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煒珊
(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
一部作品的時代背景在極大程度上影響著角色的命運走向,張愛玲的《十八春》與《半生緣》亦不例外。在《十八春》中,張愛玲將故事的時間線延長至新中國成立后,而《半生緣》則將故事停留在了解放之前,正如小說開頭所敘述的那般:“他和曼楨認識, 已經(jīng)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來倒已經(jīng)有十八年了?!倍栋肷墶烽_頭改為“他和曼楨認識,已經(jīng)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來倒已經(jīng)有十四年了——真嚇人一跳!”兩個開頭的“十八”與“十四”之分,點明了版本改寫后的時代差異,同時將四年的年華變革隱埋在版本改動之下,也暗中注定著《半生緣》的結局如同那個仍未徹底解放的年代那般晦澀。
就如我們所認知那般,人物的性格塑造與其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是無法剝離的。一代年華成就一代之人,因而基于故事年代的更迭,書中人物的性格自然相差甚遠,因書中涉及人物繁多,于此只簡單針對幾位主角的性格變化展開比對。
1.顧曼楨——歸于“日出”之前,回歸自卑脆弱
在《十八春》的末尾,顧曼楨與沈世鈞久別重逢,告別之際,顧曼楨對沈世鈞說道:“即使不能一塊兒到東北去,反正——只要是在一條路上走著,總是在一起的。”短短一句話背后隱伏著顧曼楨的“半生”與“未來”。從那少女時代的樂觀自強到被命運捉弄的妥協(xié)自卑再到一切歸于平靜的堅毅進取,顧曼楨代表著千千萬萬從陰霾邁向曙光的女性,于國家解放之際掙脫封建年代及過往的束縛,擁抱獨立與自主。
倘若《十八春》結局中的顧曼楨是位獨立的新時代女性,那么《半生緣》結局中的顧曼楨則是仍活在日出之前的自卑脆弱女人。誠然,不可否認的是《半生緣》之中,顧曼楨仍然擁有著改版之前的部分美好品質(zhì)。但在《半生緣》的末尾,顧曼楨仍活在舊時,是雖然釋懷但未探尋到新出路的可憐人?!妒舜骸纺┪玻櫬鼧E恢復了少女時代的活潑,再次見到沈世鈞時,她樂觀地邀請沈世鈞一同前往東北為國家的建設做貢獻,可在《半生緣》中,顧曼楨最后對沈世鈞說的話是——“世鈞,我們回不去了。”這句話是心念著回去但卻回不去,令人讀出了顧曼楨與沈世鈞沉溺在過往傷痛之中的悵然,囿于現(xiàn)實的無奈。況且,在《半生緣》的結局之中,顧曼楨未來亦不甚明朗,只知道她和祝鴻才離婚還清了債,卻不知她將來要去往何方。前半生的孽緣與充斥迷霧的前路,顧曼楨的命運在《半生緣》中歸于“日出”之前。這又叫她如何完全樂觀堅毅呢?
2.沈世鈞——抹去成長之跡,囿于舊戀之中
談及沈世鈞的性格特點,讀者的第一反應大多是他的真誠善良但懦弱自卑。而在《十八春》的結局中,筆者認為,沈世鈞相較以前是有所成長的。
在前文之中,沈世鈞對家族之事大多是順從的,從沈世鈞聽從家庭辭去工作、妥協(xié)赴方家請客之約等事件中均可得出此結論,好似他的前半生都在溫順地聽從他人的規(guī)勸??稍凇妒舜骸返哪┪?,筆者不僅讀出了沈世鈞負面性格的弱化,而且體會到了其正面性格的強化。
先談其負面性格的弱化,過往的沈世鈞缺乏著主見與勇氣,但《十八春》末尾的沈世鈞“在報上看見政府招考各種人才到東北去服務,他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弊晕覜Q定從實踐出發(fā)奔赴東北為政府服務,不再止步于那“不很積極的行里的工會”。未知的路,不知能否通過的招考,但此次的沈世鈞沒有優(yōu)柔寡斷,追隨著自身的理想目標毅然前行,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成長?相反,在《半生緣》的末尾,張愛玲并未專門交代沈世鈞的未來,抹去了沈世鈞的成長之痕跡。
再談沈世鈞正面性格的強化,他的真誠在《十八春》的末尾得以強化。在《十八春》的結局中,當沈世鈞正想著如何撮合曼楨和慕瑾時,慕瑾卻早已離開去看望生病的顧曼楨,此時原文寫到:“世鈞惘然地微笑了。他是全心全意地為他們祝福?!鄙蚴棱x雖心系曼楨,可終究愛著妻子石翠芝,在此版本中沈世鈞終究釋懷,放下了過往那段不了情并且由衷地為顧曼楨的幸??紤]著,他主動解開慕瑾的誤會及心中撮合他們的想法是沈世鈞真誠與善良的體現(xiàn)。而在《半生緣》的末尾,沈世鈞仍沉溺在對顧曼楨的歉疚及悲痛之中,顧曼楨苦痛的回憶將沈世鈞的懦弱又擺在了臺面上——此版本中,沈世鈞和顧曼楨的感情回不去但未過去,沈世鈞也并未釋懷,也更談不上去憧憬未來。
3.許叔惠——墜于頹靡之淵
筆者認為,在書中的眾多人物之中,許叔惠的性格改動是最為明顯的?!妒舜骸纺┪驳脑S叔惠于事業(yè)層面身為干部投身革命,前往東北馳援建設;于感情層面婚姻幸福,劃清與石翠芝的關系并反過來協(xié)助沈世鈞與石翠芝培養(yǎng)感情。此時的許叔惠是理性、堅定而進取的。但《半生緣》末尾的許叔惠截然不同——在事業(yè)上他赴美留學,但并未取得什么成就;在感情上他于國外結婚后又離婚,回到國內(nèi)與石翠芝糾纏不清,甚至笑談往后的擇偶標準都與石翠芝一致。這時的許叔惠已甘于墜落,他不念家國,不顧兄弟,于一段錯過的感情中萎靡不振,既凄涼又可恨。
4.石翠芝——還于蛻變之前
雙版本的舊傷與新生之異在石翠芝的人物形象上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妒舜骸分械氖渲ビ瓉砹诵律谒枷肷希c沈世鈞一同前往東北,削發(fā)改裝融入新中國新時代,與過往的情敵顧曼楨冰釋前嫌交好,全然不見當年那個斤斤計較,不懂世事的富少奶奶影子;情感上,她與沈世鈞相互包容,真心相愛。因此,不論是思想還是情感,該版本的石翠芝是真正意義上地迎來了解放,完成了自我的蛻變。而《半生緣》卻將石翠芝打回封建少奶奶的模樣,她思想尚未開放,仍然是以封建觀念為人處事,處處計較,在感情上背叛沈世鈞,對許叔惠念念不舍,每每與許叔惠相見總是悲傷又愉悅,在與許叔惠的談話中仍探求著那不能搬上臺面的“凄涼的勝利”,實在是太可悲。
綜上所述,總體而言,在《十八春》改寫為《半生緣》后,書中的所有角色也伴隨著年代的倒流而倒退,結局中一切又回到了封建的舊時代,一切又回到了曙光之前。
《十八春》的結局為所有人前往東北進行國家建設、感情上都幸福美滿或在追求真愛的道路上,是迎接新生的大團圓喜劇結局。
相比之下,改版后的《半生緣》則變得陰暗晦澀,它的結局為人們意志消沉,大家都在往后看,沉浸在過往記憶的苦痛中,是令人無力悵惘的悲愴結局。
誠然,雙版本的結局對比并無優(yōu)劣之分,但筆者認為兩個版本本身各有長短。
在《十八春》中,舊傷與新生的分界更為明顯。處于封建年代的人們——顧曼楨的姐姐顧曼璐和其丈夫祝鴻才均已逝去,石翠芝搖身一變轉為新時代女性,所有人都離開了過往恩恩怨怨、兒女情長發(fā)生的地方前往建設東北。新一代的人們,新時代的城市,嶄新的開始,煥然的新生——明朗的結局、明朗的角色走向在解放之初給人們帶來無限的希望,也代表著張愛玲本人對新中國的認可及對新中國發(fā)展前景的無限期望。但《十八春》的結局最明顯的不足便是舊傷至新生的轉折略微生硬,對人們轉變的原因刻畫并不多,令筆者感到結局收尾匆匆,缺少細節(jié)描述顯得略為生硬,當然這與張愛玲本人的思想理解亦有關聯(lián),在下文筆者將具體展開闡述。
而在《半生緣》中,新舊之分并不明顯,整體故事基調(diào)仍存在于舊時代的陰霾之中,政治話語有所消減而對于感情的刻畫更為細膩。對比《十八春》定式的結局,筆者認為《半生緣》的結局則更具開放性,充滿遺憾的兩段感情在末尾纏繞著人們的心——顧曼楨與沈世鈞對回不去的那段情的慨嘆及許叔慧與石翠芝凄涼的勝利,雖說不明朗但卻令人深刻體會到封建對人們情感上的荼毒,也進一步體諷刺了封建制度與觀念對人們身心的傷害。正如魯迅先生所說:“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蹦前?,悲劇的結尾也更發(fā)人深省。
《十八春》至《半生緣》的改版與張愛玲的主觀意識轉變密切相關,在下文之中,筆者將從張愛玲的主觀意識創(chuàng)作及情感經(jīng)歷來剖析小說改版轉變的原因。
《十八春》這部小說被部分海外漢學家冠以“應制違心之作”。其實此推測不無道理,這份“違心”便在于文章的政治色彩和張愛玲本人的主觀意識不相符合。
結合文本,筆者發(fā)現(xiàn),在《十八春》政治色彩濃厚的結尾之中,張愛玲對顧曼楨的人物形象刻畫的是少之又少,甚至對所有人在思想覺悟層面的刻畫都是極少的,讀畢只讓人覺得所有角色都在一夜之間得以解放卻缺少著解放的原因。這本質(zhì)上是因為張愛玲并不十分了解當時的政治大環(huán)境與底層人民的生活。1950年1月,張愛玲受邀參加了第一次文學藝術界代表大會,但張愛玲在參加文代會時的穿著是這樣的——“不論男男女女,都著灰藍中山裝,只有自己穿了一身旗袍,外面還罩了一件網(wǎng)眼白絨線衫?!笨梢姀垚哿岵徽撌撬枷胍只蚴且轮虬缍既酝A粼谀橇钏孢m的年代,而并未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改變、更新自我。張愛玲曾經(jīng)寫道:“我認為文人該是園里的一棵樹, 天生在那里的, 根深蒂固, 越往上長, 眼界越寬, 看得更遠, 要往別處發(fā)展, 也未嘗不可以, 風吹了種子, 播送到遠方, 另生出一棵樹, 可是那到底是艱難的事?!睆摹妒舜骸返脑娼Y局均可看出,張愛玲并非排擠著新時代的到來,相反,她是認可并歡迎這個新時代的,只不過令她走出原有的思想系統(tǒng)及擅長領域,扎根于新時代到底是件艱難的事情,這便與《十八春》的改版不謀而合了,《半生緣》。
結合張愛玲的個人經(jīng)歷,筆者更能看出,張愛玲在主觀意識上對政事并不敏感,她心中終究是沒有裝下家國大事,這也是為何《十八春》的結尾雖明朗但卻并不像張愛玲過往作品的結局那般鮮活。1944年,張愛玲發(fā)表了散文《燼余錄》,這篇散文寫于戰(zhàn)爭即將結束之際,記載了香港空戰(zhàn)時的事跡,于戰(zhàn)亂時寫下的略帶紀實意味的散文本應沉重,但《燼余錄》中卻不乏這樣的描述:“我記得香港陷落后我們怎樣滿街的找尋冰淇淋和嘴唇膏。我們撞進每一家吃食店去問可有冰淇淋。只有一家答應說明天下午或許有,于是我們第二天步行十來里路去踐約,吃到一盤昂貴的冰淇淋,里面吱格吱格全是冰屑子?!钡认順沸再|(zhì)的描述。甚至在戰(zhàn)爭尚未結束時,張愛玲寫道:“究竟防空員的責任是什么,我還沒來得及弄明白,仗已經(jīng)打完了?!庇纱丝芍?,張愛玲終究也只是擅長刻畫小市民生活的平凡人,她并不心系戰(zhàn)爭與仇恨,她的文學觀念重心在于平凡的生活,在于在平凡生活中掀起驚濤駭浪的兒女情長。
綜上所述,《十八春》回歸《半生緣》的過程可以視作張愛玲回歸本心的旅程。
異于《十八春》,在《半生緣》末尾,世鈞與曼楨,叔惠與翠芝終究未能完全放下過往的那段不了情。這本質(zhì)上與張愛玲的情感經(jīng)歷有所關聯(lián)。
1947年,張愛玲與胡蘭成分手,一年后,張愛玲開始構寫《十八春》,在《十八春》的結局中,書中人物的兒女情長被國家建設的浪潮沖淡,這在張愛玲的小說中是前所未有的,這也是“違心之作”一說的有力證據(jù)。從張愛玲本身的愛情觀及愛情經(jīng)歷來看, 愛情是獨立的,愛情與政治無關。 因此愛情不應隨著家國之事而離散,故《半生緣》重拾那份糾葛的愛,就如張愛玲與胡蘭成那“新鮮強烈的, 一發(fā)作起來就不給她片刻的休息。”的苦痛與愛。沈世鈞與顧曼楨就如她與胡蘭成的寫照,她在這段感情之中從未釋懷,沈世鈞與顧曼楨那半生的緣分又談何放下呢?
總言之,《十八春》到《半生緣》的回歸,是張愛玲重寫悲慘情感經(jīng)歷的過程,其結局的變革與張愛玲的主觀意識密切相關,也代表著張愛玲對于新時代的想法及態(tài)度。
注釋
①王冰.回到“沒有光的所在”——談張愛玲從《十八春》到《半生緣》的改寫[J].蘭州教育學院學報,2008(01):27-29+53.
②魯迅.再論雷峰塔倒下來[J].語絲周刊, 1925 (15) .
③張曦.政治話語的融入、消解與情欲話語的重寫——從《十八春》到《半生緣》[J].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61(02):123-133.
④張愛玲.自己的文章[M].北京.京華出版社.2005
⑤張愛玲.半生緣[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