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陽樓記》與蘇北范公堤
——從范仲淹與滕子京的關(guān)系說起

◎許正和

（江蘇鹽城224055）

普天下的讀書人有誰不知道偉大的范仲淹和他的千古名篇《岳陽樓記》呢？又有誰不知道其中的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呢？而對于范公堤，眾人了解的則可能不多。它是縱貫蘇北沿海的一道捍海長堤，唐代李承始筑，北宋范仲淹、張綸、胡令儀等組織修筑。后人感念范仲淹的恩德，將其統(tǒng)稱為“范公堤”。

有人或許會心生疑惑：岳陽樓矗立在湖南洞庭湖畔，范公堤則雄踞于江蘇東部海疆，兩者相距達一千公里上下，似風(fēng)馬牛不相及。事實上，《岳陽樓記》是范仲淹寫的，范公堤也是范仲淹首倡修筑，兩者之間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

一、從范仲淹和滕子京二位的關(guān)系說起

“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這是范仲淹《岳陽樓記》一文的首句。

滕子京，名宗諒，河南洛陽人。北宋官員?！端问贰氛f：“滕宗諒與范仲淹同年舉進士，其后仲淹稱其才，乃以泰州軍事推官召試學(xué)士院……仲淹薦（滕）以自代，擢天章閣待制……復(fù)徙岳州，遷蘇州，卒?！庇终f：“宗諒尚氣，倜儻自任，好施與，及卒，無余財。所蒞州喜建學(xué)……學(xué)者傾江淮間……”[1]

范仲淹和滕子京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可歸納為“五同”：

一曰同年。范仲淹和滕子京在北宋大中祥符八年（1015）的科舉考試中同年考取進士。

二曰曾一同在當(dāng)時的淮南東路泰州當(dāng)官。范仲淹在泰州屬下西溪（今屬鹽城東臺市）任鹽倉監(jiān)，滕則在州衙任軍事推官（這是他倆入仕前期的事）。

三曰一同領(lǐng)導(dǎo)了修筑唐代捍海堰的“一期工程”。

四曰一同在今陜甘一帶抗擊西夏?！拔魅址溉吥岭y其人，朝廷進君（滕）……知涇州……予時為環(huán)慶路經(jīng)略布署……乃知君果非常之才?！盵2]360

五曰一同為岳陽樓留下了不朽的光彩。滕子京為之建造，范仲淹為之著文，成就了永遠的美談。

其實，范、滕二公的關(guān)系豈止于“五同”，他們之間更重要的是品格和志趣的相同。關(guān)于這一點，我們從范仲淹的一系列原著中即可領(lǐng)略?！斗吨傺臀募分惺珍浻小稌Ａ觌鴱氖挛臅谩贰冻觌泳┩辍贰峨泳┮哉婀傁嗍疽蛞再浿返仍娢摹Ｋ羞@些，都表明范、滕二公有著非比尋常的關(guān)系。

二、范滕二公“并肩戰(zhàn)斗”在修筑捍海堰一線的證據(jù)

范公堤的前身為唐代李承始筑的捍海堰（常豐堰）。《新唐書》載：“李承，趙郡高邑人……為淮南道黜陟使，奏于楚州置常豐堰以御海潮，屯田瘠鹵，歲收十倍，至今受其利。”[3]

至范仲淹到西溪任鹽倉監(jiān)時，唐代的捍海堰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二百五十多年的風(fēng)雨，因年久失修而塌圮，已逐漸失去防潮的能力。目睹潮水泛濫，殃及百姓，范仲淹于天圣三年（1025）秋向淮南發(fā)運副使張綸提出重修捍海堰的動議。在后來的《泰州張侯祠堂頌》[2]173中，范公是這么說的：“惟茲海陵，古有潮堰，舊功旨葺，驚波薦至，鹽其稼穡，偃其桑梓。此邦之人，極乎其否。公堅請修復(fù)，乃興厥工，橫議囂然，僅使中廢。公又與轉(zhuǎn)運使胡公（令儀）再列其狀，朝廷可之。起基于天圣三載之秋，畢工于六載之春……”

正是在張綸、胡令儀的力挺之下，朝廷采納了范仲淹修筑捍海堰的動議，并決定由范主其事，又由滕子京協(xié)助之。一時間，沿海百余里工地上，集結(jié)了數(shù)萬名士兵和民工，旌旗飄揚，人聲鼎沸。當(dāng)年秋冬，正當(dāng)工程熱火朝天進行之時，一場風(fēng)暴挾持著早來的寒流突然襲擊了沿海。狂風(fēng)大作，暴雨滂沱，間以紛飛之雹雪，大海掀起了驚濤駭浪，剎那間，沖決了新堤，一百多名衣著單薄的兵民卷入了大海。大家呼號哀啼，四處奔逃，整個工地亂成一團。在這混亂的關(guān)頭，滕子京臨危不懼，站立在工地的高處，責(zé)令各帶隊吏員堅守崗位，組織兵民向安全地帶疏散，并勸說大家不要被眼前的困難所嚇倒，從而有效地安定了大家的情緒。可以說，捍海堰開工后最為艱難的一段時光，是他和范公一道共同度過的。

慶歷七年（1047），滕子京病逝于蘇州知州任上，范公為他寫下了《天章閣待制滕君墓志銘》。其中特地提及了當(dāng)年滕子京與自己并肩修筑捍海堰的情節(jié)：“（滕）又與予同護海堰之役，遇大風(fēng)至，即夕潮上，兵民驚逸，吏皆倉皇，不能止，君獨神色不變，緩談其利害，眾意乃定。予始知君必非常之才而心愛焉?！盵2]364范仲淹、滕子京主導(dǎo)修筑的捍海堰“一期工程”發(fā)生在天圣三年秋、冬。因潮汐大至、死百余人而被迫停工。范公的這一段文字，不僅描寫了修筑捍海堰工程的艱難，同時也描述了滕公的臨危不懼。從而明確地表達了自己對于滕子京“知君必非常之才而心愛”的情感。

三、千古名篇《岳陽樓記》的誕生

范仲淹與滕子京的“并肩戰(zhàn)斗”，并不止重修捍海堰一事。前文已有提及——北宋康定元年（1040）以后，范仲淹任抵御西夏軍入侵的邊關(guān)統(tǒng)帥，他向朝廷舉薦滕公任涇州知州。在他們的共同努力之下，邊關(guān)形勢迅速轉(zhuǎn)危為安。而等到局勢有所穩(wěn)定（以及滕遭受不實舉報）之后，范仲淹又先后向朝廷上《舉滕宗諒狀》[2]435《奏雪滕宗諒張亢》[2]626《再奏辯滕宗諒張亢》[2]629，為滕鳴不平、“打包票”。

然而，在官場險惡的風(fēng)浪中，滕和范卻一再遭遇貶斥。滕子京先后貶虢州、岳州，范仲淹在慶歷新政失敗之后也遭遇了貶斥。據(jù)沙口《范仲淹》一書說：“滕子京為人正直坦誠，光明磊落，與范肝膽相照，上不愧國家君主，下不愧黎民百姓?！睙o論是官場升遷還是數(shù)度遭貶，滕也和范一樣，能始終秉持自己的操守。貶岳州后，他拋卻了仕途不順的個人私怨，勤于政務(wù)，為地方辦了很多實事。在文化建設(shè)方面，最為突出的便是組織重修了岳陽樓。并以《與范經(jīng)略求記書》，請當(dāng)時遠在鄧州的范仲淹著文以記。

身處鄧州的范仲淹，心中必定會有朝堂紛爭的漣漪，也必定會有遭貶“出局”的煩悶。但偉大人物的偉大之處，更在于能夠及時做好心理的調(diào)適，正如他在《鄧州謝上表》[2]419中所言，自己只顧“救民疾于一方，分國憂于千里”。接到滕子京的“求記書”，范仲淹欣然應(yīng)命，胸有丘壑，筆走風(fēng)云，千古名篇《岳陽樓記》誕生。

范培松在《重讀〈岳陽樓記〉》中指出：“一是‘淫雨霏霏’的悲，這段文字以‘悲’定調(diào)……‘陰風(fēng)’‘濁浪’‘檣傾楫摧’……色調(diào)灰暗低沉，凄風(fēng)苦雨，陰冷兇險。寫的是景，指的是實，弦外之音應(yīng)該很清楚……”[4]這一段描述，他人一般不會明白，唯有范仲淹自己和滕子京會異常清楚——這其中恰恰就有他倆當(dāng)年并肩戰(zhàn)斗在捍海堰修筑工地時所遭遇大風(fēng)雪、大潮災(zāi)的“縮影”。范培松認(rèn)為，為對應(yīng)“‘淫雨霏霏’的悲”，范仲淹接著又寫了“‘春和景明’的喜”，而一悲一喜的“對比是（范公）精心用筆所在……為的就是最后推出憂樂觀”，我很同意這樣的觀點。

四、小結(jié)

由范仲淹、滕子京二公的“五同”，以及“并肩戰(zhàn)斗”在重修捍海堰一線、抗擊西夏一線，已經(jīng)證明了二公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的非比尋常的“鐵桿”關(guān)系。

《岳陽樓記》并非舊時文人一般的應(yīng)和之作，而是借之抒發(fā)二人性情、胸懷的重要“載體”。李偉國《范仲淹〈岳陽樓記〉事考》說：“（《岳陽樓記》）最后一段是思想的升華，全文的重點?！灰晕锵?，不以己悲’‘居廟堂之上，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在后世都是引用率極高的名句?！碑?dāng)修筑捍海堰之時，范、滕二公的官階都很低，可稱小官大擔(dān)當(dāng)，小官大作為?！氨皸赐幸挝啵易h雄心萬里途”[2]78（范仲淹《西溪書事》），正是范仲淹在西溪任鹽官時所寫。這其中，不僅吐露了自己的個人操守，相信也道出了滕子京的心聲。

范仲淹在少年期、任官后，和在寫作《岳陽樓記》時去沒去過洞庭湖，以及洞庭湖上是否會發(fā)生惡劣天氣導(dǎo)致的“檣傾楫摧”的景象且不論，可以明確的是：這些景象，與他在《泰州張侯祠堂頌》[2]173所描述的“驚波薦至，鹽其稼穡”相合，與他在《宋故衛(wèi)尉少卿分司西京胡公神道碑》[2]294所描述的“會雨雪大至，潮洶洶驚人”相合。我以為，他在寫作《岳陽樓記》時，頭腦中一定會想起和滕子京奮戰(zhàn)在重修捍海堰一線的場景，而《岳陽樓記》一文中，也自然會回蕩著他們曾經(jīng)眼見的東中國黃海驚濤的景象。

凡一種重要的思想，必有一個萌發(fā)、升華的過程，范仲淹的“憂樂”思想亦當(dāng)如此——早年當(dāng)重修捍海堰時萌發(fā)、踐行，后期當(dāng)著作《岳陽樓記》時總結(jié)、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