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無懼

劉廣

一

孔門三千弟子七十二高足當中，跟隨孔子時間最長的是子路，受孔子批評最多的是子路，跟孔子私人感情最深的也是子路，《論語》中記載事跡最多的是子路（按照楊伯峻先生的統(tǒng)計是47次），在孔子有生之年卷入政治斗爭死于非命的還是子路。很多人會因為孔子的批評和悲劇性結局輕視子路，從而忽略了子路的優(yōu)點，可以說，子路以一生的努力用自己的生命維護并實踐著孔子的理想，從他身上，我們看到了一個具有血氣之勇的人所能達到的最高成就——他已經(jīng)觸碰到了個人先天習氣構織的“天花板”，也就是他的命運。甚至，連他所犯的錯誤，也是普通人難以企及的。

子路名仲由，子路是他的字，又稱為季路，是魯邑卞人，卞是春秋時期著名的搏虎勇士卞莊子的故鄉(xiāng)，大概此地民風尚勇。子路受鄉(xiāng)風民俗熏染，性情粗鄙，推崇勇力，志性高直。如果不是主動招惹孔子，他大約會成為一個“公侯干城”的“赳赳武夫”。戲劇發(fā)生的時候孔子三十歲左右，已經(jīng)立下恢復東周的大志，他設立私學，招收弟子教授“六藝”之學，并且已經(jīng)小有名氣，連執(zhí)政孟僖子也把自己的兩個兒子送過來學習禮制?？鬃优d辦私學，是中國文化史上劃時代的事件，是對舊有價值慣性系的調(diào)整，必然要引起大的反動。

與大部分人一樣，子路不能理解認同這一與自己的價值體系不同的新鮮事物，而且他比孔子小九歲，正值二十出頭，年輕氣盛，于是決定用自己的方式“教育”一下孔子。他戴著雄雞羽毛做的帽子，佩著野豬皮裝飾的刀，企圖憑借勇力欺凌孔子。

這是一出異常精彩的師徒“相認”大戲，在緊張的沖突中，雙方認識了對方。獨具慧眼的孔子從這個陵暴自己的青年身上不僅看到了野蠻的勇猛，還看到了這野蠻蒙昧中的高遠大志，他決定馴服這個年輕人。子路以士的身位為榮，但孔子為他指出了一個更高的可能——成為君子，一個值得用一生去努力的目標。子路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此前他所信仰的勇武義氣的“無力”，從孔子身上看到了能使自己身上狂暴的力量安靜下來的力量。于是子路脫掉武人的衣裝，換上儒士之服，獻上禮物，通過門人介紹請求做孔子的弟子，成為了孔門實至名歸的“大師兄”，忠心耿耿追隨孔子一生。從這出好戲，我們既可以看到老師的好，也能發(fā)現(xiàn)學生的好。

二

投身孔門之后，子路非常勇猛精進?！白勇酚新?，未之能行，唯恐有聞?！保ā豆遍L》）子路聽聞了一個做人處事的道理，如果還沒有付諸實踐，就怕聽聞了另一道理了來不及實施這一道理。孔子所說的“學如不及，猶恐失之”大約指的就是子路、顏淵。這就是求道者的大勇。這種求知若渴、見賢思齊的狀態(tài)是一個發(fā)愿求道者必備的心理狀態(tài)?！额仠Y》篇又說：“子路無宿諾”，子路應允的事情，會馬上去做，絕不拖延到第二天。“朝聞道，夕死可矣?！钡劦雷匀皇窃皆缭胶?。子路的勇猛精進在孔門弟子中罕有人匹敵。

子路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惫魅A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赤也惑，敢問?！弊釉唬骸扒笠餐?，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先進》）

在這則著名的對話中，對于剛勇進取的子路，孔子是抑制的;對于遜順柔弱的冉有，孔子是鼓勵的。上面所說子路的種種才能風格皆源于他的先天稟賦，源于“血氣之勇”。血氣半是先天半是后天，一個好的老師，能夠發(fā)現(xiàn)學生先天的才氣稟賦，并將其善的地方引導激發(fā)出來，同時消除化解先天秉性中粗陋鄙薄的東西。孔子發(fā)現(xiàn)了子路性格中的勇敢正直、曠達忠誠，引導他成為匡正時運的股肱之士。子路之得在其乾陽之銳氣，子路之失亦在此，陽極則有“亢龍有悔”之憂。孔子的另一項工作就是通過教授上古典章禮樂消減調(diào)和子路性情中的粗鄙狂佞之氣。孔子遵循每個學生的天性特點誘導他走向自我修持的大道，同時用典章文獻開拓視野，增進智慧，用禮儀規(guī)范模塑舉止言行。在一陰一陽、一收一放之間，達到身心的平衡，從而實現(xiàn)教育的目的。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諂也。見義不為，無勇也。”（《為政》）

古人重祭祀，通過祭祀神靈、祖先連接天人，也獲得了自己存在的獨特“確證”，祭祀可以看作是古人探索精神不朽的努力。不是自己宗族的神靈、祖先卻也去祭祀它，是要祈求非分之福，那就是淫祀，是諂媚。義者，宜也，是一個人在仁智熏染下應該做的事情，如果一個人不能做他應該做的，那他是缺乏勇氣。諂非崇拜，更非信仰。行義即大勇。這句話，有可能是孔子針對子路說的，既是表揚子路見善思齊之勇，也是勉勵他要化血氣之勇為仁智之勇，見義勇為。因義而稱勇，后世有義勇軍，我們的國歌名稱亦源于這個遙遠的典故。

三

子路問政。子曰：“先之，勞之?！闭堃妗Ｔ唬骸盁o倦?！保ā蹲勇贰罚?/p>

子路是著名的“孔門十哲”之一，與冉有并為“政事”課的佼佼者。“由也果，求也藝”，孔子評價二人“可謂具臣矣”，可以稱為做具體事務的股肱之臣。子路剛勇果決，見善思齊，有志于匡扶綱紀。因此他的興趣主要在從政，所以問為政之道，孔子回答：“為政者要吃苦在前享樂在后，為百姓福祉辛苦操勞?！边@是孔子的為政觀，子路是熟悉的也是認同的，他想了解更深一層的教誨?？鬃友a充說：“要沒有倦怠之意。”為政多是事務性的工作，枯燥乏味，時間長了，難免有懈怠之情，子路性急魯莽，更容易犯此毛病?？鬃拥幕卮鹂此坪唵?，其實針對的是子路的病根。需要指出的是，子路、冉有雖然都是優(yōu)秀的政治家，但他們?yōu)檎姆绞絽s是不同的，子路更像往古的為政者，以個人的德行帶動感化百姓。而“求也藝”，冉有更像后世的“技術官僚”，善于利用先進的社會治理技能，而對于其中的道德風險是不考慮的。冉有后來利用自己在財務稅收方面的技能為季氏巧立名目橫征暴斂，孔子說：“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p>

子路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謂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保ā蹲勇贰罚?/p>

子路問怎樣可以稱為“士”，孔子回答，互相監(jiān)督勉勵，和諧融洽，就可以稱為士了。朋友之間監(jiān)督勉勵，兄弟之間和諧融洽。這也是對子路剛強氣質(zhì)的糾正。

子路問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憲問》）

子路從政之后，問服務君主之道?？鬃踊卮穑灰垓_君主，但是可以冒犯他，在大是大非上據(jù)理力爭?？梢?，孔子絕非后代很多人想象的絕對服從君主的愚忠者，反之，他主張從事政治必須堅持原則的。在《先進》篇中，季子然問孔子：“仲由、冉求，可謂大臣與？”孔子回答：“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今由與求也，可謂具臣矣。”孔子回答，所謂大臣就是要以大道為原則侍奉君主，如果不能施行就停止不做。子路和冉有可以算作具有才干的辦事之臣。季子然沒有完全理解孔子的話，又追問：“他們可以算絕對服從主上的人了吧？”孔子給他潑了一盆冷水：“涉及殺父弒君這樣的大非，他們是斷然不會跟從的?！薄耙缘朗戮笔强鬃拥囊淮笾鲝垼彩强组T儒士有別于戰(zhàn)國毫無底線“朝秦暮楚”之游士的最大特征。

四

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痹唬骸叭缢苟押酰俊痹唬骸靶藜阂园踩??！痹唬骸叭缢苟押?？”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保ā稇梿枴罚?/p>

子路問如何成為君子。孔子回答要以恭敬嚴肅的態(tài)度進行自我修行、完善自我。前面子路所問為政與事君，都可以看作“士”的職責所在，君子在士之中，在上古的一些時代，還在王之中。但他的身位在士之上。與士側重事功不同，君子更關注的是自我的修養(yǎng)，是“學而時習之”，是“認識你自己”。恭敬嚴肅出于對外部世界與個人心志的雙重尊重，是自我修養(yǎng)過程中基本的心理狀態(tài)。正如愛因斯坦所言：“作為一個人，我們所擁有的智力剛好只夠我們認識到，在大自然面前我們的智力是何等的不足?！边@是修己以敬是一個修行者的“終身大事”，子路卻感覺有所不盡，于是進一步追問做到如此了還要如何。孔子回答，完善自我進而安撫周圍鄉(xiāng)黨之人。子路又追問做到如此了還要如何?？鬃踊卮?，完善自我進而安撫天下百姓。堯舜于此天下大同，都感到力不從心。修身是平治天下的基礎，這是孔子為子路繪制的進階路線，《大學》將其擴展為誠心正意格物致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子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痹唬骸敖裰扇苏吆伪厝?？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成人矣?！保ā稇梿枴罚?/p>

子路仍不滿足，問孔子什么是“成人”?！俺扇恕本褪峭陚渲?，就是完人。這一提問也顯示了子路的勃勃“野心”。人總是一個有局限的存在，如何準確定義理想中的“完人”呢？只能用譬喻。需要注意的是，孔子每次回答都是“能近取譬”，針對問者當時當?shù)氐臓顟B(tài)給予最準確的回復;這個回答是針對子路的，對于其他人可能會有不同的回答。四個人都是近世或當代人，有子路景仰效仿的鄉(xiāng)賢，甚至還有子路的同門師兄弟，親切可近。這個回答有贊許，有鼓勵，也有期許。但這“成人”太完美也實不易得，于是孔子退而求其次，給出了一個切實可得的“簡配”版本：當今的“完人”也未必如此，看見利就能想到以義取，在危急時刻為了維護理想原則可以獻出自己的生命，雖就在貧困窮迫之中卻不違背自己平生所信仰的理想，也可以稱之為“完人”了?！熬靡煌缴浴庇矛F(xiàn)在的話說就是“不忘初心”。與“高配”版相比，這個版本少了智慧和禮樂，不過一個人如果有了忠勇之“質(zhì)”，雖然禮樂之“文”未備，也算是初步的“成人”了。這可以視作孔子對子路的大贊揚。

五

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痹唬骸拔粗?，焉知死？”（《先進》）

子路有一次問如何侍奉鬼神?？鬃踊卮穑骸斑€沒有好好侍奉人，哪里能好好侍奉鬼神呢？”侍奉鬼神、祭祀祖先是古代人的一件大事，因為它關涉人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的問題，也就是“我是誰”的問題。人在生活變化之中，往往會通過確認祖先、神祇的方式確認自己生活價值的邊界與方位?？鬃硬⒉环磳漓胱嫦壬衩?，但更贊賞周代以來重人事敬鬼神的風氣。談到鬼神，自然不能不談到死亡，人們往往通過死來界定生。一個人如果嚴肅認真思考過死亡，他的人生跟以前相比也許就不一樣了?？鬃拥幕卮鹗牵骸斑€沒有知曉生，哪里能知曉死呢？”他的意思是，不僅要用死來界定生，更要以生來界定死，理解死;以可知探索未知，而非以未知揣測已知，這是孔子的大智慧。

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病間，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且予與其死于臣之手也，無寧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縱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子罕》）

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有諸？”子路對曰：“有之;誄曰：‘禱爾于上下神祇?！弊釉唬骸扒鹬\久矣。”（《述而》）

有一次孔子生重病情勢十分危急，子路安排后事，讓門人充當送終治喪的近臣。過了一段時間，孔子病情轉緩，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嚴厲斥責子路。面對死亡時的表現(xiàn)是一個人識解修養(yǎng)的集中展現(xiàn)?？鬃釉谏酪痪€關注的并非喪葬的儀式問題，而是絕對真誠的德行問題。不欺天是對人生的大檢點，也是對此生此身的大尊敬，用現(xiàn)代人的言語表達就是我要真誠面對我的人生。面對死亡仍然保持這種審慎與真誠，體現(xiàn)了孔子的大修持。

雖然做得不妥當。但子路對孔子是絕對忠誠的。在孔子病重的時候，子路還進行祈禱，向上天列舉孔子的德行功績祈求上天降福免厄?？鬃硬∏楹棉D后問子路有沒有這件事，子路老實回答有的，祈禱的誄詞是“向天神地祇為你祈禱”?？鬃诱f：“這樣說來，我的祈禱由來已久。”對于古典修行者來說，祈禱與自省是同義詞，修行者的自我反省無時無刻不在進行，他尋求的不是福報，是自我的完善;自我修持完善就是對上天的祈禱，他的行為就是對天道的遵從展示，他的言辭就是對上天的誓言。仰不愧天，俯不怍人，無需另外的祈禱。對此子路和很多人并不了解。孔子的這種鬼神和生死觀并無半點神秘色彩，更不會將人引向宗教崇拜，他注重的是“下學而上達”，通過個人的努力理解天人之際，因而他不是教主，而是一個修行者。這也深深影響了中華民族性格的鑄造，使我們的民族成為一個注重現(xiàn)世生活，絕少宗教信仰的民族。

六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子路率爾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狈蜃舆又?。（《先進》）

一天，幾個高足陪孔子坐著聊天，老先生很高興，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誠為人生一大樂事，于是老師想來一次“隨堂測試”。在輕松的環(huán)境下，人往往能夠無保留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子路天性爭強好勝，又是大師兄，馬上說出了自己的理想。他尚勇，要培養(yǎng)百姓勇敢之氣，加強國防建設，擺脫超級大國的侵擾，實現(xiàn)自主自強。更重要的是，還要進行道德教化，提高百姓的整體素質(zhì)，這是子路與戰(zhàn)國策士不同的地方。對于子路的言行，孔子是報以批評的微笑?？鬃硬⒉粦岩勺勇返哪芰桶l(fā)心，他批評的是子路行事的態(tài)度——在日常舉止之間如果不能遵從禮讓，為政理國也難以此為憑據(jù)，修身乃為治國平天下之本。

顏淵季路侍。子曰：“盍各言爾志?！弊勇吩唬骸霸杠囻R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鳖仠Y曰：“愿無伐善，無施勞?！弊勇吩唬骸霸嘎勛又尽！弊釉唬骸袄险甙仓?，朋友信之，少者懷之?！保ā豆遍L》）

另外一次是顏淵和子路侍奉孔子身邊，一個是孔子最心儀的學生，一個是孔子最親近的弟子?？鬃诱f，何不談談你們各自的志向呢？子路又率先回答說：“希望跟朋友們共享車馬衣飾，即使用壞了也沒有遺憾?！鳖仠Y則回答：“希望不自夸其善，不自夸其功?！弊勇泛浪髿猓姓渭业男亟?顏淵矜持自省，有修行者的氣度。一個外向，一個內(nèi)斂;一個重“仁”，一個重“義”;一個側重“外王”，一個側重“內(nèi)圣”。對話展示了孔門弟子不同的價值取向。從持氣取義的角度講，孟子與子路的確有相似之處，一定程度上可以算作其“私淑弟子”。

在孔子的調(diào)養(yǎng)和自身努力下，子路在為政方面的才能很快就展現(xiàn)出來，后來被尊為“孔門十哲”之一，與冉有同為“孔門四科”之政事科的代表。據(jù)說他曾經(jīng)兩次擔任魯國執(zhí)政季氏的大管家，晚年還在衛(wèi)國任職。孔子對子路也多有稱贊：“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薄坝梢补?，于從政乎何有？”子曰：“片言可以折獄者，其由也與？”僅僅憑借只言片語就可以判斷孰曲孰直，也只有子路具有如此才能吧。片言折獄，一靠的是過人的判斷力，二靠的是公正之心。

七

子曰：“衣敝緼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終身誦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子罕》）

孔子稱贊子路說，能夠身穿破舊的衣服與穿著豪奢的達官貴人平等交流而絲毫不感到不自在的，大約只有子路了。子路追求的并非物質(zhì)享受與官階名位，所以對此并不在意，且不認為自己比“肉食者”卑鄙粗陋，故能平等視之而無羞赧之色。在中西古典時代，智識階層存在著一種由來已久的“價值自信”——憑借自身的節(jié)操志向與才華，可以與君王并駕齊驅甚至睥睨王侯，“志意修則驕富貴，道義重則輕王公?！薄安烩宀磺?，何用不臧？”出自《詩經(jīng)·邶風·雄雉》，不嫉妒、不貪求，有什么不好呢？對老師的稱贊，子路非常受用，終身詠誦這兩句詩，以此為自己的座右銘。對此，孔子不以為意，說這本就是做人的一個普通道理，有什么值得沾沾自喜的呢。在鼓勵之余，孔子還要對子路進行鞭策，“不忮不求”與“貧而無諂”一樣，可能源于人的消極的自尊乃至怨望，還屬于士和君子節(jié)操保守消極的一面，要成為君子，還要化陰為陽，從消極保守走向積極進取。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述而》）

“用之則行”就是直，“舍之則藏”就是“衣褐懷寶”，也就是《易經(jīng)》的“退藏于密”，也就是孔子之“卷”。這時在一旁的大師兄子路聽了有些不服氣，但也知道心性之修養(yǎng)不及小師弟，就拿自己擅長的說事兒。他本想也讓孔子夸獎一下自己，沒想到遭到一頓痛批：“徒手搏虎，徒身涉河，死了也不知后悔的人，我不與他同行。定要臨事小心，審慎謀劃再做決定的人，我才與他共事。” “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可謂子路的寫照。他勇力好義，是條響當當?shù)臐h子，但心性粗野率直，尚勇而輕學，執(zhí)“直”而不知“卷”?！爸薄笔堑滦兄绻恢馈爸薄蹦酥翀?zhí)著于“直”，是遠遠不夠的，人心、人世還有很多不直的地方。了解、理解乃至利用這種“不直”而堅持砥礪自己的“直”，是有志于世者必然的選擇。

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義以為上，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保ā蛾栘洝罚?/p>

子路尚勇，所以問君子是否尚勇，以期獲得老師的贊許。勇敢是成為仁者自然也是君子的必要條件，仁愛卻非成為勇者的必要條件，因為靠血氣、信仰、名利甚至恐懼的推動都可以使一個人勇敢乃至輕死忘身。對于子路的小算盤，孔子是清楚的，他沒有肯定，免得子路驕傲，而是給他講君子之勇與庶眾之勇的根本不同。君子之勇以義為依據(jù)。義者，宜也，在堅持大道的原則下做最適宜的事情，所以“道”“義”常常連言。君子如果只講勇敢而不講道義底線，只能淪為作亂的賊子;普通人往往只講勇敢不講道義底線，或者僅僅把果敢看作道義當成美德，則會變成打家劫舍的盜賊或者戕害無辜的幫兇。問題是小人也講“義”，黑社會也拜關二爺，如何區(qū)別小人之“義”與君子之“義”而不為外物所惑是孔子留給子路的一個大大的思考題。

子曰：“由之瑟奚為于丘之門？”門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保ā断冗M》）

音樂是心緒和情志的體現(xiàn)，君子之音應溫柔中和。禮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音樂是心志乃至生命韻律的體現(xiàn)，子路鼓瑟，據(jù)說有“北鄙殺伐之音”，因而老師不滿意了，門人因此有些不尊敬大師兄了，孔子只能再出來打個比方糾正：“子路已經(jīng)登上大道之正堂，但還沒有進入深微之內(nèi)室?！?/p>

柴也愚，參也魯，師也辟，由也彥。（《先進》）

閔子侍側，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貢、侃侃如也，子樂。

“若由也，不得其死然。”（《先進》）

心性的差異自然反映在氣質(zhì)上。孔門高足子羔憨直，曾參樸鈍，子張偏執(zhí)，子路粗魯。閔子騫陪侍孔子的時候，說話和悅明辨是非;子路陪侍的時候，剛強不饒;冉有、子貢則是和樂從容。弟子各盡其性，斐然成章，孔子很開心，但也有一絲擔憂，子路剛強不折，在亂世恐怕難以盡其天年。子路最后死于衛(wèi)亂不得壽終正寢，逐本溯源還是因為他強直好義的秉性，但也與其輕視學習有直接關系。

八

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弊勇吩唬骸坝忻袢搜?，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后為學?！弊釉唬骸笆枪蕫悍蜇摺！保ā断冗M》）

子路做季氏的管家，推薦師弟高柴（字子羔）做季氏的封邑費的長官?？鬃訉@件事卻是反對的：“你這是害了人家孩子??！”當時子羔只有二十歲左右，剛到孔子門下，還沒有系統(tǒng)深入地學習為政之道，而且二十歲的青年，人生的經(jīng)驗還不豐富，更不用說為政的經(jīng)驗了。這樣的人為政，即害人又害己，所以孔子說：“賊夫人之子?！笨鬃拥囊馑甲勇肥敲靼椎?，但自己一片好心卻被老師斥責，心里總有些不爽，狡辯了幾句。對此，孔子勃然大怒?！罢缒氵@樣，所以我厭惡那些佞人?。　泵髦约翰粚?，卻不承認錯誤還要巧言辯解甚至無理取鬧就是“佞”。

子曰：“由！誨女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保ā稙檎罚?/p>

這是我們耳熟能詳?shù)囊粍t名言，談論的是認知與智慧及德行的關系。知道的就是知道，不知道的就是不知道，這種誠實的態(tài)度本身就是智慧。子路強直多佞，強不知以為知，所以孔子以此訓誡之。這也反映了孔子的認識論——通過確定自己知道的，界定自己不知道的，從而明晰認知的邊界;不僅要知道自己的“知”，更要了解自己的“不知”，知其無知才是真正的智慧。這就是蘇格拉底所謂“自知其無知”。這是偉大的謙虛，也是偉大的真誠。

子曰：“由也！女聞六言六蔽矣乎？”對曰：“未也?！薄熬樱∥嵴Z女。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保ā蛾栘洝罚?/p>

對于子路輕視學習的傾向，孔子也是屢次進行教育糾正。孔子用“六蔽”指出了不學習的弊端，語氣的強烈是《論語》中少見的。所謂“蔽”就是遮蔽，因為人是有局限的存在，在認識世界的整全時必然如盲人摸象力有不逮，這就是柏拉圖著名的關于“洞穴”的隱喻。

九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公冶長》）

孔子致力恢復東周之文明禮制，卻到處碰壁，雖知其不可而為之，但內(nèi)心偶爾也會溢出悲愴之感，這個悲愴傷感或者牢騷是人之常情，也是對孔子勇猛精進的一個保護，但這里面沒有怨恨，“不怨天，不尤人”是孔子的偉大特質(zhì)?？鬃訛槭裁匆ズＭ猓驗榘凑债敃r的天下觀，夏商周三代的核心區(qū)域稱為“中國”或者“華夏”，文明輻射到的蠻夷民族區(qū)域稱為“四?！??？鬃右疆斍皣抑刃蛴绊懖坏降牡貛ч_創(chuàng)一片新天地，能夠跟隨孔子的大約只有勇猛忠誠的子路。這也是對子路的大贊揚。子路聽到后自然很開心，但孔子又當頭一盆冷水：“子路好勇超過我，但對于言辭行為卻缺乏裁決判斷。”孔子講乘桴浮于海，乃是一時負面情緒之釋放，并非真要逃世，因為無所逃遁?！肚f子·人間世》說得很清楚：“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薄白又異塾H”是基于先天血緣，是生物性的，是“命”;“臣之君”是基于統(tǒng)治秩序，是政治性的，是“義”，有人的地方就有尊卑貴賤，就有秩序，所以“無所逃于天地之間”?？鬃赢斎恢肋@個道理，所以他只是發(fā)發(fā)牢騷宣泄一下而已，子路卻當真了，這是子路的可愛，也是子路的幼稚。

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p>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弊釉唬骸肮苤傧嗷腹灾T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jīng)于溝瀆而莫之知也?！保ā稇梿枴罚?/p>

子路的意思，管仲這樣的怕死鬼加叛徒怎么算得上殺身成義的志士呢?？鬃訁s不以為然，他說桓公將諸侯聯(lián)合起來尊王攘夷，而且不是靠了武力，這是管仲的功勞。一旁的子貢對此也有些不理解，孔子解釋說，管仲輔佐桓公成為諸侯的領袖，結束了華夏散亂敗落的局面，現(xiàn)在我們都在享受他的恩惠。如果沒有管仲，我們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淪為無君臣父子之別、披散著頭發(fā)在左邊系扣子的蠻夷之人。正是在管仲的輔佐下，齊桓公率領諸侯討伐不服從周天子權威的勢力，提高了周天子的威信，避免了從春秋到戰(zhàn)國的迅速滑落;同時擊退了夷狄等少數(shù)民族的進攻襲擾，防止了西周東遷這樣歷史悲劇的發(fā)生。因而齊桓公和管仲對于中國歷史文化是有大貢獻的。正是遇到了齊桓公，管仲才看到了一個創(chuàng)造歷史、造福蒼生的機會，所以他放棄匹夫匹婦的小忠小信，成就利國利民的大仁大義。管仲所做的，正是孔子所想做的，所以孔子反復許其仁。

十

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說，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陽貨》）

不能理解歷史，也很難把握當下。魯定公九年前后，季桓子的大管家公山弗擾掌握了實權，牢牢控制了季氏的封邑費，將主人架空，如同三桓架空魯君一樣。在古人看來，雖然沒有公開造反，這已經(jīng)等同于叛亂。公山弗擾知道孔子的大名，要召孔子為其所用，孔子心動想要去。這時候大弟子子路不高興了，公開反對?？鬃咏忉屪约旱膭訖C：“召我的人難道是白白召我去嗎？應該是要委以重任。如果能任用我，我就要借此恢復東周之制。”這一年正是孔子五十知天命之時，他興辦私學，在魯國的名氣越來越大，魯國的權臣陽貨等人想要籠絡他為己所用?？鬃雍穹e數(shù)十載正準備出來糾正時弊，在東方恢復西周文王周公之禮制文化。當然最終他也沒有應陽貨和公山弗擾之召。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聞諸夫子曰：‘親于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陽貨》）

孔子在魯國主持改革失敗后周游列國，擔任過季氏大管家的子路也毅然跟隨老師共赴艱難。后來晉國執(zhí)政趙簡子攻打大夫范氏，范氏的家臣佛肸在中牟叛亂，也召孔子去。孔子又做出心動想去的姿態(tài)。這下子路急了，他用孔子的話來教育孔子?？鬃踊卮穑骸皩Φ?，我是說過這樣的話。不是還有這樣的話嗎，不是說堅硬的東西是磨不薄的嗎？不是說潔白的東西是染不黑的嗎？我難道是葫蘆嗎，怎么能只是懸掛在那里不被食用呢？”一個德行高尚的人，在任何時候任何環(huán)境都不會放棄他的節(jié)操趨于下流，這是孔子的自信。晉為周之宗親，巍巍一大國，也許還有變晉為周的可能。據(jù)說孔子還真的去了，只不過走到晉國邊境的黃河邊上，聽說趙簡子殺了鳴犢、舜華兩位賢人，他十分感慨又返回了衛(wèi)國。從這一事件來看，子路的判斷還是十分準確的。他不僅是孔子的首徒，有時候還是孔子的“諍友”。在孔子三千弟子中，只有子路敢公開規(guī)勸甚至指責他的言行。

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雍也》）

如果說前面只是規(guī)勸，那這次子路真有些讓孔子難堪了?？鬃拥拿麣夂艽?，衛(wèi)靈公的夫人南子也想見一見這位名人，這讓孔子也很為難，在推辭了幾次，最后還是不得已與其見面了。對這次會見，疾惡如仇的子路極不高興，不顧及老師顏面當眾說了一些狠話，以至于逼得孔子為此發(fā)誓。以他跟隨孔子二十幾年對孔子的了解和判斷，他并不懷疑老師與南子之間有什么不可言說的秘密，而是批評老師這樣做太不愛惜羽毛了，會惹心性不是那么高尚的人做不好的猜測。事實證明，孔子和子路的擔憂不是多余的，幾千年來，一直有人拿這件事情攻擊詆毀孔子。在古代，發(fā)誓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用古希臘哲人的話說，誓言是對自己的詛咒。從這件事，可以看出子路的魯莽急躁乃至可愛，也可以看出他與孔子關系的親昵程度，他從公共學習領域進入私人生活領域，從不同角度體會孔子的為學為人之道，甚至在很多時候扮演著孔子言行“糾察者”的角色。

葉公問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對。子曰：“女奚不曰，其為人也，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保ā妒龆罚?/p>

葉公名諸梁，是楚國的股肱之臣，聽聞了孔子的大名，就向子路打聽，結果子路沒有回答他。子路不回答有多層考慮，但不答總歸是失禮示弱的表現(xiàn)，孔子知道這件事后說：“你這么不這樣回答他，我老師一貫的為人是讀書修行發(fā)奮努力以致忘記吃飯，歡悅起來忘記了憂愁，都不知道時間流逝自己即將老去?！?孔子對自己的描述，是一個永遠努力、永遠精進因而也永遠年輕的學習者的形象。人終究可以通過學習修行與現(xiàn)實的政治共同體甚至與時間抗衡。不知后來葉公有沒有聽說孔子的這一宣言并理解他，估計是沒有。因為孔子并沒有到楚國去，后人還編排了一個“葉公好龍”的故事，葉公自稱喜好龍，等真的龍（孔子）現(xiàn)身了，他卻不知所措了。

十一

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長沮曰：“夫執(zhí)輿者為誰？”子路曰：“為孔丘?！痹唬骸笆囚斂浊鹋c？”曰：“是也。”曰：“是知津矣?！眴栍阼钅纭ｈ钅缭唬骸白訛檎l？”曰：“為仲由?！痹唬骸笆囚斂浊鹬脚c？”對曰：“然?！痹唬骸疤咸险咛煜陆允且?，而誰以易之？且而與其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輟。子路行以告。夫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微子》）

在隨孔子周游列國的過程中，子路也遇到了一些隱逸之士。所謂隱逸之士，并非一般人認為的隱居在深山老林荒無人煙地方的人，而是將自己非凡的才能、識解隱藏起來，不讓外人知曉，或者逃遁到現(xiàn)存政治秩序的影響區(qū)域之外，從而專心于自我心性趣味的修養(yǎng)。由于人的心性喜好不同，對現(xiàn)實社會的看法也不同，因此隱士永遠存在。

有一次師徒一行要渡河，不知道津渡在什么地方，孔子看到長沮、桀溺在田里并排耕地，就讓子路去打聽在何處渡河。長沮沒有回答子路的問題，而是問車上執(zhí)輿而立的是誰。因為他已經(jīng)遠遠看到這個人氣度不凡，可見其眼光之老辣。子路回答，是孔丘。進一步確認，是魯國的孔丘嗎？子路回答，正是。長沮說，那他正是知道渡口在什么地方的人啊。此段對答，頗似后世禪宗的公案，子路問以具體的津渡在何處，長沮達以抽象的人生的津渡?，F(xiàn)實的人生總是充滿各種困難乃至苦難，如何解決或者擺脫這些艱難苦恨走出一條通往幸福安詳?shù)穆肥钦苋撕妥诮碳宜伎嫉囊淮髥栴}。長沮大約是道家人士，在這里將孔子比為這個時代乃至以后若干時代的“知津者”，這是對孔子的大贊揚，與儀封人將孔子譽為“木鐸”有相似之處。但長沮的稱贊里還隱含著諷刺——知津者不知津渡在哪里，儒者的眼光仍然有局限性。子路有點摸不到頭腦，他很老實，又去問一旁的桀溺。桀溺也沒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問他你是誰。子路回答，仲由。桀溺說，你就是那個孔丘的學生嗎？可見子路的名氣在當時也是比較響的。子路回答，對的。桀溺說，天下無道，如洪水泛濫，誰能改變它呢？你與其跟隨逃避惡人政治之士不如跟隨逃避整個世代（類似于今人所說的政治共同體）之士呢？他一邊說一邊耘地，也沒有告訴子路在哪里能找到渡口。

子路灰溜溜地回去見孔子，把情況告訴了孔子。孔子聽了有些悵然地說：“鳥獸之間是很難溝通的?！钡兰冶苁?，是方外之人;儒家治世，是方內(nèi)之人?？鬃訉Φ兰业碾[逸高士是十分尊敬的，也是能理解的，孔子能理解道家的避世，但道家有時候不能理解孔子或者儒家的汲汲于世事，覺得他們太笨了，太辛苦了，太可憐了，在試圖做一件注定不能成功的事情。道家的宗主老子與孔子對人性的基本看法是基本一致的，那就是人性有善有惡的。這與同時代的柏拉圖的看法是不謀而合的。柏拉圖說，人性中有獅子，有九頭怪，也有“人性中的人”。道家與儒家不同的一點是，道家對人性的看法稍微偏悲觀一些，更多看到的是“獅子”和“九頭怪”，認為普通大眾蒙昧愚頑，難以教育改變，更傾向于獨善其身?？鬃痈粗亍叭诵灾械娜恕?，希望通過教育喚醒它?？鬃踊卮穑也慌c這些人（指普通百姓）在一起還能與誰在一起呢？天下如果有道的話，我哪里還會出來奔波辛勞呢?？鬃赢斎焕斫馄胀ù蟊姷钠沸写蔚?，也想與道家的隱逸之士一樣與朋友弟子在水邊高臺吹吹風，聊聊天。但誰來教育大眾呢？他不滿于“自度”還要“度人”，還要返回來幫一下水深火熱中的蒼生，也就是要“普度眾生”。這個返回，顯示了孔子和儒家的熱道衷腸，顯示了孔子和儒家的大慈悲。所以達摩在東渡前說：“赤縣神州有大乘氣象?！钡L沮、桀溺的話并非沒有道理，所以孔子有悵然若失之情。

子路從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蕓。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隱者也?！笔棺勇贩匆娭?。至，則行矣。子路曰：“不仕無義。長幼之節(jié)，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保ā段⒆印罚?/p>

子路有一次跟隨孔子出行，落在了后面，遇到一位老人家，感覺這位老人家出言不凡，就很恭敬地拱手站立在一旁。老人家看子路恭敬有禮，就留他住宿，還殺雞做米飯招待他，并向他介紹了自己的兩個兒子。第二天，子路趕上孔子一行并將情況告訴了老師，孔子說，這是一位隱士啊。他讓子路返回再見一見這位老人家，大約是想得到更多的信息，但等子路回去，老人家已經(jīng)出行不在了?？赡苁抢先思伊系娇鬃訒沧勇坊貋砉室舛汩_不見，讓這股能量能夠更持久的影響教育孔子師徒。

雖然沒有遇到老人家，但子路還是說了一席話。這段話可以看作儒士對隱士的反擊：“不出仕為政為民是不道義的。長幼孝悌的禮節(jié)是不能廢除的，君臣之間的道義怎么能廢除呢？只想要潔身自好，卻違背了人倫大道。君子從政，就是要行道義，即使早已經(jīng)知道大道不能實行?！比寮沂浅鍪赖模麄兠鎸栴}不是逃避，而是想辦法解決。他們要解決的兩大問題一是建立在血緣基礎上的家庭關系，一是建立在政治秩序上的君臣關系，這兩種關系覆蓋所有人。在儒家看來，隱逸之士只想潔身自好，放棄自己的政治責任和改善社會與人群的努力，是違背人類社會存在的基本公理，更像無父無君的禽獸。當然，這也是一種傲慢。孔子和子路當然知道恢復東周、建立大同的理想已經(jīng)不可能實現(xiàn)，歷史正從春秋滑向戰(zhàn)國進而滑向帝國，但他們?nèi)匀灰M自己的最大的努力進行挽回，這也是儒家最可貴的地方。

十二

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衛(wèi)靈公》）

子曰：“由，知德者鮮矣。”（《衛(wèi)靈公》）

雖然子路豪言：“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钡珰埧岬默F(xiàn)實面前還是有過一絲動搖。孔子師徒一行在衛(wèi)、宋、陳、蔡等國游歷，卻屢屢碰壁。最嚴重的一次因為楚國攻打陳國，他們被困在陳國和蔡國之間，斷了炊煙。因為多日沒有吃的，跟隨的人饑困交加，以至于幾乎無力站立了。這時候大師兄面帶怒色來見孔子，據(jù)說這個時候孔子正在彈琴。他問了一個被無數(shù)代人反復提問思考的一個問題：“君子也有窮困潦倒的時候嗎？”（這個問題也可以簡化為更為大眾熟知的問題：“好人必然要受苦嗎？”）以他跟隨孔子幾十年的學識經(jīng)驗、所見所聞，當然知道君子大幾率是會窮困潦倒的，他跟隨他的老師已經(jīng)多次經(jīng)歷體味了“別是人間行路難”。

但這次情勢是如此危急嚴重，以至于“不忮不求”的子路都對原來的信念產(chǎn)生了一絲動搖，他悲憤的不是自己的饑困潦倒，而是連他最尊敬的老師都要面臨生死之考驗，都要被他平日最輕視的物質(zhì)資料所折磨。對于很多人來說，世間最大的悲劇不是惡人享福，而是好人受難?！昂萌擞泻脠?，惡人有惡報”是大眾的普遍愿望，是理想狀態(tài)，正因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好人未必有好報，惡人也未必有惡報，所以人們才生出此一強烈愿望。如果我們把愿望當作現(xiàn)實，難免要受挫沮喪。在日常生活中，德行低劣之人較少法律、良知的束縛，有更大的騰挪空間，從而可以掌控利用更多的資源，往往可能比較容易“富貴”乃至“壽延”。與此相反，好人往往更容易碰壁潦倒。

孔子給因絕望而憤怒的大弟子潑了一盆冷水，指出了世間一大真相——君子本來就安于貧困，普通人甚至很多讀書人貧困潦倒了就會放棄操守原則隨波逐流。對于孔子和古典哲人們來說，終極的目標是改造自我而非外部世界，他們傾向于獨立于他們所處的時代及其價值評價體系?！熬庸谈F，小人窮斯濫矣”是社會常態(tài)。大眾期冀得好報就是希望有利益交換，實質(zhì)上是商業(yè)行為，得之也如梁武帝“全無功德”;失之則怨天尤人，好人不得好報返身做壞人的也比比皆是。但對于孔子來說，做好人是自我的內(nèi)在需求或者說追求，沒有目的。也可以說，德行高尚的人致力于一個偉大的目標并非是籍此為自己謀福利圖回報，相反而是為其貢獻犧牲。對于他們來說，成為一個好人就是上天對自我最好的獎勵。任何追問其原因的提問都是“不合法”的。做好人就是為了做好人，并非其他，更不是為了得好報?？梢哉f，只有這種意義上的好人，才是真正的好人，并不需要在此生、此身之外再尋一個來世或者天堂。

子路曰：“衛(wèi)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子路》）

孔子剛到衛(wèi)國的時候，衛(wèi)國發(fā)生了一件大事：靈公的太子蒯聵看到南子弄權，所以計劃除掉她，失敗逃亡到了晉國。魯哀公二年（公元前493），衛(wèi)靈公去世了，衛(wèi)國立太子蒯聵之子輒，即衛(wèi)出公，趙簡子則派人護送蒯聵回國，衛(wèi)出公拒絕讓位，聯(lián)合齊國派兵把他父親圍困在戚邑。新君繼位，自然要任用新人。子路跑來問老師：“如果衛(wèi)君讓您來主政，您先從何事入手呢？”子路的這一問首先就有問題，不問老師愿不愿意蹚這個渾水，就來個預設?？鬃硬焕頃勇返拿笆В卮穑骸笆紫葢撜?。”“正名”就是根據(jù)道義遵循事情發(fā)展的來龍去脈辨析去除圍繞在事物本質(zhì)周圍的各種浮詞虛言乃至大話謊言，還事物的本來面目?？鬃右痪湓掽c破了衛(wèi)國局勢癥結所在：衛(wèi)國自靈公以來，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衛(wèi)國為政之要，確在先正衛(wèi)輒與蒯聵父子之名。子路知道孔子所指為何，心里熱騰騰的愿望被老師一盆涼水澆透了總是很難受，于是又忍不住頂嘴引來孔子一頓大罵。孔子“正名”的觀念在戰(zhàn)國得到進一步發(fā)展，出現(xiàn)了專門的“名家”，研究名實邏輯之辨。子路不好學，未能深入理解名實之辯，又急仁好義、勇猛剛勁、愛惜名節(jié)，很容易被各種打著諸如“仁義道德”之類大旗的宏大敘事所吸引、裹挾，獻祭自己的性命。這是孔子的擔憂，很不幸，這也是子路的宿命。

十三

色斯舉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時哉時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鄉(xiāng)黨》）

孔子無時無刻不在教育、糾正子路。在遠游的路上，師徒看到路邊有彩色羽毛的雉雞在飛翔，然后看到孔子諸人無傷害之意就慢慢落下來聚集在一起。孔子不禁感慨：“那山梁上的雉雞啊，它們知道審時度勢啊?！弊勇房吹嚼蠋熧澷p，就拿了一些吃的喂雉雞，雉雞小心地嗅了幾次才吃掉?？鬃颖幻献臃Q為“圣之時者”，知時之圣人遇到知時之生靈，難免不有所感慨。所謂知時，就是知時代運行的節(jié)奏，也就是“知命”?？鬃拥母锌?，或許也包含著對子路委婉的教誨。子路可能對此有所感應，所以上前供養(yǎng)雉雞。但老師的深意，他懂了嗎？

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子罕》）

所以，孔子抒發(fā)了自己的大感慨：可以與他一起學習切磋，卻未必可以與他共同向道;可以與他共同向道，卻未必可以與他強立不變（所謂“立”大約相類與《學記》的“強立而不反”的“立”，也就是孔子“三十而立”的“立”）;可以與他強立不變，卻未必可以與他權衡輕重。子路作為陪伴他時間最長的大弟子，大約是可以與他風雨同舟強立不變的。但很遺憾，卻無法與他一起斟酌歷史隱微處看似無關緊要卻性命交關的細節(jié)。在求學問道的路上，與他一路走下去的人注定是原來越少的。這是孔子的大悲哀，也是子路的大遺憾。因為有些東西，終究是老師無法教會的。這是教育的局限，孔子也無可奈何。

十四

子路宿于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痹唬骸笆侵洳豢啥鵀橹吲c？”（《憲問》）

子路有一次外出辦事，晚上投宿在魯國的城墻外門。負責早上開啟城門的官吏問：“您從哪里來？”子路回答：“從孔老先生那里來?！背块T回答：“難道就是那個明明知道不可做卻一定要去找的人嗎？”這位晨門大約也是一位隱者，隱身為從事具體事務的小吏。他的話里面有贊嘆，有感慨?！爸洳豢啥鵀橹?，是對孔子非常精妙的評價。但是在孔子看來，自己一生所為，皆是可為之事。隱逸之士，對于孔子的汲汲于世事，終歸有一些偏見?！爸洳豢啥鵀橹保媪鞫?，橫而不流，的確是很多儒士的風范，其中就包括子路。

子路后來又回到衛(wèi)國，擔任衛(wèi)國大夫孔悝的邑宰。魯哀公十五年，靈公的太子蒯聵與孔悝勾結，與他的黨羽攻打兒子出公，在動亂剛發(fā)生的時候，子路在外面辦事，聽聞之后馬上去赴難，正好遇到同在衛(wèi)國為官的師弟子羔。子羔告訴他：“出公已經(jīng)出逃了，城門也已經(jīng)關閉了，你可以回去了，不要空受其禍了?！弊勇坊卮穑?“食其食者不避其難?！蹦盟馁旱摚鸵惶颖芩目嚯y艱險。子羔說服不了大師兄，只好一人離開了。子路徑直去找蒯聵，蒯聵和孔悝登上高臺躲避。子路說：“您怎么能用孔悝這樣的反復小人？請讓我殺了他?！必崧樧匀徊辉敢猓谑亲勇窚蕚浞呕馃_子。蒯聵恐懼，于是讓石乞、壺黡攻擊子路，子路年事已高，已經(jīng)六十三歲，抵不過二人，被擊成重傷，系帽子的纓帶也被擊斷了。子路說：“君子死而冠不免?！毕瞪侠t帶死去了。

孔子聽說衛(wèi)國發(fā)生動亂，預測了兩位高足的結局：“子羔會活著回來，子路則會因此而死?！甭犝f子路死后被砍成了肉醬，孔子馬上讓人把肉醬蓋起來，不僅不想吃了，看也不想看到了?？梢妿熗蕉烁星橹詈?。

從“冠雄雞，佩豭豚，陵暴孔子”到“結纓而死”，在追隨孔子的一生中，子路完成了從武夫到儒士的轉變，并一直在朝著君子的目標努力，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用君子的風范要求自己。雖然因為心性的原因，他也犯了一些錯誤，但這些錯誤是他努力的痕跡。他雖然有血氣之勇，但卻講求以義為質(zhì)，用生命踐行孔子的教誨，無愧為孔門首徒。在戰(zhàn)國兩漢的著作中，子路是孔門弟子中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的。唐玄宗尊之為“衛(wèi)侯”，宋真宗加封為“河內(nèi)公”，宋度宗又尊之為“衛(wèi)公”，明嘉靖九年改稱“先賢仲子”。

責任編輯：弋 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