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海燕
摘 要 編纂語文辭書時,立項是一個科學而嚴謹?shù)墓ぷ?。義項應具有概括性、客觀性等特點,義項與義項之間應界限分明。能夠建立義項的,應該是一個詞的“詞義”而非“文意”?,F(xiàn)在的幾部大型語文辭書中,均出現(xiàn)了一些以“語境義”立項的情況。不同性質(zhì)的語文辭書處理“語境義”的方式是不同的。某些專門性辭書可以多收,大型語文辭書宜從寬,雙語辭書、規(guī)范性辭書則不應收。文章列舉了幾部大型語文辭書“語境義”立項不當?shù)膸追N情況,并提出具體的修訂意見。
關(guān)鍵詞 語文辭書 語境義 辭書修訂
一、 語境義及其性質(zhì)
我國古代大量的字書、韻書、注疏材料等訓詁資料是儲存古代詞義的寶庫,在現(xiàn)代辭書的編纂中,不僅可以從中歸納、概括出義項,也可以直接被用為書證、例證。然而,從注疏材料中概括義項時,有時會因為不細心而建立“虛假義項”,以語境義立項就是其中常見的一種。
“語境義”(contextual meaning)指的是一個語言單位在社會語境中傳遞的某種用法信息。(克里斯特爾2000)語境指使用語言的環(huán)境,分為內(nèi)部語境和外部語境。內(nèi)部語境指一定的言語片段和一定的上下文之間的關(guān)系;外部語境指存在于言語片段之外的語言的社會環(huán)境。語境義常用于“有限”的場合,與內(nèi)部語境或外部語境(或二者同時)關(guān)系密切。
王力先生(1962)在《訓詁學上的一些問題》中曾指出:“我們只應該讓上下文來確定一個多義詞的詞義,不應該讓上下文來臨時‘決定詞義。前者可以叫做‘因文定義,后者則是望文生義。二者是大不相同的……因文定義比較有客觀標準,各家注釋比較容易趨于一致;望文生義則各逞臆說,可以弄到‘言人人殊,莫衷一是?!蓖鯇幭壬?996)則進一步從理論上分別用“詞義訓釋”和“文意訓釋”來概括二者之間的區(qū)別。
“文意訓釋”是就釋義的類別來說的,從辭書立項的角度來說就是“語境義”,即詞語在一定的上下文中切合文意的一個解釋。語境義可以說是語言的“調(diào)味劑”“保鮮劑”和“增長劑”,正是由于有了它,語匯才得以不斷豐富,語義才得以不斷發(fā)展,然而也正是它給辭書編纂帶來了很大的困擾和麻煩。語境義的本質(zhì)特征有四個:1.臨時性。2.新奇性。3.情采性,帶有顯著的主觀情感色彩。4.寄生性,必須依附于特定的情景、語境和傳統(tǒng)義,離開了它們,便不能存在。
二、 如何確定詞義與語境義
面對泥沙俱下、浩如煙海的語境義,編者們需要做細致的甄別與考察工作,才能概括出正確的詞義。舉個例子,“食言”之“食”,《國語·晉語》:“虢之會,魯人食言?!表f昭注:“食,偽也。”韋氏的這一訓釋在這一具體的語言環(huán)境中是恰當?shù)?,點出了“魚人食言”的含義。但如果以為“食”有“偽”義而為其立項,就不符合詞典釋義的要求了。清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食言者,言而不行,則為自食其言。食者,消滅之義,非虛偽之義也。”并引《左傳·僖公十五年》:“我食吾言”、晉杜預注:“食,消也”證明“食”字并沒有偏離它的本義“吞食”。而“虛偽”義正是注家從文句中體會出的意義,已經(jīng)帶有了主觀成分。過去的詞典釋義不太注意文意和詞義,受《經(jīng)籍纂詁》的影響,有把詞典編成訓詁纂集的傾向,今天我們應該吸取這個教訓,借鑒而不因襲泥古,糾謬而不虛無非古,借鑒糾謬,致力于超越提高。正如王力先生(1980)所說:“學術(shù)是積累而成的,后代的學者不能在這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竟是許慎的罪人了?!?/p>
然而義項的概括與確立并非易事。固定的詞義與狹義的語境義之間往往存在著一個模糊地帶,一部分意義介于穩(wěn)定與不穩(wěn)定之間。尤其在古代漢語中,這種情況更加明顯,有些釋義似乎必須憑借特定的語境。
區(qū)分固定的詞義與臨時的語境義,最重要的一個指標就是使用的“頻率”。因為詞義的定義就是“固定”下來的人們對某種事物的“共同”認識,“固定”“共同”由什么來決定?就是使用的頻率。詞的意義是在用法中體現(xiàn)的,某一種用法出現(xiàn)得多了,人們對它形成了固定的認識,也就形成了詞義。成為詞義的標志是:即使不出現(xiàn)上下文,我們也能知道它的意義,而不必再通過上下文去實現(xiàn)。當然,固定的詞義與狹隘的語境義中間有個過渡地帶。有的意義很明顯是語境義,隨文釋義,把句義、上下文意都帶了進去;有的意義則明顯是詞義。這兩部分都好處理,麻煩的就是那些處于邊緣狀態(tài)、過渡地帶的意義。這部分意義,一方面由于它們的使用頻率正好處于一個模糊的量,很難界定是固定義還是臨時義,這是由詞義的發(fā)展特征決定的,屬于客觀原因;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們?nèi)鄙賹φZ言的、尤其是古代漢語的斷代研究,對特定歷史時期的詞的使用頻率情況不甚了解,有時只是憑主觀的印象,這是目前的研究水平所決定的。但是要想把這個問題弄清楚短時期內(nèi)還做不到,而辭書的編纂和修訂也不能等詞匯學、詞義學的研究都弄清楚了再編。所以,對于這部分我們暫時還不太清楚是隨文釋義還是詞義的東西,應當允許辭書在編纂、修訂時做出適當?shù)奶幚?。關(guān)鍵是把不模糊的、清晰的、典型的那一部分詞義處理好。模糊的部分,不會很多,因而也不必太過擔憂。對于這部分意義,在具體操作時,我們認為可以采取這樣的方式:能融匯入別的義項的,盡量融到別的義項中;實在不能融匯的,如果出現(xiàn)在經(jīng)典文獻中,為解決讀者在閱讀經(jīng)典時遇到的疑難,可以考慮單獨立項。
三、 利用古注設(shè)立義項時應注意的問題
前面我們已經(jīng)提到古代的注疏資料對編寫字、詞典,尤其是對編寫古漢語詞典所起的重大作用。可以說,沒有古注,大部分的古代文獻都無法被傳承。古書的注釋是辭書設(shè)立義項的重要依據(jù):字典里大量的義項,就是從前人訓詁中歸納概括出來的。但古注與詞典里的義項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以訓詁為宗旨的古代注疏,主要是以特定語言環(huán)境中的語義現(xiàn)實為研究對象,以注釋和疏通文意為目的,因此它可以只釋一個詞,也可以在這個詞下連帶解釋詞組甚至句子,有時又加進詞義以外的如文化等其他種種因素。古文獻的注釋遠比詞典建立義項自由而復雜。它有時只述其所屬語義范疇,有時又做細致具體的解釋;有時用許多不同的語詞解釋完全相同的含義,有時又用同一個含義廣泛的詞來解釋不同的概念。但詞典的義項要嚴謹?shù)枚?。它以法典的形式來總結(jié)、描述語義現(xiàn)象,把每一種語義現(xiàn)象嚴格地放在這個詞的整體中加以考察,從而在整體中解釋局部,在局部中反映整體,使義項與義項之間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在“徹,通也”條下指出:“為傳注”和“造字書”要求是不同的,注疏可以而且應該是“隨文釋之”,但詞典釋義卻貴在“隱括”。這是頗有見地的。
古注中有的就是非常精確的詞義訓釋,給我們編寫詞典帶來了很大的便利,可以直接引用為詞典的義項。但其中更多的卻是隨文釋義,因為給古書作注的目的,就是幫助讀者了解文意,尤其是經(jīng)書的注疏,注者主要要闡明微言大義。如果把古注不加甄別地引入詞典,就會使大量的語境義混入詞典義項。有的古注屬于聲訓,是解釋詞源的,并非詞義訓釋。因此對古注必須認真地研究,切不可不加分析地照抄照搬。1949年以前出版的一些舊字典基本上是古書舊注的大匯編,很少進行分析研究歸納概括義項的工作。如:“聰:《尚書·洪范》:‘聽曰聰??装矅鴤鳎骸匚⒅B??追f達疏:‘聽當別彼是非,能聞其事而審其義也。”《中華大字典》把“君聽曰圣聰”作為義項收理,是明顯的隨文釋義。也不能因注解不同而分列義項,這樣只能給讀者造成混亂,使讀者莫衷一是,更不符合義項建立的原則,這是編寫字詞典利用舊注時尤須注意的,這種情況在《中文大辭典》中很多。古注也不總是正確的,對于古注中的錯誤,也應當盡量予以糾正。因此,編寫詞典,既要重視舊注,充分利用舊注,但又不能迷信舊注。
總之,利用古注時,要注意三點:第一,不能把句意當作詞義,即要區(qū)別詞義訓釋與文意訓釋。第二,要善于識破古注中的訛誤。第三,對正確的注疏也要防止誤解。(夏蔚文1982)
四、 《漢語大字典》等幾部大型辭書以語境義立項的情況考察及修訂意見
我們考察了《漢語大字典》第二版、《漢語大詞典》、《辭源》第三版等幾部大型辭書的釋義情況,發(fā)現(xiàn)它們都或多或少地存在著以語境義立項的情況。下面分別舉例說明。
需要說明,出于幫助讀者閱讀文獻經(jīng)典的需要,大型語文辭書可以酌情收錄某些隨文釋義,但是有條件的:首先要明確這個“隨文釋義”不能歸并到這個詞的任何一個義項之下;其次這個“隨文釋義”恰好處于一個模糊的量;再次,這個“隨文釋義”一定來自經(jīng)典文獻。排除這三種情況后,本文下面所指出的,皆是不當以語境義立項的情況。主要有三種:
(一) 釋義指出文中具體所指
如《漢語大字典》“下”義項二:“指地?!稌虻洹罚骸裼谏舷???讉鳎骸劣谔斓??!冻o·天問》:‘上下未形,何由考之?王逸注:‘言天地未分,溷沌無垠,誰考定而知之也?!庇至x項三:“指地表之下。《禮記·檀弓下》:‘夫子疾,莫養(yǎng)于下,請以殉葬。鄭玄注:‘下,地下?!犊簜}子·農(nóng)道》:‘畎欲深以端,畝欲沃以平,下得陰,上得陽,然后盛生。”按:“下”釋為“地”“地表之下”皆隨文釋義,由其后的注釋可知,都是指出“下”的具體所指,此二項皆可歸入義項一“低處;底部”?!暗吞?底部”是個概括性極強的義項,可涵括“地”“地表之下”等義。在立項方面,要做到義項與義項之間界限分明,不可互有包含或交叉,這是立項的基本原則,所以應刪除“地”“地表之下”兩個義項。
《漢語大字典》“高”義項五:“山陵?!秶Z·周語下》:‘夫天地成而聚于高,歸物于下,疏為川谷以導其氣。韋昭注:‘高,山陵也。《徐霞客游記·滇游日記十二》:‘兩高之間,有坳在西北,即為定西嶺?!卑矗河衫淇础案摺贬尀椤吧搅辍笔切稳菰~活用為名詞,這是臨時詞義,且即便“高”有名詞義,亦可歸入義項四“高處”,指位于高處的事物。
《漢語大字典》“?!绷x項四:“古代官名,即太保,三公之一,掌宮廷教育。《書·君奭序》:‘召公為保,周公為師,相成王為左右。孔傳:‘保,太保也;師,太師也。馬(融)云:保氏、師氏皆大夫官?!抖Y記·文王世子》:‘入則有保,出則有師,是以教喻而德成也?!卑矗捍肆x項乃根據(jù)“召公為保”以及孔安國傳釋義為“太?!?,是隨文釋義。然所選例句《禮記·文王世子》亦言“入則有保”,“?!笔枪糯熳蛹百F族子弟的輔導老師,既有“太?!币灿小吧俦!?,“保”不一定是指“太?!薄9蚀酸屃x應修訂為:“古代輔導天子和諸侯子弟的官員?!?/p>
(二) 以譯文立項
以譯文立項,往往有文意之嫌。因為在翻譯字詞的時候,把上下文意帶入其中是常見的現(xiàn)象。如:
《漢語大字典》“厭”的第七個義項:“侵犯?!秶Z·晉語六》:‘鄢之役,荊厭晉軍,軍吏患之?!卑矗捍酸屃x中的例證“荊厭晉軍”,即《左傳》所云“楚晨壓晉軍而陳”?!皡挕贝颂幫ā皦骸?,義仍為“迫近”,“侵犯”是語境義。《辭源》土部“壓”的第四個義項“迫近”,引《左傳·襄二六年》:“鄢陵之役,楚晨壓晉軍而陳”,正是。
《漢語大字典》“下”義項二十五:“用;從事。《漢書·賈捐之傳》:‘(張)君房下筆,言語妙天下。元李文蔚《燕青博魚》第一折:‘多謝你個良醫(yī)肯把金針下?!剁R花緣》第七十二回:‘原來四位姐姐卻在這里下棋!”按:“下筆”“下棋”等中的“下”釋為“用;從事”皆屬文意。實際上,“下筆、下棋”還是用的“下”的基本義,即“下落、降落”義,“下筆”和“下棋”的動作都是從上到下,有一個降落的過程,故皆可釋為“落”,“落筆、落棋”就渾然而通了。至于“下筆、下棋”并不單指“把筆落下、把棋子落下”,“寫東西、以棋對弈”是詞語“下筆、下棋”形成后所具有的意思。通常情況下,詞義絕不僅僅是組成詞的兩個或多個語素義的簡單相加,而是經(jīng)過融合凝結(jié)后形成一個新的意義。但是,我們不能反過來把整個詞的詞義拆開來分配到單個詞素上,以為某個詞素具有“某”義。這樣分解往往會犯錯誤。何況用“用,從事”來解釋拆分后的詞義也并不準確。此義項可歸入“下”的第十一個義項:“從高處到低處;降落?!?/p>
《漢語大字典》“以”義項十一:“可以;能夠。《詩·齊風·猗嗟》:‘四矢反兮,以御亂兮。鄭玄箋:‘必四矢者,象其能御四方之亂也?!睹献印る墓隆罚骸髣t以王,小則以霸?!卑矗骸稘h語大字典》依鄭箋“能”將“以”釋義為“可以,能夠”,顯然由譯文而來。實際上“以”的虛化是很徹底的,此“以”已虛化為介詞,可以理解為“以(之)御亂兮”“以(之)稱王”“以(之)稱霸”,因為句中已有動詞“御”“(稱)王”“(稱)霸”,此“以”字當為介詞,應歸入此字義項十五“介詞”的第1小項“表示對事物的處置,相當于‘用、‘拿”。又此字義項十四“副詞”的第3小項“表示范圍,相當于‘惟,只”,例舉《戰(zhàn)國策·齊策四》:“君家所寡有者,以義耳。”又舉《史記·韓世家》:“彼韓急則將變而佗從,以未急,故復來耳。”按:這兩個例證皆有問題。第一個“以”疑為衍詞,況此種情形只有此一例,孤例似不能說明“以”確有此種用法。第二個釋為其常用義“因為”就很恰當:“因為沒有那么緊迫,所以又回來了?!眱蓚€例句中的“以”釋為“惟,只”是以譯出的文字代替釋義,故此“以”字義項十一及義項十四第3小項可刪。
又如:
《漢語大詞典》“上”義項十一:“豐足?!豆茏印ご罂铩罚骸腹`位十九年,……賦祿以粟,案田而稅,二歲稅一,上年什取三,中年什取二,下年什取一,歲饑不稅。”按:此例句中“上、中、下”指上中下三等,“上等的年景”即“豐年”,釋“上”為“豐足”是以譯文立項,況此義項僅有此一例證(孤證),更說明這是文意訓釋。故此項可刪,此義可歸入“上”義項六“等第高或品質(zhì)良好”。
《漢語大詞典》“仁”義項四:“保;養(yǎng)?!秶Z·周語中》:‘仁,所以保民也。韋昭注:‘保,養(yǎng)也。《老子》:‘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王弼注:‘天地任自然,無為無造,萬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蔣錫昌校詁引《周語》韋注謂:‘是“仁”有保養(yǎng)之意。“天地不仁”,言天地不保養(yǎng)萬物,而任其自保自養(yǎng);“圣人不仁”,言圣人不保養(yǎng)百姓,而任其自保自養(yǎng):此皆無為而任其自然也。”按:由此釋義書證注釋發(fā)展過程可見,“仁”釋為“保;養(yǎng)”始于韋昭注,而韋昭注是來自于《國語·周語中》“仁,所以保民也”,意為“仁是所用來保養(yǎng)百姓的高尚品德”,實仍為第一義項“古代一種含義極廣的道德觀念”義,而后人將“所以保民也”誤以為“保養(yǎng)”義。一個詞一進入語言環(huán)境,即具有了特有的獨一無二的文意,與上下文相契合。我們不能給每一個文意立項,而應有所概括、歸納,義項反映的應是概括義。《漢語大字典》《辭源》等辭書不為“仁”設(shè)“保養(yǎng)”義項,正是。
又如:
《辭源》“友”義項五:“順?!稌ず榉丁罚骸畯姼ビ褎偪恕鳎骸?,順也。世強御不順,以剛能治之?!卑矗哼@個釋義直接取自于古注,很值得懷疑。“友”怎有“順”義?“弗友”即“不友”,“不合群”之義,“不合群”就是“不隨順”。“順”說得通,但為文意。況此義是孤證,在文獻中僅見此一例。故此義項當刪。
《辭源》“久”義項二:“滯留?!蹲髠鳌ふ讯哪辍罚骸丫詾槊酥髦剩且跃米??!豆騻鳌でf八年》:‘何言乎祠兵?為久也。注:‘為久?;糁o?!卑矗骸妒?jīng)注疏》之《春秋公羊傳注疏·莊八年》“何言乎祠兵?為久也”注“為久,稽留之辭”,疏云“解云:為猶作,言作久稽留之辭矣”??梢?,“久”仍乃第一義項“時間長”義,“為久”就是“久作稽留”,“留”是原文中被省略掉的文意,古人注釋時由上下文帶出,確非“久”之詞義。故此義項當刪。
《辭源》“于”的第一個義項:“往。《書·大誥》:‘予惟以爾庶邦于伐殷逋播臣。傳:‘用汝眾國往伐殷逋亡之臣?!对姟め亠L·七月》:‘晝爾于茅,宵爾索綯。箋:‘女當晝?nèi)胀∶w,夜做絞索以待時用?!卑矗簼h語中的介詞多由動詞虛化而來,后世多兼有動詞和介詞意,如“與”“為”“以”等。而“于”是虛化得比較徹底的一個詞,動詞義幾乎消失不見了。此“于”釋為“往”是取自古注,以譯文立項?!对姟贰皶儬栍诿本溧嵐{“汝當晝?nèi)胀∶w”,鄭玄此句是以“章句”的形式作注,即通釋句子大意,譯文的文字與原文之間并不存在嚴格的一一對應關(guān)系。《詩》“晝爾于茅”句朱熹集注:“于,往取也”,亦隨文釋義。類似的例子還有:《詩·豳風·七月》:“一之日于貉”,毛傳:“于貉,謂取狐貍皮也”,此處的“于”是不是可以釋為“取”呢?又《詩·豳風·七月》:“三之日于耜”,馬瑞辰傳箋通釋:“于,猶為也。為與修同義。”《詩經(jīng)》中相同的結(jié)構(gòu),古注或訓為“往”,或訓為“取”,或訓為“往取”,或訓為“為”或“修”,可見在古注中摻雜著大量的文意訓釋,我們在編纂辭書、概括詞義時,一定要注意甄別。這些“于”字,理解為“動詞詞頭”,無義,在詩中點襯音節(jié)是比較合適的。因為“于”字已經(jīng)是一個虛化得非常徹底的虛詞,非得給它安上一些動詞類的意義,顯然是不合適的,也不符合詞義變化的規(guī)律。故此項可改釋為:“動詞詞頭,無義?!?/p>
第三,用術(shù)語“猶”釋義的,很可疑,可能是文意。
此類與上類“以譯文立項”有重合之處,因為以譯文立項有時就是以術(shù)語“猶”字表達的。只不過古注中用術(shù)語“猶”釋義很常見,有它自己的特點,所以拿出來單獨討論。《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等辭書此類義項不少,《辭源》也偶見。如:
《漢語大字典》“伏”義項十一:“居住;居處。《左傳·定公四年》:‘寡君越在草莽,未獲所伏。杜預注:‘伏,猶處也?!卑矗骸稘h語大字典》釋此義為“居住;居處”來自杜預注“伏,猶處也”,這又是一個直接采用古注而不加分析的例子?!蔼q”的意思是“就好象”,古人用這個注釋術(shù)語帶出文意是很常見的。況此義《漢語大字典》僅此一例。此例可歸入“伏”字第四個義項“藏匿,隱蔽”,活用作名詞“藏匿之處”。詞的活用能否被收入義項暫不屬于本文的討論范圍,但像這種偶然的、臨時的活用是不應該單獨立項的。
《漢語大字典》“乃”義項一:“竭;盡?!兑葜軙ぜ拦罚骸掳倭拍诵?,率輔弼予一人。朱右曾校釋:‘乃心,猶言盡心?!逗鬂h書·袁安傳論》:‘袁公、竇氏之間,乃情帝室,引義雅正,可謂王臣之烈。李賢注:‘乃情,猶竭情也?!卑矗骸澳恕庇小敖?、盡”等動詞義頗令人費解,且僅有此二例。從文獻用例看,“乃”用在名詞前面,基本上都是代詞?!稄V雅·釋言》:“乃,汝也?!鼻逋跻督?jīng)傳釋詞》卷六:“乃,猶其也?!笨舍屃x為“你,你的,他,他的,這個,這樣,如此”等。如《書·康誥》:“朕心朕德,惟乃知?!薄吨芏Y·天官·小宰》:“各修乃職,考乃法,待乃事,以聽王命?!薄肚f子·德充符》:“子產(chǎn)蹴然改變?nèi)菝苍唬骸訜o乃稱?!崩匀缡牵瞬欢嗯e?!稘h語大字典》“乃”義項一釋義為:“竭;盡”,當受后注之影響。其實兩個注釋并未專門就“乃”字作訓,且注釋用語用了“猶言”和“猶”,說明注者解說的是“乃心”“乃情”在句中的特別含義——“盡心”“竭情”。這樣的意思是由整個句子的意思帶出來的,是語境義、臨時義,而非“乃”字之詞義。在兩個例證“俾百僚乃心,率輔弼予一人”“袁公、竇氏之間,乃情帝室,引義雅正,可謂王臣之烈”中,“乃心”“乃情”中的“乃”仍是代詞“其”義。故此項可刪。
又如:
《辭源》“佐”義項二:“勸?!秶Z·晉九》:‘召之使佐食。注:‘佐,猶勸也?!卑矗捍恕白簟比詾榈谝粋€義項“輔助、佐助”義?!白羰场奔础爸场薄!白簟敝员会尀椤皠瘛保瑲w根結(jié)底來源于韋昭注“佐,猶勸也”。在古注中,用“猶”這個術(shù)語釋義往往代表了文意?!蔼q”的意思是“就好像說”,也就是換一種說法,這另一種說法也許在表達的意思上與原文接近,但常常并非所釋詞確切的詞義。因此,詞典釋義時,直接搬用古注,尤其是帶注釋語“猶”的古注,就經(jīng)常有脫離詞義的危險。此釋“佐”為“勸”就是典型的例子。文意訓釋的特點是這個意義只適應于特定的上下文中,脫離了這個語言環(huán)境就不適用了,因此,它的適用范圍是極小的。如此例,“佐”釋為“勸”只有在《國語》此句中適用,文獻中再無他例。相反,許多同樣的語言環(huán)境下的“佐”字皆被釋為它的常用義“輔助、佐助”,如《漢書·高帝紀》:“悉召故人父老子弟佐酒?!鳖亷煿抛⒁龖吭唬骸白艟?,助行酒?!薄段倪x·枚乘·七發(fā)》“景春佐酒”,劉良注:“佐酒,助飲也?!贝蠹s受《辭源》影響,《漢語大詞典》為“召之使佐食”例立義項“勸;助”,可能編者覺得此“佐”仍有“助”義,但加上一個“助”字,已與它的第一個義項“輔助”混淆了。立項時各個義項含義應明確區(qū)分,意義交叉重復應在辭書編纂中竭力避免。故《辭源》《漢語大詞典》皆應刪此“勸”“勸;助”義,而歸入“輔助、佐助”義。
五、 結(jié)? 語
那么,在辭書編纂中,到底應該如何對待語境義呢?是不是所有的語境義都不能被收入辭書呢?也不能一概而論??筛鶕?jù)辭書的性質(zhì)、類型和使用對象的不同而區(qū)別對待。一般說來,專門性辭書(如新詞語詞典、修辭詞典)宜從詳,大型語文類辭書(如《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宜從寬。由于我們目前還缺少對古代詞匯使用頻率的統(tǒng)計,加上搜集資料的不充分,現(xiàn)在認為的臨時用法,在古代也許是比較固定的詞義。因此作者認為,對于那些不容易歸入他項的語境義,大型語文類辭書可以酌情收入(本文上述所討論的,皆是不當收入的語境義,大部分可歸入某詞的其他義項,或者它就是一個“虛假義項”)。另外,從實用角度考慮,為了幫助讀者解決在閱讀古代文獻中遇到的疑難問題,大型語文類辭書可以收入某些臨時用法。但雙語詞典、古漢語詞典、規(guī)范型詞典等,則一概不應收錄語境義?!掇o源》作為古漢語辭書的典范之作,再次修訂時,應當審慎地對待每一條釋義,尤其應加強對古注的鑒別,盡可能地概括詞義,不要讓語境義混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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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民公安大學 北京 100038)
(責任編輯 劉 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