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陽
秦穆公①是秦國歷史上聲譽卓著的君主,《史記》記載其執(zhí)政期間,“益國十二,開地千里”,“東服強晉,西霸戎夷”,“與齊桓、晉文中國侯伯侔矣”。秦穆公開創(chuàng)的霸業(yè)在秦國發(fā)展史上起著關鍵的作用,為秦國統(tǒng)一天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秦穆公也是司馬遷在《秦本紀》中著墨最多的人物,其事跡占據全文近三分之一的篇幅,牛運震《史記評注》云:“敘繆公一代事跡……不可謂非太史公用意之文也?!盵1]司馬遷在記述穆公史事時,敘述重心并不在穆公逐步建立的功業(yè)上,而是選取相關史料著意刻畫了秦穆公的明君形象。然而,在敘述其逝世時,司馬遷卻引述了一段《左傳》中穆公收“三良”從葬,“國人哀之,為之賦《黃鳥》”,“君子是以知秦之不復東征”[2]的敘事,暴露出了秦穆公的“殺賢”惡行。《史記·秦本紀》載:
三十九年,繆公卒,葬雍。從死者百七十七人,秦之良臣子輿氏三人名曰奄息、仲行、針虎,亦在從死之中。秦人哀之,為作歌《黃鳥》之詩。君子曰:“秦繆公廣地益國,東服強晉,西霸戎夷,然不為諸侯盟主,亦宜哉。死而棄民,收其良臣而從死。且先王崩,尚猶遺德垂法,況奪之善人良臣百姓所哀者乎?是以知秦不能復東征也?!盵3]
這一文本交代了秦穆公的結局,使關于穆公的敘事文本成為一個相對獨立的整體。但是不論從穆公的人物形象還是《秦本紀》的整體文本來看,這段源于《左傳》的敘事均表現出了文本間的前后矛盾。對此明代陳允錫、徐孚遠,清代梁玉繩、程馀慶,以及近代童書業(yè)等人皆將文本矛盾的根源歸結為《左傳》敘事視野所限,指出其為《史記》載錄《左傳》不驗之預言。日本學者藤田勝久則指出司馬遷如此載錄蘊含著特殊的意義,但并未展開論述。②筆者認為,《史記》這一文本矛盾并非寫作過程中的疏漏,也絕非不經意之筆。如何認識這一文本矛盾,對解讀《秦本紀》乃至《秦始皇本紀》具有重要意義。
在《秦本紀》秦穆公相關文本中,司馬遷用多達十分之七的篇幅,通過對“羊皮換賢”“秦晉乞糴”“穆公亡馬”“穆公歸夷吾”“由余降秦”“穆公悔過”六個故事的重新敘述,凸顯出了穆公賢君明主的光輝形象。司馬遷在《秦本紀》中刻畫秦穆公這一人物時,有意地采納了《尚書》《左傳》《公羊傳》《榖梁傳》《國語》《孟子》《韓非子》《呂氏春秋》《韓詩外傳》等文獻材料中關于穆公的相關事跡。對所收集的原始材料,司馬遷并非簡單地隨意載錄,而是有目的地擇選,對相關情節(jié)、人物進行了精心安排與加工,重新敘述了秦穆公的故事。這一重述客觀上使得文本上下銜接更為合理,敘事更為簡明,但其重心旨在凸顯秦穆公的形象特征。
經過文本對比可以發(fā)現,為刻畫秦穆公形象,司馬遷采用多種方式對史料進行了改易。其一,人物主體上巧妙改設。如“羊皮換賢”中將《孟子》《呂氏春秋》《韓詩外傳》所載以五羖羊皮贖買百里傒的主體從百里傒本人改為秦穆公,凸顯出秦穆公的重賢與謀略。又如“秦晉乞糴”中將秦國參與討論的臣子從《左傳》所載子桑、百里傒、子豹,《國語》所載丕豹、公孫枝,變?yōu)樨П?、公孫枝、百里傒,刻畫了秦穆公重賢且從諫如流的君主形象。再如“穆公歸夷吾”中以《左傳》《國語》所載史事為框架,卻將為晉惠公求情的主體設為周天子、穆公夫人,凸顯了秦穆公“尊王”“重情”的形象等。其二,人物言語上用心雕琢。如相對于其他材料粗略的敘述,在“羊皮換賢”中增添“吾媵臣百里傒在焉,請以五羖羊皮贖之”[4]句,“口吻如生”[5],使得穆公“重賢”情態(tài)畢現。又如在“秦晉乞糴”中刪去了《左傳》《國語》所載晉國慶鄭主張輸糴于秦的言論,顯得“晉臣不及秦遠矣!”[6]再如在《左傳》《國語》所載基礎上,為“穆公歸夷吾”中秦穆公言論增添“我得晉君以為功,今天子為請,夫人是憂”[7]之語,體現了秦穆公的“尊王”“重情”與“寬厚”。其三,情節(jié)上經意增刪。如“羊皮換賢”中“恐楚人不與”的細節(jié)增補,“數語寫繆公求賢愛才之意曲至”[5]。又如以《韓非子》與《韓詩外傳》敘述為基礎,在“由余降秦”中增添“聞繆公賢,故使由余觀秦”,“因與由余曲席而坐,傳器而食”[8]等細節(jié)。從對“鄰國圣人”由余的禮待與尊崇中,凸顯了穆公“愛才”“重賢”。再如出于對秦穆公的尊崇,怕有害穆公之德,在“穆公悔過”中對《左傳》《公羊傳》《榖梁傳》所載秦穆公怒罵蹇叔之事進行了刪削。其四,敘述順序上精心設計。如相對于《呂氏春秋》所載,將“穆公亡馬”一事插敘于韓原之戰(zhàn)未決勝負之時,敘出秦穆公所赦野人為回報其厚德而拼死力戰(zhàn),使得秦穆公在韓原之戰(zhàn)中轉敗為勝,更為直接地展現了穆公施德在戰(zhàn)爭勝敗間起到的關鍵作用。
司馬遷以上述秦穆公的形象特征為中心來行文屬事,與其撰寫秦穆公相關文本時所采的原始材料緊密相關。事實上,這些原始材料本身便蘊涵著對秦穆公形象認識的價值導向。除了其所載客觀事件表露出來的傾向外,更為明顯的直接導向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其一,對穆公行事的評價?!蹲髠鳌の墓辍份d:“君子是以知秦穆公之為君也,舉人之周也,與人之壹也。……《詩》曰:‘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啬掠醒伞!盵9]贊美穆公任人以賢?!蹲髠鳌の墓哪辍份d:“楚人滅江,秦伯為之降服、出次、不舉、過數。大夫諫,公曰:‘同盟滅,雖不能救,敢不矜乎!吾自懼也?!釉唬骸对姟吩疲何┍硕?,其政不獲,惟此四國,爰究爰度。其秦穆之謂矣?!盵10]贊美秦穆公有德行,有仁心?!豆騻鳌吩唬骸扒責o大夫,此何以書?賢繆公也?!盵11]《荀子·大略篇》曰:“《春秋》賢穆公?!盵12]均認為史家以穆公為賢?!秴问洗呵铩ど魅恕份d:“繆公遂用之。謀無不當,舉必有功,非加賢也。使百里奚雖賢,無得繆公,必無此名矣。今焉知世之無百里奚哉?故人主之欲求士者,不可不務博也?!盵13]將百里傒之賢得以施展歸至穆公知賢、重賢、任人唯賢上。在這些文獻材料中,有關秦穆公的評價側重于重賢,兼及愛人,洋溢著對穆公行事的褒美之情。其二,對穆公事跡的歸類。《呂氏春秋》中“穆公亡馬”的故事收錄在《愛士》篇,文中評價此事說:“此《詩》之所謂曰‘君君子則正,以行其德;君賤人則寬,以盡其力’者也。人主其胡可以無務行德愛人乎?行德愛人則民親其上,民親其上則皆樂為其君死矣?!盵14]將故事主題歸到穆公“行德愛人”而轉敗為勝上。這一歸類和評價明顯影響到了司馬遷對這一故事的采用。司馬遷依據原始材料對秦穆公相關故事進行重述時,無論是主動尋求還是被動接受,他的敘事思想與歷史觀念無疑會受到原始材料的價值導向影響。這一影響也使得司馬遷在行文屬事中有了明確的敘事目的,進而左右了其撰寫時對材料的選取、改易和安排,使原本客觀的材料再次敘出時增添了一抹明顯的主觀色彩。
然而,在廣采文獻材料、用意重述,著力刻畫出秦穆公近乎完美的光輝形象后,司馬遷突然筆鋒一轉,載錄了秦穆公以“三良”等從葬的“殺賢”之行。這與前文司馬遷著意刻畫的秦穆公形象顯得格格不入。如果司馬遷的目的在于塑造秦穆公的完美形象的話,他完全可以像隱去穆公怒罵蹇叔之事一樣,出于避諱而選擇不載錄此事。在撰寫“蹇叔哭師”一事時,司馬遷主要采用了《左傳》《公羊傳》《榖梁傳》中的材料?!蹲髠鳌べ夜辍份d:“蹇叔哭之……公使謂之曰:‘爾何知?中壽,爾墓之木拱矣?!盵15]《公羊傳·僖公三十三年》載:“秦伯將襲鄭,百里子與蹇叔子諫曰:‘……’秦伯怒曰:‘若爾之年者,宰上之木拱矣,爾曷知!’”[16]《榖梁傳·僖公三十三年》載:“秦伯將襲鄭,百里子與蹇叔子諫曰:‘……’秦伯曰:‘子之冢木已拱矣,何知?’”[17]而《史記·秦本紀》載蹇叔、百里傒勸諫秦穆公后,穆公說:“子不知也,吾已決矣?!盵18]改換了穆公之語,隱去了秦穆公怒罵賢臣的情節(jié)。《左傳·文公二年》載:“冬,晉先且居、宋公子成、陳轅選、鄭公子歸生伐秦,取汪,及彭衙而還,以報彭衙之役。卿不書,為穆公故,尊秦也,謂之崇德。”[19]《左傳》認為君子出于秦穆公的原因而“尊秦”,所以不載晉、宋、鄭伐秦取彭衙之事。司馬遷對穆公怒罵蹇叔這一情節(jié)的刪削很大可能同“卿不書”的原因相同,是出于對秦穆公的尊崇,怕有害穆公之德。但司馬遷在《秦本紀》中保留了《左傳》中的“殺賢”文本,勢必造成秦穆公形象的前后不一。
《秦本紀》借“君子”之口對秦穆公收“三良”從死一事進行了評價,并預言說“秦不能復東征也”,將敘事的核心指向了“東征”。那么,對于秦國而言,“東征”有著怎樣的意義呢?
秦人先祖嬴姓部族曾為殷商鎮(zhèn)守西戎,其后人非子為周孝王養(yǎng)馬有功,周孝王“邑之秦,使復續(xù)嬴氏祀,號曰秦嬴”。[20]經過數世經營,秦國領土擴至關中東端,成為了較具實力的諸侯國。而晉國在晉獻公時期也大事擴張,攻滅驪戎、耿、霍、魏、虞、虢等國,擊敗狄戎,“并國十七,服國三十八”[21],占據了黃河中游之地,與秦接界。顧棟高評價當時秦晉間的地理形勢說:“秦與晉以河為界,河以東為晉,河以西為秦。然秦當春秋時,疆域褊小,非特隔于函關之外,為晉所限閡而不得出也?!盵22]自秦襄公起,秦國歷代君主基本都沿著渭水向東擴展,秦穆公要繼先人之業(yè)繼續(xù)向東就必須“伐晉”,然而其數次伐晉均屢屢受挫。只是到執(zhí)政的最后幾年里,秦穆公才改事西進,“三十七年,秦用由余謀伐戎王,益國十二,開地千里,遂霸西戎”[23]??梢?,無論是對秦國發(fā)展還是秦穆公個人功業(yè)而言,“東征”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和價值。
秦穆公時期,“東征”的首要對象即晉國。在秦穆公相關文本中,關于穆公伐晉的敘述占據三分之二。司馬遷對秦穆公事跡的敘述即以穆公元年伐晉茅津作為開端,其后史事也多圍繞秦伐晉而展開。穆公五年,“繆公自將伐晉,戰(zhàn)于河曲”。九年,晉獻公去世,晉國發(fā)生內亂,穆公使百里傒將兵送夷吾歸晉。但是夷吾在穆公幫助下被立為君后,并沒有兌現“割晉之河西八城與秦”的諾言。十二年,晉國因旱災造成饑荒,向秦國求救。秦穆公未聽從丕豹伐晉的建議,將糧食運往晉國。十四年秦國發(fā)生饑荒,晉君卻聽取虢射建議,準備乘機發(fā)兵攻秦,這直接導致了秦晉韓原之戰(zhàn)。在韓原之戰(zhàn)中,秦穆公“虜晉君以歸”,“將以晉君祠上帝”,周天子、穆公夫人為晉惠公求情,秦穆公“歸晉君夷吾,夷吾獻其河西地”,“是時秦地東至河”。二十四年,穆公送重耳入晉,是為晉文公。三十二年,晉文公卒,秦穆公趁機伐晉,“使百里傒子孟明視,蹇叔子西乞術及白乙丙將兵”,但是秦軍在殽被晉打敗。三十四年,穆公“復使孟明視等將兵伐晉,戰(zhàn)于彭衙。秦不利,引兵歸”。三十六年,穆公“復益厚孟明等,使將兵伐晉,渡河焚船,大敗晉人,取王官及鄗,以報殽之役。晉人皆城守不敢出。于是繆公乃自茅津渡河,封殽中尸,為發(fā)喪,哭之三日”。[24]秦穆公執(zhí)政39年后去世,終其一生都在盡力“伐晉東征”。顧棟高云:“故終穆公之世,未嘗一日忘東向?!唤K不能越河以東一步?!盵25]雖然秦穆公畢生都致力于“伐晉東征”,但是始終未能達成心愿。
秦穆公之后的歷代秦國君主亦不忘“伐晉東征”。秦康公時,因晉國立君之爭,秦晉爆發(fā)“令狐之役”,秦師敗績,之后又與晉交戰(zhàn)數次??倒ナ篮螅渥庸补?。馬非百《秦集史》云:“康公、共公二代,在位十六年間,與晉戰(zhàn)者凡九次。蓋仍是一本穆公之東進政策也?!盵26]秦桓公時,“與翟合謀擊晉”。秦景公時,“敗晉兵于櫟”。至秦厲共公時,“晉亂,殺智伯,分其國與趙、韓、魏”。[27]秦數代“伐晉東征”無果,至此,“東征”的首要目標由“晉”變?yōu)榱恕摆w、韓、魏”,“東征”之路終于由難轉易。然而,在秦獻公之前,“秦以往者數易君,君臣乖亂,故晉復強,奪秦河西地”。秦獻公時期,與晉“戰(zhàn)于石門”,“與魏晉戰(zhàn)少梁”。秦孝公繼位后,“布惠,振孤寡,招戰(zhàn)士,明功賞”,下令稱“三晉攻奪我先君河西地,諸侯卑秦,丑莫大焉”,[28]欲繼承先王之志,“修繆公之業(yè),東復侵地”。[29]孝公時期,“與魏戰(zhàn)元里”,“圍魏安邑”,“東地渡洛”,“與晉戰(zhàn)雁門”。[30]自此后,秦伐“趙、韓、魏”呈破竹之勢,三晉多次向秦納地求和。秦惠文君時期,魏“納陰晉”,“納河西地”,“納上郡十五縣”,秦仍不忘東向,數次伐三晉?!岸珊樱》陉?、皮氏”,“圍焦,降之”,“取趙中都、西陽”,“取韓石章”,“攻魏焦”,“敗韓岸門”,“攻趙”。在不可擋的攻勢下,秦武王時,“韓、魏、齊、楚、越皆賓從”。武王又“拔宜陽”“涉河,城武遂”。至秦昭襄王時,戰(zhàn)爭到了白熱化的階段,秦不僅先后戰(zhàn)勝了齊、楚,攻取了三晉大部分領土,而且還攻陷東周王都洛邑,結束了周王朝的統(tǒng)治,取得了“天下來賓”的政治地位。[31]經過秦莊襄王時期數次對三晉的攻伐,至秦始皇“立二十六年,初并天下為三十六郡”,[32]最終完成了一統(tǒng)。“東征”是秦能夠征伐六國統(tǒng)一天下的關鍵戰(zhàn)略,其直接對象是(三)晉,“東征”成敗對于秦國的歷史命運有著重要意義。
《秦本紀》中“秦不能復東征”的預言錄自《左傳》?!蹲髠鳌の墓辍份d:“秦伯任好卒。以子車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針虎為殉。皆秦之良也。國人哀之,為之賦《黃鳥》。君子曰:‘秦穆之不為盟主也,宜哉。死而棄民。先王違世,猶詒之法,而況奪之善人乎!……今縱無法以遺后嗣,而又收其良以死,難以在上矣。君子是以知秦之不復東征也?!盵33]《左傳》載錄了一百多條預言,這些預言幾乎都精準地預測到了發(fā)生的史實,使得《左傳》充滿了神秘色彩。學者們多認為《左傳》中的預言出于記錄者事后追述,在這些預言的背后,蘊含著記錄者深厚的倫理道德觀念?!扒刂粡蜄|征”的預言屬于《左傳》中的“君子”預言,與之類似的例子在《左傳》中存有多處。如“隱公十一年”君子以息國所犯“五不韙”,預言息國將亡。這一預言在莊公十四年時應驗,“楚子如息,以食入享,遂滅息”[34]。又如“文公四年”君子通過魯國迎娶出姜時禮數不周,預言她將不被敬信。這一預言在文公十八年時應驗,魯文公去世后,在齊惠公的默許下,東門襄仲殺害了出姜的兒子們,擁立敬嬴之子為魯宣公。在上述預言中,君子通過對個人、國家的行為是否合乎道德、禮儀來對其作出評判和預言,顯示出了崇德尊禮的觀念。與之前不同的是,從秦穆公之后秦的東征進程來看,“秦之不復東征”的預言似乎出現了失誤,并未應驗。程馀慶云:“此以理斷之耳,后卻不驗?!盵35]顧炎武《日知錄》亦曰:“昔人所言興亡禍福之故,不必盡驗,《左氏》但記其信而有征者爾,而亦不盡信也。三良殉死,君子是以知秦之不復東征。至于孝公,而天子致伯,諸侯畢賀,其后始皇遂并天下?!恰蹲笫稀匪浿砸嗖槐M信也?!盵36]但是,《左傳》中并無完全不驗的預言,那些被認為不驗的預言多是因時間或程度限制看起來似乎未能應驗。針對《左傳》“君子是以知秦之不復東征也”的預言,明人徐孚遠云:“孝公復霸業(yè),在后,左氏不及見也,故有不復東征之語。左氏斷語,皆以后事為證驗也。”[37]清人陳允錫《史緯》言:“不能東征,以當時言?!盵38]童書業(yè)提出:“此末一語有預言性質。春秋之世,惟穆公時為強大,其后即漸衰弱……秦勢復張,實在入戰(zhàn)國百年后惠文王時,約為公元前三三○年左右,亦即《左氏》所記預言之下限。《左傳》非一時所成(大體為公元前四世紀物),其大部分撰作時間在秦惠文前,故多保存東方國家原對秦國之傳統(tǒng)觀念,而出此‘知秦之不復東征’之預言?!盵39]就《左傳》而言,“秦之不復東征”的預言即是因敘事時間限制而未能應驗之例。司馬遷在《秦本紀》中一方面收錄了《左傳》中“秦不能復東征”的預言,另一方面卻也以詳細的敘事展示了秦國最終“東征”成功的史實,這不可避免地使得文本前后出現了明顯的矛盾。
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曰:“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盵40]顯示了他遵奉孔子“述而不作”的編纂原則。從文本生成的角度來看,《秦本紀》所敘史事皆有所本。這就使得司馬遷文本編纂者的身份顯得尤為明顯。程蘇東提出司馬遷“在鈔撮的過程中,難免在其文本嫁接處、補綴處或截取處稍存疏漏,在不同程度上留下了一些‘失控的文本’”。[41]據前文所論,源自《左傳》的秦穆公以三良從死相關文本被完整地載錄到《秦本紀》中,這不僅使得司馬遷在前文中極力刻畫的穆公賢明仁德形象出現了極大的反差,也使得敘事線索上與后文秦最終東征成功的事實形成明顯的矛盾?!肚乇炯o》文本中的這兩處矛盾是否即是司馬遷在編撰過程中因處理材料遭遇困境而造成的“失控的文本”呢?筆者認為文本中的這兩處表層矛盾實則深層地寄寓著史公深刻的“過秦”思想和宏闊的歷史視野。
司馬遷在《秦本紀》中所刻畫的秦穆公最大的污點即以“三良”從死,以百人從葬,這一過失不僅有害于其賢君明主形象,而且使君子斷言“秦不能復東征”。此外,因穆公以“三良”從死之事,還引發(fā)了歷史上關于秦穆(繆)公謚號之爭、《秦風·黃鳥》譏刺對象之爭、詠“三良”詩文的創(chuàng)作及其中關于“三良從死”之爭等公案。秦穆公殺三良從葬一事對其聲名的負面影響極大。然而以人從葬并非始自穆公,而是由來已久??脊艑W證據表明,史前時期便出現了人殉現象,殷商時期達到了高峰。西周初期統(tǒng)治者進行了文化變革,提倡“敬德保民”,人殉習俗走向衰落。而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人殉習俗復興,流行于秦、楚、吳這些遠離周文明中心地帶的國家。秦國地處西陲,穆公之前便有以人從死的記載,《秦本紀》載:“武公卒,葬雍平陽。初以人從死,從死者六十六人?!盵42]獻公時期,“止從死”,然而之后仍有關于以人從葬的記載?!稇?zhàn)國策·秦策》:“秦宣太后愛魏丑夫。太后病將死,出令曰:‘為我葬,必以魏子為殉?!盵43]《史記·秦始皇本紀》載:“二世曰:‘先帝后宮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粤顝乃?,死者甚眾。”[44]既然秦俗如此,為何獨秦穆公受到如此非議呢?
受西周擯棄以人殉葬野蠻習俗的影響,春秋時期以周文明為中心的國家均對人殉存鄙夷的態(tài)度,認為“非禮也”?!蹲髠鳌ば迥辍酚涊d魏武子想要讓嬖妾從葬,其子魏顆以“疾病則亂,吾從其治也”[45]為由,令嬖妾改嫁?!抖Y記·檀弓下》載:“陳乾昔寢疾,屬其兄弟,而命其子尊己,曰:‘如我死,則必大為我棺,使吾二婢子夾我?!惽羲?,其子曰:‘以殉葬,非禮也,況又同棺乎!’弗果殺?!盵46]《尸子·廣澤》曰:“夫吳越之國以臣妾為殉,中國聞而非之。”[47]相對人殉而言,以俑代人進行殉葬,無疑是很大的進步。但是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之下,殉俑亦被認為是不道德的?!睹献印ち夯萃跎稀份d:“仲尼曰:‘始作俑者,其無后乎。’為其象人而用之也?!盵48]從孔子之言也可見當時賢人君子對殉葬習俗的態(tài)度。秦穆公是有名的賢君明主,《史記·孔子世家》載孔子評秦穆公語云:“其志大”,“行中正”,“雖王可也,其霸小矣”。[49]孔子對穆公的評價遠超齊桓公、晉文公、楚莊王。③《史記評林》載楊循吉語云:“當時稱賢君,固未有出繆公之右者。”[50]以穆公之賢,卻仍以人殉葬,不禁令人惋惜。《左傳·文公六年》載君子評曰:“古之王者知命之不長,是以并建圣哲,樹之風聲……圣王同之。今縱無法以遺后嗣,而又收其良以死,難以在上矣?!盵51]蘇軾曰:“獨其僻在西陲,禮未同于中國,而用子車氏之三子為殉,《黃鳥》之詩作焉。秦自此不復能東征矣。君子是以惜其盛德之累也?!盵52]朱熹云:“秦武公卒,初以人從死,死者六十六人。至穆公遂用百七十七人,而三良與焉。蓋其初特出于戎翟之俗,而無明王賢伯以討其罪,于是習以為常,則雖以穆公之賢而不免。論其事者,亦徒閔三良之不幸,而嘆秦之衰。至于王政不綱,諸侯擅命,殺人不忌,至于如此,則莫知其為非也。嗚呼,俗之弊也久矣!其后始皇之葬,后宮皆令從死,工匠生閉墓中,尚何怪哉!”[53]方回《續(xù)古今考》云:“秦之賢君,莫如繆公,有《秦誓》,入百篇末,而有三良之《黃鳥歌》,太史公‘君子曰’一段深惜之。”[54]足見賢人君子對秦穆公寄予著厚望,希望這樣一位賢明仁德的君主可以改變秦國乃至中國,垂范后世,這也正是為何對秦穆公以人殉葬如此苛責的原因。在有關秦穆公的文本中,盡管司馬遷也盡力回避穆公的污點,將其形象刻畫得近乎完美,但是卻仍載錄了秦穆公以“三良”從死之事,并在《太史公自序》中云:“維秦之先,伯翳佐禹;穆公思義,悼豪之旅;以人為殉,詩歌《黃鳥》;昭襄業(yè)帝。作《秦本紀》第五?!盵55]重點提明了“以人為殉”,可見史公之哀嘆與用意,也說明司馬遷對秦穆公以“三良”從死之事的載錄絕非不經意之筆或文本編纂中所遇之困境。這一載錄反映出以秦穆公之賢德仍然無法左右秦國的人殉制度,或者未能擯棄這一制度,正凸顯出了秦文化的鄙陋與殘暴。恰如元人劉玉汝所言“觀此詩‘三良’固可哀也,而秦亦可哀矣”。[56]秦穆公作為政治強人,他的統(tǒng)治卻并未能撼動秦文化的落后根基。從根源上來看,秦文化的殘暴與落后不僅造就了秦穆公留有污名的悲劇,而且也為秦國最終的悲劇埋下了伏筆。
出自《左傳》君子曰評價的“秦不能復東征”預言作為秦發(fā)展史上的一個重要線索,出現在秦穆公相關文本中,不僅涉及穆公形象,是對穆公本人一生“不能東征諸夏,以終成伯業(yè)”[57]的總結,更是著眼于秦國歷史進程的一種宏大政治預言。司馬遷在《秦本紀》中敘述了秦國從起于戎狄到被封諸侯再到一統(tǒng)六國的過程,也在最后展現出了秦短命而亡、“東征”落幕的結局。在敘述這一歷史的過程時,司馬遷在文中點出了秦國短命而亡的根源正是秦文化的殘暴。《秦本紀》自獻公時期開始載錄斬殺數量,獻公之后這類記載逐漸增多且更為細致。宋人方回評此云:“細考之,秦獻公猶未有一首一級之賞。孝公用商鞅立法,戰(zhàn)斬一首賜爵一級,首級之名,自孝公始。秦孝公七年,虜公子卬,與魏戰(zhàn),斬首八萬;孝公后七年,條魚之戰(zhàn),破五國及匈奴,斬首八萬二千;十三年丹陽之戰(zhàn),虜楚將屈匄,斬首八萬;秦武王四年,拔宜陽,斬首六萬;昭襄王六年,伐楚,斬首二萬;十四年白起攻韓、魏伊闕,斬首二十四萬;三十三年擊芒卯,斬首十五萬;四十七年,白起破趙長平,殺四十余萬;五十年,攻晉,斬首六千,流尸于河二萬人;五十一年,取陽城、負黍,斬首四萬,攻趙取首虜九萬;秦始皇二年,攻卷,斬首三萬;十三年,攻趙平陽,斬首十萬;二十六年,秦初并天下。大約計之,秦斬殺山東六國之民一百六十余萬人,其得天下不仁甚矣?!盵58]清代梁玉繩也指出:“秦自獻公二十一年與晉戰(zhàn)斬首六萬,孝公八年與魏戰(zhàn)斬首七千,惠文八年與魏戰(zhàn)斬首四萬五千……計共一百六十六萬八千人,而《史》所缺略不書者尚不知凡幾。從古殺人之多,未有如無道秦者也?!盵59]《秦本紀》中這樣的載錄不見于《吳太伯世家》《齊太公世家》《魯周公世家》《燕召公世家》《晉世家》等春秋戰(zhàn)國時期別國的傳記。雖然這主要與秦尚軍功,史料中對斬殺數量記載較為詳細,影響到了司馬遷對材料的采錄有關,但是與其他傳記的記載相比,秦國的崛起顯得更為殘暴血腥。正如《史記評林》載凌稚隆評所言:“按太史公紀秦斬首之數凡十一處,以秦之尚首功也。不言其暴,而其暴自見?!盵60]秦國以“禁暴誅亂而天下服”,“繁法嚴刑而天下振”。秦始皇以暴力取天下,不思“取與守不同術”,“過而不變”,治政時“以暴虐為天下始”,“事皆決于法,刻削毋仁恩和義”。秦二世繼位后,“因而不改”,“繁刑嚴誅,吏治刻深,賞罰不當,賦斂無度”,[61]這一系列的行為最終導致秦朝短命而亡。王世貞云:“秦之取天下而不以道者,其罪不在始皇,而在莊襄以前之主。”[62]將秦國取天下之無道歸因于“莊襄以前之主”,實際上正言明了秦文化的殘暴對秦國政治手段的影響。司馬遷借賈誼之文對秦國興亡進行總結時說:“秦離戰(zhàn)國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無異也。孤獨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借使秦王計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跡,以制御其政,后雖有淫驕之主而未有傾危之患也?!盵63]秦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的現實與史公“借使秦王計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跡”的假設兩兩相形,正從側面點出了秦國倘不用仁德來改變殘暴的文化,功業(yè)就不可能長久的道理。
司馬遷在《秦本紀》中對《左傳·文公六年》中穆公收“三良”從葬一段敘事的載錄,其背后主要有三重原因。一是漢武帝時期儒學獨尊,立經學為官學,置《易》《書》《詩》《禮》《春秋》五經博士,治經、通經成為當時風尚。史稱“以《禹貢》治河,以《洪范》察變,以《春秋》決獄,以三百五篇當諫書,治一經得一經之益也”。[64]司馬遷在撰寫秦穆公相關文本時廣采諸種文獻材料,其中以《左傳》為最。《左傳》中所記載的穆公收“三良”從死一事,又正是《詩經》中收錄的《黃鳥》詩之本事?!对姟吩跐h代的地位自不必言,“春秋三傳”之一的《左傳》又是對《春秋》記事的具體說明。司馬遷稱“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65]因而,在“尊經”思潮的影響下,秉持“述而不作”與“實錄”精神進行撰寫的司馬遷不可能無視《左傳》的這段敘事。二是正如在刻畫秦穆公的正面形象時受到了之前文獻材料中對穆公事跡的褒贊影響一樣,司馬遷對以“三良”從死所表現出的穆公負面形象敘事的收錄亦受到了春秋戰(zhàn)國以及漢初文獻材料中對秦負面評價的影響。春秋時期,秦國最初地處西陲,與戎狄雜居,文化習俗野蠻鄙陋不同于中原國家,常被視為戎狄?!豆茏印ば】铩吩疲骸拔髡魅涟椎抑亍鞣魃?、西虞,而秦戎始從?!盵66]《公羊傳·昭公五年》載:“秦伯卒。何以不名?秦者夷也,匿嫡之名也?!盵67]而秦穆公趁晉文公逝世之機,攻打晉國,更被中原國家所鄙夷,認為是夷狄之行?!稑b梁傳·僖公三十三年》載:“夏,四月,辛巳,晉人及姜戎敗秦師于殽。不言戰(zhàn)而言敗何也?狄秦也。其狄之何也?秦越千里之險入虛國,進不能守,退敗其師徒,亂人子女之教,無男女之別。秦之為狄,自殽之戰(zhàn)始也?!盵68]《公羊傳·僖公三十三年》亦有類似記載:“夏四月辛巳,晉人及姜戎敗秦于殽。其謂之秦何?夷狄之也?!盵16]穆公之后,秦國經過數世經營,終于取得天下,然而其取天下與守天下的殘暴手段卻遭到了詬病。陸賈《新語·輔政》云:“秦以刑罰為巢,故有覆巢破卵之患?!盵69]《新語·道基》:“齊桓公尚德以霸,秦二世尚刑而亡。故虐行則怨積,德布則功興?!盵70]賈誼《過秦論》:“故秦之盛也,繁法嚴刑而天下振;及其衰也,百姓怨望而海內畔矣?!乇灸┎⑹?,故不長久?!盵71]在這些對秦負面評價的影響下,司馬遷在《史記》部分篇目中所載錄的人物言論不僅體現了戰(zhàn)國秦漢之際人們對秦國的認識,某種程度上也體現了司馬遷對秦的認識與態(tài)度。在《史記》中這種態(tài)度也多有表現,《秦本紀》載:“秦僻在雍州,不與中國諸侯之會盟,夷翟遇之。”[72]《項羽本紀》記載鴻門宴中樊噲批評秦時說:“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不恐勝,天下皆叛之。”[73]《六國年表》曰:“秦始小國僻遠,諸夏賓之,比于戎翟?!盵74]《魏世家》記載魏無忌評價秦國時說:“秦與戎翟同俗,有虎狼之心,貪戾好利無信,不識禮義德行。茍有利焉,不顧親戚兄弟,若禽獸耳。此天下之所識也,非有所施厚積德也?!盵75]《屈原賈生列傳》記載屈原勸諫楚懷王不可赴秦昭王之約時云:“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毋行。”[76]這樣的認識與態(tài)度除了影響到司馬遷對秦的整體認識外,必然也影響到了司馬遷對秦穆公“不為諸侯盟主”且“伐晉東征”屢屢失敗的歸因,即“死而棄民,收其良臣而從死”,未能“遺德垂法”。三是在漢興之初,以陸賈、賈誼等人受命“著秦所以失天下”為代表,漢初思想界形成一股繁盛的“過秦”思潮。士人以“過秦”為話題,在總結秦亡教訓的同時為新興王朝建構起一套全新的治國理念。這一強大的思潮無疑對司馬遷產生了深刻影響,進而表現在其文本敘述中。司馬遷不僅在《秦始皇本紀》論贊部分中引用賈誼《過秦論》一文,并稱“善哉乎賈生推言之也!”而且在對秦從崛起到覆滅的整個故事敘述中皆有這種思想。司馬遷在《六國年表》中對秦興亡的過程進行了總結,表述了自己的“過秦”思想。在司馬遷看來,以秦文化之殘暴竟然最后能夠一統(tǒng)天下,大概是得天之助。而“秦在帝位日淺”,則是由于秦文化根源上的殘暴,并非一朝一夕所致。由史公之論也可窺見他撰寫《秦本紀》《秦始皇本紀》所秉持的思想與用心,即“著諸所聞興壞之端”,以“察其終始”。《秦本紀》所載錄源于《左傳》的以“三良從死”敘事雖然呈現出了文本淺層的前后矛盾,但是在以秦國興亡為歷史背景的宏大敘事中,這段引論并不矛盾,而是蘊含著史公深刻的過秦思想與歷史邏輯。
注釋:
① 秦穆公,名任好?!豆騻鳌贰稑b梁傳》《左傳》作“秦伯”,《國語》作“秦穆公”,《史記》中《秦本紀》《秦始皇本紀》作“秦繆公”,《孔子世家》作“秦穆公”。
② 參見陳允錫《史緯》卷一《秦》、徐孚遠《史記測議·秦本紀》、梁玉繩《史記志疑·秦本紀》、程馀慶《歷代名家評注史記集說·秦本紀》、童書業(yè)《春秋左傳研究·春秋左傳札記續(xù)》(以上內容后文皆有論及)、(日)藤田勝久《〈史記·秦本紀〉的史料特性》(見《秦文化論叢》第4輯,西北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132-133頁)。
③ 《論語·憲問》:“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史記·陳杞世家》載孔子贊美楚莊王云:“賢哉楚莊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