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否定范疇到語氣范疇
——論陳述句、感嘆句句末“不是”的虛化

周日安，董紫云

（佛山科學(xué)技術(shù)學(xué)院 人文與教育學(xué)院，廣東 佛山 528000）

一、陳述句、感嘆句句末的“不是”

比較下面一組句子：

（1）a.小武哥找錯人了，不是嗎？

b.小武哥找錯人了不是？

c.小武哥找錯人了不是！（劉震云《故鄉(xiāng)三部曲》）

a 是一個附加問句，“前面出現(xiàn)一個非疑問句，緊接著用一個結(jié)構(gòu)簡單的問句來對此詢問”［1］，采用復(fù)句的結(jié)構(gòu)形式。b、c 同為a 的緊縮，刪除了停頓和語氣詞，兩者句類卻不同：b 是疑問句，不改變原來的反問語氣；c 為感嘆句，語氣已轉(zhuǎn)類，“不是”不再表達疑問。

語法學(xué)界對a、b 兩類句子進行了大量的研究。例如，邵敬敏老師比較了由“是”構(gòu)成的三種附加問句，認為“不是嗎”否定式附加問（a 類），“事實上對S 信息幾乎沒有任何疑義，而且還帶有反駁語氣，重要的是這一反駁不是針對對方的，而是針對假設(shè)的不同觀點，并不需要對方回答，因此應(yīng)該屬于特殊的‘假設(shè)反問句’?！保?］史金生認為表反問的“不是”有兩個：不是1 正如郭繼懋所言，表提醒；不是2 只用在句末（b 類），表確認。兩者在形式、功能和成因上都表現(xiàn)出差異性。［3］胡德明從反問句的生成機制研究“不是”的性質(zhì)和語義，認為“不是”并非反問語氣副詞，而是引述性否定標記，否定一個論斷。［4］而葉建軍從歷時角度出發(fā)，對《祖堂集》中“是”字結(jié)構(gòu)附加問進行了探討，認為現(xiàn)代漢語的附加問，其源頭可以追溯到《祖堂集》。［5］以上諸位學(xué)者都對反問中的“不是”進行了深入的探討，但并未涉及c 類句子。劉小麗分析了漢語的常用格式“X 了不是”，將“不是”看成表示否定判斷的動詞，提出“X 了不是”是“不是X 了（嗎）”倒裝的觀點。［6］劉文收集過c 類例句，不過沒有明辨b、c 兩類中“不是”的差異。

語用否定大多使用“不是”，“不是”正是引述性否定的標記。現(xiàn)代漢語有陳述、感嘆、祈使、疑問四種句類，表反問的“不是”只能用在陳述句和感嘆句末尾，形成附加問；祈使句末尾一般添加“行嗎、好嗎、可以嗎”之類，形成附加問，而不能用“不是”。比較：

（2）把窗打開，好嗎？

（3）窗戶已經(jīng)打開了，不是嗎？

例（2）中“把窗打開”是祈使句，并不是一個可以引述的斷言，不能用“不是”來構(gòu)成反問。（3）中“窗戶已經(jīng)打開了”是陳述句，才能用“不是”構(gòu)成反問。也就是說，c 類的“不是”只出現(xiàn)在陳述句和感嘆句末，不出現(xiàn)在祈使句末尾。

為了查找和后面論述的方便，我們把“P 后帶‘了’”作為縮小范圍的條件，來比較a、b、c 三類句子的使用頻率。將下面幾種格式輸入北大CCL 語料庫，得到的數(shù)據(jù)是：

表1 句末“不是”在北大CCL 語料庫中的分布

“P，不是嗎？”附加問句共900 例。增加“P 后帶‘了’”這個條件縮小范圍后，分布如下：a 類98 個，約占62%；b 類不帶語氣詞的例句34 個，約占22%；帶語氣詞“嗎”的12 例，約占8%。P 后帶“了”和“不是”的陳述句、感嘆句共15 例，經(jīng)審辨，其中c 類句13 個，約占8%，“不是”充當(dāng)謂語的句子1 個，歧義句1 個。

c 類句子所占比例最小，這類“不是”是一種新興用法，所查語料均為當(dāng)代的用例，其中，劉震云的作品用得最多。但其實，現(xiàn)代文學(xué)中早已產(chǎn)生了這類用法，只是僅出現(xiàn)在分句里，例如：

（4）后來我打算不馬虎了不是，福隆倒連根爛了。（老舍《牛天賜傳》）

當(dāng)然，c 類還可出現(xiàn)在不帶“了”的語境。例如：

（5）我說讓你給日本人做辣子雞，看怎么樣，對了他們的口味不是！

（6）兄弟我也就不能藏著掖著不是。（電視劇《亮劍》）

c 類口語色彩更濃，在日常口語、影視作品、訪談節(jié)目里出現(xiàn)的頻率更高。例如：

（7）版主的眼睛是雪亮的哦，兩篇都被刪掉了不是。

（8）說是年底交才有效，我逼得沒時間才寫的，眼看就04 年底了不是。

（9）哎，浪子爺，想想就糊涂，您也覺得這人性變得太可怖了不是。

（10）茂叔（見狀，拉三嬸，小聲地）你看你看，又說胡話了不是。

（11）你看，你看，又扯遠了不是。（電視劇《亮劍》）

（12）瞧瞧瞧瞧瞧瞧，你小看了我不是。（電視劇《施瑯大將軍》）

二、從否定范疇到語氣范疇

用疑問句式表達確定意義的修辭方式叫反問，又叫詰問、反詰、激問。后分句使用否定型的附加問，是構(gòu)成反問的方式之一。例如：

（13）他奶奶比我們受到的打擊更大，不是嗎？（劉心武《四牌樓》）

（14）每一個人的明天都是突如其來的，難道不是嗎？（李木玲《臨界婚姻》）

從語法層面看，“不是”是個表示否定判斷的動詞，充當(dāng)謂語，賓語是個句法空位。形式驗證為，經(jīng)?？捎么~“這樣”來填充賓位。例如：

（15）你也真希望我來嘛，不是這樣嗎？（北大CCL 語料庫）

（16）科學(xué)的新觀念正在改變我們的生活方式，難道不是這樣嗎？（北大CCL 語料庫）

（13）（14）的“不是”后，可以添加“這樣”，而（15）（16）中的“這樣”也可以刪除?！斑@樣”的有無，不改變句子的意思，說明“不是”屬于謂詞，可帶賓語。從語義層面看，反問“不是嗎”表示對前分句的肯定。否定詞語和反問句類兩相融合，才生成肯定的語義內(nèi)容，兩個要素缺一不可，因而單說“不是”表提醒、表確認，都不準確?！翱隙▅否定”是十分重要的語法范疇，肯定是無標記項，否定是有標記項，“不是”是否定的標記。

刪除標點（停頓），“難道、可、豈”等語氣副詞也不再出現(xiàn)。如果緊縮句依然是疑問句，用升調(diào)，可帶語氣詞“嗎”（26%），但大多數(shù)情況下不帶“嗎”（74%）?！安皇恰币刈x，屬于刪除停頓、不改變語氣類別的簡單緊縮。例如：

（17）這樣剛剛的努力就會白費了不是嗎？（北大CCL 語料庫）

（18）大小學(xué)者們也開始往錢眼兒里鉆了不是？（梁曉聲《冉之父》）

如果句子變?yōu)殛愂龌蚋袊@，就要用降調(diào)，刪除語氣詞“嗎”，“不是”要輕讀，屬于刪除停頓和語氣詞、變換語氣類型的轉(zhuǎn)類緊縮，即c 類句。例如：

（19）老申，我早說當(dāng)村長不難，看學(xué)會了不是?。▌⒄鹪啤额^人》））

（20）瞧瞧瞧，臉兒綠了不是！（劉震云《故鄉(xiāng)三部曲》）

例（19）與（20）中的“不是”，否定形式表達著肯定的內(nèi)涵，這種有趣的語言現(xiàn)象，反映了“不是”語法化的本質(zhì)。“不是”虛化有兩個條件：其一，先由“不是”跟語調(diào)、副詞或語氣詞等組成反問。比方說，“不是”跟副詞“可”連用，常構(gòu)成反問，意義就容易虛化；跟副詞“就、也、決、并、都、才”組合，“不是”常常表達實義。其二，保留反問的肯定內(nèi)涵，揚棄反問的詢問形式。疑問句包含傳達疑惑、提出詢問的雙重功能，“疑惑是跟確信相對而言，它指一種心理態(tài)勢；詢問是跟陳述相對而言，它指一種語言表達方式?！保?］“疑”與“問”的可分離性，使得清除詢問沒有障礙。“不是”語法化過程可示意如下：

圖1 “不是”語法化進程示意圖

形成反問、保持肯定而去除詢問——正是c 類“不是”發(fā)展所要經(jīng)歷的過程。實詞語法化的一般特征是：（1）詞義慢慢虛化，喪失所指；（2）語音形式逐漸模糊，輕讀或元音弱化；（3）從句法結(jié)構(gòu)的配對關(guān)系中逸出，淡化充當(dāng)成分的能力而強化其依附、黏著的性質(zhì)。“不是”將反問的肯定內(nèi)涵帶入前分句，漸漸喪失“表否定”的詞匯義；以前面的P 作為重心，采用降調(diào)，揚棄了無疑而問的詢問形式，“表否定”的詞義漸漸虛化，因而要輕讀；不再充當(dāng)句子成分，后面也不可以再補入“這樣”，從而加強了依附于P 的黏著性質(zhì)。如果其語法化過程不被中斷，c 類“不是”就很可能跟“罷了、得了”一樣，最終演變?yōu)殡p音節(jié)語氣詞。

c 類“不是”表達肯定內(nèi)涵，仍然源自“反問+否定”。但刪除詢問后，反問已經(jīng)失去了存在的基礎(chǔ)，所以，用否定標記“不是”表達肯定內(nèi)涵的這一對矛盾，只能通過“不是”虛化這條途徑來消解。事實上，c 類“不是”是可以刪除的，并且刪除后并不影響句子的基本意義。從傳播角度看，“不是”沒有輸出新信息，其物理信息量趨于零。不少語言學(xué)家認為句子語義分成述謂結(jié)構(gòu)與情態(tài)兩個層次，“述謂結(jié)構(gòu)是句子最基本的語義骨架，情態(tài)是附著在述謂結(jié)構(gòu)之上的語義成分?！保?］c 類“不是”主要功能是表達情態(tài)：即由否定標記逐步虛化為語氣詞。

“不是”要成為黏附的虛詞，跟句法環(huán)境關(guān)系密切?！安皇恰碧摶淖罴颜Z境為，前分句末尾有語氣詞“了2”。因為“了2”表動作或性狀的實現(xiàn)，最大限度地排除了“不是”充當(dāng)句子成分的可能；同時，“了2”兼容性強，不阻礙“不是”粘著性質(zhì)的發(fā)展。從收集的語料看，“了2”后的“不是”，虛化比例最高。

如果前面為“是”字句，一般不宜采用含“不是”的緊縮形式，因為它與正反問同形，容易形成含混。例如：

（21）a.你是名人，不是嗎？b.你是名人不是？c.*你是名人不是。a 為反問，無疑而問，疑惑度為零；b 屬正反問，信疑各半，疑惑度居中。a、b 兩句并不同義，b 不是a 的緊縮。c 并非絕對不能用，只是作為a 的轉(zhuǎn)類緊縮，跟正反問過于接近，區(qū)分度太小，容易造成誤解。

虛化的“不是”和實詞“不是”重合，在書面語中有時會形成歧義。如果P 中的動詞既可以單獨做謂語，又能帶“不是”做賓語，如“知道、曉得、承認、感覺到、意識到、賠了、說了”等，也不宜采用這種表達，雖然口語中依賴輕重形式能區(qū)分兩者，但在書面語中容易造成歧義。例如：

（22）你也知道不是！你也知道不是?。◤垷槨肚锾斓膽嵟罚?/p>

（23）這些都是你的不是！

（24）四嫂 趙大爺，馮狗子來過了，給瘋哥賠了不是。（老舍《龍須溝》）

（22）做動賓句，“不是”為賓語，詞義實在；而做c 類句，“不是”強調(diào)“你也知道”，詞義空靈。（23）中“不是”既可能做賓語，也可能是表示強調(diào)。形式驗證為，插入“了2”的位置有差異：虛化的“不是”，功能相當(dāng)于語氣詞，“了2”應(yīng)加在“不是”的前面；而“不是”充當(dāng)賓語，“了2”應(yīng)加在“不是”的后面。（24）“不是”充當(dāng)“賠了”的賓語，但也隱含著潛在的歧義：“給瘋哥賠了（Φ，如錢、禮等）不是”，“不是”意義就虛化了。因此，“不是”虛化產(chǎn)生的新用法，有時與“不是”充當(dāng)句子成分的格式重合，形成了一種新的歧義格式。

王力先生用大量的語料證明了：語氣詞“嗎”的較古形式是“麼”，“麼”是從“無”演變來的。［9］“不、未”做語氣詞的例子一直可以上溯到甲骨時代；漢唐，“未、無、否”都是常用的疑問語氣詞?，F(xiàn)在南方的一些方言，“未、不、無（也作冇）”依然保留了語氣詞用法。例如：

（25）佢翻嚟屋企未？（他回家了嗎？）（廣州方言）

（26）市政府兮厝起好未？（市政府蓋好了嗎？）（泉州方言）

（27）你食豬肉無？（你吃豬肉嗎？）（客家方言）

（28）汝喫剝剝不（啵）？（你吃雞蛋嗎？）（贛語瀏陽話）副詞源于動詞，疑問語氣詞源于否定副詞，說明否定詞“不是”虛化成語氣詞，符合語言的發(fā)展規(guī)律；也顯示了否定、疑問、陳述之間深刻而微妙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原型反問句，用問話形式表達肯定內(nèi)容，是一種強勢的增量表達。例如：

（29）“深喉”并沒有真正讓白宮垮臺，難道不是嗎？（《成都日報》2005 年6 月2 日）句子以反問為重心，采用升調(diào)；雖是詢問，卻不預(yù)留答話空間，帶有不容申辯與激逼對方的色彩。陳述、感嘆的句末“不是”，主要功能是將反問的肯定內(nèi)涵帶入P；句子重心前移，轉(zhuǎn)到P 上。例如：

（30）看看，請出事來不是。（劉震云《單位》）

（31）你們不聽，你們非要當(dāng)人物頭，看看，當(dāng)出人命了不是!（劉震云《故鄉(xiāng)三部曲》）由反問而陳述，整個句子的語氣委婉多了，略帶征求肯定回答的期盼，去掉了反問咄咄逼人的氣勢。這類句子的語氣，跟肯定型“吧”字句十分接近，但仍然有差異，試比較：

（32）叔，你若不覺得跟我們過得苦，就別去了吧。

（33）我們還是投降了吧！

（34）你在胡說些什么，準是喝醉了吧。

“吧”可用在祈使句和測度句中，“不是”不能。例（32）只能用“吧”，不能用“不是”。例（33）用“吧”表示勸說，是祈使句，動作未然；改用“不是”，表強調(diào)，是陳述句，動作已然，這正說明“不是”具有引述性。例（34）“準是”雖然肯定程度高，但仍然是猜度，也不能用“不是”。

“不是”句帶有濃厚口語色彩，屬典型的口語句式，經(jīng)常與“看、看看、瞧瞧”等插入語共現(xiàn)，簡潔、活潑、自然，不用于嚴謹、周密、文雅的書面語。從來源上說，“不是”里藏著反問，因而修辭成了句法變易的誘因與中介。謂詞“不是”逐漸向語氣詞發(fā)展，這類緊縮句也正處在流變成單句的歷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