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世奇
小叢又看到了那女人。
她有著清秀的臉龐,這么多年了,她卻一點沒有變老,看上去還是二十五六歲的樣子,頭發(fā)在腦后松松地綰一個髻,兩綹鬢發(fā)從臉頰兩側(cè)垂下來。她是那么清瘦,白色襯衫、白色長裙穿在她身上顯得有些寬大。最重要的是,她幾乎是透明的,仿佛是周遭空氣的一部分。她看著小叢,神色悲憫而哀傷。她不說話,可是她的姿態(tài)、眼神卻分明在說:“孩子,跟我來吧,我領(lǐng)你到?jīng)]有痛苦的地方去?!?/p>
她叫小叢“孩子”,可是小叢已經(jīng)快三十歲了。
小叢已經(jīng)在江邊站了很久了。她來的時候,夕陽還在遠(yuǎn)處的群山后斜斜地照著,江面上客船、貨船來來往往,從這個距離看過去,在江天一色的巨大背景下,它們?nèi)家苿拥煤苈T陔x小叢八九步遠(yuǎn)的江里,有塊大石頭露出水面,一只水鳥停在上面。水鳥歪著頭看了小叢一會兒,飛走了。江邊很多散步的人,扶老攜幼,更多的是情侶,牽著手,摟著腰,好像永遠(yuǎn)不會分開一樣。
男友嘉偉剛剛離小叢而去,帶走了他倆所有的積蓄。
關(guān)鍵不是嘉偉離開,而是他悄無聲息地離開,一個交代也沒有,甚至一場吵架也沒有。關(guān)鍵不是他不打招呼地離開,而是他還帶走了小叢所有的錢。嘉偉是個編劇,沒有署名權(quán)的那種。小叢剛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他還是能接到點散活的,后來就逐漸接不到了。有活干、有錢拿的時候,他拼命買游戲裝備,等到?jīng)]活干的時候,他就在他和小叢的出租屋里沒日沒夜地打游戲。五年多時間,房租、水電、生活費都是小叢在付。那時兩人感情還算好,嘉偉有時過意不去,小叢就說:“你只管好好寫。我只等你編出一部《瑯琊榜》來,一朝成名天下知,我好夫貴妻榮呢。”漸漸的,小叢知道,他是不可能成名了,而且他對自己也就那樣,甚至算不上體貼。但,小叢想,就像和小貓小狗相處久了,處出感情來了,雖然它偶爾對你齜牙,甚至撓上一爪子,也不能把它扔出去,讓它變成流浪貓狗。哪怕就是一塊石頭,在手心里攥久了,也總還是有點溫度吧??墒?,一個相處了兩千個日日夜夜的活人,他居然就這么自顧自消失了,還帶走了小叢辛苦攢的二十萬!
工作六年,小叢就只攢了這二十萬,這個錢沒了,就一夜回到解放前,回到剛工作的時候。這些都不算什么,關(guān)鍵是像嘉偉這樣的男人都不要自己了。本來,在工作上失意的時候,好歹覺得還有可以相互取暖的人,原來,那個人早就在盤算著拋棄自己了。這時候小叢再回來審視自己的生活:上班六年,從入職那天起就不喜歡這份工作,不喜歡工作內(nèi)容,不喜歡公司氛圍,多少次想換工作,嘉偉都勸自己再忍忍,再等等。因為嘉偉收入極其不穩(wěn)定,為了兩人的生計,小叢也只好勸自己再忍忍??扇痰慕Y(jié)果是:太多的心力花在抵抗這份不適應(yīng)、不舒服上,自我消耗就非常厲害。自己覺得非常累,很辛苦,可工作并沒有做好。一起入職,學(xué)歷、業(yè)務(wù)能力都不如自己的人,現(xiàn)在發(fā)展得最慢的也都是部門副職了,只有自己還在最基層的崗位上?,F(xiàn)在跳槽的話,人家還是要看她在前公司的職位,然后只能再給她基層的崗位。
嘉偉悄無聲息地離開本身是一種傷害,這傷害帶來更大的次生傷害。因為他的離開,小叢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快三十歲的人了,沒房沒車沒積蓄沒前途沒對象。往后看,過去六年唯一增長的似乎只有年齡。往前看,未來也依然看不到好轉(zhuǎn)的希望。升職、攢夠房子首付遙遙無期,而行業(yè)的三十五歲大限已然在眼前。與不喜歡的工作纏斗六年,這已經(jīng)耗去了她的大半心力,和嘉偉的相處又耗去了她其余的心力。無論工作還是感情,這一刻,她覺得自己都已無力開啟新篇章了。不知不覺間,她的人生竟已殘破至此。
夜晚的江面升起一層白色的寒煙。白天那些來來往往的船只,此刻只剩下星星點點的燈。燈火在江面緩緩移動,那么遙遠(yuǎn)??淳昧?,就有點恍惚。這時,她出現(xiàn)了。
就在白天有水鳥??康哪菈K石頭上,她坐在上面,看著小叢,悲憫地,哀傷地。她寬大的裙幅飄在水面,隨水打著旋兒。
小叢想,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見她了。上一次還是幾年前,在城郊的水庫。
那是個周末,小叢和嘉偉、嘉偉的兩個哥們、哥們的女朋友們一起去水庫游泳。這是小叢第一次游野泳。她那在游泳池學(xué)的泳技,本來絕對沒有這個底氣和膽量來挑戰(zhàn)野泳,但經(jīng)不住被一再慫恿,嘉偉保證會一直在旁邊保護(hù)她,她才去了。
等看見水庫那遼闊的一泓清碧,與游泳池的人頭攢動正相反,這一刻居然只屬于他們六個人,小叢就有些興奮,當(dāng)然,膽寒也是真的。三個女孩在他們開來的車?yán)锩撊チ送饷娴囊路?,只留下穿在里面的泳衣,嘻嘻哈哈地魚貫下了水,其中一個女孩還套著游泳圈。水有點涼,但是真的清,入口有微微的清甜。不像在游泳池,小叢總覺得水里有各種人類體液,不小心入口,恨不能嘔出來。三個男生都是游泳健將,一下水就像魚一樣自在。小叢和女孩小雅只敢在邊上水淺處游,小雅比小叢游得好,漸漸地也跟著男孩子們往水庫中間游,淺水處就只剩下了小叢和套著游泳圈撲騰的圓圓。
水庫的能見度居然不輸泳池。小叢透過泳鏡看見一個原生態(tài)的水下世界:水草在水里柔軟地豎著,飄飄蕩蕩,像穿著綠羅衣的古代舞女,身姿修長、衣袂飄舉,姿態(tài)嫵媚極了。小魚小蝦們成群游過,有的在水草間流連嬉戲。再往下是黃色的砂石,作為這水晶宮的城垣。
遠(yuǎn)離了工作的煩瑣、同事的可憎面目,小叢心情大好,順著一段岸邊游來游去,時不時潛水到原地折騰的圓圓身邊,摸一摸她,弄得圓圓尖叫不已,然后小叢浮出水面,兩人一齊大笑。
突然,小叢感覺右腳被一只冰涼柔軟的小手拽住了,拽得極有韌性,使勁蹬腿竟也無法前進(jìn),她心知必是水草,連忙伸手去解。動作失去平衡,身子就往下沉,然后心一慌,一大口水嗆進(jìn)肺里。難受慌張中,什么動作要領(lǐng)都忘了,完全憑本能瞎撲騰起來,于是更加下沉,更多水草纏上來。小叢眼睜睜看著那些綠衣的古代舞女,這一刻全都姿態(tài)搖曳地?fù)渖蟻?,向自己舒展著綠色的衣袖,索命一般。她呼氣,晶瑩的氣泡像無數(shù)珍珠,扶搖直上,穿過搖曳的綠色叢林,在水面消失不見。
小叢胸口憋悶得要炸掉,她想喊,一張口,整個水庫的水朝她灌,把她的呼救生生堵回去。胸口即將爆炸的感覺迫使她本能吸氣,從鼻腔吸入肺的卻只有水,窒息加上嗆水,痛苦加倍。她凝聚起全身的力量抵御這痛苦,四肢停止了無謂的揮舞、掙扎。她看見圓圓的游泳圈就在不遠(yuǎn)處的水面漂浮著,像一朵七彩的蓮花。圓圓雪白豐滿的腰、臀、腿悠閑地浸在水里,時不時晃呀晃、劃呀劃的,像蓮花下面潔凈的蓮藕。
她多想碰碰那蓮藕,讓圓圓知道自己溺水了,讓圓圓幫她呼救,可是她已經(jīng)沒有了力氣掙脫綁縛在自己身上的水草,更別說游到她身邊了,三四米的距離,此刻遠(yuǎn)得像天涯海角,她怕是永遠(yuǎn)抵達(dá)不了了。隔著厚厚但透明的水墻,她甚至能看見頭頂湛藍(lán)的天,天上飄著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白云,棉花糖一般。一只孤雁飛過,雁兒伸長脖子,應(yīng)該是發(fā)出了一聲嘶鳴,然而小叢卻聽不見。原來水下的世界如此寂靜。
這時,她出現(xiàn)了。白色的襯衫、白色的裙子在水中飄舞,頭發(fā)松松地綰在腦后,兩綹鬢發(fā)在兩頰飄動。她的身形幾乎是透明的,似乎是以水凝聚成形、又天然地與水融為一體。她的神色悲憫而溫柔,她朝她伸出一只手,清瘦的、蒼白的手,她的嘴唇似乎動了動,在這無聲的水下世界,小叢卻清楚地感覺到她在說:“來吧,孩子,我?guī)愕經(jīng)]有痛苦的地方去。”纏住小叢的水草忽然松開,柔軟的森林忽然朝兩邊倒下,綠衣美人們集體傾頹,小叢的身體自由了。并且,她驚喜地發(fā)現(xiàn),胸腔憋悶得即將爆炸的可怕痛苦已然消失,全身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她跟在那個女人身后,輕盈地、欣悅地朝水的深處走去。
胸口在被人用力按壓,一下,又一下,壓得十分沉實,按得肋骨幾乎要斷掉。小叢呻吟一聲,慢慢睜開了眼睛,陽光刺眼,周圍一片歡呼:“醒了!醒了!”嘉偉身子一歪,精疲力竭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還是圓圓發(fā)現(xiàn)了小叢溺水。她戴著游泳圈原地轉(zhuǎn)圈,水太清,她先是看見小叢身上連體泳衣的橘色,在很深的水里,在一大蓬綠色水草中間,宛如水草開出的艷麗花朵。然后看清小叢仰面躺在水底,四肢攤開,一動不動,像洋娃娃。直覺帶來的恐懼,讓她確定小叢不是在潛水,于是歇斯底里地喊起來。嘉偉和他的朋友們迅速從遠(yuǎn)處游回來,三個男生一齊潛下水,合力把小叢從水草叢中拽了出來。
這一刻,小叢站在江邊,與十步之外的半透明女人憮然對視。女人哀涼的目光,如一件輕柔的羽衣披在小叢身上。小叢想起多年前自己在郊外水庫溺水的那一次,跟著她走向水的深處,居然一點窒息的痛苦也沒有,全身上下十分松快。她還想起賣火柴的小女孩和她的奶奶,瀕死的小女孩走進(jìn)奶奶的懷抱,那是世界上最溫暖、最安全的所在。
女人向小叢伸出一只手,那水草般纖瘦的手,夜色中顯得更加蒼白。此刻那手如同塞壬的歌聲,具有了無限誘惑的意味:跟隨她去吧,你們要去的地方?jīng)]有不告而別的男友、沒有糟心的工作、沒有令人生畏的明天……這樣想著,周遭的世界開始旋轉(zhuǎn),江里船上的燈,馬路上的路燈、霓虹燈,成了一根根細(xì)細(xì)的閃亮的線、一條條五顏六色的彩虹、一團(tuán)團(tuán)色彩絢麗的光暈,在她的周圍旋轉(zhuǎn)飛舞。
眩暈中,小叢朝女人的方向跨出一步,江和岸的高低落差讓她有種一步踏空的感覺,等她本能地站住時,她整個人都在江里了,水深及大腿,冰涼的一激靈,世界停止了旋轉(zhuǎn)。
岸上有人飛快地朝小叢跑來。近了,是一個穿制服的人。他一探身,一雙大手攥住了小叢的胳膊:“女士!水深危險,請不要給我們的工作造成麻煩?!笔墙呉寡驳妮o警。小叢大腦空白,像只木偶一樣被他抓在手里提上了岸。
水順著小叢的腿和腳往下流,很快在她站立的地方積成一灘。她這時才聽到上下牙打戰(zhàn)的聲音,感到自己全身都在劇烈地顫抖。不遠(yuǎn)處有輛警車停著,警燈閃爍,一個警察和兩個輔警正朝自己的方向快速走來。稍遠(yuǎn)處,城市建筑華麗高聳,射燈朝無垠夜空打出變幻的光柱。建筑一側(cè)整面的電子屏幕上,無數(shù)玉蘭花瓣正緩緩飄落,從大樓頂部飄落至底部,無窮無盡的花瓣,無休無止地飄落。城市的夜晚,美得如同幻境。而小叢還有很多好東西沒享受過,她才二十九歲。隨著最后這個念頭跳入腦際,小叢被自己剛才的行為驚出一身冷汗。她回首看向江里,輔警以為她要再次往下跳,緊張地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其實小叢只是想再看一眼那個女人,她在心里喊了一聲:“媽媽?!比欢莻€女人——她的媽媽,已經(jīng)不見了。
在小叢十歲到十二歲這三年,她多次看見媽媽。那是和后媽、爸爸一起生活的三年。在那之前,她由奶奶帶,像個普通孩子一樣在愛里長大。在那之后,她就住校了。唯有那三年,是她這半生中最黑暗的三年。后來,每當(dāng)她看到后媽虐待、殺害繼女的報道,都會在心里默默慶幸:幸虧自己的后媽不是一個變態(tài),而只是一個普通“壞人”,一個有體制內(nèi)工作的“體面人”,才沒有讓那些諸如刀割、煙頭燙、喂糞便、針線縫嘴、塑料袋蒙頭等酷刑使用在自己身上,才沒有讓他們的生活變成報紙上的一則法制新聞。大多數(shù)時候,小叢身上的傷都是皮外傷,巴掌扇的、皮鞋踹的、皮帶抽的、頭被按在墻上撞的,是可以不經(jīng)醫(yī)治而自愈的那種。除了暴力,更多的是冷暴力,很多時候,小叢覺得家里冷得呀,陽臺上應(yīng)該掛滿手臂粗的冰棱柱才是。
小叢媽媽自殺的時候,小叢還不滿半歲。據(jù)說是因為小叢爸爸有了外遇,她接受不了。
在與丈夫的漫長冷戰(zhàn)之后,在一個春雨蒙蒙的早晨,小叢媽媽,這個剛結(jié)婚兩年不到的二十六歲的女人抱著小叢出了門。她一直走,走到了江邊。她沒有打傘,牛毛般的細(xì)雨打濕了她的衣服、孩子的襁褓,在她和嬰兒的頭發(fā)、眉毛上聚起一層細(xì)細(xì)的雨珠。她抱著孩子站在水邊,遠(yuǎn)遠(yuǎn)近近有一些新鮮的黃綠,那是早春的樹色、草色,然而她已經(jīng)接收不到這顏色中的生命信息了。在她的世界里,天和地是一種渾然一體的青灰色。連續(xù)下過幾場雨,江水漲得厲害,滿滿一江渾黃的水,飛快地向東流去,稍近距離看兩眼就令人目眩。
年輕女人最后一次回望了來時的方向,那里一個人影也沒有。于是她閉上眼睛,抱緊了懷里的嬰兒,往前邁了一步。就在這時,嬰兒發(fā)出了“嚶嚶”的哭聲,不知是不是被江水嚇到了。年輕女人站住,想了想,往河堤頂部走去,把嬰兒連同襁褓放在了如茵的黃綠色淺草上。然后,她獨自走下河堤,走近水邊,一躍而下。
當(dāng)然,這一幕是小叢根據(jù)奶奶的講述想象的。每次經(jīng)過江邊,無論坐車、騎車還是步行,小叢都要出神一番。發(fā)展到后來,她看到河、湖、塘都要想入非非,幾乎成了一種病。
在小叢的成長過程中,奶奶一次次撫著胸口說:“真后怕啊。她把你放在江堤上,你要是打兩個滾,就滾下江堤,掉到江里去了呀?!遍L大后的小叢覺得奶奶的想法有些奇怪,她是想不到還是不愿去想:也許媽媽的本意就是要帶小叢一起走,只是后來一念之差,才把她留下來的。更值得后怕的,難道不應(yīng)該是這個嗎?
小叢很少怨后媽,因為覺得怨不著,她只是個不相干的外人。要怨只能怨親媽。特別委屈、特別孤單的時候,小叢就會不由得想:親媽給了自己生命,卻把自己扔在世界上受苦。她若有知,應(yīng)該回來把自己接走才是。
這么想著想著,小叢就真的看見媽媽了。小叢已經(jīng)記不得那天是為了什么事又被爸爸打了,只記得又是后媽當(dāng)面挑唆,爸爸打給后媽看的。那是一個明月夜,小叢躺在床上,下意識摸著被爸爸用皮鞋踹過的小腿,被爸爸按在墻上撞過的額頭。恍惚中,小叢覺得窗外的月光變得遠(yuǎn)超平常的明亮,不知什么時候起,房間的外墻消失了,一條銀子鋪成般亮堂的路,從自己床前一直延伸向遠(yuǎn)方。一個女人站在那條路上,離自己只有十步遠(yuǎn)的距離。她看上去有二十五六歲,頭發(fā)在腦后松松地綰一個髻,兩綹鬢發(fā)從臉頰兩側(cè)垂下來。她是那么清瘦,白色襯衫、白色長裙穿在她身上都顯得過于寬大,飄飄蕩蕩。她整個人幾乎是透明的,身上散發(fā)著微小的、銀子般的光芒。她看著小叢,神色悲憫而憂傷。她沒有說話,可是她的眼神、表情卻在說:“孩子,跟我來吧,我領(lǐng)你到?jīng)]有痛苦的地方去?!毙沧饋?,大喊一聲:“媽媽!”
小叢飛快地穿好出門的衣服,沒有一秒的猶豫,立刻跳下床穿上鞋子,撒腿就跑。她要順著那條銀子鋪成的路,跟隨媽媽而去。突然重重地撞到什么東西上,此前被爸爸按著在墻上撞過的額頭這下鉆心的疼。小叢醒了,是撞在房間的門上,原來墻并沒有真的消失,沒有什么銀子鋪成的路,沒有透明的、散發(fā)著銀子光芒的媽媽,什么都沒有。小叢順著門滑坐在地上,無聲地哭了起來。
從那以后,小叢便時不時看見媽媽,一年總有兩三次吧,被冤枉得特別厲害、被打得特別狠的時候。媽媽總是神色凄婉,總是從不說話,但眼神和表情都在說:“孩子,跟我來吧,我領(lǐng)你到?jīng)]有痛苦的地方去?!钡搅撕髞?,小叢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因為她知道,眼前的美景不過是海市蜃樓,一旦自己朝媽媽奔過去,一切便會消失不見。小叢情愿就這樣,安靜地和媽媽待一會兒。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果然,只消過一會兒,也許就五分鐘?三分鐘?媽媽就會和她周圍的幻境一起,變得越來越透明,直至消失不見。
小叢的眼淚,要到這時候才掉下來。
奶奶來看小叢了。晚上就寢時間,小房間里只剩下祖孫兩人的時候,奶奶便哭起來:“我算看出來了,你在這家里做什么人家都看不上。好吃的好穿的沒有你的,還讓你伺候小的,連洗腳水都要小的洗剩下才能洗。”小叢不說話,心想這還是有你在這里,他們已經(jīng)非??酥屏恕D阏f這些有什么用,能改變什么?冬天天冷,她飛快地脫下毛衣,只穿小背心鉆進(jìn)被窩里,但還是被奶奶看見了大臂上的瘀紫。奶奶盯著問是怎么回事,小叢說:“走路不小心撞墻上了。”她只想蒙混過去,趕緊睡覺。奶奶卻不依不饒地拉著小叢的胳膊:“不可能。撞的話只會撞胳膊前邊、外邊,你這是胳膊里邊,胳肢窩下面,怎么可能撞到。”小叢見糊弄不過去,只好說實話:“我洗碗倒多了洗潔凈,我媽掐的,教育我不能浪費。我以后把家務(wù)做好了,她就不打我了?!蹦棠痰难蹨I“唰”一下落下來:“沒用的,叢兒啊。人家這是嫌棄你,挑剔你,折磨你,你做得再好、再多人家都不會滿意的?!?/p>
暗夜里,耳邊始終有老人的啜泣,窸窸窣窣,哭得空氣都跟著潮濕起來。小叢就迷迷糊糊地說:“奶奶,別哭了。他們對我不好的時候,我媽媽就會來看我?!编ㄆ曣┤煌V梗骸澳阏f啥?誰來看你?”“我媽媽。她穿一身白色的衣服,就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門外面。有好幾回差點帶我走?!焙谝估镌僖矝]有了聲音。
過了半年,奶奶再來的時候,趁后媽帶著妹妹出去買東西,奶奶神神秘秘地叫過小叢爸爸,當(dāng)著小叢的面,壓低著聲音說:“我跟你說啊,上次我來的時候,小叢夜里跟我說起,她親娘時常來糾纏她,嚇得我呀。我回去就花錢請了神漢,神漢來做了場法事,在墳上釘了桃木樁、柳木樁,用上了朱砂,還拿符鎮(zhèn)上了。我那媳婦是好媳婦,可是為了我孫女,我只好對不起她了。現(xiàn)在她應(yīng)該不能再來糾纏叢兒了……”爸爸聽了,不置可否地干笑了幾聲,就走開了。從小叢記事起,媽媽在爸爸這里就是禁忌話題,因為想象不出會有什么后果,小叢從來不敢在他面前提起媽媽。偶有一兩回被奶奶提起,爸爸都是這副置身事外的樣子,從不接話,好像奶奶說的是另一個次元的人和事。
寒意從心底升起,小叢全身發(fā)涼。她也沉默,讓奶奶的話在屋子里自個兒風(fēng)干。
好在過了不久,在爸爸當(dāng)著后媽的面,拿竹竿狠抽了小叢一頓之后,她面朝下趴在床上,又一次看到了媽媽。深秋的夜晚,十點多鐘的樣子,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著雨,不知哪里的燈光映過來,半明半暗的。這次打得很厲害,即使趴著也無法睡著。小叢無意中看向窗口,發(fā)現(xiàn)墻又消失了,外面出現(xiàn)了一條蜿蜒的河,雨滴是無數(shù)條發(fā)光的線段,紛紛落進(jìn)河水里消失不見。而媽媽站在河心,穿著她那寬大的白色衣服和裙子,衣裙在風(fēng)雨中飄搖,她整個人是半透明的。小叢覺得特別欣慰,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母女倆凄然地對視著。
小叢在心里對媽媽說:“我好害怕,怕你被朱砂封印在里面,再也出不來?!?/p>
透明的媽媽沒有說話,但是小叢清晰地感覺到她“說”了:“怎么會呢。我并不在那里,我在你的心里?!?/p>
小叢問出了她一直想問的一句話:“看見我被后媽、親爹虐待,你有沒有后悔過當(dāng)初丟下我?”
媽媽原本哀傷的眼睛突然涌出了淚水,像兩只泉眼一樣汩汩地往外涌,兩條淚河沿著面頰滾滾而下。這一次,小叢沒能感覺到她“說”了什么。在淚水沖刷中,她變得越來越透明,很快和那條河一起,消失了。
張愛玲說過: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虱子。小叢覺得,自己的生活生來就是一件千瘡百孔的舊袍子,從沒華美過,上面虱子、跳蚤格外多,并且有越來越多的趨勢。和嘉偉在一起的那些年,她無法想象自己能在早上八點之前起床;而現(xiàn)在,她每天五點半起床,做早飯,吃早飯,給明祥和保姆留好早飯。然后她匆匆捯飭下自己,七點整踩著高跟鞋出門,轉(zhuǎn)公交和輪渡去上班。如果運氣好,有座位,路上能瞇一分鐘都是種幸福。終于換了工作,但仍然不是自己喜歡的,她已經(jīng)把這輩子做不到喜歡的工作當(dāng)作宿命接受下來。說到底是自己大學(xué)時專業(yè)就選錯了,專業(yè)不喜歡,只要是拿畢業(yè)證找的、對口的工作,就一直不會喜歡。
對明祥也是。小叢從來沒有覺得很喜歡他,就像當(dāng)初也沒有很喜歡嘉偉。小叢上大學(xué)的時候,倒有一個很喜歡的學(xué)長,然而她覺得人家怎么可能喜歡上自己呢?自己這么一般,容貌、學(xué)業(yè)都這么不起眼,于是就放棄了那一點“非分之想”?;楹笥写稳W(xué)長的城市出差,學(xué)長看到她發(fā)的朋友圈,主動打電話來請小叢吃飯。在約定的地點,學(xué)長和他太太一起出現(xiàn)了。小叢發(fā)現(xiàn),與自己相比,學(xué)長太太長得更一般,但她舉手投足都那么從容、舒展,一看就是被愛富養(yǎng)大的女孩,自信讓那平凡的面孔煥發(fā)著光彩?;氐骄频旰?,小叢才明白自己受到了多大的震撼。她覺得,如果自己不是那么自卑,總覺得美好的東西都沒有自己的份,當(dāng)初也不至于不敢選自己喜歡的專業(yè)、不敢去吸引自己喜歡的男人。到如今工作、感情都不忍細(xì)看,歸根到底,當(dāng)時覺得自己配不上的人和事,到后來就真的配不上了。
工作日的每一天都是宮斗劇般的一天,小叢還從來不是那個贏的小主。然而下班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真正的戰(zhàn)斗還沒有開始。保姆只負(fù)責(zé)帶孩子,一天下來孩子換下來的臟衣服、弄亂的家都需要小叢來處理。當(dāng)然小叢要先做晚飯、洗碗。保姆帶了一天孩子,小叢還要小心照顧她的情緒。保姆的工資是明祥父母付的,他們還承擔(dān)了房子首付。不然就憑小叢和明祥,不要說請保姆,一家三口能不能在這城市活下來都是個問題。至于明祥,自從有了孩子,他每天能回來多晚就回來多晚,回來了也不過是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然后在客廳角落里打游戲到深夜,從頭到尾不會朝忙著拖地、整理、洗衣,在房子里移動個不停的小叢看一眼。小叢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找的男人都喜歡打游戲到深夜?
小叢唯一的支撐是孩子。哦,孩子。從小叢經(jīng)歷慘烈的分娩過程后看到她的那一刻起,從小叢第一次把那個柔軟的小肉團(tuán)子抱在懷里的那一刻起,從她第一次用她無牙的小嘴含住小叢乳頭那一刻起,從她第一次發(fā)出無力的哭聲朝小叢伸出要抱抱的小胖胳膊那一刻起,小叢就知道,在未來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她都喪失了處分自己生命的權(quán)力。不僅如此,很多過去覺得自己無法面對、無力承擔(dān)的,在孩子出生后她發(fā)現(xiàn)都能面對,能承擔(dān)了。孩子那么柔弱,除了自己,還有誰能全心全力保護(hù)她?明祥嗎?自己若不在了,她會活下來,然后被變成另一個小叢嗎?不不不,那樣小叢即使肉體腐爛了,靈魂也會長久地顫抖在煉獄的火焰里。與孩子相處的時間越長,她的這種想法越堅定,哪怕滿身血污與嘔吐物,在糞便里爬著也要活下去,因為她是一個母親,她有一個母親的責(zé)任。
小叢有時還是會想起自己的媽媽。那個永遠(yuǎn)二十六歲的女人。她頭發(fā)在腦后松松地綰一個髻,兩綹鬢發(fā)從臉頰兩側(cè)垂下來。她是那么清瘦。她看著小叢,神色有些凄迷——這是奶奶幫小叢保留的唯一一張媽媽的照片,攝于媽媽新婚不久。這張照片在和后媽、爸爸生活的那三年里,莫名其妙地丟失了。
小叢希望有機(jī)會對媽媽說:“我原諒你了?!泵總€人的敏感點不一樣,也許那時候,愛人在你心目中的分量遠(yuǎn)遠(yuǎn)重過我。也許那一刻,你實在痛得顧不了任何,包括我了。也許,當(dāng)你在水中還有意識的最后幾秒,你曾牽掛過我。從此以后小叢再也沒有見過那個透明的女人。
責(zé)任編輯:井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