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偉
摘 要 林語堂提倡幽默文學,在二十世紀的文學史占有一席之地,也是學貫中西的學術大家。他早年投身于包括漢字檢索法、國語運動、漢語方言調(diào)查、中國古音學等語言文字方面的事業(yè)之中,所編《林語堂當代漢英詞典》,飲譽中外。近來林語堂晚年致陳守荊的數(shù)百封書信公之于世,讓學界更全面地了解到林語堂晚年在辭書編纂方面的功業(yè)和諸多史實的細節(jié)。
關鍵詞 林語堂 國語運動 辭書編纂 袖珍詞典 中文字典
一、 引? 言
中國(香港)嘉德拍賣公司(China Guardian Auctions)為配合“爾意軒珍藏‘林語堂晚年書信”這一批珍貴藏品的展覽(香港會議展覽中心,2021年4月18—23日),編輯了一部名為《故紙清芬見真如:林語堂手跡碎金》(以下簡稱《手跡》)的資料集,其主體內(nèi)容是林語堂(1895—1976)自1948年至1976年親筆所寫的477封書信(另包括語堂夫人廖翠鳳女士及其友人書信數(shù)十封)和一些珍貴相片、文獻等34件。除個別信件外,收信人均為爾意軒主人、語堂先生的甥媳、義女兼秘書陳守荊女士,故而此集亦可稱之為“語堂晚年書信”。
《手跡》雖非公開出版物,但以精裝書的形式印制,文質(zhì)俱佳?!妒舟E》為32開本、精裝彩印、繁體豎排,共1140頁,包括“簡介”“年表”“引言”“文章”“內(nèi)容”五個部分?!昂喗椤辈糠郑?4—19頁)[1]對語堂先生作為作家、學者、發(fā)明家、語言學家諸方面的成果做了概述,并提供了林氏中、英文著作,作品翻譯,發(fā)明專利,創(chuàng)辦雜志的著述列表?!澳瓯怼辈糠郑?0—27頁)則為林語堂生平大事記,從中可以對林氏的一生做一概觀?!耙浴辈糠郑?0—37頁)是一篇題為“爾意軒珍藏‘林語堂晚年書信”的文章。接下來則是一組文章(38—77頁),內(nèi)容涉及林語堂的畫作《雙駿圖》、為派克鋼筆代言、作為詞典學家的業(yè)績、對《紅樓夢》的研究與翻譯、諾貝爾文學家提名等諸多細節(jié)。
《手跡》回答了學界迄今諸多未解之謎,其史料價值自不待言。例如林語堂英譯《紅樓夢》為何沒有直接出版,卻先在日本出版了由英譯本轉譯的日譯本?《紅樓夢人名索引》是否為林氏的唯一遺著?林語堂晚年還有多少未竟之作?作為“跨文化雙語創(chuàng)作生涯的巔峰之作”的《林語堂當代漢英詞典》(林語堂1972;以下簡稱“《漢英詞典》”),該書出版后的銷售及版稅情況如何?
至為重要的一點,如《手跡》編者在書前所介紹的:“爾意軒主人陳守荊(Francisca Shou-Ching Chen)女士是林語堂在世最后十年(1967—1976)在臺北的秘書。她在1967—1974年間受聘于香港中文大學,協(xié)助《林語堂當代漢英詞典》的編務及后續(xù)工作。林語堂在該詞典的Introduction中,也特別感謝守荊的協(xié)助?!保?0頁)又說,“這套書信的源起是詞典的編纂,包括《林語堂當代漢英詞典》,以及后續(xù)的兩部詞典。一部是以上述詞典為基礎,以《牛津簡明英語詞典》( Concis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為構想的《袖珍漢英詞典》,二是《林語堂中國新詞典》。因此這套書信是研究語堂作為詞典學家(Lexicographer),特別是漢英雙語詞典學的重要研究資料”(32頁)。
二、 林語堂對漢字檢索法的終生情結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前后興起的新文化運動,在語言文字層面的核心問題,包括“文字改革”“國語運動”“漢字拼音化”等。文字改革的內(nèi)容,涉及是否廢止?jié)h字,抑或如何將漢字由繁化簡等;推行國語,則與如何處理文言與口語,以及如何制定共同語的標準,以何種方言為標準語等有關;漢字拼音化與文字改革相關聯(lián),涉及使用何種拼音化方案和其中的細節(jié)性問題。而林語堂終生最關心的語文改革層面的問題,恰恰都不是以上這些,而是“漢字檢字法”的創(chuàng)制與改良。
1907年,林語堂入廈門鼓浪嶼尋源堂讀書,在這所教會學校學習期間,林語堂就已經(jīng)“萌生了改良傳統(tǒng)部首檢字的想法”。中學畢業(yè)后(1911年),他到了上海,就讀于圣約翰大學英文預科,一年半以后開始讀本科,1916年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隨即北上,任清華學校英文教員。他公開發(fā)表的語文改革方面的作品,如《創(chuàng)設漢字索引制議》(《科學》3卷10期,1917年)、《漢字索引制說明》(《新青年》4卷2號,1918)、《論漢字索引制及西洋文學》(《新青年》4卷4號,1918)、《漢字號碼索引法》(未刊,1924)、《末筆檢字法》(1925,此為專書,商務印書館印行)、《圖書索引之一新法》(《圖書館季刊》,1卷1期,1926)諸篇。
有鑒于“舊有字書,因仍不改者二百有余年,而檢字法迂緩,隸部紛如,不適今用。當此普及教育之世,檢字必有一簡便捷速之新法,使學者盡知字典之用,而后自修有道,且檢字不至于費時也”,林語堂在《漢字索引制說明》一文中提出了“首筆檢字法”(即某漢字的首先筆畫),并指出“首筆原系母筆所合而成。計漢字中,凡有十九母筆”。這十九種母筆分別歸入橫(6種)、豎(5種)、撇(4種)、捺(2種)、鉤(2種)。(林語堂1933)271, 274該文另附有蔡元培序和錢玄同跋。林語堂曾在《憶蔡孑民先生》(1965)一文中回憶當時寫作此文并征序于蔡元培的情形,“當時我編漢字索引制,對《康熙字典》首發(fā)第一炮攻擊。這篇文章有錢玄同跋及蔡先生序,在《新青年》發(fā)表。后來諸新索引法,皆不出此范圍。我當然求蔡先生的序。那時我未入北大,在清華教書,因此事去見蔡先生”(林語堂1994a)377。
據(jù)錢玄同1918年1月5日記:“黃昏撰林玉堂(語堂)之《漢字索引制》跋一篇,約千余字,亦預備登《新青年》者?!保ㄥX玄同2014)327從林語堂后來的回憶可知,他對于錢玄同早期激進的語文改革主張并不贊成(林語堂1994b)297-298:
錢玄同是《新青年》雜志的編輯之一,也是力主改革的思想家。他專攻的學術是語言學。他傾全力提倡中文的拼音和中國文字的簡化。在他反對儒家的一切思想,而且對一切都采取極端的看法這方面,我覺得他是個精神病患者。我認為在提倡社會改革上,應當采取中庸之道;但是在爭論“把線裝書都扔到廁所中去”,一般人聽了確是心驚膽戰(zhàn),因此在宣傳上頗有力量。
在那個文化界高唱“打破新世界、建立新秩序”論調(diào)的年代,林語堂自己也曾有很激進的主張。錢玄同1925年4月10日記:“林玉堂來信一通,擬登廿三期《語絲》,他贊同我那‘歐化的中國人之說,……這話甚是?!保ㄥX玄同2014)632林語堂在1925年4月20日發(fā)表于《語絲》的《給玄同的信》中說:“今日談國事所最令人作嘔者,即無人肯承認……吾民族精神有根本改造之必要。”錢玄同認為這番話“真是一針見血之論;……以前只有吳稚輝、魯迅、陳獨秀三位先生講過這樣的話”(錢鎖橋2019)460。而且,錢玄同的思想很快也由激進歸于沖淡,他在1927年8月2日寫給胡適的信中說:“我近來思想稍有變動,回想數(shù)年前所發(fā)謬論,十之八九都成懺悔之資料。今后大有‘金人三緘其口之趨勢了。新事業(yè)中至今尚存自信為不謬,且自己覺得還配干的唯有‘國語羅馬字一事,然而對于此事之努力,我遠不逮元任、劭西兩公,深為可愧!”(錢玄同2001)118
關于《末筆檢字法》一書,《手跡》(422頁)所收“語堂晚年書信”中,有一封為1972年9月28日致陳守荊函曾提及:“又Xerox(復?。┡f書,海內(nèi)孤本,1925年商務出版之《末筆檢字法》,專以右旁排列,以便研究,如此則無左旁部首?!绷终Z堂在編制漢字索引方面的功業(yè),還對洪業(yè)(1893—1980)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1923年8月,洪業(yè)先生回到中國,任燕京大學歷史系代理主任?;貒?,他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獲得了歷史學碩士學位,但未能完成博士學科課程的修習。據(jù)洪業(yè)回憶,在美期間,他在美國國會圖書館讀到了林語堂關于漢字索引的書,該書“把中國字形分為十九類”,另外洪業(yè)“也知道圖書館員很多都用‘永字法”,于是“便采用各種檢字方法,玩摩幾千個卡片,創(chuàng)立了他自己的方法,名之為‘中國字庋擷法”。(陳毓賢2013)130
從內(nèi)容上看,洪業(yè)讀到的應是林語堂《漢字索引制說明》這篇文章,而非《末筆檢字法》這部專書,因為洪氏在美期間,林書尚未刊印。洪業(yè)回國后主持哈佛燕京學社引得編纂處,編制了數(shù)十種中國古籍的索引。這一項蜚聲宇內(nèi)的成就,顯然也得益于洪業(yè)早年對漢字索引方法的探討。
林語堂晚年在漢字檢字法上的最大貢獻,是提出了“上下形檢字法”,并將其運用于《漢英詞典》的編纂之中。《手跡》(591—593頁)所見珍貴資料之一,是林氏于1973年6月19日致守荊函所附親筆手寫“上下形檢字法的詳細說明”,詳細述及了林氏發(fā)明此種檢字法的經(jīng)過:
本人發(fā)明漢字索引制,起于1917(年)。五十年來,夢寐不忘(見1917《新青年》蔡元培序)。嗣經(jīng)迭次改良,為中文打字機之鍵紐,第一架1932年。第二架為“明快打字機”。1948(年)(附件第四)嗣為美國國際商務機器公司IBM所采用,為中英翻譯機器之一部(附剪報),又為波士頓ITEK公司采用,名CHICODER(二者皆美國空軍出資制造之中美翻譯機器)。1966(年)本人回臺編輯中英詞典,以字典與打字機性質(zhì)不同,又得改良簡化成為上下形三十三個根本筆形(以前打字機用六十八個),始成今日形式。此三十三個上下形打字機,此未曾見過,是一項發(fā)明。
從“語堂晚年書信”中可以看出,關于“上下形舉例表”以排印還是手寫方式出現(xiàn)在《漢英詞典》,曾有過一番爭論。1972年6月22日語堂致守荊函提到,“日本研究社人今日由東京至港,下禮拜一我擬過去九龍與他們討論問題?!稚舷滦闻e例……擬令照相,不使日本重排,此亦一段佳話,可流傳千古也”(345頁)。幾天之后,6月26日函中,之前的設想只得變更,“討論結果,仍用排印,較為整齊,……我也不愿持之過急,所以讓步,各種委屈,只有你知”(347頁)。數(shù)月后日本方面印就《漢英詞典》,將五十部樣書寄語堂,仍采用了守荊的手寫版本,“上下形舉例一頁,在詞典封面底內(nèi)頁有寶墨,為詞典增彩。這就是以前所爭之點,現(xiàn)在成功,心里多快活,詞典也寶貴起來”(460頁)。語堂于1976年3月26日逝于香港,此前1975年2月至1976年1月間,他多次致函守荊,談及“近日專心改制上下形的排法。卻覺得很不容易,真心問你有何不良的地方”(931頁),“現(xiàn)在把上下形重新改添一兩字,加‘X號,余不改”(934頁),“上下形我已作最后決定,如11、 12、 13、 21、 22等橫格,又有刪汰的……字樣請寄來,完成此事”(959頁)。最后一封論及上下形檢字的信寫于1976年1月21日,說“昨日用不少心血,定上下檢字表文。分10、 20、 30及10、 11、 12之分別。雖然極簡單,寫法卻不容易”(1090頁)??梢?,漢字檢索方法的改良,無愧為林語堂的終生志業(yè)。
三、 作為語言學家的林語堂與趙元任
1932年以后,林語堂向語文學(語言學)揮手告別,除了次年發(fā)表《陳宋淮楚歌寒對轉考》(林語堂1933)和將歷年所撰相關論文編為《語言學論叢》(1933b)之外,他余生再也沒有在語言學領域發(fā)表過研究性論文(紀念類、通俗類、序跋類文字等除外)。林語堂在自傳、回憶類文字中,似乎沒有明確提到過個中原因。他后來對早年的專業(yè)選擇倒是有段回憶,“我初入圣約翰時,我注冊入文科而不入理科,那完全是一種偶然的事罷了。我酷好數(shù)學和幾何,故我對于科學的分析之嗜好,令我挑選語言學而非現(xiàn)代文學為我的專門科,因為語言學是一種科學,最需要科學的頭腦在文學的研究上去做分析工作。我仍然相信我將來發(fā)明最精最善的漢文打字機,其他滿腹?jié)M袋的計劃和意見以發(fā)明其他的東西可不用說了”(林語堂1994c)16。
他將語言學當作自己的“本行”,在《重印〈語言學論叢〉·序》中說:“后來我走入文學,專心著作,此調(diào)久已不彈,然而始終未能忘懷本行,凡國內(nèi)關于語言文學的專書,也時時注意?!保终Z堂1994a)191馬悅然(1924—2019)在《想念林語堂先生》(2015)237-238一文中回憶說:“高本漢給他的學生們講漢語歷史、音韻學和方言學的時候,有時提到林語堂先生在那些方面的著作。我那時發(fā)現(xiàn)林語堂不僅是一位精彩的作家和評論家,他也在漢語歷史、音韻學、方言學、辭典編輯法、目錄學各方面有重要的貢獻,并發(fā)表在不同的學術雜志上?!?/p>
語言文字方面的“國故新知”,受眾太小,完全不像寫文學作品、時論雜文來得深入人心(包括帶來可觀的經(jīng)濟收益),林語堂棄語(言學)從文(學)完全在情理之中。有論者指出,“他早年研究語言學是受了當時學術風氣的影響。但是他的性情屬于自然活潑的一派,不愿為‘漢學的清規(guī)戒律所束縛,更不能長期忍受其枯燥和瑣碎,所以終于舍去不顧,轉而提倡幽默,歸宗于晚明公安三袁以至袁枚的文學性靈說。這一轉變使他的性情和學問融合為一,他真正找到自己了”(余英時2006)462。但如果從當時學界的學人關系及實際情勢的發(fā)展這些客觀因素來看,我們并不難對其做一番合理推測。
此處不得不提到與林語堂年紀相仿、學習經(jīng)歷和專業(yè)相若、被譽為“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之父”的趙元任(1892—1982)。對于語言學,兩人都可稱得上“半路出家”,林語堂本科、碩士階段的專業(yè)分別是英文與比較文學專業(yè),博士階段才在德國萊比錫大學專研中國古音學;趙元任本科學數(shù)學,研究生階段攻讀哲學,博士畢業(yè)后曾在母校美國康奈爾大學教物理學。學成歸國后,國語、古音、方言、辭書等,都是二人同時感興趣并做過深入研究的領域。而且,二人都曾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差不多的時間去國赴美(林氏晚年則居留于臺灣、香港兩地),從此“不知夢里身是客”。同時,林、趙二人也是一生的朋友,從《趙元任年譜》(趙新那等編1998,以下簡稱《趙譜》)記錄的信息來看,不論是在海外,還是在臺灣,趙、林兩家都有著雖然次數(shù)不多但卻未曾間斷的友好關系。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兩人在事業(yè)上的隱性競爭,也顯而易見。
需要說明的是,此處絕無“捏造”史實之意,更無意曲解二人關系,而是希望從學術史角度,說明對林語堂志業(yè)轉向的個人及時代背景。從漢字拼音化、方言調(diào)查研究、辭書編纂等不同方面,均可比較出林、趙二人在學術追求上的異同。
(一) 漢字拼音化(拉丁化)
該設想自清末便已經(jīng)開始,王照、勞乃宣等便是“切音運動”的支持者。章太炎評論說:“清末妄人,欲以羅馬字易漢字,謂為易從,不知文字亡而種姓失?!驀谔斓兀赜信c立。所不與他國同者,歷史也,語言文字也,二者國之特性,不可失墜者也?!保ㄅ酥匾?guī)2016)37章氏特別強調(diào)了漢字對于國家統(tǒng)一、超越各地方言所起的作用,“廢則言語道窒,而越鄉(xiāng)如異國矣”(汪榮祖2008)139。不過,雖然章氏并不反對漢字注音方法的改良,“嘗定紐文為三十六,韻文為二十二,皆取古文篆籀徑省之形,以代舊譜。既有典則,異于向壁虛造所為,庶幾足以行遠”(章太炎1908)62。
1923年,“國語羅馬字拼音研究委員會”成立,所聘委員有錢玄同、黎錦熙、黎錦暉、趙元任、周辨明、林玉堂(語堂)、汪怡、葉虛谷、易作霖、朱文熊、張遠蔭十一人。1925年9月,劉復發(fā)起成立了“數(shù)人會”,在京成員有劉復、錢玄同、黎錦熙、汪怡、趙元任、林語堂六人。趙元任先后發(fā)表《討論國音字母的兩封信》(1922)、 ?Ten Objection to Romanizing Chinese (1923)、 ?Principle of Romanization (1923)、《再論注音字母譯音法》(1923)、《國語羅馬字的研究》(1922—1923)、《新文字運動的討論》(1924)、《國語羅馬字與威妥瑪式拼法對照表》(1929)、《羅馬字母名稱的練習句子》(1929)、《羅馬字的行文》(1929)、《國語羅馬字常用字表》(1930)、《國語羅馬字》(1936)、《國語羅馬字的特點》(1936),并以“數(shù)人會”名義發(fā)表 Gwoyeu Romatzyh (《國語羅馬字》,1926),與錢玄同、黎錦熙合撰《國語羅馬字拼音法式》(1928)。趙元任說:“中文之羅馬字化是中國人自己為中國之需要而提出的改革方案?!保ā囤w譜》,121—224頁)
《趙譜》(138、 153—159頁)提到,“元任熱心推行羅馬字,那時寫日記以及與錢玄同、林語堂等人的通信也都采用國語羅馬字”。1928年9月,“中華民國大學院”正式公布《國語羅馬字拼音法式》,并宣稱:“茲經(jīng)本院提出大學委員會討論,認為該項羅馬字拼音法式,足以喚起全國研究語音學者之注意,并發(fā)表意見,互相參證;且可作為國音字母第二式,以便一切注音之用,實于統(tǒng)一國語有甚大之助力?!蓖瑫r,“國語統(tǒng)一籌備委員會”進行了改組,當時國民政府教育部的部聘委員有三十一位,蔡元培、胡適、錢玄同、劉復、周作人、魏建功、黎錦暉、許地山、沈兼士、白滌洲、趙元任、林語堂等人均在其列。
自1937年開始,雖然趙元任仍在“從事民眾教育和國語統(tǒng)一運動”(《趙譜》,216頁),但當年沒有再發(fā)表國語羅馬字或注音符號方面的成果,這固然可能因為是年7月,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他所任職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開始陸續(xù)遷往長沙,但這并非直接因素。1938年5月3日,趙元任致胡適信中說道:“近時拉丁化與G.R.(國語羅馬字拼音縮寫,下同)時有爭論,我覺得這個在這時殊屬無聊。我對于G. R.曾告假一年,現(xiàn)擬續(xù)假一年,對外仍用威妥瑪,對內(nèi)用IPA(國際音標),日記上漫無標準。以后想作一種國文羅馬字,采Les Pères Lamasse et Jasmin的 Romanisation Interdialectique 之原則而不必如他們那末奴從高本漢之中古音。暫時維持漢字(你去年所談)我相當贊成,但近日教部禁止中小學用鋼筆鉛筆(除理科外),我認為是病態(tài)心理?!保ā囤w譜》,232—233頁)趙元任所謂的對于G. R.的“告假”及“續(xù)假”,其實就是要“告別”國語羅馬字的意思。后來其在美從事中文教學,國語羅馬字對外國人學習漢語幫助很大。
1938年8月1日,趙氏一家從云南昆明取道越南河內(nèi),再到香港,再度離境赴美,擬于夏威夷大學擔任客座教授一年。接下來戰(zhàn)事日緊,趙元任在歷史語言研究所一年的“告假”終成永久的離開。蔣夢麟對趙元任“故國可家”的殷殷期盼,亦終幻泡影。1940年2月22日、3月5日傅斯年曾分別致函趙元任和胡適,談及“元任此去兩年,有形之損失已大,無形之損失更大,……而元任身體不佳,雖愿與我們同甘苦,但恐身體不贊助其精神耳”,“目下最好是能為元任募到薪水留Yale。還有一好辦法,即為元任募到一點薪水回中國?!傊麄兓貋砦覀冏罡吲d,其薪水及工作費用毫無問題”云云(王汎森等2014)808-809, 813。
我們不妨再看一看“新文化運動”的領袖胡適當時對漢字改良和漢字拼音化方面的意見,胡先生在《答藍志先書》(1919年3月23日)里說:“我們希望——注意我們現(xiàn)在不過希望——將來能有一種拼音的文字,把我們所用的國語拼成字母的語言,使全國的人只消學二三十個字母,便可讀書看報。至于‘古來傳承的文字盡管依舊保存,絲毫不變,正如西洋人保存埃及的象形字和巴比倫的楔形字一樣?!保ńx華1993)296可見,這里是主張推行拼音文字,同時原封不動地保留漢字。到了1923年1月12日所作《國語月刊》“漢字改革號”卷首語,已經(jīng)開始“褒揚破體字的改變”,即主張對繁體字加以簡化,“采用這幾千個合理又合用的簡筆新字來代替那些繁難不適用的舊字”(姜義華1993)316晚年被問起對漢字拼音化的看法時,胡適不置可否,僅以“茲事體大”作答。(唐德剛2005)145
另一方面,同樣是主張漢字拼音化的一派,內(nèi)部也有若干見解的分歧。錢玄同1918年2月8日曾記錄劉半農(nóng)的意見:“半農(nóng)對于注音字母不甚贊成,謂最好用‘福乃惕克(引者按:即英文phonetic音譯)標注中國音?!卞X氏的意見則是:“漢字未廢以前,小學教科書非仿日本漢文旁注假名之法,實難正其音讀。故吾謂注音字母在暫時尚用得著也?!保ㄥX玄同2014)333
相較而言,漢字拼音化的工作,林語堂雖然參與其中,但遠不如趙元任投入,也非他對漢字檢索法革新的興趣可比。早年僅有《國語羅馬字拼音與科學方法》(1923)、《趙氏羅馬字改良芻議》(1924)、《漢字中之拼音字》(1931)、《談注音字母及其他》(1933)等少數(shù)幾篇文章談及此事。理由也不難索解,林語堂的一貫主張,是漢字不必打倒,主張漢字簡化、俗化(周質(zhì)平2013)22-23,且矢志不忘中文打字機的發(fā)明與改良。他晚年曾回憶說:“我對華文打字機及華文檢字問題,可以說是自1916年起,經(jīng)過五十年的思考,并傾家蕩產(chǎn)為之?!保终Z堂1994a)195
歷史學家黃仁宇(1918—2000)對黎錦熙(1890—1978)、林語堂兩位漢字改革的健將曾有一段風趣的回憶,“黎錦熙提倡漢文拉丁化,首先在福州路張開布幔,大書‘大炮響了,林語堂在北京還是循規(guī)蹈矩不離主流,及至上海才主張國難與否,人生總要追求生活之情趣,從此成為‘幽默大師”(黃仁宇2019)258。此處黃仁宇的表述容易引起誤解。1926年9月,林語堂任廈門大學教授、文科主任,1927年3月辭職,北上至上海再到武漢,1927年9月,林語堂又回到上海專事寫作。而林氏在《晨報副刊》發(fā)表《征譯散文并提倡幽默》一文,其首次將英文humor譯為“幽默”是在1924年5月。(劉炎生2015)221932年,林氏創(chuàng)辦《論語》半月刊,號召中國文化引進幽默,后又相繼推出《人間世》和《宇宙風》兩種刊物,1933年被稱為“幽默年”,林語堂被奉作“幽默大師”。(錢鎖橋2019)92《晚年書信》有一函(1971年11月2日)專門憶及此事:“《論語》時事短評最精警及婉諷刺中時弊文字,所以‘幽默大師之學皆由《論語》文字而來?!保?45頁)
(二) 現(xiàn)代方言調(diào)查研究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林語堂先后發(fā)表《研究方言應有的幾個語言學觀察點》(1923)、《北大研究所國學門方言調(diào)查會宣言書》(1924)、《征求關于方言的文章》(1925)、《方言字母表》(1925)、《關于中國方言的洋文論著目錄》(1925)、《閩粵方言之來源》(1928)等論文。
傅斯年1929年4月2日致林語堂函提及,有“令兄和清先生[引者按:即林憾廬(1892—1943),福建龍溪人,林語堂三哥]肯來助理先生調(diào)查閩語,至為歡迎”,“先生如何布置一時間,為我們研究所作某地(尤其是閩區(qū))方音調(diào)查,當至感荷”云云,可見林語堂當時有展開閩語調(diào)查的計劃。傅氏此函還提及助理員專業(yè)訓練、相關薪酬及任職細節(jié),“弟覺發(fā)音訓練,似乎可請先生費神,留和清先生在上海多住些時,俾練習得有把握,然后所得材料,可免一大部checked之勢”,“薪數(shù)因目下全所助理員薪最多者百二十元,只此一人,其余均百元以下,故只好請和清先生屈受此百二十元之薪”,“和清先生手續(xù),須由元任先生簽名,(他為弟勉為漢語組主任)由弟呈院長核準?,F(xiàn)在元任未在廣州,須待其返,辦此公事,然只手續(xù)上事耳”。(王汎森等2014)145-146
但是,林語堂在閩語調(diào)查方面的志業(yè),由于是年春天歷史語言研究所由廣州遷址北平所帶來的負面影響而擱淺,而且從傅斯年于是年8月致林語堂函來看,之前傅氏所答應聘林和清為助理員并協(xié)助林語堂進行方言調(diào)查事已無法兌現(xiàn)(王汎森等2014)161:
先是先生提到和清先生事,弟正在廣州,鬧著搬家、改組等等麻煩,彼時全未慮到搬家后之自有搬家后之辦法。先生來信,歡喜之極,馬上答應。但彼時廣州局面已是搨臺,院中與弟之意見不一致,而廣州同人鬧意見,故原來在粵一所之精神雖折作二分而不止,而原請下之人物固皆在也。到平后,不啻重組織一所,兩所共一費,焉得不生困難。費尚是其次,辦法之變更尤大。在粵時,弟未有若何經(jīng)驗,何緩何急,全無充分之認識。到平后,大家以為如此少錢,如此名義,如此時局,如不切實收縮一下,簡直不得下臺,故決定:一、全所完全集中在北平。二、停止所外一切工作。三、專辦幾件事,凡在至少一年之內(nèi),不可以刊布之工作,皆停止。
雖然傅斯年言辭懇切,但其“出爾反爾”已成事實。當時林語堂受蔡元培邀請,任中央研究院的英文主編,并任歷史語言研究所特約研究員(1929年7月所定薪額為五十元)。在此封函件之前,傅氏應該已經(jīng)跟林氏表達過類似的意見,而林氏也因此有所質(zhì)疑,所以傅函后面才有“上述之決定,完全實行,來信云并未停止一切所外工作,想是傳說者誤”一說。關于方言調(diào)查事,傅函也曾與趙元任商議,有“他極贊成此舉,……但后來大家商量,相約以不作一個例外為辦法,故弟雖以心虛遷延又遷延,終不免發(fā)前一電也”云云(王汎森等2014)162。傅函透露的意思,只有“所內(nèi)”工作(如趙元任主持的兩廣方言的調(diào)查),或者是應屬“專辦幾件事”之列(如明清檔案的整理),才能獲得經(jīng)費支持。林語堂非專任研究員,從事的研究又屬于“至少一年內(nèi)不可以刊布之工作”,自然也就無法進行了;而且,傅函已言明,作為同行的趙元任也贊成“照章辦事”。
1925年4月下旬,趙元任一家從法國啟程歸國,5月28日到上海,6月9日到北京,以清華國學研究院導師的身份,入住清華園南院。趙氏講授的課程包括《方言學》《普通語言學》《音韻學》等。1927年9月,開始計劃吳語的調(diào)查工作,記錄了33個方言點,12月下旬方完成。1928年8月,接受傅斯年的邀請,加入歷史語言研究所并主持語言組的工作,是年10月底到廣州,旋即開始了兩廣地區(qū)粵(廣州)、客、閩(汕頭)等方言的調(diào)查。次年隨研究所北遷后,實地調(diào)查無法開展,主要是做舊材料的整理,直到1932年2月赴美任清華留美學生監(jiān)督處主任。(《趙譜》,130—133、 147—179頁)
歷史語言研究所語言組另一位專任研究員羅常培(1899—1958)在《廈門音系·自序》里說:“十八年(引者按:即1929年)余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自粵遷平,獲與趙元任先生研討語音,析疑辨微,受益匪淺。每思記錄一地方音,以驗個人審音之造詣,并就正于元任先生?!緯?,承趙元任先生懇摯修訂,林語堂先生精審校閱?!痹谠摃坝⑽臄⒄摗辈糠郑_氏還自陳其對語音的興趣源自趙元任的指引。[For the completion of this monograph, I am indebted to Dr. Y. R. Chao (趙元任). He is the one who has inspired my interest most in the study of phonetics. This book may indeed be called the exercise work of his phonetic class.](羅常培1931)xiii
綜上可見,在閩、粵方言的調(diào)查方面,趙元任、羅常培兩位已“先拔頭籌”,做了先驅(qū)性的工作。林語堂(1926)在《閩粵方言之來源》一文中,有專節(jié)論“閩粵方言之重要”,所以他有閩、粵方言調(diào)查的計劃,自然在情理之中。但趙、羅兩位的成績在先,再加上出人意料地失去了歷史語言研究所的支持,林氏后來心灰意冷放棄此業(yè),也是很容易理解的。當然,正如上文所此指出的,客觀因素固然存在,主觀上的理由或許更為直接。
(三) 辭書編纂
漢字檢索與辭書編纂密切相關,因為有用的辭書離不開精良的檢索方法。出于不同的主客觀因素,趙元任、林語堂先后投身于編字典這項事業(yè)中。區(qū)別在于,趙元任此舉,主要是中年時期在美謀職的情勢所需,而林語堂晚年投身此業(yè),完全是對其終身關心的漢字檢字法、中文打字機等自然延續(xù)的結果。
趙元任自1938年赴美后,先后在夏威夷大學、耶魯大學短期任教。1941年7月,應哈佛燕京學社葉理綏(Serge Elisséeff)教授邀請,到哈佛大學參加一項字典編輯工作,具體做法是“從若干(包括《佩文韻府》等)中國字典和兩本外國中文字典剪貼1250000張卡片上這么一項工程”,以及“在字典上標古音和國語,以及粵語、福建、蘇州和長沙等方音”(《趙譜》,260頁)。次年著手進行R. H. Mathews所編寫 A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 (《漢英字典》)的修訂工作。1943年,應戰(zhàn)事需要,哈佛大學開辦了美國陸軍特別訓練班,中文部由趙元任主持,為了配合中文的教授,他與楊聯(lián)陞合編了 Concise Dictionary of Spoken Chinese (《國語字典》,1945年完成,劍橋:哈佛大學出版社1947年版)。
1972年3月29日,趙元任在第24屆“亞洲研究協(xié)會”會議上做了題為 Problems in Chinese-English-Chinese Lexicography (《漢—英—漢詞典編輯中的問題》)的演講,正式發(fā)表時,趙元任已將林語堂于是年十月新出的《漢英詞典》列入了參考文獻(Chao 1972)。而林語堂盡管早年寫過《分類成語辭書編纂法》(1918)、《編纂義典計劃書》(1928)等專論,但是真正開始編字典,則要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后。
四、 林語堂晚年在詞典編纂上的功業(yè)
《漢英詞典》為林語堂晚年所編就,被譽為其“一生的巔峰之作”。正如《手跡》前附《詞典學家林語堂先生:未完成的詞典三部曲》一文所說:“這是在西人1892年翟理斯(Herbert A. Gilles)和1932年麥氏(R. H. Mathews)所編的兩部漢英詞典之后百年來的頭一部漢英詞典,也是華人所編的頭一部漢英詞典,也特別要反映出當代漢語的使用?!墩Z堂晚年書信》中的主題便是這部詞典和兩部后續(xù)詞典的編纂過程,內(nèi)容豐富,有待學者進一步研究。”(44—45頁)
《漢英詞典》出版后的第二年,林語堂開始撰作《八十自敘》,為的是將“生平事業(yè)及少時至入大學,法德美國游記,做一總生平行述留與后人”(655頁,1973年9月24日致守荊函)。他說:“《當代漢英詞典》之完成,并不比降低血壓更重要,也比不上平穩(wěn)的心電圖,我為那本漢英字典,真是忙得可以。我一寫完那好幾百萬字的巨冊最后一行時,那最后一行便成為我腳步走過的一條蹤跡。那時我有初步心臟病的發(fā)作,醫(yī)生告訴我要靜養(yǎng)兩個月?!保终Z堂1994b)313
但是,《漢英詞典》尚未出版,林語堂便已馬不停蹄地進行袖珍版漢英詞典的編纂。他曾回憶早年就讀圣約翰大學時對袖珍英文字典的偏愛:“我學英文的秘訣就在鉆研一本袖珍牛津英文字典上。這本英文字典,并不是把一個英文字的定義一連串排列出來,而是把一個字在一個句子里的各種用法舉出來,所以表示意思的并不是那定義,而是那片語,而且與此字的同義字比較起來,表現(xiàn)得生動而精確,不但此也,而且把一個字獨特的味道和本質(zhì)也顯示無余了?!揖蛷倪@本字典里學到了英文中精妙中的片語。而且這本字典也不過占兩雙襪子的地方,不論我到何處去旅行,都隨身攜帶?!保终Z堂1994b)268六十年后,到了正式著手編纂袖珍版漢英詞典時,仍然持此觀點?!妒舟E》“特藏文獻”部分收有“林語堂《漢英詞典袖珍版》的說明(影印件)”(1972年6月30日函附件,109頁)、“林語堂袖珍漢英詞典樣張(四頁)”(118—119頁)兩份材料。
1972年3月4日語堂致守荊函,談及《漢英詞典》的海外銷售代理,以及袖珍詞典事宜,“現(xiàn)正去函小野及臧廣恩,順侯起居并提袖珍字典事,諒必不誤。此事我甚關心,……潘光迥接洽全球代理事,Pergamon及McGraw-Hill、 Readers Digest及Longmans Green皆有此意,接洽條件,此是好消息。全球代理解決就有頭緒,或者‘袖珍并可解決”(325頁)。6月30日函說,“前兩天正是無聊,以致精神不振,因為沒有工作?!疤欤ㄘグ巳眨Q定開始工作,乃一切復原”,同時亦談及袖珍詞典的編輯方式,“三年之內(nèi),不會出版,(否則)恐影響大本(引者按:即《漢英詞典》)的銷路。目前工作只是縮小,刪除重復及不合現(xiàn)代之字句。以后再進一步,隨時添補”(348—349頁)。
是年7月至9月,林語堂有多封長函,與守荊討論袖珍詞典的編纂細節(jié),如7月1日函涉及袖珍詞典的注音體例,所舉包括“一字有數(shù)音、數(shù)種讀法”“兩音皆可讀者”“可輕聲可不輕聲”“兩上聲相接變?yōu)殛柶郊吧下暋钡炔煌樾?。至于詞典的規(guī)模,此函說《漢英詞典》“現(xiàn)估計1850頁,袖珍本約1200頁便可”。但隨著編纂工作的推進,實際篇幅已不止于此。8月7日函說,“Pocket(引者按:Pocket和POD皆指袖珍詞典)修改工作現(xiàn)初稿已改至1150頁,其余共1450頁,1150頁后未改正。我要各復詞聯(lián)為一段及中文改在羅馬字拼音之前,并以‘~代本字,系全書體例,不需逐字改正”(381頁)。9月18日函提及“1973秋季以前,大學必跟我做合同(袖珍)”(414頁)。
1973年3月23日函提及,“中文大學POD事來秋定奪,不致有誤。不日當與宋淇商定”(533頁)。3月26日函說,“我們計劃之中文新字典到底能推銷通行與否,須要我們的字典好不好及對此推銷廣告能否盡量做去。所以編輯須求盡善,……成語之例亦多入單字,如‘天高地厚多多舉例。字典之好壞全在此等處”(535頁)。4月4日,語堂收到日本研究社寄來的用日文回信,述及袖珍詞典的編排問題,“其余樣張系依我的信,重新排序,盡量省地方,以求合袖珍之用”;編輯體例問題,如“復詞第一字改用‘~,一字兩讀音之破音字即拼全字而不用‘~號”等??偟念A期是“中國袖珍字典篇幅力求小以致太厚,不如略放寬面簿,攜帶便利”(540頁)。
是年6月,袖珍詞典初稿已畢,6月20日語堂函說,“Pocket刪訂已完,今日按船郵寄去,如此以第二批。合上回寄去第一批及卷前卷后(序、英文附錄等),并合為詞典原書全部為一冊”(594頁)。后面的信函多涉及詞典的修訂(1974年7月12日、1975年2月18日、2月19日函)、編務(1974年6月20日、1975年1月19日、3月27日函)、抄錄(1974年12月3日函)、人事安排(1974年5月15日函)、出版計劃(1973年12月6日、1974年2月27日、1975年4月12日函)、版權(1975年4月26日函)、版稅(1975年6月22日)等?!罢Z堂晚年書信”中關于袖珍詞典的最后一函,為1972年2月2日致美亞公司李瑞麟函,談及詞典的定價為9美元,而之前的《漢英詞典》為200美元(1096頁)。由于次月下旬語堂去世,袖珍詞典的出版計劃終成泡影。
另一部中文字典的編寫過程,在“語堂晚年書信”這宗重要史料中,亦不難窺其全貌。1972年11月10日函提及“何容很贊成我字典之羅馬字國語拼音辦法及上下形檢字法。將來開明出新上下形中文字典,已經(jīng)講好,詳細再商定”云云(449頁)。次年2月23日函說,“中文字典編纂大綱請留一份自用或復印。我此地不必。此大綱所以表明大意精彩之處,使此字典確有與眾不同之好處。詳細由編輯細加研究”(529頁)。4月1日,林語堂親筆中文字典編纂大綱(114頁)。
1973年7月1日語堂致守荊函說,“我很想中華(書局)或美亞能出一中文詞典”(609—610頁)。8月27日函除涉及編務,還談及其心目中理想的中文字典,“必須如牛津字典,稱每一字之精華用處必須排列,使學者每一字可見到一字的精華”,并計劃“大概一年又半可成”(639頁)。9月5日函提及與開明出版社簽訂中文字典合同,“與劉甫琴復信及合約二紙,一紙交與開明,一紙自己保存,皆已簽字蓋章,言明各條”(646頁)。9月14日、11月9日兩函還都提到林語堂搜尋三哥林憾廬此前曾助其所編中文字典的舊稿(共13冊),以便作為編寫中文新字典的參考(651、 670頁)。
關于編務方面,有一重要細節(jié)必須指出,即語堂決定在該字典中放棄他最鐘情的“上下形檢字法”,而改用“注音字母檢字法”,是年11月30日函說,“我因為中文字典決定注音字母,就無上下形之必要。索引以注音字母排列,而上下形是為《漢英字典》所需要,可以省去”(690頁)。
與前文所述袖珍字典類似,“語堂晚年書信”所涉中文字典編輯方面的事務,不外乎編務(1973年10月25日函)、人事(9月2日函)、費用(11月30日函)、出版(1974年2月27日函)、人員報酬(3月21日函)等。但有一點與袖珍字典不同的是,由于工作量太大,林語堂思慮再三后,最終決定放棄中文字典的編寫,“至于中文詞典,已經(jīng)決定不做。因為一天要151000字,在我的歲數(shù),實在吃不消,只好作罷”(784頁)。
五、 余論與結語
作為文學大師和幽默大師的林語堂,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西方的傳播方面的杰出成就,無須多做強調(diào)。他多次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去世前兩周還被告知,哥倫比亞筆會主席Maria Acosta向瑞典諾獎評審委員會提名他申請。1976年3月10日,語堂致守荊的最后兩函便談及此事(1100—1103頁)。
林氏于1923年在德國萊比錫大學提交的德文博士學位論文 Altchnesiche Lautlehre (《古代中國語音學》),可以說是國人第一部用現(xiàn)代語言學的理念與方法,探索漢語歷史語音問題的成果。
錢穆先生曾數(shù)度撰文紀念與林語堂先生的交誼,如《談閩學——壽語堂先生八十》(1974)、《懷念老友林語堂先生》(1976)等[分別收入錢穆(2000, 2011)]。但始終未曾提及語堂在語文改革方面的努力與成績。個中緣由,不妨試做如下推測:我們知道,錢穆畢生以維護中國傳統(tǒng)文化為己任,在語文改革方面的理念趨于保守主義。如錢穆(1962/1983)9-10《中國民族之文字與文學》一文中說:
今中土學者,群學西文,少而習之,朝勤夕劬,率逾十載,其能博覽深通,下筆條暢者,又幾人乎?今既入黌序,即攻西語,本國文字,置為后圖,故書雅記,漫不經(jīng)心。老師宿儒,凋亡欲盡,后生來學,于何取法?鹵莽滅裂,冥行摘埴,欲求美稼而希遠行,其猶能識字讀書,當相慶幸。而尚怪中國文字之艱深,遂有唱廢漢字,創(chuàng)造羅馬字拼音者,嗚呼!又何其顛耶?
又錢先生在《維新與守舊》(1980/2000)19一文中說:“只讀白話文,所收效果既不佳,乃進而求創(chuàng)新字體。先作簡化漢字,繼則廢止?jié)h字,求為羅馬字拼音?!箨懞嗴w字,海外識字人已不能讀。然則務使中國人不識中國字,乃得成為一新中國人,除舊布新,豈誠如此之謂乎?”而有趣的是,林語堂恰好在這之前也作了一篇題為《論守古與維新》(1967)的文章,指出“知古而不知今,則昏聵老耄,自己不能進德修業(yè),沉湎于古經(jīng)古史,與時代脫節(jié),而且阻撓時代的邁進?!保终Z堂1994a)63我們自然不能認為,錢穆先生屬于語堂所說的“沉湎于古經(jīng)古史”的“昏聵老?!敝?,但如果說錢氏代表守古派,林氏代表維新派,應大致不差。
錢穆作為曾經(jīng)和林語堂一樣“煙具時時隨身不離”的同道,他對林語堂最直接、最具體的贊譽之詞,恐怕還是其在《懷念老友林語堂先生》(1976/2011)397一文中所說的“語堂早在三十歲前后,名滿海內(nèi),舉國皆知。尤其是他編行的《論語》《人間世》《宇宙風》諸雜志,乃當時新文化運動中異軍特起之一支,更使他名字喧動,‘幽默大師的稱號,亦由此成立”這一句。而林氏此前也曾作《談錢穆先生之經(jīng)學》(1967)向錢氏的學術成績致敬[2]。通觀錢氏紀念林氏的文字,卻沒有一處提及林氏在語文改革方面的經(jīng)歷。從錢氏的立場出發(fā),漢字簡化、漢字拼音化并非他樂于見到的,但這終歸沒有影響錢、林二人“過了七十始成交,真是一老年朋友”的真情意。
當然,林語堂也不乏對其批評的聲音。胡適在日記中(1943年1月10日)記載了一則美國文藝界對林語堂的評價,“到Arthne Train(A.特雷恩)家吃午飯,……Train對我說,‘有人問林語堂何以不能代表中國作家?他問我的意見。我說,前幾天Charles Merz(查爾斯·摩斯)對我說,林語堂好像不會成熟(mature),這話似乎有理”(胡適2003)480。著名歷史學家何炳棣(1917—2012)曾回憶其清華舊同學丁則良(1916—1957)曾對他說的一番話:“我1945年秋出國之前數(shù)月,丁則良曾對我說,我們不要學林語堂,搞學問轉以美國人為對象;我們應該學胡適之,搞學問要以自己中國人為對象。”(何炳棣2014)182但是,錢鎖橋(2019)460在其《林語堂傳》一書的后記里,有段意見相反的評述:“有一本流行的亞美文學教科書,一方面把林語堂當成‘華美文學作家的先驅(qū),另一方面以激烈的語調(diào)批評林語堂,不光是因為林語堂不符合華美作家應該以美國為歸依的主旨,還因為林語堂的‘政治不正確性?!?/p>
附 注
[1]下文括注頁碼,如無特別說明,均引自此書。
[2]《手跡》(1113頁)有錢、林二人于1965年在香港九龍宋王臺的合影一幀,尤其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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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 上海 200241)
(責任編輯 劉 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