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怡
(安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黃庭堅一生與茶、禪相伴。他的家鄉(xiāng)——洪州分寧(今江西省修水縣),不但是著名的產(chǎn)茶區(qū):“茶之產(chǎn)于東南者……隆興之黃龍、雙井,皆絕品也”[1],也是南禪尤其是洪州禪的圣地:“江西多古尊宿道場,居洪州境內(nèi)者以百數(shù),而洪州境內(nèi)禪席居分寧縣者以十數(shù)?!盵2]444得天獨厚的地理環(huán)境為他茶禪相諧的詩文創(chuàng)作提供了先天淵源。后來,屢經(jīng)家庭變故和仕途挫折,禪宗的人生哲學和思維方式逐漸感發(fā)黃庭堅,元豐三年(公元1080年)自號“山谷道人”標志他正式皈依禪宗。黃詩中的茶既是現(xiàn)實生活的文化點綴,又處處浸染著禪宗思想的影響,茶的人文內(nèi)涵和價值功能又高度契合禪宗教義和修持方式。本文以黃庭堅的詠茶詩為主要材料,從語言典故、詩歌意境和禪悟?qū)嵺`等方面分析他如何將禪宗要義落實到“茶”這一人文意象的吟詠之中。
禪宗發(fā)展到宋代已呈式微,在哲學思想和宗風教義上并沒有新的突破,“不立文字”的農(nóng)家禪卻一變?yōu)椤安浑x文字”的文字禪,出現(xiàn)了大量的燈錄、語錄、頌古、拈古等禪籍,其新鮮奇特的思維方式和語言藝術成為宋代文人的文化修養(yǎng)和文字資源。黃庭堅極為愛茶又精通禪理,作為生活用品的茶既是抒發(fā)情志的文化意象,又借詠茶翻著禪宗話語,其詠茶詩中的詞語組合及使事用典廣泛采用佛家禪語,這是他以禪品茶在語詞層面最直觀普遍的表現(xiàn)。
佛經(jīng)及禪宗語錄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外在影響,首先表現(xiàn)在用佛典,用經(jīng)、論和禪宗語錄中的語詞……黃庭堅主張“無一字無來處”,又說要“點鐵成金”,他精心研究過的佛經(jīng)和禪宗語錄自然成了他寫詩的重要語言武庫[3]。黃庭堅以詩的形式記錄以茶會友的文士交誼,彼此交流思想、切磋詩文。最著名的莫過于他和“二蘇”“三孔” 之間的茶詩酬贈,圍繞雙井茶的吟詠以“書”“珠”“如”“湖”的庚韻和內(nèi)在情理的暢達充分彰顯其淵博學識,更精妙的是詩人將茶的滋味和功效與禪學詞語對舉,推動世俗生活的感官體驗轉(zhuǎn)向參禪悟道的超越,如《以雙井茶送孔常父》[4]223:
校經(jīng)同省并門居,無日不聞公讀書。
故持茗碗澆舌本,要聽六經(jīng)如貫珠。
心知韻勝舌知腴,何似寶云與真如。
湯餅作魔應午寢,慰公渴夢吞江湖。
此詩作于元祐年間黃庭堅在京師任秘書省著作佐郎,孔常父即武仲,時任秘書省正字、集賢校理,二人工作職責相近而“望衡對宇”。詩人以耳舌之用作為茶禪相通的因緣,從第一人稱的視角切入常父讀書吟誦之勤奮,尾聯(lián)用“魔”之典實夸大茶潤喉吻、滌昏睡的功效,調(diào)侃對方誦讀之渴難解以致筑夢吞飲江湖,實則強調(diào)儒家思想的主體性地位,嘉許常父的學術修養(yǎng)。詩人在六根互用的現(xiàn)象世界中建立茶與禪的聯(lián)系,將茶解渴、提神的感官功能從生理層面提升到宗教境界,同時又將六經(jīng)之韻物化為雙井之鮮腴,在世俗生活中發(fā)掘援儒入佛的詩意。
除了禪籍語典,他在品茶時還巧妙地化用佛禪事典,混跡塵俗悟入禪宗識自心源、自悟真如的義諦,在“緣情”和“體物”中貫通雅俗。詩情向外投射可見宋代文人一以貫之的宇宙精神,向內(nèi)體驗則凝結(jié)為隨緣任適、無往而非真的人格氣度,以《今歲官茶極妙而難為賞音者戲作兩詩用前韻》[4]1299-1300為例:
其一
雞蘇狗虱難同味,懷取君恩歸去來。
青箬湖邊尋顧陸,白蓮社里覓宗雷。
其二
乳花翻碗正眉開,時苦渴羌沖熱來。
知味者誰心已許,維摩雖默語如雷。
組詩合用多個典故。湖州箬溪又名顧渚,盛產(chǎn)美酒名茶,分別見于顧野王《輿地志》和陸羽《顧渚山記》,二人皆是知味善嘗的行家。白蓮社位于廬山,慧遠在此發(fā)動“十八高賢立蓮社”,宗炳、雷次宗皆為事從慧遠的隱逸高士。黃庭堅追慕慧遠不僅在于他與慧遠的治佛方式不謀而合,而且“是慧遠這種灑脫、率性的人格魅力,與黃庭堅骨子中從禪宗那里遺傳來的隨緣任運的宗風相呼應”。[5]維摩語默不二的禪典統(tǒng)攝詩旨,詩人以無聲無言的語境反向贊美新茶之妙絕,更暗合他“以禪悅為味”的心境。詩人穿梭于現(xiàn)在、過去和未來的空間程式中假想顧、陸、宗、雷、維摩詰為隔代知音,因茶懷人,以游戲之筆戲謔性地完成品茶參禪的自我肯定,又隱約流露出志在丘壑的隱逸情懷。
“齋馀一碗是常珍,味觸色香當幾塵”(《送張子列茶》)[4]1697。禪宗主張日用造作均能修行得道,茶的自然屬性作用于人的六根之用,這是茶與禪在精神指向上得以聯(lián)結(jié)的契合點。用典使詩歌的容量加大,更增添了詩的含蓄美,這與禪師的語錄用隱語、暗示有異曲同工之妙。正如參禪,如果領會了隱語、暗示,就會悟道[6]。詩人著眼于從平凡閑淡的品茗場景中剝落禪典,不犯正位卻超出言外的表達方式滲透著參詩如參禪的思維特點,既反映了禪宗思想對其生活態(tài)度和審美心理的影響,放達自適的胸襟一寓其中,又反映了元祐詩風叢脞饾饤逞書卷氣的特征,現(xiàn)實生活被鋪敘得玲瓏別致。
如果說禪學思想影響語言文字層的使事用典是黃庭堅詠茶悟禪的感性體驗,那么他在詩中寄托的禪意則從價值觀念上積淀了他對禪宗的理性覺悟。黃庭堅追求的是滲透禪宗精神的宇宙終極意義與“不離百姓日用”的感性顯現(xiàn)相楔相入的“道”,他認為“道”本身就是感性的直接顯現(xiàn),體現(xiàn)為形而下的饑餐困眠,品茶的冷暖自知正好表征著參禪的直覺圓融。詩人飲茶時觀賞自然景物和審視社會人生,在禪意的尋覓中超越了對空有的偏執(zhí),契入法界一體的般若觀。他把詩境當作心象的呈現(xiàn),他的詩經(jīng)常從實境上宕開,憑空創(chuàng)造一個虛景,以表現(xiàn)自己的情感或精神境界,“托物雖自殊,心期俱不俗”,這讓他的詩充滿了一種禪意和遠韻[7]。其《題息軒》[4]1246-1247就塑造了烹茶煮茗時萬川映月的曠遠禪境,點明自性覺悟的禪意:
僧開小檻籠沙界,郁郁參天翠竹叢。
萬籟參差寫明月,一家寥落共清風。
蒲團禪板無人付,茶鼎薰爐與客同。
萬水千山尋祖意,歸來笑殺舊時翁。
詩以“小檻”為界劃分了外部寺院環(huán)境和內(nèi)部自我世界兩個空間,以茶鼎薰爐連接了“尋祖意”和“歸來時”兩段時間跨度,凝聚成夐遠澄渟的品茶修禪環(huán)境。頷聯(lián)援引“萬川映月”的禪宗經(jīng)典描寫了明月清風與共的寺院環(huán)境,在比較一與多、個別與一般的法相中闡釋萬物平等無差別的真諦,呼應主旨:萬物因緣和合,本性空無,我心即是佛心,心佛無二。詩人以茶通禪,對境自明,投射出他頓悟佛法祖意的內(nèi)省思維和欣喜之情;又以禪品茶,茶湯映月普現(xiàn)真如本體,他也化為恒河沙與物境融為一體。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黃庭堅代表了禪宗精神在塑造士大夫精神人格方面所達到的一個高峰,同時也標志著禪宗精神不可避免地轉(zhuǎn)變?yōu)槔韺W精神的最后分界點[8]。
在茶文化史上,宋代盛行多種飲茶方式,既發(fā)展出面向貴族階級的以龍鳳團茶為原料的點茶茶藝,又在民間風行草茶和雜合他物的煮茶法。黃庭堅也立足于茶藝現(xiàn)象發(fā)揮平等齊物的禪意,以小見大,借此委婉地抒發(fā)人生感慨,這也是他吸收禪宗學說并內(nèi)化為自身思想價值的顯著體現(xiàn)。如《又戲為雙井解嘲》[4]1301:
山芽落硙風回雪,曾為尚書破睡來。
勿以姬姜棄蕉萃,逢時瓦釜亦鳴雷。
此詩是黃庭堅為其舅“尚書”李常所作。上聯(lián)用比擬修辭描寫碾茶的場面和茶破睡提神的功效,下聯(lián)以物喻人,“姬姜”“蕉萃”出自《左傳》,以貴族婦女和陋鄙之人分別喻指貢茶和雙井茶,“瓦釜鳴雷”出自《楚辭》,喻庸才顯赫。詩人千回百轉(zhuǎn)地強調(diào)雙井之滋味和茶效并不因出身山野而遜色于貢茶,把握了雙井作為“茶”的本質(zhì)屬性。全詩沒有明確使用禪家語匯,卻以茶喻禪,否定“以我觀物”所感受到的物物差別,堅持內(nèi)傾的求證態(tài)度,不盲目依據(jù)外在形態(tài)判斷是非優(yōu)劣,表達萬物平等、無二無別的真理。
黃庭堅寄托這種平等齊物、本自空無的禪意還有《奉謝劉景文送團茶》[4]1332一詩:
劉侯惠我大玄璧,上有雌雄雙鳳跡。
鵝溪水練落春雪,粟面一杯增目力。
劉侯惠我小玄璧,自裁半璧煮瓊糜。
收藏殘月惜未碾,直待阿衡來說詩。
絳囊團團馀幾璧,因來送我公莫惜。
個中渴羌飽湯餅,雞蘇胡麻煮同吃。
這首詩鮮明地體現(xiàn)了黃詩奇矯拗健、風趣幽默的藝術個性。詩人圍繞謝茶、煮茶、品茶表達對劉景文的深厚友誼和茶餅之珍稀,詩意多變,趣味也在轉(zhuǎn)變,旁征博引顯示出刻意求深的理性思維。尾聯(lián)截斷眾流,引入水蘇、芝麻的另類煮茶法,打猛諢出造成意脈的戛然斷裂產(chǎn)生雅俗共馴的藝術張力。雞蘇胡麻常結(jié)伴出現(xiàn)在黃庭堅的詩中,如“雞蘇胡麻留渴羌,不應亂我官焙香”、“雞蘇狗虱難同味,懷取君恩歸去來”,他對這種煮茶法的態(tài)度不見絲毫怨艾之氣,迥異于蘇軾對“姜鹽煎”的愛憎分明,實緣于禪宗真諦觀的精神滋養(yǎng)。
黃庭堅晚年,禪門直緣任運之風大盛,心性修養(yǎng)的核心理論逐漸代替外在的經(jīng)教儀軌,引導教徒從精神層面思考生命的價值和意義,這又與他一貫信奉的內(nèi)圣之道互相印證,詩風在返樸歸真的同時也增添了些許孤寂和苦澀?!额}默軒和遵老》[4]637一詩最為典型地體現(xiàn)了這種耆年思想:
平生三業(yè)凈,在俗亦超然。
佛事一盂飯,橫眠不學禪。
松風佳客共,茶夢小僧圓。
漫續(xù)山家頌,非詩莫浪傳。
事佛參禪、品茶誦詩,這首詩描寫的是他與禪僧交游的生活情形,平淡樸實如話?!叭龢I(yè)”指身業(yè)、口業(yè)、意業(yè),佛教認為造業(yè)將引發(fā)種種果報。黃庭堅認為依據(jù)禪宗的觀點,人人皆有佛性,只要收拾外騖之心,“念念皆空,”自可在現(xiàn)實人生中得到涅槃境界[9]。茶夢化自“香嚴占夢”的公案,以茶圓夢透露出對人生如夢之虛幻感的無可奈何和清醒認識,一杯熱茶以具象的實體喚醒詩人游離夢寐與現(xiàn)實的虛無狀態(tài),回歸不盡如意的塵世生活,在飲茶詠詩的“此在”中把握本體存在的意義,通過禪偈創(chuàng)作延續(xù)生命的意義。
黃庭堅透過品茶習禪悟道,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將茶的妙用和禪意相結(jié)合,深刻地把握茶禪一味的內(nèi)涵,禪學也在他的詠茶詩中被賦予濃郁的人文氣息。詩人借助具體的茶飲環(huán)境、茶藝茶禮等茶文化形態(tài)闡發(fā)萬川映月、平常心是道、萬法無二等抽象的禪宗哲理,抽象神秘的禪意化為具體可感的杯中之物,而茶又依托禪理積淀了深沉的人文含義,啟迪詩人消除雜念、自在無礙。他學禪的目的并不是明辨義理,弘揚宗風,而是指導自己的生活實踐,通過明悟佛性真如,來對待人生的出處窮通,行藏用舍。從而將禪的意味貫徹在自己的生活實踐中,構(gòu)成一種隨緣任運的生活態(tài)度[10]。
禪學思想不僅是靜態(tài)的文學資源和意識形態(tài),也具有動態(tài)的實踐指導意義,黃庭堅以禪品茶的第三個特點便是禪悟?qū)嵺`。《五燈會元》將黃庭堅列為臨濟宗黃龍派法嗣,該派隸屬洪州禪,參禪特點是“觸類是道而任心”。黃龍派雖宗風凌厲險峻,喜歡退隱山林,但并不排斥世俗,尤其在修行中有意引俗學入佛意。所以,黃庭堅雖注意精神的超越,但對世俗生活并不過多強調(diào)對立,所采取的是一種“超世而不避世”的態(tài)度[11]——無山而隱,不褐而禪[2]568。他在詠茶時積極實踐著反躬自省、正心誠意的心性修養(yǎng),把禪宗的典籍義理落實到待人接物上,無論是規(guī)勸友人還是自我勉勵,其詠茶詩中流露出甄求主體道德人格完善的坦蕩磊落,在茶禪一味中觀化閱世。
黃庭堅所追求的是滲透禪宗精神的宇宙本體與感性存在相即相入的“道”,這種抽象的“道”通過“心”的自覺而可致。禪宗思想對于黃庭堅來說,不是暫時消彌痛苦的麻醉劑,而是安身立命的根本[12]。他將個人精神活動完全從外在社會現(xiàn)實中抽離開,而代之禪宗的心性證悟,坦然面對生活中的一切遭遇,從其詩集頻繁出現(xiàn)的“心”意象中可見一斑。如《以小團龍及半挺贈無咎并詩用前韻為戲》[4]98-100:
我持玄圭與蒼璧,以暗投人渠不識。
城南窮巷有佳人,不索賓郎常晏食。
赤銅茗碗雨斑斑,銀粟翻光解破顏。
上有龍文下棋局,探囊贈君諾已宿。
此物已是元豐春,先皇圣功調(diào)玉燭。
晁子胸中開典禮,平生自期莘與渭。
故用澆君磊隗胸,莫令鬢毛雪相似。
曲幾團蒲聽煮湯,煎成車聲繞羊腸。
雞蘇胡麻留渴羌,不應亂我官焙香。
肥如瓠壺鼻雷吼,幸君飲此勿飲酒。
這首詩正是黃庭堅詠茶的精品,修辭出奇制勝,用典賅博輻輳,結(jié)構(gòu)騰宕跳躍,詩意回旋曲折。詩句各層次之間的意境陡轉(zhuǎn)不主故常,由無咎不識贈茶轉(zhuǎn)而描寫茶的精貴,再由茶的出處續(xù)談他的政治抱負,繼而想象當下烹茶品茗的場景,這種草蛇灰線的構(gòu)思布局和莊諧并用的語言風格也體現(xiàn)了禪宗截斷眾流的授教方式。以羊腸山路形容煎茶之聲,詩人大膽運用牽強性曲喻切換煮茶之際視聽感受的時空維度,詩境不斷向外部擴張的同時又急劇返歸內(nèi)心世界。無咎晚食當肉的貧窘處境與自比伊尹和姜子牙的人生抱負之間形成巨大的藝術反差,詩人因此用浸潤著盛世雨露滋長的茶葉表達對無咎懷才不遇的憐惜和同情,尾句勸君飲茶又回歸到珍惜眼前、充實內(nèi)在修養(yǎng)的主題。整首詩支離破碎像是禪師說法,生動地演繹了“作詩正如作雜劇,初時布置,臨了須打諢,方是出場”[13]的行布主張,經(jīng)過“奪胎換骨”后的藝術符號又以茶為圓心凝聚成一個完整的語義系統(tǒng),聚焦對無咎的深切關懷。詩人借助茶禪實踐以規(guī)勸無咎的情誼還見于《以團茶洮州綠石硯贈無咎文潛》一詩:“晁無咎,贈君越侯所貢蒼玉璧,可烹玉塵試春色。澆君胸中過秦論,斟酌古今來活國?!盵4]234同題吟詠反復出現(xiàn)的“心”性意象,可見詩人對求之于心的禪悟?qū)嵺`之篤行。
黃庭堅除了勖勉友人,還更加注重自我心性涵養(yǎng)的功夫。他曾在《與胡少汲書》中指出:“治病之方,當深求禪悅,照破死生之根,則憂畏淫怒,無處安腳,病既無根,枝葉安能為害?”[2]477“深求禪悅,照破死生之根”表明他在禪學中找到了出世間法的途徑,因此,他對個體生命的虛幻短暫不再抱持“長恨此身非我有”的痛苦憂戚,而是享受當下,珍惜此岸生活的妙諦。他在《再答冕仲》[4]296-297一詩中記敘了如何在平凡自然的日常生活實踐茶禪一味的學問:
丘壑詩書雖數(shù)窮,田園芋栗頗時豐。
小桃源口雨繁紅,春溪蒲稗沒鳧翁。
投身世網(wǎng)夢歸去,摘山鼓聲雷隱空。
秋堂一笑共燈火,與公草木臭味同。
安用茗澆壘塊胸,他日過飯隨家風,
買魚貫柳雞著籠。
更當力貧開酒碗,走謁鄰翁稱子本。
這首詩記敘的是他在雙井居住的田園生活。詩人敏銳地捕捉到季節(jié)輪轉(zhuǎn)時的春景,抒寫了自己遠離官場隱居林野的恬適?!罢焦穆暋笔遣刹钑r的鳴鼓號令,“雷隱空”的夸張手法正面描寫當?shù)夭铇I(yè)之繁盛?!鞍灿密鴿矇緣K胸”是正話反說,以輕快詼諧的口吻坦然肯定茶飲有助清心靜慮、涵養(yǎng)神思的功效,強調(diào)養(yǎng)心治性對于個人修養(yǎng)的主宰作用。《碾建溪第一奉邀徐天隱奉議并效建除體》更可視作黃庭堅以茶寧心的禪修宣言:“滿甌泛春風,詩味生牙舌。平斗量珠玉,以救風雅渴。定知胸中有,璀璨非外物?!盵4]1392
“夫道者,處至下,甚易知,甚易行,其枝葉在上,其根本在下?!盵2]2015對現(xiàn)實人生的肯定和超越是茶與禪對話交流的根本聯(lián)結(jié)點,也促成黃庭堅在日用飲茶行為中進行自我救贖,從主觀唯心的宗教立場解構(gòu)現(xiàn)實生活中的各種矛盾,無作無修,隨處體認。不同于蘇軾用禪宗精神來彌合“道”與個體存在之間斷裂的實用主義態(tài)度,黃庭堅則自覺地把禪宗頓悟真如的修養(yǎng)方式移植到士大夫的儒學修養(yǎng)中去,執(zhí)著追求自我道德人格的完善,并力圖把日?,F(xiàn)實生活中的感性存在楔入宇宙本體的建構(gòu)之中,從而在對“道即是心”的體認中獲得一種審美式的愉悅[14]。
黃庭堅注重調(diào)用豐富的感官機能細膩地書寫飲茶過程的心理機制,在躬省自悟的身體實踐中對當下茶飲行為作參禪修道的追求,其詠茶詩由此沾染上明道悟性的禪學意蘊。詩歌在語言文字層密集搬用佛經(jīng)禪典且運化無跡,在六根互用的指導下將茶作用于人的功利性生理享受升華為“陌生化”的宗教審美情趣。詩人還立足于宋代獨特的茶事活動,通過切身體驗闡發(fā)禪學的玄思妙理,涵養(yǎng)心性以指導自己的窮通出處。他對道德人格的執(zhí)著追求卻又深刻地符合同時代的理學精神,在詩中體現(xiàn)為踐行自性覺悟的“心”意象,反映了他依持直指人心、反求諸己的習禪路徑和特點,詩學風貌如其人格磊落平和。
黃庭堅茶詩與“茶禪一味”精神的契合,并非一定是寫寺廟、寫僧人,而是在敘事、寫景、言情之中,散發(fā)出來的物韻相合的神致,超然浸潤的淡定。這種人格氣質(zhì)與內(nèi)心訴求,與茶禪有著休戚相關的聯(lián)系[15]。茶入水再次鮮活的生命歷程,又象征著禪宗破除名相之障后看山還是山的智慧,黃庭堅獨具法眼拈出萬法平等的禪宗旨義,用茶事之平淡清和領悟人世間的種種法相。他深厚的禪學修養(yǎng)不但體現(xiàn)在熟參佛典、深諳禪意的文字藝術層面,也表現(xiàn)在對禪宗截斷眾流、函蓋乾坤的傳教形式上,因此,從語言典故、禪學意理和禪悟?qū)嵺`這三個互文性的層面還原黃庭堅禪悅傾向的語境,以此解讀禪宗精神對黃庭堅詠茶詩的文化影響,有助于以茶為媒介對禪宗思想探賾索隱,并深刻把握宋代茶禪一味的人文內(nèi)涵,進一步了解禪宗發(fā)展的歷史軌跡及其對宋詩風貌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