邏輯與科學方法論的多維度探究
——讀《邏輯、方法與創(chuàng)新》

黃華新，洪崢怡

(浙江大學 邏輯與認知研究所，浙江 杭州 310058)

一、多元發(fā)展格局下的“大邏輯觀”

在邏輯的“多元化”發(fā)展已成為邏輯學界主流的今天，我們所需要的無疑是一種非混沌的、盡可能層級分明、架構清晰的“大邏輯觀”[1]?！哆壿嫛⒎椒ㄅc創(chuàng)新》一書包含了張巨青先生對演繹邏輯、歸納邏輯、類比邏輯等在內的廣義邏輯的理解和應用，該書主編任定成教授在整理編排這些論文時，按其研究領域的變化將其劃分為普通邏輯、辯證邏輯、科學方法論、科學邏輯和鄧小平治國方略五部分。

第一部分為科學方法論?？茖W假說是科學研究的引導，對研究方向的把握有著深刻的意義。作者詳細探討了假說的形成、內容結構、意義、標準等，揭示了其方法論價值。此外，作者以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審視當代西方科學方法論的演變趨勢，對其進行了較為完整的概括和梳理，通過介紹預設主義邏輯模型、相對主義邏輯模型和邏輯與歷史結合模型，對西方各派方法論的成就與興衰的緣由作出了理論概括和系統(tǒng)評估，總結出當代日益呈現(xiàn)出的從靜態(tài)到動態(tài)、從規(guī)范性研究到描述性研究、邏輯與歷史相統(tǒng)一的研究趨勢[2]。

第二部分為普通邏輯。該部分集中回答了邏輯學的一些基本問題。如通過重新審視亞里士多德開創(chuàng)的形式邏輯，對其研究對象、推理方式進行了新的分析；在《論推理與正確推理形式》一文中闡述了對邏輯推演的真實性和正確性問題的獨到見解；在《論歸納劃類推理與對比鑒別推理》一文中指出了在認知的實際過程中往往會遇到一些復雜情形，這些情形既不能得出“所有S都是P”的結論，也不能簡單地歸納為“有S是P”，此時不完全歸納推理的解釋力過弱，需要使用歸納劃類推理。歸納劃類推理對進一步探討事物間的內在規(guī)律至關重要，它展示了“個別-特殊-一般”的相互關系，有助于人們認識“自然之網”不同層次的類屬關系。

第三部分為辯證邏輯。作者認為，辯證邏輯就是研究人們在認識真理的過程中思維運動發(fā)展的形式及其規(guī)律的學說。他考察了辯證邏輯和形式邏輯的聯(lián)系，指出兩者都以思維及其規(guī)律為研究對象，都是作為認識方法的知識。但辯證邏輯又與形式邏輯不同，辯證邏輯以變量為研究對象，探討認識發(fā)展深化過程中的思維形式，因此不能只限于考察既成的、凝固的、間斷的認識成果，而必須對整個認識的歷史進程給予概括和總結，其價值在于揭示各種判斷形式和推理形式之間的辯證關系，把握它們的發(fā)展和轉化。在這一意義上，邏輯與辯證法、認識論有著深刻的統(tǒng)一性[3]。

第四部分為科學邏輯?？茖W邏輯以科學的認識活動為研究對象，論述科學研究活動的模式及其規(guī)則(作為評判科學活動合理性的標準)。在本書中，作者對科學邏輯的定義和可建立性、科學理論正確度的評估、理論的證偽、科學知識的增長等議題作了詳盡的梳理和闡述，推進了科學理論發(fā)現(xiàn)方法、檢驗方法和發(fā)展方法的研究。人類的科學活動是歷史發(fā)展的，理論思維與科學研究的方法也是歷史發(fā)展的，存在著明顯的變化。科學作為理性活動的代表，其基本特征是整體、流動、統(tǒng)一、具體地研究被認識的對象。作者以科學史上的電磁理論、量子力學等經典理論的提出為例，解釋了西方學術界正在涌現(xiàn)的具有辯證傾向的“系統(tǒng)哲學”思潮對“邏輯原子論”傾向的“分析哲學”的沖擊，說明了辯證思維的方法論是探討哲學與各學科發(fā)展的產物，是對世界和歷史的總結，是對人類社會一切優(yōu)秀科學與文化成就的概括。

第五部分為鄧小平治國方略解讀，該部分收錄的文章從方法論的不同角度對鄧小平理論的思想方法進行了比較深入的分析和闡述。

二、“大邏輯觀”的方法論特色

(一)貫徹唯物辯證法思想

對唯物辯證法思想的理解和貫徹是全書最鮮明的特色。對立統(tǒng)一觀點、普遍聯(lián)系觀點、事物運動變化發(fā)展觀點都滲透在具體的分析中。

如在邏輯規(guī)律或規(guī)則的真實性和正確性問題上，作者認為兩者既非同一也非割裂。一方面必須承認正確推理形式的相對獨立性?！巴评硇问秸_，而如果不符合客觀的關系，它就是不正確的”，這樣的斷言包含著矛盾，等于是說推理形式既是正確的又是不正確的；另一方面，只有保證邏輯形式的相對獨立性，即形式的真假不以內容的真假為轉移，才能說明反證法和科學假說的使用是合理的，但也不能因此認為正確性和真實性是割裂的。邏輯的“式”并非純粹空虛的形式，它體現(xiàn)作為推理基礎的公理內容，反映客觀實在關系與之符合。與很多學者認為的邏輯規(guī)則是一種人為的約定不同，作者提出推理形式與前提內容有著依賴關系，如果沒有具體內容真實性的保障，推理形式就不可能在人們的思維中被普遍地固定下來，也就不可能成為具有相對獨立性的規(guī)律或規(guī)則。

另外，實質蘊涵實際上對這種關系作了很好的詮釋。一方面，蘊涵式并不強制要求前件為真，當前件為假時，蘊涵式平凡成立，不以前件的真實性為轉移；另一方面，正是這種平凡為真的情況使前提與結論之間的真假關系失去了必然的聯(lián)系，結論不再提供有效的信息。這說明邏輯規(guī)律與正確推理形式，按其本性是要求前提為真的[4]。類似地，在科學邏輯中，科學方法對于科學理論內容而言也具有相對獨立性，科學方法具有相對統(tǒng)一性，存在共同的邏輯模式，但它又不是一成不變的先驗產物，而是在科學實踐過程中與科學理論一起產生的。

用聯(lián)系的觀點看，辯證法、認識論和辯證邏輯雖然表現(xiàn)形式不同，但本質上是一致的。辯證邏輯的規(guī)律和范疇是辯證法規(guī)律在思維中的表現(xiàn)，而辯證法本身的規(guī)律、范疇都是通過邏輯思維概括、提煉并表述的。認識論研究和揭示人的認識發(fā)生、發(fā)展的過程和規(guī)律，其中從感性認識到理性認識的過程中，用到的概念、范疇、規(guī)律，就是邏輯。

科學邏輯中也滲透著辯證邏輯的思想，作者認為科學邏輯應該將對靜態(tài)科學理論和動態(tài)科學理論的研究結合，且以后者為主。通過對靜態(tài)理論結構進行邏輯分析，能實現(xiàn)對科學活動最基本方式的細致了解，而通過研究動態(tài)理論，對發(fā)現(xiàn)過程、檢驗過程及發(fā)展過程的思維方式、方法作出動態(tài)分析，才能了解實際科學活動的具體路徑[5]。由此，作者贊同恩格斯的看法，認為辯證邏輯是“變數(shù)”的邏輯，是流動范疇的邏輯。

(二)重視邏輯的實際指導意義

作者對現(xiàn)實的指導性價值的追求體現(xiàn)在內外兩個方面。一是邏輯與其他學科的關系，作者涉獵廣泛，視野開闊，在文中善于援引大量案例來解釋不同類型的推理或佐證提出的觀點，涉及物理、化學、生物、天文、哲學、經濟等各個領域。例如，在探討假說時，就以行星起源隕石論、外星生命存在論、相對論、進化論、元素周期律、唯物史觀等為例，直觀地呈現(xiàn)假說的內容結構、支配假說的世界觀、假說產生的過程等。這些例子的使用不但清晰地佐證了文中所提觀點，而且將邏輯與各學科聯(lián)系在一起，使邏輯方法與科學思維相互滲透的觀點更有說服力。

二是關于邏輯自身的內部研究。相較于演繹推理和完全歸納推理，不完全歸納推理和類比推理能推出真正的“新知”，作者對此也更有興趣。將一些基本概念進行區(qū)分和對比的同時，在把握普遍性的基礎上，結合日常生活和科學研究的實際，對兩類推理的一些特殊情況給予了充分的關注。如歸納推理的一種特殊情況是歸納劃類推理：

S1是 P
S2是 Q
S3是 R
S4是 P
S5是 Q
S6是 R
……
S1，S2，S3，S4，S5，S6……是S類的部分對象
--------------------------------------
所以，所有S或是P或是Q或是R

這里的結論同樣是通過歸納得到的，是由個體具有某些共性推出類具有某些性質。但與通常的歸納不同，這些類性質并不是被研究的個體共同具有的，而依舊是特殊性質。這種歸納劃類推理對于進一步探討對象間的內在規(guī)律性來說，是必要的基礎性工作。這里的處理與常規(guī)的歸納推理并不沖突，主項仍然是從個體到類的歸納，在單調的系統(tǒng)中，把每個謂項變?yōu)镻VQVR并不會改變真值，這樣就回到了歸納推理的一般情況。

類比推理的本質是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的結構以及基于這種聯(lián)系的推理問題一直是邏輯學、心理學等學科共同關注的話題。Gentner提出結構映射理論(Structure Mapping Theory)，認為類比中最關鍵因素是類比源與類比目標之間的聯(lián)系。要實現(xiàn)這種聯(lián)系, 必須具備結構連續(xù)性、關系中心性、系統(tǒng)性[6]；Holyoak & Thagard提出多重約束理論(Multi-Constraint Theory)，認為類比是在相似性約束、結構性約束和目標約束的共同作用下形成的[7]。該書中，作者介紹了不同的分類方式，并對其中的每一類型進行了分析。類似于對歸納推理的分析，作者也對類比進行了擴展，介紹了對比鑒別推理：

A類的已知對象具有屬性a，b，c，d
被考察的B對象具有屬性a，b，c，-
--------------------------------------
所以，被考察的B對象不屬于A類

這種推理作為類比推理的一種變種，比較被考察的對象與某類的已知對象，兩者既有一系列相同屬性，又在另一屬性上存在差異，由此得出對象不屬于某類的結論。這種鑒別推理的關鍵是找出作為對象標記的屬性，而對這種標記的尋找正是許多科學探索的目標所在。

(三)獨具特色的大邏輯觀

在《邏輯是歷史發(fā)展的科學》一文中，作者用歷史發(fā)展的觀點，考察形式邏輯、科學邏輯和辯證邏輯這三個不同類型的邏輯，闡述了獨具特色的大邏輯觀。作者明確指出邏輯的類型不是唯一的，它既包括形式邏輯，也包括科學邏輯和辯證邏輯。但無論形式邏輯或非形式邏輯，凡邏輯都是關于科學方法的理論，都是一門研究思維及其規(guī)律的科學。

從歷史的角度看，同時并存著多種不同的邏輯類型，它們有各自的演變過程[8]，并非是一成不變的“永恒真理”?？v觀形式邏輯的發(fā)展，自從萊布尼茲提出邏輯數(shù)學化的革新思想以后，形式邏輯開始由古典形態(tài)向更為精確和嚴密的數(shù)理邏輯發(fā)展。之后，邏輯學家們又在修正和拓展經典數(shù)理邏輯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出了更多的非經典邏輯。

同樣地，對屬于非形式邏輯的科學邏輯和辯證邏輯，也應以歷史發(fā)展的眼光來審視。作者指出，隨著近代自然科學的興起和發(fā)展，經驗科學的方法論問題愈來愈引人關注。辯證法、歸納法和與之相關的經驗科學方法論受到人們的重視，形成了邏輯學新的研究方向。辯證邏輯的產生和發(fā)展也有其歷史必然性，作者以著名的“芝諾疑難”為例，梳理了一條貫穿辯證邏輯思想的思考路徑。首先，為什么芝諾對運動疑惑不解？這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了運動自身的矛盾(間斷性與非間斷性之間的矛盾)。他的錯處不在于發(fā)現(xiàn)矛盾，只在于從發(fā)現(xiàn)矛盾走向了否認運動的可能性。可是，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的錯誤？其認識根源是，芝諾把活生生的運動過程分割為無窮的部分并進行孤立地考察，正是這種思維(“悟性”)方法使他以為運動是不可能的。由此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不是矛盾使運動不可能，而是只有辯證思維才能理解運動。那么，科學家們是否也需要像哲學家這樣思考問題？作者對此的回答是肯定的，他以近代物理學對于光的本質的論爭為典型案例進行了分析：物理學家發(fā)現(xiàn)光量子的二象性(粒子性與波動性的矛盾)，猶如芝諾發(fā)現(xiàn)運動自身的矛盾一樣感到迷惑。其出路只有承認光既具有粒子性，又具有波動性，它的本質才會是粒子與波兩者矛盾的統(tǒng)一。自然科學理論的發(fā)展，量子力學的創(chuàng)立本身就是對辯證思維的證認。這恰好啟示人們：現(xiàn)代科學的發(fā)展，迫切需要辯證邏輯。作者在闡述自己的邏輯觀時，不是將形式邏輯、科學邏輯、辯證邏輯這三種不同類型的邏輯機械地羅列出來，而是通過對邏輯歷史發(fā)展的考察，來闡明自己綜合的大邏輯觀，這就使得他的邏輯觀具有深厚的歷史感。

三、“大邏輯觀”的價值意蘊

(一)通四方之論，成一家之言

在對推理、辯證邏輯、科學邏輯等基本概念的認識上，不同學者都有各自的觀點，該書重視梳理這些爭論，并在此基礎上給出自己的評判和想法，既縱觀百家，又非人云亦云。

在對一些相似概念進行系統(tǒng)對比的過程中，讀者可以對不同的概念和方法有更清晰地認識，從而更精確地使用它們。如類比與對比，兩者都是基于比較，但類比重在“識同”，對比則是“辨異”。這些界定和闡釋清晰明了，還頻頻具有啟發(fā)性的創(chuàng)見。其中的很多思想與現(xiàn)代邏輯重點關注的問題不謀而合，如在探討推理形式和推理內容的關系時，作者認為推理形式具有相對的獨立性，但歸根結底是要作為真實內容的形式，即正確的推理形式與客觀現(xiàn)實是一致的。這一論斷實際上是在說明形式系統(tǒng)和語義的關系，與要求一個邏輯可靠完全有著內在一致性。而辯證邏輯中的辯證，體現(xiàn)在突破了形式邏輯“是非”二分、范疇固定、對象靜態(tài)的局限，關注“是否”之間的流動范疇。這也正是諸多非經典邏輯如多值邏輯、動態(tài)邏輯等著力研究的對象。

(二)來源于科學，服務于科學

邏輯學的研究對象是思維方式，思想來源于實踐，并對實踐有著指導作用。該書一方面通過實例來解釋邏輯思維，指出邏輯規(guī)律同樣來源于客觀現(xiàn)實；另一方面真正做到了讓邏輯研究服務于正確思維方式的引導，并通過闡釋這些思維方式在實際的自然科學研究中的應用，讓科學工作者重新審視研究路徑，自覺反思研究中的科學思維方法論，進而從本質上推動科學研究的良性發(fā)展。

該書指出，對于科學邏輯來說非形式的指導原則是必要的，而且也是有成效的。在假說判定的推理中：

如果H，那么e1，e2，e3，…，en
e1，e2，e3，…，en
------------------------------

所以，H

這一推理形式是無效的，顯然實際上也不能由此推出H為真。這與形式邏輯一致。而如下這一推理：

如果H，那么E
并非E(即“E”假)
------------------------------
所以，非H(即“H”假)

從形式上看它是有效的，但作者認為，同樣不能由此判定H為假。因為科學假說有其特殊性，一個理論假說剛提出時，往往還存在許多它尚不能解釋的相關事實(異例)，或存在排斥它的事實(反例)，如果簡單按照上述推論方式進行證偽，那么很多新的進步的理論假說，從一開始提出，就被拋棄了。

這其中固然涉及異例和反例是否確實為真的問題，若這種例子為假，實際上是給了一個錯誤前提而導致推理結果錯誤，不能就此否定推理形式。但不可否認，這種觀點有更切近科學假說驗證實際的解釋效果，一些科學理論本身允許包容一定的特例，而特例也可能隨著歷史演進和科學探究而變?yōu)榉翘乩?。這種不以邏輯規(guī)則為唯一準則的研究，本質上體現(xiàn)的是對普遍性與特殊性、事物運動變化發(fā)展的關注。

當然，辯證法強調對立統(tǒng)一的思想和邏輯的嚴格性、確定性并非天然契合，如何協(xié)調二者關系，使之真正為正確思維提供指導，仍是辯證邏輯需要長期思考的問題；科學技術的飛速發(fā)展也會持續(xù)地為科學邏輯帶來新的議題，比如有學者指出的，計算機科學和人工智能將至少是21世紀早期邏輯學發(fā)展的主要動力源泉，并將由此決定21世紀邏輯學的新面貌[9]。該研究集中收錄的論文截至20世紀90年代末，當下的問題已發(fā)生了很大改變，因此需要更多學者站在當前的時代語境下，用新的邏輯思想和邏輯工具來回應、觀照現(xiàn)實，為人類的科學研究和社會生活提供新的思維方法論指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