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靈雨與綴網(wǎng)勞蛛
——陶淵明《閑情賦》“十愿”的淵源與價值

范子燁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北京100732）

陶淵明的《閑情賦》是一篇爭議較大的作品，蕭統(tǒng)提出了著名的“白璧微瑕”說，后人或贊同之，或否定之。本文試圖以知人論世的方式結(jié)合蕭統(tǒng)的自身的特質(zhì)，揭示其“白璧微瑕”說產(chǎn)生的原因及其相關(guān)文學(xué)觀念的自我矛盾，而重點從作為《閑情賦》之核心的“十愿”出發(fā)，揭示作品的文本淵源和形式淵源，從文本建構(gòu)的角度彰顯這篇名作的文學(xué)特質(zhì)和審美價值。

一

蕭統(tǒng)在《陶淵明集序》中對陶淵明的詩品和人品給予了極高的評價，他說：“其文章不群，辭采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橫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jié)，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者乎！”同時，他又非常遺憾地指出：“白璧微瑕者，惟在《閑情》一賦，揚雄所謂‘勸百而諷一’者，卒無諷諫，何必?fù)u其筆端？惜哉，亡是可也！”［1］6133這就是陶淵明研究史上著名的“白璧微瑕”說。此說的提出，主要是由于賦中那耀眼的“十愿”：

愿在衣而為領(lǐng)，承華首之余芳；悲羅襟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

愿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嗟溫涼之異氣，或脫故而服新。

愿在發(fā)而為澤，刷玄鬢于頹肩；悲佳人之屢沐，從白水以枯煎。

愿在眉而為黛，隨瞻視以閑揚；悲脂粉之尚鮮，或取毀于華妝。

愿在莞而為席，安弱體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經(jīng)年而見求。

愿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節(jié)，空委棄于床前。

愿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悲高樹之多蔭，慨有時而不同。

愿在夜而為燭，照玉容于兩楹；悲扶桑之舒光，奄滅景而藏明。

愿在竹而為扇，含凄飆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顧襟袖以緬邈。

愿在木而為桐，作膝上之鳴琴；悲樂極以哀來，終推我而輟音。［2］108—113

“十愿”占據(jù)了整首賦三分之一的篇幅，所以構(gòu)成了作品的核心。對于這種極具鋪陳特色的藝術(shù)描寫和暴雨傾天式的情感宣泄，蕭統(tǒng)本人是很不滿意的。

蕭統(tǒng)是一位虔誠的佛教信徒，平生清心寡欲，不好聲色。《梁書》卷八《昭明太子傳》：

高祖大弘佛教，親自講說；太子亦崇信三寶，遍覽眾經(jīng)。乃于宮內(nèi)別立慧義殿，專為法集之所。招引名僧，談?wù)摬唤^。太子自立二諦、法身義，并有新意?！幼约釉咦姹闶故∪f機，內(nèi)外百司奏事者填塞于前。太子明于庶事，纖毫必曉，每所奏有謬誤及巧妄，皆即就辯析，示其可否，徐令改正，未嘗彈糾一人。平斷法獄，多所全宥，天下皆稱仁?！詯凵剿?，于玄圃穿筑，更立亭館，與朝士名素者游其中。嘗泛舟后池，番禺侯軌盛稱“此中宜奏女樂”。太子不答，詠左思《招隱》詩曰：“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焙顟M而止。出宮二十余年，不畜聲樂。少時，敕賜太樂女妓一部，略非所好。［3］

他有仁慈之心和高雅之趣，所以在當(dāng)時非常受人尊敬?！读涸姟肪硎氖捊y(tǒng)《講解將畢賦三十韻詩依次用》詩曰：

法苑稱嘉柰，慈園羨修竹。靈覺相招影，神仙共棲宿?；哿x比瓊瑤，熏染猶蘭菊。……意樹發(fā)空花，心蓮?fù)螺p馥。喻斯滄海變，譬彼庵羅熟。妙智方縟錦，深詞同霧縠。……投巖不足貴，棘林安可宿。器月希留影，心灰庶方撲。視愛同采蜂，游善如原菽。八邑僊人山，四寶神龍澳。藥樹永繁稠，禪枝詎凋摵。以茲悅聞道，庶此優(yōu)馳逐。愿追露寶車，脫屣親推轂。［4］1798—1799

由“意樹”“心蓮”“視愛”和“游善”等語，我們可以看出詩人崇尚個人道德情操的完善以及美好心靈世界的塑造。如此，《閑情賦》的“十愿”與蕭統(tǒng)的這種道德傾向就產(chǎn)生了沖突。宋洪邁云：

陶淵明作《閑情賦》，寄意女色，蕭統(tǒng)以為白玉微瑕。［5］

明楊慎云：

陶淵明《閑情賦》“瞬美目以流盼，含言笑而不分”，曲盡麗情，深入冶態(tài)。［6］

清田雯云：

淵明之賦《閑情》，柔姿麗語，大非高士本色。①

所謂“寄意女色”“曲盡麗情”“柔姿麗語”，正是《閑情賦》的顯著特點，而這恰好違背了佛家的色戒以及儒家的文化傳統(tǒng)，蕭統(tǒng)不喜歡“十愿”是可以理解的。盡管如此，我們必須看到，蕭統(tǒng)對《閑情賦》的責(zé)難，無疑是用道德價值取代了藝術(shù)價值，以宗教情結(jié)綁架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以個人趣味充當(dāng)了批評標(biāo)準(zhǔn)，所以我們只可視為一家之言。但是，蕭統(tǒng)并未將《閑情賦》從《陶淵明集》中刪除，否則，我們很可能就看不到這篇作品了，這一點又很令人回味。日本學(xué)者興膳宏稱蕭統(tǒng)：

不好“女樂”，有著相當(dāng)強的禁欲觀念的太子，自己卻寫有《三婦艷》《林下作妓詩》等艷詩，這與宮體詩的時代風(fēng)氣不無關(guān)系。所以，《文選》在賦這一文體之下，也設(shè)有“情”類，選了宋玉的《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和曹植的《洛神賦》四篇。［7］109

也就是說，蕭統(tǒng)的文學(xué)觀念本來也是多元的，他自己也創(chuàng)作艷詩，所以他沒有刪除《閑情賦》，但是，限于自己的特殊身份，也就不能將此賦編入《文選》，同時又必須對“十愿”進(jìn)行公開的批評，這實際就是一種身份性或者說政治性話語，其內(nèi)心也未必不喜歡《閑情賦》，這就是歷史人物的復(fù)雜性?！赌鲜贰肪砦迨墩衙魈觽鳌吠嘎兜男畔⒖梢耘c此參證：

三年三月，游后池，乘雕文舸摘芙蓉。姬人蕩舟，沒溺而得出，因動股，恐貽帝憂，深誡不言，以寢疾聞。武帝敕看問，輙自力手書啟。及稍篤，左右欲啟聞，猶不許，曰：“云何令至尊知我如此惡?！币虮泺Q咽。四月乙巳，暴惡，馳啟武帝，比至已薨，時年三十一。

興膳宏據(jù)此分析說：“據(jù)《梁書·昭明太子傳》，昭明太子中大通三年（531年）三月患病，因病逝世。然而，據(jù)《南史》本傳，他得病的原因，卻起因于與他完滿的君子形象不符的一個不光彩事件。他在宮中后池游玩，乘屋形船摘蓮花，因同船女官晃動船只而跌落水中，差點溺斃。好容易救出來，從此臥床不起，四月六日亡故。據(jù)說他怕父親武帝擔(dān)心，不讓此事外泄，不過實際上大概也不是什么孝心，而是擔(dān)心在外界引起惡言惡語。身為梁的舊臣，《梁書》的著者姚思廉為太子著想，對丑聞有所忌避，而徹頭徹尾北方人的《南史》著者李延壽卻打消了這些顧慮。”［7］116蕭統(tǒng)的身份雖然是太子，但畢竟是年輕人，在煙花三月時節(jié)（或許是上巳節(jié)）和宮里的女孩子一起采摘蓮花，實屬正常的行為，但他對父王刻意隱瞞事情的經(jīng)過和自己的病情，則是顧忌此事對輿情的影響，這是一種自我的矛盾，與上述其多元文學(xué)觀的內(nèi)部沖突如出一轍。另一個可資參證的事例是作為佛教徒，沈約對《閑情賦》卻是非常欣賞的。如沈約《十詠》二首：

纖手制新奇，刺作可憐儀?？M絲飛鳳子，結(jié)縷坐花兒。不聲如動吹，無風(fēng)自褭枝。麗色儻未歇，聊承云鬢垂。（《領(lǐng)邊繡》）

丹墀上颯沓，玉殿下趨蹡。逆轉(zhuǎn)珠佩響，先表繡香。裾開臨舞席，袖拂繞歌堂。所嘆忘懷妾，見委入羅床。（《腳下履》）［4］1652—1653

這兩首詩明顯取材于《閑情賦》“十愿”之“愿在衣而為領(lǐng)”和“愿在絲而為履”，至于其他“八詠”雖然已經(jīng)亡佚，但由此推斷，也當(dāng)是取材于陶公此賦，“十詠”與“十愿”是相對應(yīng)的。沈約的另外兩首賦也受到《閑情賦》的影響：

擢柔情于蕙圃，涌寶思于珠泉。（《高松賦》）［1］6199/淡柔情于俗內(nèi)，負(fù)雅志于高云。（《閑情賦》）

悵徙倚而不眠，往徘徊于故處。（《傷美人賦》）［1］6194/步徙倚以忘趣，色慘凄而矜顏。（《閑情賦》）

從句式到語言，沈賦與陶賦都是分不開的。沈約的這種情況說明，佛教信仰實際與“十愿”并沒有真正的沖突，蕭統(tǒng)在本質(zhì)上也是如此。

二

《閑情賦》“十愿”的文本是自有淵源的，我們稱其源頭性文本為“前文本”?！堕e情賦序》云：

初張衡作《定情賦》，蔡邕作《靜情賦》……綴文之士，奕代繼作，并因觸類，廣其辭義。余園閭多暇，復(fù)染翰為之。雖文妙不足，庶不謬作者之意乎？

由此可見，《閑情賦》乃是一篇擬古之作，其模擬的對象是張衡的《定情賦》和蔡邕的《靜情賦》等等，但“張、蔡之作，僅具端倪，潛乃筆墨酣飽矣”［8］1223，而“綴文之士，奕代繼作”，則是指漢末建安文人的同類創(chuàng)作。宋葛勝仲《丹陽集》卷八《書淵明集后》二：

昭明太子指《閑情》一賦為白璧微瑕，且謂“亡作可也”。審爾，則詩人之變風(fēng)，楚人之《離騷》皆可刪矣。晉孝武末途，沈湎酒色，何知非諷刺上耶？其《序》云：“張衡作《定情賦》，蔡邕作《靜情賦》，皆有助于諷諫，綴文之士，奕代繼作。”予觀張衡《定情》有云：“想踰里兮折杞檀，懼尨吠兮我所驚?！迸c《國風(fēng)》何遠(yuǎn)？蔡邕《靜情》亦名《檢逸》，魏文帝愛之，因擬作《正情賦》，且命陳琳、徐干、王粲、阮瑜、應(yīng)玚并作。其后如陸機之《閑懷》，袁淑之《整情》，皆佳筆也。謝惠連亦嘗作百許字，未就而卒，詞人深以為恨。使淵明此賦果可無作，則《登徒》《長門》《高唐》《神女》等賦，統(tǒng)何為著之于《選》耶？［9］

建安詩人有大量的同題作品，皆為應(yīng)曹丕之命而作，從這一點來看，葛氏之言當(dāng)距事實不遠(yuǎn)。徐干之賦已經(jīng)失傳，陳琳的《止欲賦》、王粲的《閑邪賦》、阮瑀的《止欲賦》和應(yīng)玚的《正情賦》則有片斷傳世②。從這些作品的吉光片羽來看，它們無疑也是《閑情賦》的前文本。例如，這些作品普遍具有的夸美、悅美、失美、思美和夢美的情節(jié)以及相應(yīng)的情景描寫，這些在《閑情賦》中都有鮮明的體現(xiàn)。同時，在上述作家作品中，類似于“十愿”語言句式也已經(jīng)零星地出現(xiàn)。明楊慎《升庵集》卷五十三“《定情賦》”條：

張衡《定情賦》曰：“愿在面而為鉛華兮，恨離塵而無光?！碧諟Y明《閑情賦》祖之。③

錢鐘書云：

《閑情賦》：“愿在衣而為領(lǐng)，……悲羅襟之宵離”云云。按姚寬《西溪叢語》④，鍾惺、譚元春《古詩歸》皆謂機杼本之張衡《同聲歌》……實則觀前人此題僅存之?dāng)嗑?，如……蔡邕《靜情賦》：“思在口而為簧鳴，哀聲獨不敢聆”，王粲《閑邪賦》：“愿在環(huán)以約腕”，即知題中應(yīng)有，無俟旁求矣。［8］1222

《北堂書鈔》一百三十六引應(yīng)玚《正情賦》：

思在前為明鏡，哀既往于替□。［10］

日本遍照金剛《文鏡秘府論》西卷引阮瑀《止欲賦》：

思在體為素粉，悲隨衣以消除。［11］

以上“愿在”“思在”式的語句，正是《閑情賦》“十愿”的前文本。盡管如此，“十愿”集中出現(xiàn)在陶淵明的筆下還是特別令人震撼的——那浩浩湯湯的氣勢，真如春江的潮水，滔滔汩汩，彌漫了一切！在愛情表達(dá)方面，“十愿”標(biāo)志著“愿”的集中化、系統(tǒng)化和條理化，而《閑情賦》的魅力即在于此。

三

《閑情賦》“十愿”的產(chǎn)生，不僅與漢晉以來的文學(xué)傳統(tǒng)有關(guān)，也與佛家的名相——“十愿”的影響密不可分。陶淵明不是佛教徒，也沒有佛教信仰，但這并不意味著他不讀佛書，不學(xué)習(xí)佛家文化。佛家“十愿”之說在中古時期傳播甚廣，《閑情賦》之“十愿”在形式上即淵源于此。丁福?！斗饘W(xué)大辭典》“普賢十愿”條引《華嚴(yán)經(jīng)·普賢行愿品》曰：

應(yīng)修十種廣大行愿。何等為十？一者敬禮諸佛，二者稱贊如來，三者廣修供養(yǎng)，四者懺悔業(yè)障，五者隨喜功能，六者請轉(zhuǎn)法輪，七者請佛住世，八者常隨佛學(xué)，九者恒順眾生，十者普皆回向。⑤

《華嚴(yán)經(jīng)》乃《大方廣佛華嚴(yán)經(jīng)》的簡稱。東晉天竺三藏佛馱跋陀羅譯《大方廣佛華嚴(yán)經(jīng)》卷第十《明法品》第十四載：

佛子，菩薩摩訶薩，復(fù)有十種清凈之愿。何等為十？愿成就眾生心無憂戚，愿長養(yǎng)善根嚴(yán)凈佛剎，愿恭敬供養(yǎng)一切如來，愿不惜身命守護(hù)正法，愿以種種諸智慧門悉令眾生生諸佛剎，愿諸菩薩入不二法門、入佛法門，分別諸法，愿令一切所欲見佛悉得見之，愿盡未來際一切諸劫如須臾頃，愿具足普賢菩薩所愿，愿凈一切種智之門。佛子，是為菩薩摩訶薩十種清凈之愿。⑥

又《華嚴(yán)經(jīng)》卷第二十三《十地品》第二十二之一載：

諸佛子，菩薩住歡喜地，以十愿為首。生如是等百萬阿僧祇大愿，以十不可盡法，而生是愿。為滿此愿，勤行精進(jìn)。何等為十？一眾生不可盡，二世界不可盡，三虛空不可盡，四法界不可盡，五涅盤不可盡，六佛出世不可盡，七諸佛智慧不可盡，八心所緣不可盡，九起智不可盡，十世間轉(zhuǎn)、法轉(zhuǎn)、智轉(zhuǎn)不可盡。⑦

可見所謂“十愿”的內(nèi)容在魏晉佛典中并不一致，佛馱跋陀羅是與陶淵明同時代的人。事實上，“十愿”在竺法護(hù)和鳩摩羅什的漢譯佛經(jīng)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例如：

是為佛子菩薩十愿，以得親近具足十愿。（西晉月支三藏竺法護(hù)譯《漸備一切智德經(jīng)》卷第一《初發(fā)意悅豫住品第一》）⑧

菩薩有十愿，而過億千德善之行。（竺法護(hù)譯《等目菩薩經(jīng)》卷下《分別身行大慧空品第十一》）⑨

般若波羅蜜，得不受不著，以微妙十愿大莊嚴(yán)，得一切眾生起柔軟心。（后秦龜茲國三藏鳩摩羅什譯《佛說彌勒大成佛經(jīng)》）⑩

一切求十愿。百千大愿品具足。（鳩摩羅什譯《梵網(wǎng)經(jīng)·盧舍那佛說菩薩心地戒品第十》卷上）?

復(fù)至三禪中說十愿。?

特別是后秦龜茲國三藏鳩摩羅什譯《十住經(jīng)》卷第一《歡喜地》第一所載：

諸佛子，菩薩住歡喜地，以十愿為首。生如是等百萬阿僧祇大愿，以十不可盡法，而生是愿，為滿此愿，勤行精進(jìn)。何等為十？一眾生不可盡，二世間不可盡，三虛空不可盡，四法性不可盡，五涅盤不可盡，六佛出世不可盡，七諸佛智慧不可盡，八心緣不可盡，九起智不可盡，十世間道種、法道種、智慧道種不可盡。?

這里所說的“十愿”與上引《華嚴(yán)經(jīng)》卷第二十三《十地品》第二十二之一的內(nèi)容非常接近。從上述情況看，“十愿”這一佛家名相在陶公之前就已經(jīng)流行中土。陶公受此啟發(fā)，乃巧妙安排、精心設(shè)計，在吸收前人文本的基礎(chǔ)上，賦予“十愿”以富有人性美的內(nèi)容，那就是對愛情的表達(dá)和對女性美的歌頌。

總之，《閑情賦》的“十愿”確實是別有情調(diào)的——其形式來自魏晉佛典，來自天竺文化，其文本脫胎于漢晉文學(xué)，來自華夏文化。陶公在“十愿”中注入濃烈的愛情，則意在破除佛家之色戒，這也是他在文化上拒斥廬山佛教的突出表現(xiàn)之一。以蕭統(tǒng)之文學(xué)修養(yǎng)和佛學(xué)修養(yǎng)，他對陶公《閑情賦》“十愿”的真實用意應(yīng)當(dāng)是了然于心的，但以其太子的地位和佛教徒的身份，他不得不以“白璧微瑕”之說表明自己的立場；本來他也可以借編纂陶集的機會刪除《閑情賦》，如此也就“白璧無瑕”了，但他并沒有這樣做，也是出于對此賦的欣賞和對陶公的尊重。

陶淵明筆下的“十愿”，是對美好愛情生活的向往，是對純真感情的希冀，是對意中人的眷戀，然而隨著“十愿”而來的卻是“十悲”，所以整首賦在脈脈的深情中流溢著無奈的悵惘，叩人心扉，催人淚下?！皳韯谇槎柙V，步容與于南林?！保ā堕e情賦》）“萬化相尋繹，人生豈不勞！”［2］60就生命的發(fā)展歷程而言，每一位個體都是綴網(wǎng)的勞蛛，然而在這與憂俱生的生命歷程中，最使我們欣慰的就是愛情的慰藉。它仿佛是空山的靈雨，仿佛是自在的飛花，仿佛是滿城的風(fēng)絮——永遠(yuǎn)具有無窮的魅力。于是，愛情也就成了人類文學(xué)藝術(shù)的永恒的主題?！堕e情賦》之所以感人至深，正是由于詩人以蟬聯(lián)而出的“十愿”對人性所作的華彩激揚的文學(xué)書寫，在此種意義上，《閑情賦》正是一首凄婉、憂傷而又醇美的愛情頌歌。

［注釋］

①見清代田雯《古歡堂集》卷十八“《閑情賦》”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②分別見《建安七子集》，俞紹初輯校，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36—37頁、第97頁、第157—158頁和第170—171頁。

③見明代楊慎《升庵集》，清文淵閣四庫全書補配清文津閣四庫全書本。

④見南宋姚寬《西溪叢語》卷上“陶淵明閑情賦所自”條：“陶淵明《閑情賦》必有所自，乃出張衡《同聲歌》云：‘邂逅承際會，偶得充后房。情好新交接，飂栗若探湯。愿思為莞席，在下蔽匡床。愿為羅衾幬，在上衛(wèi)風(fēng)霜?！薄段飨獏舱Z》，孔凡禮點校，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33頁。

⑤丁福?！斗饘W(xué)大辭典》，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1048頁。丁福?！斗饘W(xué)大辭典》“真言五悔”條（第274頁）：“真言宗略普賢之十大愿而為五悔?！倍「１！斗饘W(xué)大辭典》“普賢”條（第1047頁）：“（菩薩）梵名邲輸跋陀Visvabhadra，又作三曼多跋陀羅Samantabhadra，或譯曰普賢，或作遍吉。主一切諸佛之理德，定德，行德，與文殊之智德，證德相對。即理智一雙，行證一雙，三昧般若一雙也。故以為釋迦如來之二脅士。文殊駕師子侍佛之左方，普賢乘白象，侍佛之右方，此理智相即，行證相應(yīng)，三昧與般若全者，即毗盧舍那法身佛也?！度A嚴(yán)》一經(jīng)之所明，歸于此一佛二菩薩之法門，故稱為華嚴(yán)三圣。為一切行德之本體，故于華嚴(yán)之席說十大愿，又為諸法實相之理體，故于法華之席，誓于法華三昧之道場自現(xiàn)其身?！?/p>

⑥《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9冊，日本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1934年印行，第278號經(jīng)，第459頁。

⑦《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9冊，日本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1934年印行，第278號經(jīng)，第545頁。

⑧《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10冊，日本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1934年印行，第285號經(jīng)，第461頁。

⑨《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10冊，日本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1934年印行，第288號經(jīng)，第585頁。

⑩《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14冊，日本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1934年印行，第456號經(jīng)，第429頁。

?《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24冊，日本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1934年印行，第1484號經(jīng)，第1001頁。

?《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24冊，日本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1934年印行，第1484號經(jīng)，第1003頁。

?《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10冊，日本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1934年印行，第286號經(jīng)，第50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