是在會昌四年(844)三月前,從明州上岸后,欲往五臺山供養(yǎng),恰逢唐武宗推行一系列“滅佛”政策,止步蘇州,更名“居士空無”。在蘇州期間,惠萼抄寫白居易的《白氏文集》,據(jù)日藏《白氏文集》識語·卷第五〇記載:“時會昌四載四月十六日,寫取勘畢。日本國游五臺山送供居士空無,舊名慧萼。忽然偶著敕難,權(quán)時裹頭,暫住蘇州白舎人禪院,不得東西?!被葺嗖坏蘖?xí)南禪宗,并且是將馬祖禪宗傳入日本的第一人,他還把七〇卷本《白氏文集》帶回日本[10]。此書意義重大,為后世日本吸收漢文化發(fā)揮了巨大作用。
此后,惠萼仍不斷入唐和返日。如此頻繁往來于東亞海域,時間跨度之長,入唐次數(shù)之多,這在古代中日交通史上也是罕見的,日本人中恐怕獨(dú)此一人。
舉世聞名的普陀山“不肯去觀音”像,就源于惠萼。最早記錄此事的文獻(xiàn)是《寶慶四明志》里《開元寺》條:
(前略)又有不肯去觀音,先是,大中十三年,日本國僧惠諤詣五臺山敬禮,至中臺精舍,見觀音貌像端雅,喜生顏色。乃就懇求,愿迎歸其國。寺眾從之。諤即肩舁至此。以之登舟,而像重不可舉,率同行賈客盡力舁之,乃克勝。及過昌國之梅岑山,濤怒風(fēng)飛,舟人懼甚。諤夜夢一胡僧謂之曰:“汝但安吾此山,必令便風(fēng)相送。”諤泣而告眾以夢,咸驚異,相與誅茆縛室,敬置其像而去。因呼為不肯去觀音。其后開元僧道載復(fù)夢觀音欲歸此寺,乃創(chuàng)建殿宇,迎而奉之。邦人祈禱輒應(yīng),亦號瑞應(yīng)觀音。唐長史韋絢,嘗記其事?;食脚d國中,重飾舊殿目,曰五臺觀音院,以其來自五臺故也。駱登、吳矜皆有記。[2]575-576
此事發(fā)生在唐大中十三年(859)。之前,惠萼再度來唐,登五臺山,于中臺精舍迎歸觀音像?;葺鄰奈迮_山請來觀音像,途經(jīng)明州,入住開元寺,置像普陀。不僅如此,后來開元寺僧人道載又將觀音像請回本寺供養(yǎng),在明州期間稱“瑞應(yīng)觀音”?;葺嘀孟衿胀由降墓适拢笫懒鱾骱軓V,無論中國方面還是日本方面,均有許多資料記述此事。
日本方面提及普陀山之開山,最早見于1322 年虎關(guān)師錬著的《元亨釋書》,該書卷十六《唐補(bǔ)陀落寺慧萼傳》載:“釋慧萼,齊衡初,應(yīng)橘太后詔,赍幣入唐,著登萊界,抵雁門上五臺。漸屆杭州鹽官縣靈池寺,謁齊安禪師,通橘后之聘,得義空長老而歸。又入支那,重登五臺,適于臺嶺,感觀世音像。遂以大中十二年,抱像道四明歸本邦。舶過補(bǔ)陀之海濱,附著石上不得進(jìn)。舟人思載物重,屢上諸物,舶著如元。及像出舶能泛。萼度像止此地,不忍棄去,哀慕而留,結(jié)廬海嶠以奉像。漸成寶坊,號補(bǔ)陀落山寺。今為禪剎之名藍(lán),以萼為開山祖云。”此外,日本史料還有一些記載惠萼途經(jīng)明州,在普陀山供奉觀音像的事跡。從內(nèi)容上看,后來的這些史料都出典于《佛祖統(tǒng)紀(jì)》?!斗鹱娼y(tǒng)紀(jì)》中則載惠萼于大中十二年(858)歸國,這與《寶慶四明志》的大中十三年相差一年。
不過,比較兩國最早記述惠萼與不肯去觀音因緣的史料,不難發(fā)現(xiàn),《寶慶四明志》是根據(jù)唐末長史韋絢的文章歸納整理的。韋絢是白居易親友元稹的女婿,劉禹錫的摯愛弟子。而惠萼又于蘇州南禪院轉(zhuǎn)抄《白氏文集》七〇卷帶回日本,韋絢與惠萼有過交往,因此,應(yīng)該說,《寶慶四明志》的可信度更大[11]。同時說明,此傳說自唐代開始就有所流傳?;葺嗯c普陀山不肯去觀音之緣起,盛傳千古。由此,觀音由普度眾生的菩薩,又增添一種新的職能,演化為保護(hù)島民漁業(yè)、航海舶賈、沿岸漁民的海上保護(hù)神。觀音信仰傳播到更廣闊地區(qū),遍及日本、朝鮮及東南亞等地[12],至今仍發(fā)揮著一定的文化感染力。
惠萼最后一次來華是在862 年,隨日本王子真如親王抵達(dá)唐明州,次年回國。惠萼除第一次從山東上岸之外,其余往來大唐,均從明州口岸進(jìn)出。并且,他隨真如親王在明州期間,同樣與開元寺有著很深的交往。
唐代后期,有一位日本王室成員渡海入唐,叫真如親王。真如親王大約十歲時被立為皇太子,后又被廢除,出家為僧,晚年入唐求法,亡于西行印度之路。關(guān)于他的事跡,日本史料較多,最直接的是其隨行弟子伊勢興房寫的《頭陀親王入唐略記》。
真如親王是日本平城天皇的第三皇子,原名為高丘(或高岳),真如為出家后的法號。關(guān)于他的名字,史料中出現(xiàn)許多不同的稱法[13],最初的法號為真忠,之后又改為真如,在唐亦有遍明之稱。
真如親王的出生年月沒有明確記載,一般認(rèn)為生于延歷十八年(799),歿于865 年前后。真如為空海的十大弟子之一,修學(xué)真言密教。日本貞觀三年(861),63 歲的親王決定入唐求法。貞觀四年(862)七月中旬,真如親王以三位唐人張友信、金文習(xí)、任仲元為舵師,率宗睿、賢真、惠萼、忠全、安展、禪念、惠池、善寂、原懿、猷繼,并船頭高丘鎮(zhèn)今等,全船共61 人,離開博多駛向大唐,八月十九日抵達(dá)九州西南端的遠(yuǎn)值嘉島。貞觀四年九月三日,真如親王一行借東北風(fēng),飛帆西進(jìn),橫跨東海,從明州入境。此次航行較為順利,僅用了四日三夜便到達(dá)明州境地[14]105。
真如親王一行,于大唐咸通三年(862)九月十三日進(jìn)入明州城,明州派遣司馬李閑點檢船上物品并驗證人員身份,然后安頓他們的衣食住行,將其入境及進(jìn)京意愿寫成奏折,上報京城。同年十二月,接到敕符,準(zhǔn)許入越州。從九月到十二月,親王在明州城內(nèi)停留三個多月,那么,此間他們住在何處,有哪些活動呢?
日本密教寺院東寺的觀智院,保存一部《涅槃經(jīng)悉曇章》,密教法師賢寶(1333-1398)在書中跋語寫道,隨親王入唐的宗睿在明州開元寺師從一位姓馬的和尚抄寫該經(jīng)。此外,賢寶又在《禪林錄》中記道:右悉曇章,睿(宗睿)僧正請來。禪念律師同船入唐,從智廣學(xué)悉曇字記,云云[15]。宗睿和禪念均為隨親王入唐的成員,馬姓的和尚與智廣和尚,都是明州開元寺僧人,通過他們在明州開元寺的抄經(jīng)等活動,可以推斷真如親王也居住或巡禮于該寺。
親王與弟子們在開元寺活動的情況,史料記載最全面的是其弟子賢真與開元寺的一段因緣。日本平安時代文人都良香(834-879),在其詩文集《都氏文集卷三》收錄《大唐明州開元寺鐘銘一首并序》一文,記載了賢真為開元寺贈送銅鐘的始末,鑒于史料的珍貴性,現(xiàn)抄錄全文如下:
大唐明州開元寺鐘銘一首并序
乙酉歲二月癸丑朔十五日丁卯。日本國沙門賢真敬造銅鐘一口。初賢真泛海入唐,經(jīng)過勝地,明州治南得開元寺??梢韵狄怦R,可以降心猿。自就一游,留連數(shù)月。有云樹,有煙花,有樓臺,有幡蓋。禪器之類亦多備焉。但獨(dú)闕者犍椎而已。舉寺僧徒相共恨之。其中長老語賢真云:“常聞,本國好修功德。若究眾冶之工,以合雙欒之制,從彼扶桑之域,入我伽藍(lán)之門,遍滿國土不得不隨喜。第二天眾不得不驚聽?!睜枙r,賢真唯然許之。歸鄉(xiāng)之后,便鑄此鐘,送達(dá)彼寺,遂本意也。直指鹿苑,遠(yuǎn)駕鰲波。物出一方,善分兩處。寸心丹實之信,取鑒十枝,萬里滄瀛之程,變道一箭,念之至也,感之通也。推前生以言之,引后事以銘之。小僧,昔有誓愿于彼寺,彼寺,今有因緣于小僧,亦已明矣。若不然者得如是乎。凡寺靡不有鐘,鐘靡不有銘。無鐘何以驚眾。無銘何以示人。況乃,天非常天,地非常地。今日謂之谷,明日謂之陵。庶使大小眾生,白黑四輩,千歲掊視。一辨刻久,有前進(jìn)士,京華封者。為之銘。曰:
“鳧氏三思,鴻鐘四名。赤銅煉盡,朱火冶成。褰唇吐氣,聚乳含精。和霜秋晚,影月夜更。禪林共振,清籟混鳴。十方中響,三大下聲。鬼神魂聳,天龍耳驚。梵音旁達(dá),永離苦生。”[16]
由此可知,賢真在明州期間,曾在開元寺修行,停留數(shù)月,流連忘返。“可以系意馬,可以降心猿”,他借“心猿意馬”之意,來形容該寺之非同尋常,可消除眾生煩惱,能抑制心亂。寺內(nèi)景色怡人,“有云樹,有煙花,有樓臺,有幡蓋”。禪宗法器種類繁多,唯獨(dú)缺少犍椎(鐘鼓),寺內(nèi)沒有梵鐘。期間,應(yīng)其寺長老相求,賢真愿意捐贈銅鐘,以積功德,回到日本之后,便鑄造了此鐘,送抵明州開元寺。賢真在銘文中感恩道:“小僧,昔有誓愿于彼寺,彼寺,今有因緣于小僧?!比缃瘢乱堰^千年,雖然明州開元寺及日本僧人捐贈的銅鐘已不復(fù)存在,但銘文依存[17]。
親王大約在明州駐留了三個月左右的時間,離開明州時,一行人員分兩路,一批人跟隨親王前往長安,其中包括親王、宗睿和尚、智聰、安展、禪念、及興房、任仲元、仕丁丈部秋丸等。另一批人,包括賢真、惠萼、忠全,并小師、弓手、柁師、水手等,咸通四年(863)四月,自明州歸國[14]106。這也是惠萼最后一次回國記錄。
在東亞文化交流過程中,大唐文化的輻射維度并不局限于日本。九世紀(jì)以后,新羅商人及僧侶也開始南下,在浙江沿海地區(qū),形成唐、新羅與日本之間的一種新型交際環(huán)境。同時,明州開元寺不僅成為日本僧人交流的舞臺,也為新羅僧人求法巡禮提供了極大的方便。就在惠萼從五臺山請來觀音像期間,新羅也流傳“正趣菩薩”信仰。這源于一位新羅僧梵日,朝鮮史料《三國遺事》卷三·洛山二大圣·觀音·正趣·調(diào)信條載:
后有崛山祖師梵日,太和年中入唐,到明州開國寺。有一沙彌,截左耳,在眾僧之末,與師言曰:“吾亦鄉(xiāng)人也,家在溟州界翼嶺縣德耆坊,師他日若還本國,須成吾舍。”既而遍游叢席,得法于鹽官,以會昌七年丁卯還國,先創(chuàng)崛山寺而傳教。
大中十二年戊寅二月十五日,夜夢昔所見沙彌到窗下,曰:“昔在明州開國寺,與師有約。既蒙見諾,何其晚也?!弊鎺燇@覺,押數(shù)十人,到翼嶺境,尋訪其居。
有一女居洛山下村,問其名,曰德耆。女有一子,年才八歲,常出游于村南石橋邊。告其母曰:“吾所與游者。有金色童子。”母以告于師,師驚喜,與其子尋所游橋下。水中有一石佛,舁出之,截左耳,類前所見沙彌即正趣菩薩之像也。
乃作簡子,卜其營構(gòu)之地,洛山上方吉。乃作殿三間安其像[18]35。
新羅僧人梵日在唐學(xué)佛七年,于鹽官齊安的門下學(xué)習(xí)了六年之久,會昌七年(847)回國。梵日在“明州開國寺”遇到一個截了左耳朵的沙彌,稱與之同鄉(xiāng),家住溟州界翼嶺縣德耆坊,要求梵日他日若回本國,請到他舍受供。這里的“開國寺”當(dāng)為“開元寺”之誤,明州并無開國寺[18]35。梵日回國后,夢見在明州“開國寺”所見的截耳沙彌,他說之前有約,何其晚也。于是,梵日帶人尋找沙彌,最終靈驗了沙彌的諾言,成為洛山之圣的緣起。
梵日大約有相當(dāng)一段時間在浙東地區(qū)度過,回國也必須經(jīng)過明州和普陀山。他在洛山建寺,把正趣菩薩安置其中,這一時期與普陀山不肯去觀音殿出現(xiàn)的時間大致相同,即大中十三年,普陀山的觀音信仰與新羅僧侶及商人的往來也有很大關(guān)聯(lián)[19]。
另外,在普陀山的觀音信仰中,別有一傳。成書于北宋宣和六年(1124)的《宣和奉使高麗圖經(jīng)》卷第三十四載:“昔有新羅賈人往五臺,刻其像欲載歸其國。暨出海遇焦,舟膠不進(jìn)。乃還置像于焦上,院僧宗岳者迎奉于殿。自后海舶往來,必詣祈福,無不感應(yīng)?!币来苏f,普陀山的觀音像是由“新羅賈人”請來的,與惠萼請來的“不肯去觀音”傳說形成鮮明對比。不僅如此,普陀山島“觀音跳”前海域上有一小塊暗礁,稱作“新羅礁”。近來,韓國一些學(xué)者提出它與新羅商人有關(guān),甚至有人推測普陀山的觀音像是惠萼與新羅海商共同帶去的,可視為同一件事情兩種說法[20]。盡管佛教緣起具有傳說性質(zhì),個別細(xì)節(jié)具有不確定性。無論惠萼也好,梵日也罷,他們與明州開元寺的交往,則真實地映射出這一特定場所的歷史印跡。
九世紀(jì)后期,隨著日本遣唐使的停廢,唐日間的交流也就停止了官方往來,隨之興起的是民間海上貿(mào)易。在整個東亞海域貿(mào)易活動中,明州港承擔(dān)的職能越顯突出,尤其到了宋代以后,明州設(shè)立了市舶司,專門負(fù)責(zé)管理海外貿(mào)易。明州成為日本和高麗通航的主要口岸。
與此相伴,明州開元寺既是一個佛教場所,同時也是文化交流的舞臺。日本著名律宗僧人、泉涌寺開山之祖俊芿入宋12 年,1211 年回國前明州開元寺僧人道源和法久贈其書牒、詩頌[21]。宋時,明州開元寺里聚集一群名師,薈萃一批精美藝術(shù)。但是,南宋嘉定十三年(1220),一場大火燒毀了開元寺,曾經(jīng)的壯觀景象隨之消失,唯有因惠萼請來觀音像的五臺戒壇重建。據(jù)寧波不同時代的地方志記載,原來的明州開元寺,元代稱“五臺開元寺”[22],在城的東南隅。明代稱“五臺講寺”,位于“縣治東南採蓮橋東”[23]。清代繪制的《寧郡地與圖》則清楚地標(biāo)為“五臺寺”,位于天封塔東南,採蓮橋東側(cè)。
如今,在原屬開元寺的空間范圍內(nèi),寧波市保留一條稱之為“五臺巷”的街道,其位置在海曙區(qū)小沙泥街南側(cè),牌樓巷和郭衙巷以東,是個呈S 形的小彎巷,旁邊建一所“寧波市翰香小學(xué)”,另一側(cè)排列有以獅子街和小沙泥街命名的居民樓,五臺巷全長約為二百步左右。寧波雖然遠(yuǎn)離五臺山,城內(nèi)卻有一條五臺巷。明州開元寺,如今雖已不復(fù)存在,但他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卻是一座具有相當(dāng)影響力的國際性寺院,許多日本人留下過他們的足跡。賢真為開元寺贈送的日本銅鐘,屬唐代日本物資輸入中國的稀有之物,僅此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