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主要從中古合口韻讀為開口韻的角度,管窺山西方言聲母對韻母的制約和影響。晉方言中,合口讀為開口的主要有以下韻攝:1.唇音合口字讀為開口較為普遍,但果合一、通合一、合三唇音字仍保留合口的讀法;2.中古遇攝泥來二母合口字讀為開口占大多數(shù);3.部分方言點疑影喻合口字合流讀為開口呼。山西方言合口韻讀為開口是聲母對韻母影響所致,聲韻調(diào)之間的相互影響是導致語音演變的內(nèi)部動力,是除接觸式音變之外的又一個重要的音變解釋。
關鍵詞:山西方言;聲韻調(diào)相互影響;合口讀開口
王力先生曾分九類詳細探討了漢語方言中聲母對韻母的制約作用:1.唇音的影響;2.喉音和牙音的影響;3.舌齒唇與喉牙的不同影響;4.知照系三等字的影響;5.知二莊系字的影響;6.[n]和[l]的影響;7.[?/?]韻的產(chǎn)生;8.異化作用;9.元音[?]的產(chǎn)生[1](P572-593)。需要指出的是,上述九種影響在今山西方言中的表現(xiàn)有所不同。本文主要從中古合口韻讀為開口韻的角度,管窺山西方言聲母對韻母的制約和影響。
一、山西方言合口唇音字讀如開口
王力認為,漢語中絕大多數(shù)的唇音合口呼變?yōu)殚_口呼、撮口呼變?yōu)辇R齒呼,均是由于介音[-u-/-y-]為唇音,唇音的聲母和介音容易產(chǎn)生異化作用,導致[-u-/-y-]介音的脫落[1](P573)。山西方言也普遍存在著合口唇音字讀為開口的現(xiàn)象,這與北方大部分方言相同。值得注意的是,仍有部分方言點保留合口的讀法,這主要集中在果合一中的重唇音字和通合一、合三中的部分唇音字。其中,通合一、合三入聲讀合口的部分字已經(jīng)舒化,讀音與遇攝合口字合流。具體如表1所示:
山西方言唇音保留合口讀音與周邊北方官話區(qū)別明顯,卻與南方很多方言相同。今老湘方言、客家方言、贛方言、吳方言、粵方言、閩方言等南方方言中,仍有唇音保留合口的讀音,這可能是受到歷史上北方強勢方言的影響,不過,南方諸方言唇音讀合口的分布并不整齊。具體如表2所示:
關于合口唇音字的性質(zhì),學界歷來頗有爭議。有的學者認為《切韻》唇音字不分開合,如王靜如曾論述說,“古唇音必似合而開,似開而合,蓋非此不足以釋開合不兼,《切韻》反切混淆,以及宋圖作開而諧聲入合之理”[2]((P183)。董同龢亦指出:“唇音字的開合在中古已經(jīng)是個不能確定的問題。因為反切在這一方面的表現(xiàn)竟有雜亂無章的地方,并且韻圖的措施又不能相互一致。”[3](P64)李榮則根據(jù)唇音字既可以用開口字或合口字作反切下字、開口或合口字也可以拿唇音字作反切下字的實證,得出“唇音字無所謂開合”的結論[4](P124)。邵榮芬通過統(tǒng)計《廣韻》唇音字開口、合口作切下字的次數(shù),以及開口、合口字所用唇音切下字的次數(shù),證明《切韻》唇音字并不區(qū)分開合口;同時,邵氏以《切韻》前后五家重要反切唇音不分開合的實例,說明唇音不分開合是中古漢語各方言的共性[5](P97)。另一派學者則認為中古唇音區(qū)分開合,這種觀點以周祖謨?yōu)榇怼V茏嬷冋J為,唇音實際上是區(qū)分開合的,唇音的合口[-u-]介音受到唇音的影響,只不過,其合口的性質(zhì)不若牙音舌音者的顯著[6](P18)。之后,葛毅卿從《韻鏡》唇音字開合俱全、《切韻》殘卷唇音字反切亦開合俱全出發(fā),指出《切韻》唇音字是區(qū)分開合的[7](P162)。黃易青[8](P74)、阮廷賢和儲泰松 [9](P15)也都支持《切韻》開合俱全的觀點。無論《切韻》時代唇音是否區(qū)分開口、合口,兩派學者都承認當時唇音的開合口差別并不顯著。
在元代周德清的《中原音韻》19部中,含有開合對立的共有10部:即江陽、齊微、皆來、真文、先天、寒山、歌戈、家麻、車遮、庚青。王力[1](P15)、楊耐思[10](P16)、李新魁[11](P129-214)、寧繼福[12](P10-11)等學者,都將上述各部唇音字擬定為有[u]介音的合口字,這說明唇音實際音值仍然存在開合口的區(qū)別。邵榮芬則對此提出質(zhì)疑,他認為,反映大都(今北京)方言的《中原音韻》唇音字有合口,而現(xiàn)代北京話的唇音字不分開合,這在漢語語音史的演變上很難解釋[13](P156)。楊劍橋對《蒙古字韻》《洪武正韻譯訓》和元代熊忠的《古今韻會舉要》進行了比較,認為《中原音韻》時代唇音開合口確有區(qū)別[14](P174-179)。金基石認為,中古唇音字合口字發(fā)生了去圓唇化的音變,他利用《翻譯老乞大》《翻譯樸通事》《漢清文鑒》等朝鮮對音文獻,將中古合口唇音字丟失[-u-]介音的時代判定為15世紀末到16世紀初[15](P199)。
本文認為,從《切韻》到《中原音韻》再到今漢語方言,唇音讀合口形成了一個較為完整的演變過程。其中,從中古到《中原音韻》時期,唇音應存在開合口之別,這也符合音位對立原則,否則,便無法解釋為何《韻鏡》中僅唇音字開合口無區(qū)別,而舌齒牙喉音均有開合口之別。潘悟云指出,“中古唇音后面的合口成分實際上是一種過渡音,如果主元音的舌位是非前的(即央后元音),同時韻尾的舌位是前的,那么唇音后面就會產(chǎn)生一個合口的成分”[16](P174)。相比于其他聲母,唇音開合口的區(qū)別不那么顯著,亦或正處于趨同變化過程中。
理清了唇音合口所存在的問題,我們就可以推測近代漢語各方言(尤其是北方方言)中唇音的合口介音[u]是如何消失的。由于[u]是后高圓唇元音,在近代漢語唇音聲母展唇性的影響下,兩者發(fā)生異化作用,使得不穩(wěn)定的圓唇元音逐漸發(fā)生脫落,而由合口變?yōu)殚_口。在合口脫落的音變過程中,北方方言比南方方言更快、更徹底,與此同時,南方方言也存在著程度不同的合口介音脫落而變?yōu)殚_口呼的現(xiàn)象。從今晉方言的表現(xiàn)來看,處在北方晉方言的合口唇音的演變也是明顯滯后于周邊官話的。
二、山西方言遇攝泥來母合口讀為開口
總的來看,中古遇攝泥來二母合口字在山西各方言的表現(xiàn)并不一致。泥母合口讀為開口在山西方言中占大多數(shù),主要分布在并州片、呂梁片、汾河片大多數(shù)方言點;讀為合口的則主要分布在山西方言大包片、上黨片大多數(shù)點,五臺片渾源、應縣、朔州等點,此外,并州片太谷、靈石兩點亦保留合口呼。安澤、霍州和稷山三點的泥母有文白異讀,白讀為開口,文讀為合口,體現(xiàn)出兩種讀音之間的過渡特征。
相比于泥母來說,來母的讀音更為復雜,即使中古來源相同的字表現(xiàn)也不一致,正處在詞匯擴散的過程中。山西方言來母讀為開口主要是中古遇合一的字,遇合三的字讀為開口的較少,且分布比較分散,未形成整片區(qū)域。遇合一來母讀為開口的方言點在山西是主流,同泥母分布情況大致相同,主要分布在大包片、并州片、呂梁片和汾河片大多數(shù)方言點,讀為合口的則主要分布在上黨片和大包片部分方言點,此外,并州片太谷、靈石亦保留合口呼。山西部分方言來母有文白異讀,但是讀音則并不整齊,同一音韻地位的字有的有文白異讀,有的則沒有。遇攝泥來母字的讀音情況如表3所示:
從表3可以看出,山西方言遇攝合口字讀開口(或稱為“裂化”)中,來母的裂化率較泥母更高[17](P28)。山西方言遇攝字發(fā)生了元音繼續(xù)高化、裂化為復元音[ou/?u],然后又單元音化為[?]的音變,這一音變是以聲母的銳鈍為分化條件的[18](P26)??梢哉f,舌齒音正是遇攝合口字繼續(xù)高化,由合口變?yōu)殚_口的重要條件,而舌齒音演變中又以泥來母為先。
三、山西方言疑影喻母合口字讀微母
山西部分方言中,疑影喻三母合口字合流,合流之后讀音不同,有的讀為合口呼;有的讀為開口呼,并與微母合流;有些方言疑影喻三母合流后,部分字讀為合口,部分字讀為開口。具體讀音類型如下:
1.疑影喻母合口字全部讀作聲母為[v]的開口①,主要分布在冀魯官話(廣靈),大包片左云、右玉,五臺片神池、五寨、繁峙、保德、渾源、應縣,并州片太原(北郊)、清徐、婁煩、榆次(今晉中市榆次區(qū)),上黨片沁縣等點。具體如表4所示:
2.疑影喻母合口字全部讀為合口,主要分布在大包片山陰1點,五臺片五臺、代縣2點,并州片祁縣、平遙、介休、靈石、交城、文水、孝義7點,呂梁片離石、方山、柳林、興縣、汾陽、中陽、嵐縣、交口、石樓、隰縣、永和、大寧、蒲縣、汾西14點,上黨片長治市、長治縣、壺關、平順、晉城(包括澤州)、陵川、黎城7點,汾河片霍州、古縣、洪洞、趙城、臨汾(堯都區(qū))、浮山、襄汾、聞喜、萬榮、鄉(xiāng)寧、吉縣11點。具體如表5所示:
3.疑影喻母部分合口字讀為合口,部分字讀作聲母為[v]的開口,這一類型的方言點在山西方言中占大多數(shù)。很多方言點除遇攝讀合口外,其余韻攝都讀[v]聲母開口字,個別方言點的影喻既有讀為零聲母的合口字,也有讀為[v]聲母的開口字,并無明顯規(guī)律。不過,中古遇攝合口字仍保留合口讀音是這一類型的共同特點。同時,在各方言中,果合一、假合二“窩蝸臥”等字的讀音較為整齊??梢砸罁?jù)“窩蝸臥”等字讀開口或合口,將該類型方言再分為兩個小類:一是“窩蝸臥”讀合口,主要包括大包片的天鎮(zhèn)、平定,五臺片的偏關、陽曲,并州片的古交、盂縣,上黨片的長子、屯留、襄垣、陽城等點;二是“窩蝸臥”讀作[v]聲母開口,這在山西各方言片中都有分布,沒有明顯規(guī)律。具體如表6所示:
就分布區(qū)域而言,影疑喻合口字仍讀合口的,主要分布于晉方言呂梁片、并州片部分方言點(平遙、介休、孝義、祁縣、文水、靈石等)及中原官話汾河片;讀為開口[v](讀同微母)的,主要分布在大包片、五臺片,并州片和上黨片也有部分方言點讀此音。就分布數(shù)量而言,呂梁片和汾河片數(shù)量很多。從已調(diào)查的104個方言點來看,山西方言中疑影喻母讀同微母占比最多的是呂梁片,最少的則是汾河片,其占比排序為:呂梁片>大包片>五臺片>上黨片>并州片>汾河片,其中,由于冀魯官話在山西境內(nèi)僅有廣靈1點,數(shù)量太少,本文未納入統(tǒng)計。具體如表7所示:
疑影喻母合口字今仍讀合口是保留中古讀音,而今讀開口的字則經(jīng)歷了合口變?yōu)殚_口的音變。在這一類型中,各方言都不同程度地保留了中古微母。山西方言疑影喻母合流之后讀為零聲母,主要是因為合口[u]介音與微母濁擦音聲母[v]的讀音較為接近,發(fā)生了去圓唇化的音變,最終導致疑影喻母合口讀同微母[v]。疑影喻三母在山西方言中的合流較為整齊,或讀為零聲母,或讀為[v]聲母,這說明三母是先合流為零聲母,再與微母合流為[v],否則,便無法解釋為何疑影喻三母讀音未發(fā)生參差。
中古影喻母的合流可以上溯到元代。楊耐思指出,中古的37類聲母在《中原音韻》中已大大簡化,其中,“影云以”三母已發(fā)生合并[10](P15)。在明代蘭茂的《韻略易通》中,影喻母完全混并[19](P26)。清代初期樊騰鳳的《五方元音》沿用了《韻略易通》“早梅詩”的方式來表示聲類,說明其影喻母也已混并。在《五方元音》之后反映明清官話的韻書中,如《等音》《聲位》《三教經(jīng)書文字根本》《音韻闡微》《韻統(tǒng)圖說》《黃鐘通韻》《本韻一得》和《音鑒》等,影喻二母都已合并。在清代山西籍文士賈存仁所著《等韻精要》中,影喻二母合并為“衣”母,說明當時山西(河東)方言中影喻二母已經(jīng)完成了合流[20](P18-27)。山西方言屬于唐五代西北方言的直系后裔,李范文認為,宋代西北方言中疑影喻三母都已變?yōu)榱懵暷?,這一變化在西夏或是更早時期就已經(jīng)開始[21](P112)。
羅常培[22](P8)、王力[23](P61)均認為,疑母在普通話中的消失并與喻母合并,在14世紀就已經(jīng)普遍。李范文則將疑母消失的時間提前到12世紀。趙蔭棠[24](P31)、陸志韋[25](P46)等學者則認為,疑母在元代仍保留[?]或[?/?],各家對《中原音韻》疑母的擬音也比較接近。陸志韋在對《韻略易通》進行探討時指出,“以輔音而論,他的早梅詩二十字所代表的,跟《中原音韻》的輔音系統(tǒng)十分相像”,其中,“一”代表了“影喻疑”三母;與《中原音韻》的不同之處是,《韻略易通》的“疑”母已完全并入影喻母而成為零聲母[25](P46)。《中原音韻》里疑母部分字仍讀[?],《韻略易通》則一律讀為零聲母。
明代后期到清代前期,疑母的分合也呈現(xiàn)出不同的情況。在表現(xiàn)官話的《五方元音》一系韻圖中,有的疑母仍保留[?],有的則變?yōu)榱懵暷??!段宸皆簟分?,疑母已?jīng)消失,按照洪細音分組的原則,分別歸入蛙、云母,即中古疑母三四等字歸入零聲母云母下,一二等字歸入零聲母蛙母下。在馬自援的《等音》中,雖然保留了疑母,認為疑母“與華嚴字母合”,但隨后又進一步解釋說:“疑略與影母相同,其聲似有似無”。這里的“似有”說明疑母在開合口中仍然保留,“似無”則說明疑母在齊撮二呼中已經(jīng)消失[26](P309)。
疑母在山西方言的演變與官話區(qū)有所不同。馬伯樂(Henri Maspero)在《唐代長安方音》(Le dialecte de Tchang-ngan sous les tang)中最先提出漢語鼻聲紐包含鼻音和濁塞音兩個音素的特點。據(jù)羅常培考證,唐五代西北方音疑母無論收聲是什么,一律讀為[?ɡ][27](P187)。宋初的汴洛方言中也存在著[?ɡ]和[?]兩種類型的鼻音聲母。喬全生指出,“宋初的汴洛方音原本并無此特點,而是由施護等從西域來中國經(jīng)長安受西北方音影響所致,或由于汴洛地區(qū)大量的唐五代移民帶入了西北方音色彩”[28](P60)。高本漢記錄上世紀初平陽(今臨汾)方言疑母開口字的聲母為[?ɡ][29](P194)、(P256)??梢姡兰o初期的山西方言疑母字仍存在著[?ɡ]和[?ɡ]的讀音。在已調(diào)查的山西方言104點的字音中,都不同程度地保留著疑母讀[?/n]音的情況。與官話方言疑母字的讀音相比,山西方言疑母的演變過程無疑要遠遠滯后。疑母例字的具體讀音如表8所示:
今山西方言疑母與影母合流,合流的方式在洪細音前不同。洪音前影疑不分,有的讀為[?/n],有的讀為零聲母;細音前影疑均讀鼻音聲母[?/n][30](P78)。山西方言疑影母字合流是后期的變化,大致應在元代以后。耿振生指出,“在一些方言里,古疑母和影母合流之后,開口呼產(chǎn)生一個[?]聲母,有的等韻作者不愿抹殺[?]聲母的存在,所以書中另立一個疑母,但又不把它看作影疑合流之后新產(chǎn)生的輔音,而把它等同于古音的疑母……在韻書上不肯完全采納俗讀,而要遵照古韻書,設立一個獨立于影母之外的疑母?!盵31](P147)我們認為,官話系統(tǒng)中疑影喻母已合流為零聲母,疑母部分字讀[?]應是后起的音變。
如前所述,山西部分方言中至今仍保留微母讀[v]的現(xiàn)象。王力認為,“微母本來是屬于唇音之列的。在《切韻》時代,它是明母的一部分讀m;到了唐末宋初,明母分化了,除了東韻三等字之外,它的合口三等字變?yōu)榇烬X音?(mv),?的發(fā)音方法和m相同,但發(fā)音部位和v相同,于是在北方話里逐漸變?yōu)橐粋€v。這個v從14世紀《中原音韻》時代起,一直保持到17世紀。”[23](P61)從《中原音韻》到明代的官話韻書,大多保留了[v]聲母;與此同時,在部分韻書中,微母已變?yōu)榱懵暷?。明代徐孝的《等韻圖經(jīng)》已無[v]聲母,微母字變?yōu)榱懵暷?,但晚于《等韻圖經(jīng)》的《韻略匯通》仍有[v]的存在,應是《韻略匯通》傳承《韻略易通》的結果。金尼閣的《西儒耳目資》(1625)雖然仍保留[v]聲母,但[v](物母)已有從濁擦音進一步演變?yōu)榘朐鬧w]或純元音[u]的傾向[20](P31)。
在清初的《五方元音》中,[v]聲母已經(jīng)消失,中古的微母與影喻母合流,變?yōu)榱懵暷???滴酢⒂赫觊g,李光地等人奉敕承修的《音韻闡微》,由于秉持“不遽變古”的理念,所以書中仍保留有[v]聲母。樸隱子《詩詞通韻》的音系基礎是代表河洛的官話音系,在其聲母系統(tǒng)中,微母字位于次羽三等地位。沙彝尊的《正音咀華》、潘逢禧的《正音通俗表》也都保留著微母的位置??梢悦鞔_的是,明清時代官話口語音中已無微母[v],官話系韻書保留微母與韻書作者“存古正音”意識有關,取消微母是側重時音,較多考慮官話的影響,保留微母是側重傳統(tǒng)讀音,是“不遽變古”觀念的反映[32](P235)。張玉來很好地解釋了這種局面形成的原因,他認為,音韻學家大多具有“存古正音”的意識,但這種“正音”是缺乏統(tǒng)一標準的,同樣是表現(xiàn)官話音系,由于采用不同的標準,制作出來的音系便各不相同,很難形成模式一樣的音系。他還指出,“方音的客觀存在,應當是歷史的真實,官話不具有強制的約束力。那些制作音系的專家們并不是每一個人都說共同語,即使說共同語也難免帶有自己方言的影子,甚至有的人把這種方言認為就是共同語,能夠通行天下,所以這一類韻書音系就往往反映具體的一個方音音系或者既表現(xiàn)共同語音系又表現(xiàn)出方言的音系特點”[33](P79)。
需要指出的是,微母在汾河片方言的演變過程與北方官話不同。北方官話中的微母[v]是從14世紀的《中原音韻》一直保存到17世紀[22](P61),而汾河片方言中微母[v]的形成可以上推到10—11世紀之間[34](P44)。唐五代西北的某方音(可能以沙洲為中心)的明母讀為[b],其中,有[-j-]介音的一類字演變?yōu)楹髞淼奈⒛?,其演變的過程如下:mbj>bmj>bvj>vj。10世紀時,西北另一個方言(可能以長安為中心)以[v]聲母對音中古漢語微母,說明這支方言中的微母已從明母[b]中分化出來。12世紀的《番漢合時掌中珠》,微母已對音為[w],這可能與[v]的讀音已很相似。由此可知,西北方音微母從明母分化出來的時間比北方話要早,大致在10—11世紀之間,并一直保持至今。北方官話中,[v]聲母演變?yōu)閇u]開頭的零聲母,最早則是在17世紀以后。
以往學界對漢語方言音變的研究,更多的是關注語音現(xiàn)狀和演變歷史,對音變成因的解釋則不多見。拉波夫指出,“歷史語言學的任務是解釋過去和現(xiàn)在的差別,但是這種差別到了怎樣的程度,卻無從知曉”[35](P27),對差別形成原因的解釋更是不足。方言中聲韻調(diào)的共時影響、相互制約是導致語音演變的內(nèi)部動力,是除接觸式之外的又一個重要的音變解釋。這種音變解釋被稱為“音變原理”,屬于近期興起的音法研究的主要內(nèi)容[36](P25)。近些年來,山西方言音變程度加快,除了與強勢方言的接觸有關之外,方言內(nèi)部聲韻調(diào)之間的相互影響也是導致音變的一個重要因素[37](P166)。本文對山西方言合口韻讀為開口韻的研究只是山西方言聲韻調(diào)相互影響的一個實例,還有更多的音變現(xiàn)象需要學界同仁去共同深入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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