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晨
(哥倫比亞大學,美國 紐約 10027)
長安作為都城的歷史十分悠久,截至唐代,長安城內(nèi)遍布著前代遺存的各種古跡,歷經(jīng)滄桑的建筑和充滿故事的空間將不同的時期連接起來。與此同時,空間內(nèi)發(fā)生的故事也層層疊加,并在傳播中繼續(xù)累積。對于長安都市空間的體驗也是一個不斷豐富的過程,人們理解它不只是通過生于斯長于斯的日常經(jīng)驗,而且也基于他們對這座城市的傳說和歷史的了解。官方史書的記載有時會得到市民個體記憶或集體記憶的印證①筆者此處使用的“個體記憶”和“集體記憶”的概念是借用法國社會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提出的理論。他認為個人在特定情境中會擁有個體的記憶,而一群人也會被社會賦予某些共同的記憶,能夠使個體呈現(xiàn)出共性,人們共享并傳承一起建構起來的事或物。參看Maurice Halbwachs,Le Mémoire Collective(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1950),2nd English edition;On Collective Memory,ed.and trans.by Lewis A.Coser(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0).,然而有時也會遭到挑戰(zhàn)甚至改寫。人們的記憶未必可靠,但總是在很大程度上塑造著他們的城市形象。唐人聞見的長安和我們今天心目中的長安一樣,都是被各種記憶有意或無意重構的空間??臻g中的人們走過喜怒哀樂和興衰成敗,最終消失在歷史的煙塵之中,但有關他們的記憶則永久地儲存在他們生活過的空間之內(nèi)。
在敘事作品中,同一空間內(nèi)部不同時代的主人之間常會碰撞出意外的火花,新宅前身的老宅可能深藏著不可告人的往事,新起的宮殿、屋宇下面可能是古老的墓穴,生人與亡魂的互動傳說會應運而生,而新的闖入者也往往會讓湮沒已久的社會關系重新浮出水面,或是使曾被誤解的真相得以沉冤昭雪。這些曲折離奇甚至聳人聽聞的故事將迅速成為街頭巷尾的談資,為長安的敘事者們提供絕佳的創(chuàng)作素材。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角度看,小說家如何利用這種空間轉(zhuǎn)換和記憶層積輕松構建出疊加的敘事維度,而讀者如何依靠對這些空間的背景知識而自動將敘事者塑造的情節(jié)合理化,并順利接受其敘事邏輯,這些都對今人反思中國古代時期市民的精神世界頗具啟發(fā)意義。
上述在同一空間內(nèi)部的陰陽互動在唐小說中集中表現(xiàn)為所謂的“廢宅”敘事??臻g內(nèi)保存的記憶是已被活著的人們忘卻的往事,只能由另一個世界的聲音來告知。這類聲音往往來自遙遠的過去,通過“鬧鬼”或“顯靈”的方式送達。這里的敘事中,鬼魂通常會明確地現(xiàn)形,并清晰地提出要求。當空間被這樣的角色占領,它就成了神秘的“廢宅”。有趣的是,一方面,廢宅的名聲多半來自于個體或集體對宅中鬧鬼的體驗和記憶;另一方面,廢宅的形成卻往往因為另一段更重要的記憶遭到了遺忘。只有當挑戰(zhàn)者走進且入住廢宅,英勇地面對兇煞并破解謎團,最后安然無恙地離開,進而將其經(jīng)歷昭告天下,古老的秘聞或者冤情才會得到澄清。重新打撈回來的記憶將成功揭開廢宅的廬山真面,洗清其惡名。而迅速傳揚的英雄歷險會取代恐怖的廢宅傳說,成為關于宅第的最新敘事,它除了贊美英雄之外,也會把人們的注意力導向這一空間的真正意義。當廢宅不再可怖,這些新的敘事也會成為一個起點——廢宅既已擺脫惡名,其物質(zhì)空間雖然如故,在精神層面卻煥然一新,與“新”的空間相關的敘事會一步步架疊其上,開始新的存在形式。
這類廢宅小說通常分為三個部分,對應三種聲音:首先是廢宅傳說,對應著大眾的聲音;其次是廢宅歷險,對應著英雄的聲音;最后是真相大白,對應著敘事者的聲音。下文將會以唐長安城中的廣義的“廢宅敘事”(不僅包括鬧鬼的住宅,也包括亡魂出沒的宮殿、樓臺等空間)為研究對象,重點討論敘事者如何展現(xiàn)廢宅空間,如何過濾或重塑原始故事,如何刻畫英雄歷險,以及如何將空間內(nèi)層累的記憶轉(zhuǎn)化為疊加的敘事。
廢宅敘事自成一派,但并不少見,而將歷史名城長安作為背景之后,故事又多了一些獨特之處。比如故事中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曾在長安生活過的歷史名人,他們的光輝事跡、宮殿或陵寢的位置大多可考,在恰當?shù)臅r機和空間引入他們的魂靈會給敘事增添一種可信度。下文所引故事的主角就是一座名人住宅:
太常協(xié)律韋生,有兄甚兇,自云平生無懼憚耳,聞有廢宅,必往獨宿之。其弟話于同官,同官有試之者。且聞延康東北角有馬鎮(zhèn)西宅,常多怪物,因領送其宅,具與酒肉,夜則皆去,獨留之于大池之西孤亭中宿。韋生以飲酒且熱,袒衣而寢,夜半方寤。及見一小兒,長可尺余,身短腳長,其色頗黑,自池中而出,冉冉前來,循階而上,以至生前。生不為之動,乃言曰:“臥者惡物,又顧我耶!”乃遶床而行。須臾,生回枕仰臥,乃覺其物上床,生亦不動。逡巡,覺有兩個小腳,緣于生腳上,冷如水鐵,上徹于心,行步甚遲。生不動,候其漸行上,及于肚,生乃遽以手摸之,則一古鐵鼎子,已欠一腳矣,遂以衣帶系之于床腳。明旦,眾看之,具白其事,乃以杵碎其鼎,染染有血色。自是人皆信韋生之兇而能絕宅之妖也。[1]124-125
這里作怪的不是死人的魂靈,而是一只“古鐵鼎子”。作為上古禮器,古鼎自帶深厚的歷史意味。馬鎮(zhèn)西宅曾是一座華美的宅院,后來還做過皇家園林。《唐兩京城坊考》記馬鎮(zhèn)西和馬璘為不同的兩個人,二人各有宅第①見徐松《唐兩京城坊考》,方嚴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5 年版,卷四,110 頁。,但據(jù)史料記載,馬璘曾受封“鎮(zhèn)西節(jié)度使”,因此人們常以“馬鎮(zhèn)西”為其省稱②見劉昫《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 年版,卷一二一,3480 頁;司馬光等《資治通鑒》,胡三省注,北京:中華書局1956 年版,卷二二二,7134 頁。學者也指出了《唐兩京城坊考》之誤,見蘇杭《馬璘池亭與馬鎮(zhèn)西宅》,文刊《唐研究》第九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年版,247-249 頁。。不論如何,當年馬宅的奢華程度可謂名震京師,《舊唐書》甚至指出其有僭越之嫌:
璘之第,經(jīng)始中堂,費錢二十萬貫,他室降等無幾。及璘卒于軍,子弟護喪歸京師,士庶觀其中堂,或假稱故吏,爭往赴吊者數(shù)十百人。德宗在東宮,宿聞其事,及踐祚,條舉格令,第舍不得踰制,仍詔毀璘中堂及內(nèi)官劉忠翼之第,璘之家園,進屬官司。自后公卿賜宴,多于璘之山池。子弟無行,家財尋盡。①見《舊唐書》卷一五二,4067 頁。
私宅如此宏偉壯麗的確罕見,《冊府元龜》也證實了馬璘的山池曾多次被用來舉辦公卿宴會②《帝王部·宴享》有詳細記載,見王欽若等《冊府元龜》,北京:中華書局1994 年版,卷一一○,1315 頁上。。馬璘死后人們編造各種理由前去窺探,證明馬璘豪宅之豪闊已是聞名遐邇。窺得內(nèi)情的人們也會進一步地擴散消息,使更多的人了解情況。即使后來由于德宗的不滿和馬氏后人的無形,家宅漸至荒廢,這種強烈的反差也只會更加深人們的印象,引發(fā)世事無常的感慨。宅子的荒廢是它變?yōu)閮凑男蚯贿^,德宗下詔拆毀的只是馬宅的中堂,山池園林尚在,韋協(xié)律兄的故事正是發(fā)生在廢棄的亭池之中。亭池的組合在唐代比較常見,即在湖中央或湖畔建亭,在敦煌壁畫中也可以看到這類園林建筑形態(tài)③如《敦煌亭池組圖》,見傅熹年《中國古代建筑史》二,北京: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09 年版,492 頁。。按照故事的敘述,韋協(xié)律兄“獨留之于大池之西孤亭中宿”,且于夜色中能夠看清古鼎“自池中而出”,說明韋生所宿之亭就在池畔,也說明馬璘的花園雖已破敗不堪,但其亭池的基本結構在牛僧孺寫作之時還沒有太大變化。晚唐詩人許渾,作為牛僧孺的同代人,也曾作《經(jīng)馬鎮(zhèn)西宅》詩描述當時的情形:
將軍久已沒,行客自興哀。
功業(yè)山長在,繁華水不回。
亂藤侵廢井,荒菊上叢臺。
借問此中事,幾家歌舞來?④見彭定求等《全唐詩》,北京:中華書局1960 年版,卷五二九,6064 頁。
這里許渾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荒草叢生的宅院,可能正是牛僧孺所見的景象。馬璘死后,他的軍功和榮耀也逐漸沒入塵土。許渾的描述可以看作是韋協(xié)律兄故事的詩歌版注腳——馬宅不僅無人居住,而且雜草叢生、破敗不堪。可見至少在9 世紀上半葉,馬宅已然成了一個標準的廢宅。距離馬璘去世的時間越久,馬宅作為廢宅的形象就越深入人心,故事中“常多怪物”的意象也就應運而生了。
韋協(xié)律兄故事中的鐵鼎作為上古禮器,是許多顯貴之家喜愛的藏品。雖然古鼎成精作怪是小說家言,但它本身很可能的確是馬宅的舊物。缺失了一條腿的古鼎正如荒蕪的宅院一樣,象征著遙遠的過去,這段過去已從當時人們的生活中緩緩退場,但卻依然對人們構成恐嚇和威脅。所謂“廢宅”,最初只是無人居住,后來才逐漸變得令人厭惡。人們對廢宅的恐懼伴隨的也是更強烈的好奇心,畢竟馬宅曾經(jīng)如此名揚四方。當然,多數(shù)人并沒有踏入廢宅的勇氣,而是共同等待著英雄的出現(xiàn)。這也是許多廢宅小說常見的敘事模式。廢宅原有的排斥性越強烈,將它轉(zhuǎn)危為安的舉措也就越會被感念。大眾都在熱切關注,但只有進入空間的英雄擁有對空間內(nèi)部描述的話語權。雖然韋協(xié)律兄不是這篇小說的作者,但他是故事內(nèi)容最初的敘述者,一切后來的修飾描摹、文學加工,都須以他的第一版敘述為基礎,而那只被他系于床腳的古鼎就是他最強有力的證據(jù)。人們可以聽他講述廢宅歷險,可以進入兇險解除后的宅院探看,甚至可以協(xié)助他砸毀古鼎,見證它碎裂后“染染有血色”的異象,從而參與到廢宅歷險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中,也更加篤信韋生的敘述。這一批圍觀者將以二級親歷者的身份繼續(xù)傳播故事。
相較于韋生的經(jīng)歷,下面這個發(fā)生在永平里的故事,探索廢宅的過程更加曲折:
元和十二年,上都永平里西南隅,有一小宅,懸榜云:“但有人敢居,即傳元契奉贈,及奉其初價?!贝髿v年,安太清始用二百千買得,后賣與王姁,傳受凡十七主,皆喪長。布施與羅漢寺,寺家賃之,悉無人敢入。有日者寇墉,出入于公卿門,詣寺求買,因送四十千與寺家。寺家極喜,乃傳契付之。有堂屋三間,甚庳,東西廂共五間,地約三畝,榆楮數(shù)百株。門有崇屏,高八尺,基厚一尺,皆炭灰泥焉。墉又與崇賢里法明寺僧普照為門徒,其夜,掃堂獨止,一宿無事,月明,至四更,微雨,墉忽身體拘急,毛發(fā)如磔,心恐不安,聞一人哭聲,如出九泉。乃卑聽之,又若在中天,其乍東乍西,無所定。欲至曙,聲遂絕。墉乃告照曰:“宅既如此,應可居焉?!泵展c做道場。至三更,又聞哭聲。滿七日,墉乃作齋設僧。方欲眾僧行食次,照忽起,于庭如有所見,遽厲聲逐之,喝云:“這賊殺如許人!”繞庭一轉(zhuǎn),復坐曰:“見矣見矣!”遂命墉求七家粉水解穢。俄至門崇屏,灑水一杯,以柳枝撲焉。屏之下四尺開,土忽頹圯,中有一女人,衣青羅裙、紅袴、錦履、緋衫子,其衣皆是紙灰。風拂,盡飛于庭,即枯骨籍焉。乃命織一竹籠子,又命墉作三兩事女衣盛之,送葬渭水之沙洲。仍命勿回頭,亦與設酒饌。自后小大更無恐懼。初郭汾陽有堂妹,出家永平里宣化寺。汾陽王夫人之頂謁其姑,從人頗多。后買此宅,往來安置?;蚵動星嘁虏恢?,遂失青衣,夫人令高筑崇屏,此宅因有是焉;亦云:青衣不謹,泄漏游處,由是生葬此地焉。[2]2725
故事中的廢宅在寇墉到來之前已背負了十七條人命,稱得上是臭名昭著,每一次房屋易主,其恐怖指數(shù)都隨之增長一級,關于它的傳說也更具威懾力。寇墉在求買之前一定也對此有所耳聞,但他是有備而來。他的“日者”身份給故事增添了一層獨有的色彩,溝通陰陽兩界,調(diào)和人與超自然的關系是他的本色當行。而事實證明,這一處廢宅形成的原因正在于生者與亡人之間溝通渠道的缺失。這不僅僅是一個亡魂的故事,也關乎一段不甘被忘卻的往事。
揭開這段往事的過程步驟清晰,這也是故事的特別之處。第一天晚上,寇墉獨自在廢宅過夜,聽到了仿佛來自九泉之下的詭異哭聲,與多數(shù)聞聲喪膽的普通人不同,寇墉表現(xiàn)出了超凡的膽識,他得出的結論是:“宅既如此,應可居焉?!痹谶@第一步,敘述者的素材基本上可以看作是寇墉的個人陳述。從第二天晚上開始,寇墉請僧人普照陪同在宅中過夜,并請普照幫助做道場,連做七天。寇墉似乎已經(jīng)推斷出了廢宅鬧鬼的原因,所以他的舉措就是先超度亡魂。到了這一步,他又比多數(shù)人高出了一籌。這時候普照的加入使原始敘述者變成了兩位,他和寇墉共同提供了第二步的故事內(nèi)容。七天之后,寇墉又邀請一眾僧人前往,共同見證劇情發(fā)展的高潮。雖然施展法術的還是普照和寇墉二人,但故事的講述權已被分攤到了一群人手中。從頭到尾,征服廢宅的過程持續(xù)了九天,九個夜晚在重復中也包含著變化,敘事的詳略節(jié)奏也隨之調(diào)整——相同的部分徑行略過(比如第二天的“又聞哭聲”和接下來“滿七日”的道場),而變化的部分則詳加描述(比如最后一天的降妖儀式)??苘毸迯U宅的第一天最具挑戰(zhàn)性,挺過了第一關也就成功了一半。中間的七天是首戰(zhàn)之后、決戰(zhàn)之前的風平浪靜,機械的重復不僅放慢了敘事的節(jié)奏,也稍稍舒緩了人們緊張的情緒。最后一天經(jīng)過密集的法事和精心的遷葬,英雄們終于鎮(zhèn)伏了兇患,廢宅之名被洗刷一新,“自后小大更無恐懼”。
與馬鎮(zhèn)西宅的故事不同,這篇小說的作者是在結束了對廢宅歷險的敘述之后才揭曉宅第的來歷,寇墉和普照等人順利禳除了邪祟,但可能也并不清楚邪祟出現(xiàn)的原因是什么。關于廢宅空間的記憶,直到故事的最后一句方才拼湊完整,這里為害的源頭不是古物成精,而是冤魂不散。主故事的后面附綴著一個子故事,它不光講述了廢宅形成之前的往事,也解釋了現(xiàn)有空間的一個顯著建筑特征,而作者在故事開始時埋下的伏筆至此方得到呼應。寇墉買下廢宅時,看到“門有崇屏,高八尺,基厚一尺,皆炭灰泥焉”,后來終于知道是王夫人為防青衣“令高筑崇屏,此宅因有是焉”。大門內(nèi)建造屏風是唐代宅院常選用的做法,不過屏風規(guī)格通常與宅院的整體風格相襯①參見《山西長治唐王休泰墓出土明器住宅》,收入傅熹年《中國古代建筑史》(二),471 頁。。然而,故事中的宅院“有堂屋三間,甚庳”,堂屋尚且十分低矮,卻建有高八尺、基厚一尺的屏風,會讓讀者初讀之下感到反常,直至讀完全文方能曉悟。這扇屏風也是廢宅形成的直接原因,青衣從身體到靈魂都被拒斥門外,由此產(chǎn)生的哀怨、憎恨無法申訴,寂寂無聞,最終在主人死后將整個宅院變成了她哭泣不絕的訴冤臺和發(fā)泄仇恨的圍獵場。人們與居所之間的糾葛關系不僅在生前十分緊密,即便是化成鬼魂之后,依然在延續(xù)這種關系。如果說廢宅是承載這段記憶的空間,那么屏風就好像是空間內(nèi)最能凝聚記憶的碑刻,用看不見的文字告訴人們:往事并不如煙。
在其他一些例子中,舊的空間里雖然沒有冤魂,但留下了重要的信息,如果新的主人不以為意,也會招致厄運,比如下面這則故事:
新昌里尚書溫造宅,桑道茂嘗居之。庭有二栢樹甚高,桑生曰:“夫人之所居,古木蕃茂者,皆宜去之。且木盛則土衰,由是居人有病者,乃土衰之致也?!庇谑且澡F數(shù)十鈞,鎮(zhèn)于栢樹下,既而告人曰:“后有居,發(fā)吾所鎮(zhèn)之地者,其家長當死。”唐大和九年,溫造居其宅,因修建堂宇,遂發(fā)地,得桑生所鎮(zhèn)之鐵。后數(shù)日,造果卒。[2]1035
桑道茂《舊唐書》有傳,其人善陰陽五行之術,能預知災禍,名震一時①《舊唐書》卷一九一,5113 頁。。因此不論本事真假,他在故事中評定并修改風水的行為都非常符合他的身份。溫造曾任禮部尚書和兵部侍郎,卒于大和九年(835),也與故事所述相符。溫造為官口碑不錯,然而“于晚年積聚財貨,一無散施,時頗譏之。”②《舊唐書》卷一六五,4318 頁。如果確有其事,他在購得桑宅并修建堂宇的時候或許也遭到了時人非議。故事中的溫造對前任房主的誡言也許是毫不知情,也許是明知故犯,總之他的侵犯行為直接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在精心修繕之后,看似全新的空間其實無法擺脫舊空間的烙印,柏樹尚在,原有的威脅并未清除,反而是對威脅的阻遏力量因新任房主對物質(zhì)生活的追求而被貿(mào)然終止了。新人以為即將可以展開新生活的時候,其實過往的記憶一刻也沒有離開過這個空間,一旦有人觸發(fā)機關,就會在新的空間中爆發(fā)。
雖然空間存儲著記憶,但人們卻太容易忘卻,因此有時候,陰間的魂靈需要時常提醒陽世的人,向他們訴說遙遠的往事,并請求他們幫助自己完成心愿。許多遷葬類的小說都體現(xiàn)了這種陰陽兩界的碰撞,比如關于史萬歲的故事:
待賢坊,隋左領軍大將軍史萬歲宅。其宅初常有鬼怪,居者輒死。萬歲不信,因即居之。夜見人衣冠甚偉,來就萬歲。萬歲問其由,鬼曰:“我漢將軍樊噲,墓近君居廁,??喾x惡。幸移他所,必當厚報?!比f歲許諾,因責殺生人所由。鬼曰:“各自怖而死,非我殺也?!奔熬虻煤¤眩驗楦脑?。后夜又來謝曰:“君當為將,吾必助君?!焙笕f歲為隋將,每遇賊,便覺鬼兵助己,戰(zhàn)必大捷。[3]67-68
故事的開篇與上文討論的兩篇同為一個套路——廢宅殺人,惡名昭著,同樣也有英雄入住廢宅,迎接挑戰(zhàn)。這里的英雄史萬歲未來的身份是一名將軍,這一點上他與漢將軍樊噲多了一層共性,也多了一層成功溝通的可能③史萬歲《隋書》有傳,見魏征等《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 年版,卷五三,1353-1357 頁;樊噲傳見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版,卷九五,3197-3206 頁。。不論如何,樊噲墓在隋代時應當已不可辨認,否則人們不會在上面建宅。從當年的陵墓到今天的宅第,空間上看起來已經(jīng)完全改頭換面,可是時間積累下的東西超越了它所侵蝕的東西。縱然沒有任何物質(zhì)遺跡的依托,樊噲為大漢建國立下的豐功偉績卻依然銘刻在人們的腦海中,相信史萬歲本人對他也滿懷尊敬,加上樊噲請求遷葬也有十分正當?shù)睦碛桑ā澳菇訋?喾x惡”),風水觀念自古至今皆廣受重視,因此史萬歲義不容辭。對于此前“居者輒死”的情況,樊噲的解釋是“各自怖而死,非我殺也”。這與寇墉的故事一樣,再次證明了所謂廢宅的形成,不過是由于一段湮沒的往事。當謎團被破解,此前所有的廢宅敘事也就隨之終結了。然而,這則故事的特別之處在于,史萬歲如約為樊噲遷葬之后,樊噲的魂靈并沒有就此與他訣別,樊噲所謂的“必當厚報”在故事的后半部分形成了另一個獨立的敘事。一方面,遷葬之后,樊噲的尸首在肉體上已遠離了史萬歲宅;另一方面,他在精神上卻一直伴隨史萬歲左右。有關樊噲的記憶,并沒有因為他的安息而休止,反而通過史萬歲的經(jīng)歷而一再被激活。
傳統(tǒng)的顯身求葬小說按照結果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得償所愿型,求葬者通常也會提供厚報;另一類是無視請求型,一般生人都會遭到報復①更多討論參看張玉蓮《墓葬與古小說》,南開大學2009 年博士論文,84-115 頁。。史萬歲的故事中,年輕的將領得到了德高望重的老將軍的報答,在“善惡有報”的寓意之外,樊史二人的身份也值得關注。二人都是開國名將,在建立王朝的功勛方面具有很大的可比性。此外,《唐兩京城坊考》載史萬歲宅與樊噲墓都在待賢坊內(nèi)②見《唐兩京城坊考》卷四,126 頁。,這在地理空間上為故事提供了邏輯基礎。故事發(fā)生時史萬歲尚不是將軍,他建功立業(yè)多集中在搬入新宅之后,人們于是很容易在二者之間尋求關聯(lián)。當然,史萬歲本人,而不是公眾,才是這一傳奇敘事的首創(chuàng)者,畢竟“每遇賊,便覺鬼兵助己,戰(zhàn)必大捷”這樣的體驗只屬于他一個人。他不僅分享了他與樊噲的遷葬故事,也透露了他每每險中取勝的原因。
史萬歲對個人經(jīng)驗的描述構成了以上敘事最核心的部分,然而歷代史地學家對故事最根本的問題,即史萬歲宅和樊噲墓的方位其實有些爭議?!妒酚洝穼Ψ畤埬沟奈恢脹]有具體記載,駱天壤則在《類編長安志》中稱:“漢樊噲墓在樊川南原上”③駱天壤《類編長安志》見《宋元方志叢刊》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 年版,《類編長安志》卷八,350 頁下。,也就是說它并不在待賢坊。樊川是樊噲的封地,位于長安南郊,樊噲葬于樊川似乎合情合理。不過另一種可能是樊噲初葬于待賢坊,后來遷葬樊川,而幫助遷葬的人就是史萬歲。當然故事也可能完全出于虛構,但它表明了作者,或是史萬歲本人,如何利用長安的歷史和地理資源來塑造史萬歲的正面形象。
長安也是漢代的都城,雖然漢長安城地處唐長安的西北方位,在實際地理空間上有所偏離,但漢唐兩代的都城居民可能在生活范圍上有很大的重合。漢楚王戊太子的故事就提供了一個例子:
宣政殿初就,每夜夢見數(shù)十騎,衣鮮麗,游往其間。高宗使巫祝劉明奴、王湛然問其所由。鬼云:“我漢楚王戊太子,死葬于此。”明奴等曰:“按《漢書》,戊與七國反誅死,無后,焉得其子葬于此?”鬼曰:“我當時入朝,以路遠不從坐,后病死。天子于此葬我,《漢書》自有貽誤耳?!泵髋蛐t與改葬。鬼喜曰:“我昔日亦是近屬豪貴,今在天子宮內(nèi),出入不安,改卜極為幸甚。今在殿東北入地丈余,我死時天子斂我玉魚一雙,今猶未朽,必以此相送,勿見也?!泵髋允伦嗦?,有敕改葬苑外。及發(fā)掘,玉魚宛然見在,棺槨之屬,朽爛已盡。自是其事遂絕。[3]6-7
這也是一個顯身求葬的故事,請求也同樣來自一個漢代的亡魂;但與樊噲不同,戊太子請求遷葬不是因為他的陵寢靠近污穢的地方,而是因為“今在天子宮內(nèi),出入不安”。這里提到的天子宮是指唐大明宮,634 年太宗李世民始建,662 年高宗李治擴建,最終取代太極宮成為唐代帝王的居所與處理朝政的地方。戊太子亡魂出沒的宣政殿是大明宮中僅次于含元殿的第二大朝政大殿,位于大明宮的中軸線上,是皇帝主持朝會和舉行禮儀的場所④見李林甫等《唐六典》,北京:中華書局1992 年版,卷七,218-219 頁。。一個漢代的太子被葬在大唐帝國皇權的中心地帶,而昔日的豪貴早已被新的權威取代,因此感到十分不自在,又無力抗衡,只有選擇自行離開。由此也可見中國文化中的名位禮法觀念根深蒂固,若是政治地位不及,即使跨越時代仍然需要避讓,小說對此也作出再現(xiàn)。
戊太子的自述為當下的空間補充了一段被人們忘卻的記憶,這段記憶關乎地下埋葬的墓主身份,還揭示了一個官方史書貽誤的真相?!敖裼任葱唷钡囊浑p玉魚為墓葬的存在和戊太子的自陳提供了佐證,讓故事顯得真實,又增添了神秘的色彩。故事中,層累的過往以不同的方式被存儲和復原。首先,楚王戊太子本人的講述構成了內(nèi)部故事的回溯,如前所說,與劉明奴、王湛然,甚至作者本人等大多數(shù)人熟知的《漢書》記載并不一致。換言之,內(nèi)部故事挑戰(zhàn)了外部的主流觀念,挖掘出了遺失的記憶。這則敘事正是建立在這樣的挑戰(zhàn)與挖掘之上。其實,寇墉、史萬歲和戊太子的故事都象征著記憶與遺忘之間的拉鋸戰(zhàn)。一些偶然留存下來的舊物或遺跡可能會幫助人們搜集到曾經(jīng)遺失的記憶并重塑過往的經(jīng)歷。一旦記憶和經(jīng)歷都被重構,原有的空間將得到極大地豐富。
由于漢唐兩代都城在空間上的部分重合,漢代亡魂出沒于唐人生活空間在敘事上很容易獲得真實感。而同樣位于唐長安西北方的秦都咸陽,也可大致被認作是唐長安的前身,因此在故事中,秦代的亡魂也理所當然地出現(xiàn)在唐代長安及其周邊地帶:
趙佐者,天寶末補國子四門生。常寢疾,恍惚有二黃衣吏拘行至溫泉宮觀風樓西,別有府署,吏引入。始見一人如王者,佐前拜謁,王謂佐曰:“君識我否?”佐辭不識。王曰:“君聞秦始皇乎?我即是也。君人主于我家側造諸宮殿,每奏妓樂,備極奢侈,誠美王也,故我亦如此起樓以觀樂?!币蛟L問人間事甚眾。又問佐曰:“人間不久大亂,宜自謀免難,無久住京城也?!毖杂櫍谷怂瓦€。[2]2656
按宋敏求《長安志圖》,秦始皇陵位于觀風樓西南(故事中說“觀風樓西”稍有出入)①見《驪山宮圖》,出宋敏求《長安志圖》,收入《宋元方志叢刊》第一冊《長安志圖》卷二,210 頁下。,而唐玄宗曾臨幸觀風樓,并曾在彼接受朝賀②見《舊唐書》卷九,224,227 頁。。作為一代雄主的秦始皇,其才能、智慧、膽識、成就等各方面在唐玄宗面前都毫無愧色,且對后者貪圖享樂的作風似乎還頗有微詞,因此他不像漢楚王戊太子一樣在面對新主的威權時惴惴不安而主動避讓,反而他還饒有興致地自己也另起一樓在旁觀賞。不過,這則故事最突出的地方是關于安史之亂的預言。安史之亂以后的許多小說都試圖描寫預示叛亂的信號,比如有些提到了種種超自然的異象③如《太平廣記·安祿山》卷二二二,1702-1703 頁;《太平廣記·楊國忠》卷三三五,2660 頁;《太平廣記·天寶甘子》卷四一○,3333 頁。;有些通過神仙之口作出預警④如《太平廣記·成真人》卷二五,221 頁;《太平廣記·李遐周》卷三○,197 頁。;此外,許多史學家都認定宰相李林甫對于安史之亂的發(fā)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因此還有不少故事熱衷于預言李林甫的命運和隨之而來的王朝動亂⑤《太平廣記》收有多篇以《李林甫》為題的故事,如《太平廣記》卷一九,129-131 頁;卷三六二,2876-2877 頁;卷四五一,3688 頁;卷四五七,3739 頁。。對于這個故事來說,首先,驪山宮與秦皇陵在方位上的毗鄰為其提供了敘事基礎,遙遠的秦朝與當下的唐朝通過空間被聯(lián)系在了一起。接著,由死去的秦始皇提醒一位唐代的國子門生預防即將來臨的災禍,這看似荒誕的情節(jié)其實在唐代小說中并不稀見。亡靈往往擁有超越時代限制的記憶和見識,可以隨意追憶往事并預言未來,而小說作者也往往會以亡靈的角色為掩護來表達自己在現(xiàn)實中難以直陳的理念⑥相關討論可參看李劍國、韓瑞亞(Rania Huntington)《亡靈憶往:唐宋傳奇的一種歷史觀照方式(上、下)》,文刊《南開學報》2004 年第3 期,1-11 頁以及2004 年第4 期,97-105 頁。。通過秦始皇之口,本篇作者對玄宗沉迷宴樂的批評也被堂而皇之地傳達出來。
盡管能夠預知未來,秦始皇也無法阻止災禍,他只能勸誡趙佐離開長安。長安再次成為焦點,這個歷經(jīng)多個王朝更迭的都城長期以來都是政治文化的中心,也積累了許多漫長而不可磨滅的記憶。正因為長安的核心地位,它始終處于權力斗爭的漩渦,見證著王朝的大起大落,是榮耀與禍患的結合體。長安的無限可能與極端不確定性吸引著四面八方的人,上演著異彩紛呈的故事,使它成為小說的理想背景。
上文討論的敘事作品中的種種“廢宅”,其形成的直接原因各有不同:有的是古物成精,有的是冤魂無訴,有的是請求遷葬,也有的是后人違前人之誡,或是前人向后人預警,但其背后隱藏的都是一段湮沒的記憶,它一刻也不曾消弭,只是暫時被封存。那些飽含冤屈、憤怒、不安的記憶不甘于就此泯滅無聞,因此在其棲身的空間內(nèi)不斷呻吟、啜泣、控訴。故事中生人的恐懼看似來自于亡魂的侵擾,實際上來自對過往的無知。物質(zhì)空間替健忘的人們承載著沉甸甸的記憶,在適當?shù)臅r機讓這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得聞于世,進而揭曉隱秘的真相,還躁動的空間以安寧。唐小說中廢宅敘事的人物、情節(jié)雖各有千秋,但套路大致相同——事出皆有因,廢宅敘事的主旨就是挖掘這個“因”,對廢宅險境的細致描畫最終都是為了托出埋沒其下的歷史記憶。托出記憶的過程可能直截了當,也可能曲折繁冗,敘事隨著記憶的逐步拼湊完整而徐徐展開,而記憶本身使建筑空間的層次也漸趨立體、豐富。在這樣的廢宅敘事中,生死延續(xù),身滅魂存;人們與居住環(huán)境之間的糾葛超越了生死的界線;而風水觀念和名位禮法的等級制度跨越時代始終受到重視。我們今天閱讀這類作品,也應當透過封建迷信的表面來理解當時人對待歷史、對待記憶的態(tài)度,他們因為科技的落后和識見的局限而恐懼廢宅、懼怕鬼魔,乃至以訛傳訛,自然與不斷發(fā)展進步的當代文明是相違背的,但那正是最真實的唐人的信仰空間。如果說考古發(fā)現(xiàn)讓我們看到了過往的物質(zhì)遺存,那么文學則為我們還原了古人精神世界的本來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