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頑梅
(西藏民族大學文學院 陜西咸陽 712082)
1992年,次仁羅布小說處女作《羅孜的船夫》發(fā)表于《西藏文學》第4期。這是一篇帶有習作性質的作品。小說主題清晰、單一,學習、借鑒的痕跡比較明顯。僅就主題而言,這篇小說承襲、接續(xù)的是新時期以來,西藏文壇上以扎西達娃、色波等為代表的作家一開始創(chuàng)作時所表達的社會主題,即生活在新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中的人們,對現實幸福生活的向往與追求。當然,這種藝術表達也是當時西藏當代文壇的主流。即使是在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以扎西達娃、色波、通嘎等人為代表的作家轉變文學路向,追求現代主義藝術表現的那個階段,西藏當代文學的主流其實依然是現實主義。因此,把這篇小說放置在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的西藏當代文學背景中來考察,就會發(fā)現,它所表現的也是一種帶有主流傾向的社會文化主題。對次仁羅布來說,選擇這樣一種創(chuàng)作取向,可能與他的藝術經驗和生活閱歷有關。次仁羅布剛從大學畢業(yè),走上社會不過五六年,文學閱讀多局限于帶有社會學意味的作品,對社會人生的認識不夠廣博深入。這種相對單一狹窄的閱讀和生活經歷,自然會影響其創(chuàng)作視界。之后的十多年,他斷斷續(xù)續(xù)發(fā)表了一些小說,如《朝圣者》《秋夜》(又名《笛手次塔》)《炭筆素描》《情歸何處》《傳說在延續(xù)》《焚》《塵網》《泥淖》《前方有人等她》《雨季》《殺手》《界》《奔喪》等。這些作品從題材上看,主要關注現實生活中人的生存境遇,具有比較鮮明的寫實特色。其中的差別只在于,有些作品傾向于描寫人們在物質追求中的努力與掙扎,有些小說則側重于揭示人在情感漩渦里的沖突與煎熬。這些小說中有個別篇目已經顯現出了次仁羅布創(chuàng)作獨有的藝術特質,如《雨季》《界》《前方有人等她》等,在小范圍內產生了一些影響,也獲得了一些獎項,但卻沒有在更大范圍內引起反響。對于次仁羅布此階段的小說創(chuàng)作,大致可以做出這樣的判斷:以聚焦社會現實境遇中的現實人生和情感糾葛為主要題材內容,以表現普通人因現實生活中某些需求的無法滿足和情感的缺失而傷感、失落和郁郁寡歡為主導性取向,主題略顯單一,人物形象的審美意蘊較為薄弱,能夠讓人產生情感激蕩和心靈顫動的作品不多。
盡管此階段次仁羅布的不少小說從主導性方面看,更多地聚焦、關注人的現實追求和世俗欲望的滿足,在主題上帶有鮮明的反映世俗生活和表現人的現實欲求的意向,但與眾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同時也給這種非常世俗化的生活景象設立了一個對立面。當然,這個對立面并沒有否定人們世俗化、物質化的現實渴望與追求,而是對人的超凡脫俗的精神世界的表現和肯定,對真摯的人倫親情的維護。因此,在作品中,他往往會以一種辯證的眼光來審視世俗欲望與精神追求之間的悖論。正是在這種辯證的認識邏輯中,次仁羅布表現出對人的精神世界和情感世界的重視。換句話說,雖然次仁羅布并沒有在作品中否定人的物質化的世俗追求,也不否定人的合理的世俗欲望,但他在創(chuàng)作的初始階段就表現出對人的精神世界和情感寄托的格外關注。這種傾向在他的第一篇小說《羅孜的船夫》中就已有所顯露。之后,這種藝術取向隨著其藝術經驗的積累、人生閱歷的增加和思想認識的提升與藝術思維的多維化,變得越來越明顯和穩(wěn)定,從而使他的小說顯現出一種與眾不同的精神風貌和品格。
《羅孜的船夫》講述的是一對父女在人生觀、價值觀方面的矛盾與沖突;展現了在新的時代背景中,隨著社會經濟的不斷發(fā)展和各種文化觀念的交流撞擊,人們固有的思想觀念和生活觀念的逐漸轉變。女兒為了不讓年老的父親孤身一人在山村孤寂地生活,勸說父親離開山村,跟隨自己到拉薩生活,享受所謂的幸福日子。但父親拒絕了女兒的請求,獨自留在了偏僻的山村。父親看不慣女兒只追求現實物質利益和生活享受的功利主義做法,對她只知道追求物質生活的富裕而不遵從傳統(tǒng)倫理道德規(guī)范的做法感到失望和不滿。在父親的觀念意識中,對于人的生命而言,金錢和現實物質利益并不是最重要的,人活著最重要的是精神上的滿足和恪守古訓。
在具體敘述中,次仁羅布并沒有簡單地否定船夫女兒追求現實幸福的動機和做法,也沒有旗幟鮮明地頌揚老人精神世界的清潔高貴。在這篇略顯稚嫩的處女作中,次仁羅布表現出了思想意識方面的矛盾。在這種矛盾中,次仁羅布的情感意向和價值判斷還是表現出了一定的傾向性。這種傾向性就是對人的精神世界的重視。而這種傾向主要是通過小說的敘事語調體現出來的。在整個敘事過程中,敘述者對老人給予了很大的理解和同情。結合次仁羅布后來小說創(chuàng)作在精神維度上的主導性取向,可以說,《羅孜的船夫》中的這種傾向,為其后面的創(chuàng)作設立了一個標識,這是其藝術精神里的一種類似“生命基因”的元素,它在次仁羅布此后的創(chuàng)作中有跡可循,且越來越明晰。體現在創(chuàng)作主題的追求上,是對現實物質追求的有意回避,對精神世界和情感世界的選擇性關注?;厮萜鋭?chuàng)作蹤跡,梳理其創(chuàng)作線索,可以說這篇小說就是其藝術蹤跡的原點。它為其之后的小說無意識中定下了一個基調,那就是:對人的精神世界和情感世界的精心呵護和深沉關切。這樣總結當然不是說次仁羅布不關注現實生活,也不是認為他的文學世界有意拒斥世俗人生。事實是,從始至終,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都沒有表露出逃離世俗的傾向。他只是在描寫人的現實生存境遇時,更傾向于關注具有形而上意味的精神領域和情感世界。具體來說,次仁羅布試圖追求這樣一種藝術表達和審美境界:即肯定、伸張人的寬容堅韌的精神信念和向善求美的美好情愫,并以此彰顯這種信念和情愫,使人們能夠在并不美好的現實遭遇中堅韌頑強地生活下去,讓人們能在充滿著諸多意想不到的困苦磨難的人生道路上樂觀地生活下去。這種藝術追求,影響、決定了次仁羅布小說創(chuàng)作的基本審美指向:心懷善念,以真摯的情愛去面對生活和生命個體,為孱弱殘缺的生命祈禱,給每一個生命以尊嚴。這一藝術追求,在上面提及的一些小說中已經得到了初步表現,如《雨季》《界》《殺手》等。
2009年,短篇小說《放生羊》在《芳草》第4期發(fā)表,之后被《小說月報》第9期轉載,入選該年度多個小說作品集。2010年,《放生羊》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為次仁羅布贏得了全國性的文學聲譽,次仁羅布的創(chuàng)作也因此被越來越多的研究者和評論家關注。以《放生羊》為典型文本,人們對次仁羅布的創(chuàng)作展開了廣泛評說和研究。由于《放生羊》鮮明的地域文化色彩和濃郁的宗教氣息,在圍繞它展開的評說和研究中,除了從敘事學的角度分析、解讀外,很大一部分都是關于“宗教書寫”的。結論大致是:這篇小說表達了作者深厚廣闊的慈悲(或悲憫)、憐憫的宗教情懷。2015年,次仁羅布的長篇小說《祭語風中》出版后,又一次引起了人們對次仁羅布的廣泛關注。而論者們對《祭語風中》文化主題層面的評述,其認識范圍和評價定位,也沒有超出之前人們對以《放生羊》為代表的次仁羅布小說世界的認識和定位。慈悲、體恤、寬容、靈魂敘事等,是評論界對《祭語風中》,乃至次仁羅布整個小說創(chuàng)作的基本認知和定位。論者們大多認為,次仁羅布的創(chuàng)作之所以產生這種審美效果,根本原因在于其深厚博大的宗教文化背景和深廣真摯的宗教情懷。持這種論點或類似觀點的文章主要有《苦難的承擔與救贖的溫暖——讀次仁羅布的短篇新作》[1]《揭示現代文明沖擊下藏族生活的常與變——評次仁羅布小說集<放生羊>》[2]《一世滄桑譜心經——評次仁羅布的<祭語風中>》[3]《將靈魂安放于風中——次仁羅布的<祭語風中>》[4]《苦難歲月的靈魂記憶——評次仁羅布的長篇小說<祭語風中>》[5]等。
對于這種高屋建瓴式的分析和陳述,筆者的基本判斷是,它們大體符合次仁羅布的文學世界所提供的題材內容和所折射的一些文化藝術精神。其基本依據是次仁羅布的小說中經常出現與地域文化和民族宗教現象有關的細節(jié)描述和場景展現,而許多人物的心理意識和日常生活行為也與宗教現象密切相關,甚至是融為一體的。鑒于次仁羅布作品的宗教文化背景和題材內容,對其小說創(chuàng)作展開一種地域文化層面和宗教文化視野內的解讀闡釋,自然是順理成章的研究路徑。在這一路徑上,評論者、研究者們也確實做出了值得肯定的努力,盡可能發(fā)掘、揭示了次仁羅布代表性作品的“宗教書寫”及其所蘊含的文化內涵和審美價值。
但筆者的疑惑是,這種基于創(chuàng)作主體鮮明的地域宗教文化背景而對其作品主題意向所做的歸納和概括,是否把次仁羅布文學世界所包含的更為重要的內涵做了盡可能周全的描述與提煉;是否真正凸顯了次仁羅布小說創(chuàng)作的獨特性。換句話說,這種歸納概括,是否把次仁羅布創(chuàng)作對宗教現象、宗教文化心理的種種描寫,與那些和他有著相同的文化背景的藏族作家的宗教書寫做了有效的區(qū)分,是否發(fā)現并描述出了次仁羅布宗教書寫的獨特性。如果沒有達到這樣的目的,或者說還沒有發(fā)現次仁羅布小說創(chuàng)作的獨特之處,那次仁羅布的小說創(chuàng)作,可能就是對眾多具有相同題旨和審美取向的地域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復。
如果不能發(fā)現這種獨特性,就會讓次仁羅布這樣一位可能具有自身個性的作家淹沒在中國當代文學的洪流之中而面目不清。因為一個非常明顯的事實是,關于文學創(chuàng)作中“慈悲、憐憫、體恤、寬容的精神內涵,以及這種精神內涵所體現的宗教情懷”這樣一種文化審美取向,在絕大多數藏族作家的作品中都是存在的,在中國現當代小說中也不鮮見。在當代藏族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只要涉及宗教書寫,幾乎都會不同程度地體現出“慈悲、寬容、憐憫”等宗教情懷,即使是那些批判宗教的作品,也包含著上述內涵。無論是小說家,還是詩人;無論是散文,還是其他類型的文學作品,甚至是一些文化史料類的著作,都會顯現出上述宗教情懷。如果我們的閱讀視野再擴大一些,就會發(fā)現,即使是那些不信仰宗教,沒有宗教文化背景的作家,他們的作品同樣蘊含著悲憫、憐憫、慈悲、體恤的崇高情懷。事實上,一個作家在作品中是否表現了所謂的宗教情懷,問題的關鍵并不是他是否具有宗教文化背景,不在于他是否信仰宗教,而在于他是如何表達宗教情懷的,更重要的是,他所表達的宗教情懷到底處于哪個層面?他與其他同類作家的創(chuàng)作有何不同?因為,只有這些因素才能體現出他創(chuàng)作的獨特性。面對次仁羅布這樣一位成績顯著且頗具藝術個性的作家,我們有必要提出這樣的問題。為了使這一問題更具針對性和可比性,我們嘗試把次仁羅布放在當代藏族文學發(fā)展進程和文化語境中加以考察。這也許會對我們認識這一問題有些幫助。
對于絕大多數藏族作家來說,佛教文化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精神文化資源,盡管他們也會遭遇、接受其他類型的文化資源,會借鑒、吸收其他類型的文化資源和精神,但在他們的文化結構體系內,佛教文化卻是根源性、基礎性的。因此,當代藏族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關于佛教文化的書寫一直存在,就像血液在血管里流淌一樣。這種情形,我們可以從當代藏族文學不同代際的作家創(chuàng)作那里得到印證。而從不同代際作家不同方式和目的的宗教書寫中,我們又能夠大致看到次仁羅布宗教書寫的獨特性所在。
從當代藏族文學發(fā)展的歷史進程來考察,當代藏族文學的發(fā)展歷程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以益西卓瑪、恰白·次旦平措、擦珠·阿旺洛桑、饒階巴桑、伊丹才讓、格桑多杰等為代表的一批作家創(chuàng)作為主。第二階段以新時期之后登上文壇的作家創(chuàng)作為主,代表性的作家包括德吉措姆、尕藏才旦、丹增、扎西達娃、阿來、色波、端智嘉、伍金多吉、列美平措、才旺瑙乳等。第三個階段是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逐漸嶄露頭角,占據文壇主流的新生代作家,這批作家在新世紀以來逐漸成了當代藏族文壇的中堅力量,他們以創(chuàng)作小說的梅卓、白瑪娜珍、次仁羅布、尹向東、格央、格絨追美、江洋才讓、達真、嚴英秀、羅布次仁、萬瑪才旦、旦巴亞爾杰、普布次仁、扎巴、拉加先和以詩歌創(chuàng)作為主的班果、扎西才讓、完瑪央金、單增曲措、旺秀才丹、東主才讓、日吉梅朵,以及一些更為年輕的詩歌創(chuàng)作者為代表。這三個階段中,都存在著宗教書寫。就筆者的閱讀經驗來看,在三個階段中,宗教書寫有著不同的審美取向和文化意味。以益西卓瑪、伊丹才讓、饒階巴桑、格桑多杰等人為代表的第一代作家,他們的宗教書寫傾向于用謹慎的眼光審視宗教現象,對其表現出一種“疏離”態(tài)度。這批作家出生、成長于革命年代,見證或經受過舊制度的腐朽黑暗,對政教合一的政治制度的不合理性有過切身的體察,因此,他們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對宗教現象的描寫,大多帶有審慎的態(tài)度。由于受所要表達的“反映革命歷史和社會主義建設”這一主導性主題的制約,他們的文本對宗教現象的描寫自然不那么細致、深入。這也為后來的創(chuàng)作在這方面的發(fā)展、開拓留下了巨大空間。這批作家在新時期之后,仍然斷斷續(xù)續(xù)地堅持創(chuàng)作,但基本的藝術路向變化不大。也有一些作家有所突破,但值得言說的方面并不顯著。
第二代作家中以益希單增、意西澤仁、德吉措姆、扎西達娃、阿來、色波、通嘎、端智嘉、梅卓、伍金多吉、央珍、列美平措等為代表。這批作家中的大多數出生于新中國成立后不久,成長于社會主義建設時期,新時期初開始逐步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相對開放的社會文化語境,多維的文學創(chuàng)作視野,多樣化的題材和文學觀念的選擇,以及多樣化的表現手法的運用,使這批作家的創(chuàng)作相對老一代作家來說更加自由開放。因此,他們的創(chuàng)作風格有著很大不同。對宗教現象的書寫,自然也有著各自不同的偏好之處和藝術聚焦點。盡管如此,綜觀他們的創(chuàng)作,也有一些大致相同的側面。其中一個側面則是,他們的宗教書寫都帶有一定的反思、重構意識。其中扎西達娃和阿來最具代表性,影響也最大。他們從民族傳統(tǒng)文化更新重構的角度,從民族傳統(tǒng)文化適應新的社會發(fā)展環(huán)境,發(fā)揮正面功用的角度出發(fā),以冷靜開放的眼光審視民族傳統(tǒng)文化,通過藝術表達的方式構想民族傳統(tǒng)文化重構的可能圖景。20世紀90年代中期之后,扎西達娃停止了文學創(chuàng)作;阿來堅持自己的藝術追求,隨著創(chuàng)作的深入,他的這種反思、重構態(tài)度也更為明確和堅定。
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一批出身于20世紀60年代中后期和70年代的作家開始嶄露頭角。新的文化語境和時代環(huán)境,給他們提供了開闊的創(chuàng)作空間,他們的人生經歷、教育背景都使得他們比前輩作家有了更多的文學選擇。人生經歷方面,他們有機會擁有更為豐富紛繁的生活體驗,因為他們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可以利用求學、參加各類文化活動的機會離開故鄉(xiāng),到內地許多省區(qū),甚至到國外接觸嶄新的事物和觀念。教育背景方面,隨著中國現代教育的普及和涉藏省區(qū)現代教育的發(fā)展,他們獲得了到全國各地不同高等院校學習的機會,從而很早就建構起了較為廣博的知識體系。上述經歷和教育背景,無疑會為他們的創(chuàng)作帶來一些獨特的氣質和風貌。相對于之前的作家,他們的創(chuàng)作更加趨于多樣化。就宗教書寫而言,他們的創(chuàng)作呈現出多元態(tài)勢。大致可以劃歸為三個向度。一是更傾向于把宗教文化現象作為純粹的審美元素納入作品之中,讓它們發(fā)揮審美功能。當然,所謂的純粹化的審美元素,是理想化表述,進入文學作品的文化現象,總會表現出一定的社會文化內涵,不可能是純粹的審美元素。這種傾向在諸多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均有不同程度的表現。第二是所謂的文化認同傾向。這類宗教書寫表現出的是作家較為明顯的對民族宗教文化的追憶與皈依傾向,以在作品中頌揚、謳歌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一些穩(wěn)定的精神觀念為表征。代表性的作家主要有才旺瑙乳、白瑪娜珍、格央、班果等。第三是通過宗教書寫,力圖追求一種具有超越地域和民族局限的普遍性價值。這類作家中以次仁羅布最為典型。他的創(chuàng)作以追求和表達對生命無條件的關愛和對人性弱點的寬容為主旨,同時表現一種懺悔、救贖的精神高度。而這種精神追求和表達在其小說中更多地是以超越既定的宗教理念和宗教倫理的方式來完成的。這使得他的宗教書寫表現出了與其他作家不同的質地和氣象。
閱讀次仁羅布的作品,我們能夠感受到,雖然他的文本世界與許多作家的作品一樣,涉及諸多的宗教現象和宗教文化心理,但他的宗教書寫明顯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審美取向。他的宗教書寫,沒有將注意力僅僅停留在描繪具象化的宗教現象和表現固有的宗教觀念上,也沒有拘囿在特定的民族和地域上,而是聚焦于著力表現對生命的深切關懷上。在此意義上來說,次仁羅布的小說創(chuàng)作所表現的精神向度,與作家有沒有宗教文化背景似乎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盡管他的宗教文化背景是與生俱來的,也確實影響了他的精神觀念和文學創(chuàng)作。決定次仁羅布小說蘊含強大藝術感染力和震撼力的根本性因素,并不必然是他的宗教文化背景,也不是因為他的作品涉及宗教因素,而是作者的人生觀、生命觀和生活態(tài)度。當然,這樣說并不意味著作家的人生觀、生命觀、生活態(tài)度與他的宗教文化背景沒有關系。而是想指出,同樣是受宗教文化影響的宗教書寫,與其他作家相比,次仁羅布的宗教書寫是有自己的獨特之處的。而這種獨特之處就在于,不是讓宗教精神拘囿于某個地域和民族的文化范疇內,而是讓它越出了民族文化的既定范疇,成了一種跨越地域邊界的精神意識和生命力量。
那么,次仁羅布的宗教書寫所體現出來的超越性內涵到底體現在哪些方面呢?他又是如何讓自己的宗教書寫達到這樣一種審美效果的呢?我們不妨以他的最具代表性,也是在中國文壇上產生影響最大的短篇小說《放生羊》和長篇小說《祭語風中》來做一些分析。
毫無疑問,《放生羊》能夠在當時眾多候選的中短篇小說中贏得評委的青睞,并最終獲得魯迅文學獎,與它鮮明突出的地域宗教文化特色不無關系。作品所借用的民族宗教文化內容和所表現的感人至深的生命情懷,是這部小說在內容主題方面獲得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同時,作者選擇的第二人稱敘事視角也為這樣的主題表達找到了非常恰切的表現方式?!斗派颉烦巳缫恍┰u論文章所說,具有濃厚的悲憫、體恤的宗教情懷外,亦有著超越慣常的宗教意旨的主題。這個主題就是親情倫理之愛和萬物平等的生命意識。
在一般的理解中,認為《放生羊》中的主人公年扎老人遵循佛教生命輪回和因果報應觀念,為了讓死去的妻子桑姆早日投胎轉世,堅持誦經拜佛,并為此從羊販子手里買了一只即將被送往屠宰場的綿羊來放生。無論是對妻子桑姆,還是對放生羊,年扎都心懷慈悲、憐憫之情,為他們的受苦受難而感到難過,并希望通過自己承受苦難來完成救贖,這是一種深厚的宗教情懷。從小說所講述的故事和它的文化背景來看,這樣的理解固然沒有錯。但筆者認為,這篇小說其實蘊含著更為深廣的內涵,這種內涵超越了特定的宗教觀念和意識,或者說它包含著上述宗教內涵,但又不僅僅只是一種簡單的宗教內涵。一直關注次仁羅布創(chuàng)作的藏族評論家普布昌居的一種見解具有很好的啟發(fā)意義。她在評述次仁羅布的小說創(chuàng)作時,除了強調次仁羅布作品蘊含著悲憫、憐惜、寬容、忍耐等文化內涵,同時還指出,“次仁羅布的小說借助愛的資源高揚人的高尚德行,正是在這些美好精神的照耀下,生存的堅冰一點點消融,讓我們于嚴酷現實之中看見米蘭·昆德拉所說的‘美麗世界的影子’”[6]。普布昌居在更為開闊的視野中發(fā)掘出次仁羅布小說創(chuàng)作更為深廣的精神品質——愛,這是對次仁羅布小說主題意蘊相當深刻地開掘,當然也是比較妥帖地開掘與解讀。盡管在筆者看來,她還沒有指出其中另外一些同樣重要的內涵。
仔細研讀《放生羊》就可以發(fā)現,潛藏在小說內部的,促使主人公年扎一切行動的根本性動因是親情倫理之愛和眾生平等的意識。正是這種親情之愛和眾生平等的意識,使得年扎不但為妻子桑姆的生命歸宿感到擔憂,從而甘愿為之誦經祈禱,并毫不猶豫地花費自己不多的積蓄買一只羊放生,以求妻子桑姆獲得救贖。這一情節(jié)中包含的親情之愛自不待言,而最值得關注的是年扎對羊的生命存在的愛憐與尊重,因為它體現了佛教眾生平等的倫理觀念。從而顯示了作者超越一般的善惡觀念和簡單的悲憫情懷的思想意識。
如果說年扎的初始動機是以購買綿羊這一善行為妻子桑姆贖罪,此時的綿羊僅僅是為達到贖罪目的而被利用的工具;那么,在日后與綿羊相處的過程中,年扎則把綿羊視為與人類有著同等的生命尊嚴和平等地位的生命存在。這種轉變,充分表現出了年扎心理意識中“生命至上、萬物平等”的觀念?!斗派颉返拇蟛糠謨热荻荚谥v述年扎與放生羊相依為命的親密關系。而其中所表現出的平等友愛的關系,是最值得關注的主題旨向。小說在敘述上采取了第二人稱視角,這給小說的主題表達帶來了深刻的意蘊。用第二人稱“你”來指代羊,這本身就蘊含著對作為與人類相異的物種的羊的尊重,而小說中敘述人“我”(年扎)對羊的一視同仁的態(tài)度,則體現出主人公對所有生命的尊重和關愛。小說中放生羊有時甚至是以年扎愛人的化身而存在的。盡管在“我”的心目中,也有借此來為妻子換取善的報業(yè),從而讓她早日投胎轉世的“功利”目的;但“我”對放生羊的那份真摯之情,以及周圍人對羊的關心、關愛,還是能夠讓我們感受到,作為生命物種的羊所得到的尊重與平等待遇。放生羊與年扎所建構的這種友愛平等的生存關系,是次仁羅布宗教書寫最有價值的部分。因為它背后蘊藏的是作者對一切生命的關愛。這是一種超越一切鴻溝與隔閡的大愛。
小說中值得關注的情節(jié)還有年扎與羊一起轉經、朝佛的過程,這也是小說用力最多最為集中的地方,它生動地表現了“生命至上、萬物平等”的主題內涵。它同樣體現了作者對生命的愛憐之情。在當代藏族文學中,轉經、朝佛是一個極為普遍的文化現象和故事要素。在《放生羊》中,次仁羅布也描寫了這些現象,只不過值得關注的是,小說描寫這些日常行為時,特別突出了年扎與放生羊一起相互陪伴、如影隨形、不離不棄地轉經、朝佛的情景。在此過程中,小說通過敘述人(也是小說主人公)說明,之所以讓羊也去轉經、朝佛,是為了讓它超脫——獲得一個好的報應。小說中年扎對放生羊有這樣一些“勸告”:
我突然想帶你去小昭寺,讓你拜拜釋迦牟尼佛,爭取來世有個好去處。
我提醒你,好好拜佛,用心祈求。你順從地跟隨我,你的目光落在慈祥的神佛和面目猙獰的護法神上,一種膽怯的虔誠表現出來,身子微弓,步伐輕柔。我從你的眼神里,發(fā)現你是一頭很有靈性的綿羊,相信你跟著我會積很多的功德,這些以小積多的功德,最終會給你好的報應。[7]
在年扎的心目中,放生羊也可以通過修行積德而獲得好的報應,從而在輪回轉世中避免不幸的命運。把羊視作與人平等的物種,認為它可以與人一樣,通過今生的修煉達到超脫,無疑有著極為深刻的文化內涵。佛教所倡導的眾生平等,在這里得到了形象地體現。它讓我們意識到,所謂的“眾生平等”,不僅僅是人與人的平等,而是整個宇宙萬物之間的平等??梢哉f,放生羊這一獨特的藝術形象的刻畫,既應和了佛教生命輪回的觀念,也彰顯了佛教“眾生平等”的至高境界。在此,我們看到次仁羅布的宗教書寫,最終指向是對生命的關愛,是對生命的一視同仁。顯然,這種觀念意識比那些簡單地表現對人的苦難命運心懷憐憫的書寫,更能體現出作家的廣闊胸襟與宏偉視野。
小說的結尾,以一種帶有象征意味的特寫,強化了這種文化意蘊。
翌日,我們又從昨天停頓的地方開始磕長頭。發(fā)現身邊有幾十個磕長頭的人,從穿著來看,他們一定來自遙遠的藏東。在嚓啦嚓啦的匍匐聲中,我們一路前行,穿越了黎明。朝陽出來,金光嘩啦啦地散落下來,前面的道路霎時一片金燦燦,你白色的身子移動在這片金光中,顯得愈加的純凈和光潔,似一朵盛開的白蓮,一塵不染。[7]
結合這一片段,我們有理由做出這樣的判斷,在廣博深厚的人性之愛的指引下,《放生羊》把在藏族文化背景上展開的藝術創(chuàng)作的文化境界,提升到了一個更高的層次。當然,《放生羊》并不是唯一能體現次仁羅布這種文化取向的小說。他的一些重要的中短篇小說都蘊含著這種文化倫理主題,比如《雨季》《界》《綠度母》《前方有人等她》等。即使是那些看上去沒有涉及宗教現象的小說,次仁羅布也多傾向于表達“愛”對人生命存在的重要意義,比如《焚》《秋夜》《塵網》《八廓街》等。在這些小說中,《雨季》和《塵網》《界》以鮮明的主題顯示了次仁羅布小說創(chuàng)作所追求的以“愛”為生命核心價值的主導性題旨。
《雨季》描寫了一個不幸家庭的種種苦難,以此表現了家庭成員之間至親至真的倫理之愛。小說中值得關注的是主人公旺拉在面對親人一個接一個死亡時的態(tài)度。一方面,他把真摯的愛給予父親、兒子、妻子;另一方面,他以堅強樂觀的態(tài)度面對生活,以此來表達他對親人的愛。這種生活態(tài)度,也與許多描寫不幸遭遇或苦難的小說有著根本性的區(qū)別。它沒有讓主人公在“人生即苦”觀念的促使下選擇消極的生活方式,而是以“好好活著”的信念直面現實生活。在“人生即苦”的宗教文化背景中,這種主題表達顯然具有強烈的現實意義,因為它表達的是對現實人生和人的生命價值的關愛和尊重,是對生命尊嚴的肯定和維護?!秹m網》的視點集中在純粹的世俗生活上,但表達的主題依然是“愛”對于人的生命質量和情感世界的重要價值。瘸子鄭堆無論在情感上,還是在物質生活上,都沒有獲得過幸福感。在五十多歲的時候,他無意間獲得了一次愛情,并因此而有了自己的孩子,他為此而煥發(fā)出了生命活力。盡管鄭堆因意外去世,沒來得及更長久地享受生命的快樂,但他感到很滿足。小說結尾描寫了鄭堆死后他的靈魂所感受到的情景:
“跛子的靈魂如空氣般,緊緊貼在女人的肚皮上,感受那小孩蠕蠕地動。跛子想:在這世上最好的莫過于愛。
跛子的亡靈不由自主地被喇嘛們的鈴聲牽引著,走出屋子,走向一片漆黑的夜幕里。
跛子一點都不懼怕,因為他想到塵世間自己曾經愛過人,而且愛的是那樣徹骨。有了愛什么都不懼怕。”[8]
在作者的筆下,跛子(鄭堆)的靈魂之所以能夠安然地離去,是因為他在人間有過愛。有了這種珍貴的情感體驗,鄭堆獲得了強大的精神力量,也就無所畏懼了。這正是次仁羅布小說在宗教文化背景中所追求的超越單純的“憐憫、慈悲”等宗教情懷的主題意蘊。而這種主題意蘊在長篇小說《祭語風中》里得到了更為全面的深刻表現。
從題材上看,《祭語風中》是關于歷史的敘述,演繹的是西藏自20世紀50年代開始至20世紀90年代的歷史進程,但敘述歷史并不是它的主要目的。小說的題旨在于通過表現主人公遭遇種種苦難之后的精神世界,來彰顯一種超越生死和苦難的高貴品質——博大寬廣的愛,以及在這種愛的指引下對蕓蕓眾生無常生命的救贖。
苦難敘事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主題。古今中外,具有此類主題意向的作品不勝枚舉。就中國當代文學來說,苦難敘事也是一個非常值得關注的文學現象。出現了不少影響巨大的作家,比如余華、閻連科、莫言等的創(chuàng)作。次仁羅布的苦難敘事以西藏的當代歷史為背景,描述了在宏大的歷史發(fā)展進程中,個體生命所遭遇的種種苦難;在此基礎上,表現個體生命博大開闊的精神視界和寬厚仁愛的胸懷,從而展示人的精神品質的高貴。而這些又是通過主人公晉美旺扎對生命存在的關愛和個人精神的不斷反省表現出來的。在具體敘事中,次仁羅布讓人的精神世界占據主導位置,發(fā)掘、揭示人的精神世界的矛盾與焦灼。通過揭示苦難的現實意義與展示生命個體承受苦難的能力,來彰顯人的精神品質的高貴和完美??嚯y在次仁羅布筆下蘊含著提升人的精神境界的審美力量,同時也是警示和促使人走向精神完美和心靈飽滿的中介。生命個體正是在承受苦難和化解苦難的過程中,一步步領悟生命的真諦和價值,并逐漸明白無私的關愛和真誠的尊重,是生命應該具有的高貴品質。正是在這一點上,《祭語風中》延續(xù)和豐富了次仁羅布一貫的審美追求,使其作品顯示出了獨特的文化品格。
在中國當代藏族文學的宗教書寫中,在關涉到人間苦難的時候,往往把苦難的產生歸結于人的欲望難以滿足,認為是人太執(zhí)著于自我,太執(zhí)著于自我欲望的滿足,才導致人生的苦難;除此之外,還把苦難的產生歸結于世事難料。這種認識和理解與佛教經典典籍中的“人生即苦”“人生無?!庇^念一致。毫無疑問,這種認識和理解有其現實根據和心理依據。但又不完全正確,至少與現實生活的復雜紛繁,與人性的復雜多面并不完全相符。因此,這樣的宗教書寫即使沒有問題,也是有偏差的。次仁羅布的宗教敘事在這方面做出了擺脫既定的思維定勢的努力。他所體認的苦難,其來源并不一定源自于人的欲望的難以滿足,也不僅僅局限在現實可見的苦難上,而是指向個體生命的精神領域、心靈世界,是個體生命意識覺醒的必然結果,是體味到生命缺憾與人性弱點后的洞察。因此,在他筆下,即使是現實苦難,也會經過藝術轉化,成為構建、鍛造精神世界的烈焰。而這種由苦難燃放出的烈焰,淬變、熔鑄出的是人物對生命無條件的關愛。
《祭語風中》的主人公晉美扎巴的一生,是與苦難相伴的一生。經歷苦難是他理解“關愛生命”至高意義的中介,也是成就他人生價值的橋梁。因此,他對苦難采取了一種特別的方式,那就是積極面對、毫不回避。他所面對的諸多苦難,一開始都是外在的,物質上的、肉體上的、生活上的。對他而言,這些苦難并不是不能克服或回避。但他的做法是通過肉體上的煎熬,接納、吸收化解此類苦難,試圖把苦難當做精神升華的歷練過程。從始至終,晉美扎巴沒有擺脫過苦難,根本原因在于,對他而言,真正的苦難不是肉體上的疼痛或物質上的貧乏,而是精神上的無所依托和心靈上的不安焦灼。這種精神性的苦難,是潛藏于靈魂深處的,是隱秘的,是他人看不到的,只有自己才能感受到。它甚至是無法向他人傾訴的。而這種苦難的根源,則源自于他對人生缺憾和人性弱點的洞察和正視,來自于他對蕓蕓眾生不幸命運的同情與愛憐。正因為此,他在經受過現實種種苦難后過上相對穩(wěn)定安逸的生活時,內心卻越發(fā)感到不安和惶恐。在他看來,消除這種不安和惶恐的唯一方法是為那些死去的和活著的人們祈禱,通過自己的身體力行——做一個天葬師,來超度人們的靈魂,完成精神的救贖。通過做天葬師,晉美扎巴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心理和精神上的平靜,也算是完成了自我救贖。對晉美扎巴這一形象的塑造,是次仁羅布宗教書寫所表現出來的獨特之處,也是其過人之處。出于對每一個生命的關愛,他既對現實苦難予以關注,同時也肯定現世人生價值;又能超越具體可見的苦難,把苦難當做審視的對象,在心懷大愛的基礎上,對苦難進行形而上的思索,探索苦難的意義,并尋求化解苦難的路徑與方法,讓人物以積極的態(tài)度面對苦難無邊的現實生活,而不是簡單地重復“人生即苦”“人生無?!钡闹黝}。盡管這種積極的態(tài)度和救贖的路徑也不可能解決一切現實困境和生命難題,但晉美扎巴以對自我和他人的“關愛”為出發(fā)點,通過宗教方式進行自我救贖和救贖他人的行為,卻讓我們感受到了這一形象的強大藝術力量。很顯然,在次仁羅布的藝術邏輯里,宗教書寫不僅僅只是描寫宗教文化現象和宗教儀式,不是簡單地描寫與之相關的生活習俗;宗教書寫不是描述一種遠離世俗的生活方式,宣揚一種清靜無為的心理狀態(tài),也不是追求精神上的超凡脫俗。次仁羅布的創(chuàng)作所追求的宗教書寫,是一種向著人的最高的生存境界邁進的嘗試。那就是:面對世俗,但又嘗試著超越具體的世俗事務的羈絆,以超越個人的大愛去憐惜蕓蕓眾生的苦難遭遇,從而完成對每一個生靈的救贖。而這種超越和救贖,其堅實的情感基礎就是對世間萬物的愛憐。這種愛憐的存在,使次仁羅布小說中的宗教書寫穿越既定的宗教范疇,讓人感受到人的精神力量的強大和心靈世界的廣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