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余華小說文本的重復敘事特征
——以《活著》《許三觀賣血記》為例

孫雅楠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2488)

20世紀80年代，余華用不動聲色的冷漠筆調(diào)詮釋人世善惡，以先鋒姿態(tài)登上中國文壇，其血腥暴力、死亡敘事的筆法引人矚目，由此被認為是中國當代先鋒文學的標志性作家。隨著小說創(chuàng)作手法的嫻熟、敘事藝術的登峰造極，余華在90年代華麗轉(zhuǎn)身，致力于對溫情的張揚和傳統(tǒng)敘事的回歸，實現(xiàn)了創(chuàng)作上新的跨越。長篇小說《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是轉(zhuǎn)型后的經(jīng)典之作，得到了學術界一致的認可，蘊含著咀嚼不盡的審美韻味。

重復，是余華寫作永不枯竭的生命力源泉，不僅是小說結(jié)構(gòu)的敘述手段、刻畫人物形象的主要手法，更是一種對于國家命運的叩問方式，強化了小說創(chuàng)作的主題意蘊，渲染了民族悲劇的基調(diào)底色。重復的敘事手法簡單卻有力，極富樂感和旋律美，故有人稱他的小說為“重復的詩學”[1]。

一、何謂“重復敘事”

“重復”，最早是修辭術語，指依靠重復某個詞或短語來達到特定效果的修辭手法，又可稱為“反復敘事”，指的是“小說中的某一個事件、某一個細節(jié)在小說的各個不同章節(jié)中被一次次的重復敘述”[2]。正如熱拉爾·熱奈特所提出：“重復事實上是思想的構(gòu)筑，它去除每次的特點，保留它與同類別其他次出現(xiàn)的共同點，一系列相類似的事件可以被稱為‘相同事件’，或同一事件的復現(xiàn)”[3]73。重復理論的集大成者希利斯·米勒對此有獨到的見解：“任何一部小說都是重復現(xiàn)象的復合組織，都是重復中的重復，或者是與其他重復形成鏈形聯(lián)系的重復的復合組織”[4]3。米勒試圖研究一整套方法，闡釋文學語言的奇妙之處，他認為重復主要有兩種形式：(1)細小處的重復(對詞、修辭格、外形或者內(nèi)在情態(tài)的描繪)；(2)略大處的重復(再現(xiàn)事件或場景、復制情節(jié)或主題)。可見，它既可以是宏觀層面的主題及結(jié)構(gòu)重復，又可以是作品內(nèi)部或不同作品間微觀層面上的重復?！爸貜汀笔浅Ｒ姷臄⑹路椒?，也是西方文論中經(jīng)常提及的文學理論之一?！八袃蓚€源頭：一個是《圣經(jīng)》，另一個是荷馬史詩、前蘇格拉底的哲學和柏拉圖”[4]5。經(jīng)弗洛伊德、本雅明、德勒茲、米勒等人之手，與“互文”和“類象”等文學概念發(fā)生關聯(lián)，逐步發(fā)展成為一種解構(gòu)主義批評和文學研究的重要方法。

先鋒小說中早有重復敘事的斑斑痕跡可尋，作者有意無意的設計，充滿形而上的意味。例如北村的作品，經(jīng)驗中常出現(xiàn)歧義、錯誤和失敗，還有生活中的絕望感和破滅感；格非的《褐色鳥群》是故事里嵌套故事，重復中凸顯差異；余華的小說是在可把握的結(jié)構(gòu)當中，運用重復技巧，話語、情節(jié)、段落的重復數(shù)不勝數(shù)：《現(xiàn)實一種》里母親一次次說自己的骨頭要斷裂；《一九八六年》中瘋子老師自殘前都要重復去喊古代刑罰的名字。余華在前期醉心于書寫血腥和暴力，常以一種冷漠的“零度敘述”姿態(tài)，探尋人性的善惡。轉(zhuǎn)型后的創(chuàng)作更接近“人物的聲音”，是貼著生活走，在苦難中找尋希望，體現(xiàn)余華對生存本相的探索。貫穿始終的人生觀和價值觀，是對人類命運的終極關懷，可稱之為“生存小說”。

二、余華小說文本的重復敘事

1993年，余華發(fā)表了第二部長篇小說《活著》，成為文學界的“寵兒”。三十二歲的余華想用“民族寓言”形式，嫁接傳統(tǒng)小說寫實筆法，提煉中國人“活著”的深刻悲劇命題[5]?！痘钪窋⑹隽艘粋€名為福貴的紈绔子弟，生活卻沒有像他名字的寓意那樣福星高照和榮華富貴。命運給福貴極其嚴峻的考驗，要他生硬面對眾親的生離死別，讓身邊摯愛的人接二連三地離世，孑然一身，卻不得不接受命運的洗禮，忍痛笑著活下去。《許三觀賣血記》講述了小市民許三觀賣血為生的故事，這部“賣血傳奇”奠定了余華在中國當代文壇的重要地位?！八啾扔凇痘钪罚坏麥p了暴力成分而且還添加了一些辛酸的幽默感。”[6]余華以他柔軟且豐富的心靈感知底層生活的疾苦，現(xiàn)實主義的筆法完美呈現(xiàn)了苦難面前生命本質(zhì)的熠熠生輝，加以重復敘事來展現(xiàn)小人物面對坎坷時的樂觀與堅韌，苦痛中不失溫情。

重復敘事是余華屢試不爽的手法。音樂帶給他無限的感慨和觸動，文字如音符般躍動，被巧妙地融進《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中，致使敘事呈現(xiàn)出鮮活有力的節(jié)奏和韻律。整體去看，余華的創(chuàng)作實踐完美印證了米勒的觀點，在先鋒與傳統(tǒng)的結(jié)合上達到水乳交融、爐火純青的狀態(tài)。從《十八歲出門遠行》到《許三觀賣血記》，始終保持著小說主題基調(diào)的一致，都是對暴力和死亡的反復演繹?！吧嬷械哪ルy和艱辛困苦，不就是一種更為嚴重、更為持久的暴力嗎？”[7]《活著》用接二連三的死亡去敘述苦難，《許三觀賣血記》以三番五次的賣血來維持生計，二者堪稱極致的死亡循環(huán)悲劇和慘烈的苦苦求生之道。但余華小說文本的重復敘事遠不止此，我們還應該注意話語重復、情節(jié)重復、場景重復、事件序列重復、意象重復等其他表征。

1.主題重復

余華在創(chuàng)作《活著》時，從一貫的先鋒敘事中悄然退場，轉(zhuǎn)身向19世紀現(xiàn)實主義小說表達敬意，用最樸素的語言敘述了福貴顛沛的一生。起初，他坐擁妻兒和家產(chǎn)，家庭美滿，衣食無憂。由于嗜賭如命，輸光家產(chǎn)而一貧如洗，老父親因為受不住這樣的打擊而一命嗚呼。隨著一切盡失，奏響了福貴苦難命運的序曲。福貴后來被國民黨抓去做壯丁，逃回家時母親已亡故。他見證了人民公社的成立，經(jīng)歷了大躍進時期的饑荒，目睹了“文革”動蕩，整日為兒女的溫飽而發(fā)愁。余華沒有因為同情主人公而讓筆下的福貴日子好受些，反而雪上加霜，不斷加重凄慘和死亡的色彩，安排有慶、家珍等親人逐個離場。這不僅僅是一個鄉(xiāng)間農(nóng)民的悲慘遭遇，小說《活著》無疑是現(xiàn)實生活中無數(shù)人家的縮影。人們始終逃不過生死的話題，卻又不能喪失生存的動力。那份忍受，是命運和生活對人生的拷問，是面對生死和悲歡時僅存的波瀾不驚。

再看《許三觀賣血記》，余華給小說主人公的命名絕非隨意而為，而是暗藏玄機，給讀者傳達的價值觀是其主題思想，那便是艱難困苦中仍然要保持著樂觀的心態(tài)，永遠不放棄生活。小說即便沒有明示許三觀兩個哥哥的名字，但結(jié)合“我叫許三觀，我兩個伯伯的兒子比我大，我在許家排行老三，所以我叫許三觀”[8]25以及三個兒子(許一樂、許二樂、許三樂)的命名邏輯，可以大膽推測：其兄長名字就是許一觀、許二觀。余華借許三樂和許三觀，為小說埋下苦難史與奮斗史結(jié)合的伏筆，謳歌小人物掙扎于水深火熱的生活中樂觀向上的精神。

2.情節(jié)重復

《活著》囊括了種種自然和非自然的死亡，可謂一張豐富多彩的“百死圖”。福貴的父親被氣死、母親和妻子積勞成疾而離開人世、兒子有慶被過度抽血而死、女兒鳳霞難產(chǎn)身亡、女婿二喜意外出事、心愛的外孫苦根因飽食豆子被撐死。死亡的魔爪操縱如意，旗開得勝，奏響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的受難樂章，是福貴命運的掌舵者。七次死亡，七條人命，教會了福貴七次重生。死亡情節(jié)的不斷重復，將小說的悲劇意味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織成一張布滿哀慟、離別和無力的大網(wǎng)。親人相繼離去的結(jié)果，使得福貴飽經(jīng)風雨，練就強大的內(nèi)心和堅韌的意志力，默默扛起難以承受的生命之重。此外，余華找到了一條溫和的途徑來表述苦難：以客觀聽眾的“采風人”角度，讓福貴敘述自己的故事。面對讓人難以接受的生離死別和悲痛情緒，作者選用“串場”以及重復敘事的筆法，給讀者以喘息的空間來平復心情。重復敘事削弱了死亡帶來的沉重體驗，讓讀者隨著閱讀進度的深入，放緩情緒步調(diào)，同福貴一樣，遵循了“平靜-起伏-平靜”的情感節(jié)奏，一次比一次更為平和地面對死亡。福貴最終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像我這樣，說起來是越混越?jīng)]出息，可壽命長，我認識的人一個挨著一個死去，我還活著”[9]181。德國《日報》評價這部小說：“在萬年落寞的生活圖景下孤獨的，但并不寂寞的主人公：這就是‘活著’”

“賣血”無疑是《許三觀賣血記》中最典型的情節(jié)重復。許三觀在七個時期，出于七次不同的目的，進行十二次賣血。首次賣血是為了證明自己身體健壯，并用賣血的錢為自己娶了媳婦；時隔十年，為了收拾一樂打架的殘局，支付方鐵匠孩子的醫(yī)藥費而被迫第二次賣血；第三次是為了同林芬芳的短暫歡愉而賣血；第四次賣血是在鬧饑荒年代，讓全家人在飯店享受面條的美味；第五次是出于考慮上山下鄉(xiāng)時期兒子的前途，賣血籌錢討好生產(chǎn)隊長，讓一樂爭取早日調(diào)回城；第六次賣血為了招待二樂的隊長；第七次至十一次，是因為籌集一樂的醫(yī)藥費而奔波賣血；最后一次為了實現(xiàn)自我認同，但賣血未遂。此外，賣血前大量喝水，賣血后要改善伙食，吃炒豬肝，喝二兩溫黃酒，這雷打不動的賣血流程，也給小說增添了一些黑色幽默，使得整個沉悶的賣血氛圍，出現(xiàn)滑稽與戲劇性的效果，令人發(fā)笑又引人深思。在災荒之年，許三觀憑借著超然達觀的人生態(tài)度和豐富的想象力，為妻兒表演精妙絕倫的“嘴巴炒菜”的大戲：先給孩子們“炒”了三盤紅燒肉，然后為許玉蘭“燉”鯽魚，最后給自己“做”爆炒豬肝。許三觀反復烹飪的絕佳“口技”仿佛真的讓全家享受到美味佳肴，讓原本枯燥壓抑的生活有了姿色。許三觀重復賣血賺錢的日子看似辛酸乏味，實際上，反反復復的賣血，也是來來回回與生活作斗爭。“他仿佛是一個生活在現(xiàn)實世界之外的人，他以自己的樸素和單純對抗苦難，保護著自己。他的十二次賣血既是小說的主要情節(jié)線，也是他人生的全部價值和意義所在。對許三觀來說，他對付世界的唯一方式就是‘賣血’，但每一次賣血在余華筆下卻又有著不同的風貌、不同的人生內(nèi)涵和不同的文本意義”[10]。我們可以通過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來分析賣血的動機。許三觀賣血主要是出于維持家庭的溫飽、保障兒子的安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滿足了基本的“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默默賣血的行為是大愛無言，充滿了犧牲的味道，這些重復敘事彰顯了許三觀樂觀堅毅的品格和大無畏精神。

3.場景重復

牙醫(yī)出身的余華，沒有忘記書寫他熟悉的醫(yī)院場景?！搬t(yī)院”以生命降臨和逝去的載體出現(xiàn)，其意義指向具有多義性。小說《活著》里出現(xiàn)的醫(yī)院，多數(shù)是死亡的見證場所，與小說的人物命運息息相關。福貴的兒子有慶為了救縣長夫人的性命，跑去獻血。醫(yī)生不顧孩童的安危，無止境地抽血，最終導致了悲劇上演。本是一樁值得表揚的好人好事，卻釀成了無法挽回的慘痛事件。這或許是余華刻意為之的荒唐鬧劇?！吨腥A人民共和國獻血法》明確規(guī)定健康成年人才可以獻血，獻血量200～300毫升為宜。余華不惜讓有慶慘死，也要揭露當時社會的愚昧與惡劣，批判醫(yī)護人員對底層人民生命的輕賤態(tài)度。事實上，這已然不是個人的悲劇，而是整個時代的悲劇?！傍P霞生下了孩子后大出血，天黑前斷了氣”[9]162短短的十七個字，一筆帶過女兒的一生。后來女婿也死于這家醫(yī)院。福貴三個家人命喪于此，仿佛與那家醫(yī)院牽扯上關系，便注定難逃死劫?！搬t(yī)院”毫不留情地帶走了活著的溫度，卻留下數(shù)不盡的遺憾。余華于此刻有意消解了群體生命的主體性，強調(diào)了個體命運的被動性，暗含了對底層小人物和關懷和憐憫，對社會、人性的探究與追問。

“他們來到了那家名叫勝利的飯店，飯店是在一座石橋的橋堍，它的屋頂還沒有橋高，屋頂上長滿了雜草，在屋檐前伸出來像是臉上的眉毛。飯店看上去沒有門，門和窗連成一片，中間只是隔了兩條木條……”[8]13-14正是這樣不太起眼的“勝利飯店”，成為了《許三觀賣血記》中頻繁再現(xiàn)的重要場景。阿方和根龍教會了許三觀賣血賺錢，順便教會了他手拍桌子吆喝點菜的生活方式?！皠倮埖辍必灤┦冀K，不僅代表著賣血后要補充體力的儀式感。正如飯店的名字“勝利”，來到飯店，便意味著賣血成功，拍著桌子叫菜叫酒，是擁有財富與幸福的象征。在“勝利飯店”就餐也意味著，那一刻他們與富人之間的鴻溝消失了。不論是哪個階層的人，只要在飯店消費，都是平起平坐平等的客人。對于像許三觀、跟龍這樣的小人物來說，到“勝利飯店”吃飯，是人生中極為美妙的時刻，于是“兩張臉上的肌肉像是伸懶腰似的舒展開來”[8]14,因為其中還承載了精神和自尊的榮歸與滿足。

4.哭聲和話語重復

《活著》中福貴多達24次哭泣，所有人物的哭泣共計51處。尤其是兒子有慶去世時，福貴背著尸體回家，卻又不忍心告訴家珍實情，自己萬般掙扎后，選擇偷偷埋葬兒子。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哀慟，余華在處理這一情節(jié)時，刻意放慢了鏡頭，對福貴的哭泣以特寫的方式呈現(xiàn)，刻畫他難以言喻的喪子之痛。淚水和哭聲匯成了絕望的深淵，一下子將讀者的情緒帶入谷底。

再來看《活著》當中典型的話語重復。福貴在吃盡當光后，又遇上父親身亡，母親經(jīng)常寬慰兒子：“人只要活得高興，窮也不怕。”[9]31福貴被拉去做壯丁，饑寒交迫，生死未卜。唯獨老全一遍遍對自己也是對他說：“老子死也要活著……只要想著自己不死，就死不了?！盵9]57后來福貴幸運逃回家，回想起龍二死亡的情景，深知自己是從戰(zhàn)場上撿了條命，便安慰道：“這下可要好好活了?！盵9]67當春生決定告別人世時，福貴和家珍多次相勸：“春生，你要活著?！薄按荷愦饝一钪盵9]156-157。福貴的母親、老全、家珍、福貴都強調(diào)了“好死不如賴活著”?！昂煤没钪彼膫€字看似簡單，實則蘊含睿智的生存之道。反復的求生話語，體現(xiàn)了余華含而不露的溫情。

《許三觀賣血記》里許玉蘭血肉飽滿的形象令人難以忘懷。她多次坐在門檻前揮動著手絹，虛張聲勢的哭訴：“我前世造了什么孽??？”[8]65在產(chǎn)房生產(chǎn)時的痛苦呻吟與重復罵聲：“許三觀！你個狗娘養(yǎng)的……你跑哪兒去…”“許三觀……全是你害的……你們男人都不是好東西…”“許三觀！你個騙子！你這個王八蛋!”[8]31三個兒子是伴著許玉蘭的哭喊，在罵聲中出生的。一次次的重復，推動著情節(jié)發(fā)展，渲染了氣氛，烘托了人物形象。玉蘭直爽潑辣的性格活靈活現(xiàn)，躍然紙上。此外，文本中極為經(jīng)典的話語重復是許三觀每次賣血后，到勝利飯店喊的那句：“來一盤炒豬肝，二兩黃酒，黃酒……溫一溫”[8]14。不僅如此，《許三觀賣血記》是一部“對話體”小說，文本中人物之間的精彩對話，是其話語重復藝術的魅力所在。

5.事件序列重復

《活著》的故事是按照“父親氣死—福貴活著—母親病死—福貴活著—有慶抽血去世—福貴活著—鳳霞難產(chǎn)死去—福貴活著—家珍患病離世—福貴活著—二喜意外身亡—福貴活著—苦根吃豆撐死—福貴活著”的順序發(fā)展，大體可歸納為“死—生—死—生”，呈現(xiàn)出一種生死之間的平衡狀態(tài)。文本中所呈現(xiàn)的情感節(jié)奏，也展現(xiàn)了托多羅夫的平衡模式[11]。

再看《許三觀賣血記》，許三觀在與四叔的交談中得知身上的血如同搖錢樹的財富，甚至可以娶到媳婦。于是，隨后和阿方、根龍相遇在賣血途中的緣分，是可想而知的。十九歲的根龍、三十多歲的阿方教給許三觀一套活下去的生活方式：賣血賺錢，順利娶上媳婦，成功幫孩子調(diào)動工作，甚至力爭醫(yī)治一樂的肝炎。他在奔赴上海的船上，結(jié)識了前往同一目的地的來喜、來順。許三觀將最初阿方和根龍的賣血生存法，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兩兄弟。不出所料，再次上演小人物賣血求生的悲慘命運?！对S三觀賣血記》中賣血事件是依照“阿方、根龍-許三觀-來喜、來順”的賣血序列來展開情節(jié)的敘述。“生活-賣血-生活”悲劇的循環(huán)往復，是無數(shù)底層人物無奈的生活準則，凝聚著令人百感交集的生存智慧。

6.意象重復

《活著》是一部充斥各種人生悲劇的“死亡之書”，死亡是生命體征結(jié)束的象征，暗含恐怖與靜寂的意味。古代“死亡”是兩個意思，“亡”指逃跑?，F(xiàn)代人的死亡一般以心跳和呼吸停止及腦死亡為標志?！八劳觥碑斨邪藙幼?、過程、生存狀態(tài)、結(jié)果和命運。在多舛的命運和多重的死亡的打擊下，福貴的生存變得那么不足輕重，似乎是一種帶有呼吸的“死亡”。余華曾這樣評價自己的作品《活著》：“以笑的方式哭”。其寫作過程讓他徹底頓悟“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的，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9]中文自序4。

“血”代表旺盛的生命力，是健康體魄的象征。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里，“血液”同“靈魂”一樣，有著無可比擬的地位?！把弊鳛橐环N典型意象，早期便頻繁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犊袢巳沼洝防雉斞赣谩俺匀恕眮肀扔鞣饨ǘY教對人性的殘害；《藥》出現(xiàn)的“人血饅頭”，含有宗教“血祭”的巫術氣息，上演著荒誕??；80年代中后期，莫言創(chuàng)作了《紅高粱》，“血”仍然殘存著祭祀儀式的神秘色彩。劊子手活剝羅漢大爺這一令人觸目驚心的情節(jié)，幾近于祭祀場面?！把迸c“祭祀”一旦掛鉤，便等同于和“殺戮”“死亡”息息相關。反觀余華的“嗜血”寫作，不同于魯迅作品的宏偉悲劇精神，其震撼之處是早期擅長“殘酷美學”，轉(zhuǎn)型后，卻在敘事風格上自覺弱化了殘忍性。將“血”與資本相關聯(lián)是作家余華的巧思，“血”因其有用性而具有價值，成為一種資本。許三觀以商品交換的形式賣的“血”，對他的一生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血”是組建家庭的成本、維持生活所需的物質(zhì)條件，也是救人于危難之際的良藥。“血”可以是男人身強力壯、使人驕傲的憑據(jù)，也可以是養(yǎng)家糊口的工具。小說盡管沒有太多“血”場面的描述，但“血”是貫穿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主線：許三觀賣血、李血頭“吸”血、何小勇輸血、來喜給血……對“血”這一重復意象的詮釋，達到了強化和升華主題的藝術效果。

綜上所述，從略大處的重復來講，《活著》所體現(xiàn)的主要是“苦難與死亡”的主題強化、“親人不斷逝去”的情節(jié)重復、“醫(yī)院”的場景復現(xiàn)；從細小處的重復來看，包含了福貴的哭聲和話語的反復、“親人離世-福貴活著-親人離世”事件序列的更迭、“生死”意象的復現(xiàn)?！对S三觀賣血記》略大處的重復則展現(xiàn)了“生存與樂觀”的意蘊、“許三觀多次賣血”的情節(jié)、“勝利飯店”場景的頻現(xiàn)；從細小處的重復而言，包含了許玉蘭的哭聲和罵聲重復、“生活-賣血-生活”事件序列的更迭、“血”意象的反復詮釋。重復敘事從宏大處講，建構(gòu)起小說的總體框架；從細節(jié)來看，勾勒出文本肌理，“構(gòu)成了簡單明凈卻寓意深邃的敘述風格”[12]。

我們在感嘆余華敘事技巧精妙的同時，不禁要追問，他嫻熟的重復筆法到底有何魅力？為何他對“重復”如此迷戀？

三、“重復敘事”的藝術魅力

1.以簡馭繁，藝術臻于成熟

藝術的最高境界，就是通過最淺易的形式去展現(xiàn)繁雜的內(nèi)容。“絢爛之極，歸于平淡”。余華用極為簡單的重復敘事，去展現(xiàn)文本中復雜又深刻的內(nèi)涵，這是對文學藝術的返璞歸真。在《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當中，主題不難理解，故事情節(jié)簡單，人物之間的對話也都是直抒胸臆，事件順序都按簡單的“線性序列”展開?！痘钪吠ㄟ^講述福貴身邊親人的不斷逝去，為我們書寫了一部垂暮老人心靈磨難史，《許三觀賣血記》則是底層人物許三觀賣血求生的故事?！啊痘钪肥菍懥艘粋€成人在漫長的歲月中如何忍受生存的苦難，那么，《許三觀賣血記》則寫出了一個成人如何來消解生存的苦難”[13]。小說中人物的生存觀簡單明了，但外部生存條件又是那樣復雜艱險。無論是福貴、家珍，還是鳳霞和許三觀，始終強調(diào)要活下去。為了活著而飽受磨難，并沒有選擇一了百了。生命離不開對死亡的拷問，苦難如影隨形?；钪阋馕吨磺?，這是民間生活最真實的生存觀。余華用簡明的重復形式來展現(xiàn)小說內(nèi)核，在簡單與復雜的世界中游刃有余，這是藝術臻于成熟的極致表現(xiàn)?！八囆g回到它的單純和樸素狀態(tài)，不是藝術的退化或撤退，而正是作家走向自由境界的一種標志”[10]。

2.強化人物性格，塑造典型形象

《許三觀賣血記》開篇寫許三觀回村里看望爺爺，兒孫簡短卻奇特的話語重復，令人印象深刻。許三觀的善良孝順從與爺爺真摯的對話中流露出來。

“我兒，你的臉在哪里？”

“爺爺，我不是你兒，我是你孫子，我的臉在這里……”

“我兒，你身子骨結(jié)實嗎？”

“結(jié)實?！痹S三觀說，“爺爺我不是你兒……”

“我兒，你也常去賣血？”

“沒有，我從來不賣血?！?/p>

簡單的對話，道出了爺爺?shù)暮繂?、孫子的耐心與孝順，寫盡了農(nóng)民的質(zhì)樸性格。小說極為貼近生活實際,就是因為余華將民間背景下的疾苦生活與人物性格寫得渾然一體。

《活著》當中春生想不開時來找福貴告別，一向由于喪明之痛而無法原諒春生的家珍松了口。病重臥床的家珍想一聲聲喚醒他：

“春生”。

“春生，你要活著?！?/p>

“春生，你答應我活著?！盵9]156

反反復復的這幾句勸生，足以見得家珍善良、體貼的性格特征十分鮮明。家珍聽聞春生離世的消息后，情凄意切地說，有慶的死不怪他。后來即便生病還硬撐著干活，不想給家里增添負擔。始終做到不離不棄，和福貴相伴與命運作斗爭，照顧老人、撫養(yǎng)子女。家珍身上有著中國女性特有的勤勞持家、忍辱負重、善良堅毅的特點。

3.音樂與文學交融，感染力十足

余華直言他迷戀重復的敘事手法，是受音樂的啟發(fā)。巴赫的《馬太受難曲》對《許三觀賣血記》的敘事方式影響深遠?！八且徊壳宄獎?，兩個多小時的長度卻只有一首歌的旋律，而它的敘述是如此豐富和寬廣，所以我越來越喜歡古老的藝術，因為它們有著一種非常偉大的單純力量”[14]37-42?！澳撤N意義上，《許三觀賣血記》是一首詩，一段音樂”[15]。出于對巴赫音樂的著迷，意識到單純也可以達到極致，并且擁有意想不到的藝術沖擊力，他逐漸產(chǎn)生了將重復運用到創(chuàng)作當中的沖動。聆聽音樂節(jié)奏的停頓和起伏的過程中，感受人們的情緒隨之跌宕和變化。余華發(fā)現(xiàn)，有時舒緩的“輕”節(jié)奏更能給人深刻的審美體驗，“文字的敘述也同樣如此，在跌宕恢宏的篇章后面，短暫而安詳?shù)臄⑹鰧霈F(xiàn)更加有力的震撼”[16]9。于是，他果斷將靈感付諸行動，用音樂賦予創(chuàng)作溫度，從而實現(xiàn)文學觀念和探求人生方式的轉(zhuǎn)變。其小說富有韻律和節(jié)奏的語言，給人帶來的藝術感染力，不亞于音樂盛宴的曼妙。重復的語言像核能一樣，體積小但能量無窮。由音樂聯(lián)想到創(chuàng)作，以文學去詮釋音樂，音樂與文學的交融，營造出回環(huán)婉轉(zhuǎn)、輕盈舒緩的重復敘事之美。

4.營造美感，減弱悲劇效果

在不斷的重復中，余華察覺到用民間溫情與世間殘酷作抗衡，可以調(diào)和暴力與死亡的冰冷。他樂此不疲地用重復敘事的手法，來削弱悲劇效果，凸顯生活中的希望。余華的創(chuàng)作歷經(jīng)了困頓中尋求生存本真的過程。小說《活著》里年少的有慶意外去世令人遺憾和惋惜?！拔铱粗菞l彎曲著通向城里的小路，聽不到我兒子赤腳跑來的聲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滿了鹽”[9]26。余華有意選用“慢鏡頭”，安排讀者聚焦于有慶曾跑過的路，回望他短暫的一生。星月交輝，就連眾人賞過的月色都飽含著對有慶的不舍。蜿蜒流淌，靜默苦澀。余華用一種較為浪漫化的敘事方式去講述死亡主旋律，將死亡升華到詩意般的美學高度。以感傷而溫情的個人記憶為主線，借以一種柔性和詩意的觀感描寫離世，賦予靜謐、安詳?shù)拿缹W品格，不再像早期那樣血腥暴力。余華借眾親的重復死亡，還原了生命的本質(zhì)形態(tài)?？嘣诿鎸ι顭o能為力，卻還得糊涂的活著?！啊妗黝}，這在部長篇小說里被重新審視，并由此煥發(fā)出了更加溫暖耀眼的歷史和人性的光芒”[5]。

四、結(jié) 語

不難發(fā)現(xiàn)，20世紀90年代，余華仍然延續(xù)了“苦難”和“死亡”的敘事母題。只是在轉(zhuǎn)型后抽離了先鋒形式的束縛，回歸本真，對生命歷程與現(xiàn)實進行探索，與現(xiàn)實達成和解。語言的基調(diào)變得緩慢而平和，血腥暴力的重口味幾近隱沒。筆者著眼于其后期小說《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力圖通過分析其中“重復敘事”的表述、特征、藝術魅力與價值，推動余華小說的重復敘事研究向更深層次發(fā)展。無論是福貴還是許三觀，都被賦予了“向死而生”的勇氣和魄力，主人公自我救贖的過程，無不展現(xiàn)了生命的張力。余華真切地寫出了底層生活的“疼痛”，在生死存亡中建構(gòu)起深厚的人文關懷與悲憫意識。獨特的重復敘事方式，肯定了小人物奮力生活的姿態(tài)，彰顯了愛的光輝不曾褪色，極具力透紙背的文學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