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慕容智墓志》考釋*

劉兵兵 陳國科 沙琛喬

（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2019年10月，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武威發(fā)掘了一座唐墓。該墓保存較完整，隨葬品豐富，出土墓志一方。由志文內(nèi)容可知墓主系吐谷渾王室成員喜王慕容智。該墓志為研究吐谷渾王族世系、慕容氏家族歸葬之地變遷等相關問題提供了重要材料?，F(xiàn)對《慕容智墓志》作初步考釋，不當之處，祈請方家教正。

一、慕容智墓志基本信息

墓志青石質(zhì)，方形，由蓋、志兩部分組成。志蓋盝頂，底邊長54.5、寬54.2、頂邊長39.6、寬39.6、厚8.8厘米，正面中間陰刻篆書“大周故慕容府君墓志”，周圍飾以纏枝卷草花卉紋。墓志邊長53.7、厚9.2厘米。正面楷書志文，20行，滿行17至21字，除4處與皇帝相關稱謂的詞前各留一空格外，共刻392字，其中“天”“地”“日”“月”“年”“授”等為武周新字。左側(cè)面縱刻兩行文字，約36字，其中部分字體具有和漢字相同的偏旁部首，或偏旁部首的合成字，暫無法釋讀。

為便于研究，茲錄正面志文如下：

大周故云麾將軍守左玉鈐衛(wèi)大將軍員外置喜王慕容府君墓志銘并序

王諱智，字哲，陰山人。拔勤豆/可汗第三子也。原夫圓穹寫象，珠昴為夷落之墟；方/礴凝形，玉塞列藩維之固。其有守中，外沐淳和，貴詩/書，踐仁義，則王家之生常矣。廓青海，凈湟川，率荒陬，/欵缶朔，則主家之積習矣。故能爪牙上國，跨躡邊亭，/控長河以為防，居盤石而作固。靈源茂緒，可略言焉：祖麗杜吐渾可汗。父諾曷缽，尚大長公主，駙馬都尉、/跋勤豆可汗。王以龜組榮班，魚軒懿戚。出總?cè)致?，?德化以調(diào)人；入奉皇猷，耿忠貞而事主。有制/曰：慕容智，鮮山貴族，昂城豪望，材略有聞，宜加戎職，/可左領軍將軍，俄加云麾將軍，守左玉鈐衛(wèi)大將軍。望重邊亭，譽隆藩邦。西園清夜，敬愛忘疲，東閣芳晨，言/談莫倦，誠可長隆顯秩，永奉宸居！豈謂齊桓之痾，/先侵骨髓，晉景之瘵，已入膏肓。天授二年三月二日，/薨于靈府之官舍，春秋卌有二，即其年九月五日遷/葬于大可汗陵，禮也。上懸烏兔，下臨城闕，草露朝清，松風夜發(fā)。泣峴山之淚，隋悲隴水之聲，咽嗚哀哉！乃/為銘曰：

丹烏迅速，白兔蒼茫，兩楹流奠，二鑒經(jīng)殃。/崩城慟哭，變竹悲傷，一銘翠琰，地久天長。

二、祖籍與世襲

志文云“王諱智，字哲，陰山人”。陰山為今內(nèi)蒙古中部山脈，是吐谷渾先祖率眾西遷的第一站。據(jù)史籍記載， 4世紀初，慕容廆繼位單于，與其兄長吐谷渾不合。吐谷渾遂率部西遷至陰山一帶，牧獵多年后，又經(jīng)枹罕（今甘肅臨夏）、隴山抵達白蘭（今青海湖西南地區(qū)），逐步將勢力范圍固定在青海地區(qū)，并建立了自己的政權。對吐谷渾族人而言，陰山意義重大，從武威地區(qū)已發(fā)現(xiàn)的吐谷渾王族墓志看，以諾曷缽開始的第二、三代家族成員墓志中，常以陰山人自居。

志文又云：“慕容智，鮮山貴族，昂城豪望”。此處“鮮山”即“鮮卑山”，為鮮卑一族的發(fā)源地，在今大興安嶺一帶[1]?！短接[·地部十》曰：“慕容廆先代居遼左，號曰東胡，其后雄昌，與匈奴爭盛。秦漢之際，為匈奴所敗，分保鮮卑山，因復以山為號”[2]。此處又寫道慕容智為“昂城豪望”，昂城為羌地古城名，又作昴城，是吐谷渾部西遷白蘭途中的初據(jù)之地，在今四川西北阿壩一帶[3]。昂城一詞雖然在吐谷渾王族墓志中提及不多，但在吐谷渾歷史中，卻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段簳ね鹿葴唫鳌份d：“吐谷渾遂從上隴，止于枹罕。自枹罕暨甘松，南界昂城、龍涸”[4]?！端螘r卑吐谷渾傳》亦載，晉成帝咸和四年(329年)，吐谷渾長子吐延“為昴城羌酋所刺，劍猶在體，呼子葉延，語其大將絕拔渥曰：‘吾氣絕，棺斂訖，便遠去保白蘭。地既險遠，有土俗懦弱，易控御’”[5]。在此次“昂城事件”后，吐谷渾部便在葉延的帶領下退往白蘭，并且以白蘭地區(qū)為中心正式建立吐谷渾國。因此，“昂城”既是吐谷渾西遷過程中的初據(jù)之地，也象征著吐谷渾部建立政權的開始。

志文載慕容智“為可汗第三子也”，同時還明確提到“父諾曷缽，尚大長公主，駙馬都尉”，說明慕容智的母親應當就是弘化公主，則慕容智應該是諾曷缽的嫡三子。結合之前學界對諾曷缽世系的研究，其子嗣至少應有五男二女[6]，嫡長子為慕容忠，嫡次子為闥盧摸末，嫡五子為慕容萬，二女為成月公主。加上本次發(fā)現(xiàn)的嫡三子慕容智，大致可明確諾曷缽四子一女之關系。根據(jù)墓志生卒年的相關記載，嫡長子慕容忠生于貞觀二十二年（648年）[7]，嫡三子慕容智生于永徽元年（650年），則其嫡次子闥盧摸末應當在此期間出生，我們認為貞觀二十三年（649年）的可能性較大，但也不能排除其與慕容忠或慕容智存在孿生的情況。則嫡四子和嫡五子應在永徽元年（650年）之后出生。

特別是對嫡次子闥盧摸末生年的確定，使我們可以對史書記載金明縣主出適闥盧摸末的情況加以重新考量?！缎绿茣の饔騻魃稀酚涊d：“久之,摸末死,主與次子右武衛(wèi)大將軍梁漢王闥盧摸末來請婚,帝以宗室女金明縣主妻之”[8]。由于推定闥盧摸末出生的年份大致在貞觀二十三年（649年），所以在其兄長慕容忠圣歷元年（698年）去世時闥盧摸末已經(jīng)49歲，在其父親諾曷缽垂拱四年（688年）去世時闥盧摸末也已39歲，其不可能在此期間才去請婚，所以闥盧摸末請婚的時間至遲也應該在垂拱四年（688年）之前。則《新唐書》中“摸末死”的記載可能有誤，或者說此處的“摸末”并非指慕容忠（蘇度摸末）或者諾曷缽，而是另有其人。同時也說明，在為闥盧摸末請婚時弘化公主并未去世，此處所載“主”應當就是指弘化公主而非金城縣主。值得注意的是，《新唐書》中在闥盧摸末請婚的這段記載之后，緊接著便寫道：“既而吐蕃相攻，上書相曲直，并來請師，天子兩不許”。“既而”一詞的出現(xiàn)說明兩個事件之間似有承接關系，正是由于吐谷渾內(nèi)附唐朝為闥盧摸末請婚，引起了吐蕃的不滿，才導致吐蕃與吐谷渾之間爆發(fā)戰(zhàn)爭[9]。關于“吐蕃相攻”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史籍記載是明確的，即高宗顯慶五年（660年）八月，雙方相互攻伐，并都向唐朝請兵，唐高宗兩不許。這也就是說，弘化公主為次子闥盧摸末請婚的時間，應當是在“吐蕃相攻”事件之前，同時又在金城縣主許婚慕容忠之后，即永徽三年（652年）—顯慶五年（660年）。由于此時闥盧摸末尚小，所以金明縣主出適的具體情況，應該和金城縣主出適慕容忠的情況相似[10]，顯慶五年（660年）以前只是許婚，具體的成婚時間應該是在闥盧摸末成年以后。

關于闥盧摸末封號的記載也可以從側(cè)面佐證這一觀點。由文獻和墓志記載來看，闥盧摸末長兄封號“成王”，三弟封號“喜王”，五弟封號“宣王”，皆為一字王。而《新唐書》中卻記載闥盧摸末請婚時的封號是梁漢王，為二字王。據(jù)研究，吐谷渾王族封號隨著年齡和職位的增加，可以由“二字王”晉升為“一字王”，“一字王”較“二字王”身份高[11]。如《慕容曦光》墓志記載，“（曦光）三歲，以本藩嫡孫號觀樂王。年十歲，以本藩嫡子號燕王”。文獻中記載闥盧摸末封號梁漢王，說明弘化公主為其請婚時，闥盧摸末很可能年紀尚小，還未從“二字王”升級為“一字王”。

三、入侍宮禁

志文云“王以龜組榮班，魚軒懿戚。出總?cè)致桑蟮禄哉{(diào)人；入奉皇猷，耿忠貞而事主”。這表明慕容智曾經(jīng)入侍宮廷，宿衛(wèi)皇帝且擔任戎職。隋唐時期，由于中央王朝實力強大，周邊游牧民族常常會為了博取朝廷的信任，派遣子弟入質(zhì)京城。在慕容智以前，吐谷渾王室成員就早有入侍之先例，慕容智的祖父慕容順和父親諾曷缽就曾先后入侍隋朝和唐朝[12]。至吐谷渾滅國以后，其王室成員入侍的情況變得更為普遍，甚至皆以入侍為榮。慕容智的兄長慕容忠，后輩慕容宣徹、慕容曦光、慕容曦皓等人，都曾先后入侍[13]。從志文來看，慕容智也應當是入侍行列中的一員。

唐代時入侍質(zhì)子多宿衛(wèi)于皇帝身邊，常被授予禁衛(wèi)軍郎將、將軍和大將軍等職。志文記載慕容智先后“可左領軍將軍，俄加云麾將軍，守左玉鈐衛(wèi)大將軍”。據(jù)兩《唐書》和《通典》記載，左領軍衛(wèi)為唐十六衛(wèi)之一，“置大將軍一員，正三品，將軍兩員，從三品……其職掌，大朝會則被青甲鎧，弓箭刀盾旗等，分為左右?guī)麅x仗，次立威衛(wèi)之下”[14]。武德五年（622年）改左御衛(wèi)為左領軍衛(wèi)，龍朔二年(662年)改左戎衛(wèi)，咸亨元年(670年)復；光宅元年(684年)又改左玉鈐衛(wèi)，神龍元年(705年)再復。慕容智最初被授予的是左領軍將軍，由于永徽至龍朔年間（650～662年）慕容智尚小，擔任左領軍將軍的可能性不大，其擔任左領軍將軍的時間應當在咸亨、光宅之間（670～684年）。光宅元年以后左領軍衛(wèi)改名左玉鈐衛(wèi)，慕容智又晉級為正三品的“守左玉鈐衛(wèi)大將軍”。至于云麾將軍，是唐代武官之散階，高祖武德七年（624年）置，品級為從三品上階[15]。

值得注意的是，據(jù)夏鼐考證，慕容智兄長慕容忠于麟德二年（665年）十八歲時入侍，授左威衛(wèi)將軍，咸亨、光宅之間晉級為左領軍衛(wèi)大將軍，光宅元年（684年）后行左豹韜衛(wèi)大將軍，后襲青海國王[16]。也就是說，咸亨、光宅之間慕容智擔任左領軍衛(wèi)將軍時，左領軍衛(wèi)大將軍的擔任者正是其兄長慕容忠。光宅元年（684年）唐廷改左右威衛(wèi)為左右豹韜衛(wèi)，左右領軍衛(wèi)為左右玉鈐衛(wèi)，慕容忠行左豹韜衛(wèi)大將軍，而慕容智則接替其兄長之位，守左玉鈐衛(wèi)大將軍。

志文記載慕容智在入侍以后盡職盡責，“誠可長隆顯秩，永奉宸居”，但因不治之癥，返還靈州，于“天授二年（691年）三月二日，薨于靈府之官舍，春秋卌有二，即其年九月五日遷葬于大可汗陵”。

四、歸葬之地的變遷

自龍朔三年（663年）吐谷渾滅國，諾曷缽率領王族一支遷往唐朝境內(nèi)，到安史之亂以后吐蕃軍隊相繼攻陷涼州及安樂州，期間共八十余年，吐谷渾王族一支就一直以涼州南山地區(qū)為先塋之所在。因此，自民國初年至1978年，在武威南山青咀喇嘛灣一帶出土《弘化公主墓志》《慕容明墓志》《慕容忠墓志》《慕容宣徹墓志》《金城縣主墓志》《慕容曦光墓志》《慕容宣昌墓志》《李深墓志》和《武氏墓志》共9方吐谷渾王族成員墓志，志文皆載其先塋為“涼州南陽暉谷冶城之山崗”“涼州南陽暉谷北崗”或“神鳥縣陽暉谷之西原”，所以，之前學界均認為“陽暉谷”為吐谷渾王族在唐前期的唯一歸葬地。

但從最新發(fā)現(xiàn)的《慕容智墓志》來看，其與之前出土墓志在歸葬之地方面的記載存在很大區(qū)別，首先，慕容智墓葬的發(fā)現(xiàn)地點在岔山村，而其他墓葬的發(fā)現(xiàn)地點在青咀喇嘛灣，兩地距離相差15公里以上；其次，《慕容智墓志》中記載的歸葬地為“大可汗陵”，而其他墓志中記載的歸葬地為“陽暉谷”；最后，慕容智的入葬時間為天授二年（691年），而其余墓葬的入葬時間皆在圣歷二年（699年）之后。能夠看出，慕容智墓與青咀喇嘛灣一帶的其他吐谷渾王族墓葬，在入葬時間、墓葬地點和歸葬地名上，均存在明顯差別。

同樣值得注意的是，幾乎所有吐谷渾王族成員墓志在記載歸葬之地時，皆有“歸葬”“遷奉”“合葬”等字眼，只有《弘化公主墓志》中，直接記載弘化公主“葬于涼州南陽暉谷冶城之山崗”。這樣的記載顯然與其他墓志不同，實屬特例，說明弘化公主所葬之地可能并非先前家族之祖塋，而是另葬于他處。因此，后續(xù)志文中對這一情況進行了說明，言“吾王亦先時啟殯，主乃別建陵垣；異周公合葬之儀，非詩人同穴之詠”[17]。解釋了弘化公主與諾曷缽，既非合葬于同一墓室，也非合葬于同一陵園，而是另尋他處“別建陵垣”，以后發(fā)現(xiàn)的吐谷渾王族成員墓志中，便再也沒有類似記載，僅言歸葬陽暉谷或歸葬涼州先塋。

結合此次《慕容智墓志》中“遷葬于大可汗陵”的記載，讓我們對慕容氏家族的歸葬情況有了更為深入的理解。既然慕容智入葬時間早，其他成員入葬時間晚，而且弘化公主墓志中明確記載其“別建陵垣”，這說明“大可汗陵”應當是慕容氏家族在陽暉谷之前的先塋所在，自弘化公主始，慕容氏家族建設了新的陵園“陽暉谷”。之后歸葬于涼州地區(qū)的慕容氏家族成員，便皆以陽暉谷為先塋之所在，大可汗陵就逐漸荒廢。

這種舍棄祖墳改建陵園的情況，在古代并不多見，誠如陳寅恪所言：“吾國中古士人，其祖墳住宅及田產(chǎn)皆有連帶關系……故其家非萬不得已，決無舍棄其祖塋舊宅并與塋宅有關之田產(chǎn)而他徙之理”[18]。再結合墓志記載弘化公主與其子慕容忠同年同月同日去世，似乎頗顯可疑。張維在《隴右金石錄》中即提到：“母子同日而死，此事之未必有，殊可疑也”[19]。杜光簡《烏地也拔勤豆可汗墓志考釋》亦云“慕容忠與其母同年同月同日死，又同年同月同日葬，后者固不足怪，前者殊云巧矣”[20]。說明天授二年（691年）至圣歷二年（699年）之間，或許發(fā)生了某種變故，致使慕容氏家族作出“ 別建陵垣”的決定。

我們認為，慕容氏家族墓志中所反應出的諸多不合常理之事，可能與當時唐蕃相互征伐的歷史大背景有關。683年唐高宗駕崩后，武則天開始掌國政，其一改高宗朝懦弱被動的防御姿態(tài)，采取了一系列反擊吐蕃的政策，于垂拱元年（685年）和長壽元年（692年）先后命韋侍價和王孝杰西擊吐蕃，收復安西四鎮(zhèn)[21]。迫于壓力，吐蕃大論論欽陵已無法安坐邏些，自693年始便親自前往“吐谷渾地方”前線督陣，直到698年一直待在當?shù)亍Ｔ诖似陂g唐蕃兩國在邊境地區(qū)摩擦不斷。萬歲通天元年（696年）論欽陵就曾親自率軍與唐軍在洮州界之素羅汗山發(fā)生大戰(zhàn)，并取得勝利，蕃方史料記載：“大論論欽陵赴吐谷渾，于達拉甲都爾（素羅汗山唐人墳）與唐將王尚書（王孝杰）作戰(zhàn)，殺死許多唐人?！盵22]

吐蕃人既言此地為“唐人墳”，可見當時戰(zhàn)況之慘烈。同年九月，吐蕃乘勝“寇涼州，都督許欽明為賊所執(zhí)”。次年正月（697年），吐蕃又挾許欽明寇靈州，欽明在靈州城下大呼：“賊中都無飲，城內(nèi)有美醬乞二升，粱米乞二升，墨乞一梃”，事實上是想假借乞物暗示城中守將“冀有簡兵練將，候夜掩襲”，然而“城中無晤其旨者”，許欽明遂遇害[23]。巧合的是，吐蕃于696年和697年先后寇略之地，皆為吐谷渾王族逃往唐朝時的所居之地，蕃軍的進攻路線是否對其有特別的針對，很難確定。但是就慕容氏家族此后搬遷陵園的情況來看，吐蕃在696年寇涼州期間，有可能對“大可汗陵”進行了破壞，才導致慕容氏不得已作出搬遷祖墳的決定。同樣巧合的是，在慕容忠去世的這一年，吐蕃內(nèi)部也發(fā)生了重大變故，吐蕃贊普墀都松乘論欽陵外出督戰(zhàn)之際舉兵討伐噶爾氏家族，論欽陵自殺?！皻J陵方提兵居外，贊普托言獵，即勒兵執(zhí)其親黨二千余人殺之，發(fā)使者召欽陵、贊婆，欽陵不受命，贊普自討之。未戰(zhàn)，欽陵兵潰，乃自殺，左右殉而死者百余人。贊婆以所部及兄子莽布支等款塞。”[24]

論欽陵的自殺，使吐蕃對外擴張的腳步有所放緩，對唐朝邊境的寇略也相對減少。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慕容氏家族選擇在論欽陵死后的一年，將先塋遷往陽暉谷并安葬慕容忠和弘化公主。于此看來，慕容氏家族墓地位置的變遷似與唐蕃之間勢力的消長存在某種間接且必然的聯(lián)系。

五、志側(cè)文字蠡測

此次出土的《慕容智墓志》志石側(cè)面縱刻有兩行不知名的文字，兩行文字之間還專門劃有界格線，顯然是時人有意將其刻于志側(cè)，以表達某種特定的含義。從字體來看，這些文字如漢字一樣單個分開，具有與漢字類似的偏旁、筆畫和部首，已經(jīng)具備較為成熟的文字書寫規(guī)范。通過對比多種現(xiàn)今已知的文字和符號我們發(fā)現(xiàn)，志側(cè)文字從字形上來說與契丹大字最為接近，如《慕容智墓志》“”字與契丹大字《北大王墓志》“”字一致，都是據(jù)漢字“求”字減筆而來[25]。《慕容智墓志》“”字和“”字與契丹大字《多羅里本郎君墓志銘》“”字和“”字相似，也似漢字減筆而來[26]。就字意來說，志側(cè)文字似乎也與契丹大字有相似之處。據(jù)目前研究可知，契丹大字的一部分是在漢字的基礎上刪減或添加筆畫而成，一字僅表達一個含義，與漢字一樣屬于表意文字；也有一部分和契丹小字一樣，是創(chuàng)造出若干類似字母一樣的原字，然后將原字拼寫在一起來表達具體含義，屬于表音文字[27]。如此反觀志側(cè)文字能夠看出，類似“”字“”字，與漢字的“呂”字和“五”字有相近之處，可能屬于表意文字。而類似“”字“”字又明顯是由兩個文字拼寫而成的，可能有表音的含義在。聯(lián)系到契丹語本是基于東胡—鮮卑—烏桓語體系發(fā)展而來的[28]，且吐谷渾所用語言即為鮮卑語，兩種文字在形制上的接近是否在昭示，《慕容智墓志》側(cè)面的文字屬于失傳已久的鮮卑系文字？

從史籍記載來看，古代的鮮卑語民族是創(chuàng)造有本民族文字的。

首先，學界討論最多的是北魏拓跋鮮卑部所創(chuàng)之鮮卑文字。據(jù)《魏書》記載，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天興四年（401年）曾經(jīng)“集博士儒生，比聚經(jīng)文字，義類相從。凡四萬字，號曰眾文經(jīng)”[29]。此時所聚的四萬字應當就是漢字，聚文四萬字編纂《眾文經(jīng)》的活動，很可能是在為后續(xù)創(chuàng)造鮮卑文字做鋪墊。此后，魏世祖拓跋燾于始光二年（425年）“初造新字千余，詔曰：在昔帝軒，創(chuàng)制造物，乃命倉頡因鳥獸之跡以立文字。自茲以降，隨時改作，故篆隸草楷，并行于世。然經(jīng)歷久遠，傳習多失其真，故令文體錯謬，會義不愜，非所以示軌則于來世也。孔子曰，名不正則事不成，此之謂矣。今制定文字，世所用者，頒下遠近，永為楷式?！盵30]

這段記載表明至遲在拓跋燾時期，拓跋鮮卑已經(jīng)創(chuàng)造了屬于本民族的文字，并且開始與“篆隸草楷”等漢字形式一起“并行于世”。因此，《隋書·經(jīng)籍志》中記載，包括《國語》《鮮卑語》《國語物名》《國語真歌》《國語雜物名》《國語十八傳》《鮮卑號令》等數(shù)十種書籍，皆是由鮮卑文書寫而成[31]。

其次，據(jù)《洛陽伽藍記》載：“唯吐谷渾城左右暖于余處。其國有文字，況同魏”[32]。以往認為當時的北魏統(tǒng)治者已經(jīng)漢化，基本上通用漢字，故此處之“文字”，可能系指漢文[33]。現(xiàn)在看來，記載中特意強調(diào)吐谷渾“其國有文字”，且此文字“況同魏”，表明吐谷渾慕容鮮卑也應自創(chuàng)有本民族文字，這種文字的基本情況與北魏拓跋鮮卑所創(chuàng)之鮮卑文應非常相似。以文獻中的相關記載為依據(jù)，包括周偉洲[34]、林幹[35]、逯耀東[36]等眾多學者都認為，歷史上曾有鮮卑文存在。遺憾的是，在此前的考古發(fā)掘中始終未有鮮卑文實例出現(xiàn)，這也使學界一度質(zhì)疑鮮卑語是否真的有文字留存。

以《慕容智墓志》側(cè)面所見文字為依據(jù)，重新審視邊疆游牧民族文字的創(chuàng)造史，能夠看出，大多數(shù)新興游牧民族的文字，都是在引用和借鑒先進民族文字的基礎上形成的。如回紇在創(chuàng)造自己的文字時借鑒了突厥人的文字，而突厥人的文字又和日耳曼人的盧尼文有很多相似之處[37]。如果將這種活動放置在古代東亞的歷史大背景下思考，周邊區(qū)域內(nèi)似乎再沒有比漢字更加完備的文字系統(tǒng)可供借鑒了。因此，之后崛起的諸如西夏、女真、契丹等民族都選擇在借鑒漢字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了屬于本民族的文字。據(jù)此，我們有理由相信，《慕容智墓志》側(cè)面發(fā)現(xiàn)的文字，應是吐谷渾慕容鮮卑所創(chuàng)本民族文字，或可稱之為“吐谷渾文”，這也是目前所見依據(jù)漢文所創(chuàng)造的年代最早的游牧民族文字，這一發(fā)現(xiàn)能夠為整個鮮卑語系以及中古至近古時期游牧民族造字系統(tǒng)的研究提供很大的探討空間。

至于為何在墓志側(cè)面刻這兩行文字？以及這兩行文字具體所表達的含義？還需要學界對文字進行破譯，做更深入的探究。

六、小結

慕容智墓志主要介紹了墓主人的姓氏、籍貫、先祖、世襲、入侍為官情況、逝世時間、遷葬之地等，其中使用了大量典故和溢美之詞，概括了慕容智入侍宮禁到靈州病逝的一生。更為重要的是，該墓志出土信息明確，首次提到慕容氏除“陽暉谷”之外的又一陵園“大可汗陵”的存在，這也為下一步的考古工作指明了方向。同時，值得注意的是，志文最后的“銘”中的“丹烏迅速，白兔蒼茫”，與慕容智墓墓頂東、西壁畫內(nèi)容相對應，而“二鑒經(jīng)殃”，亦與墓主棺前隨葬的2件黑漆盤相吻合，“一銘翠琰”，亦即甬道中隨葬的墓志。上述諸語，可與慕容智墓中的部分設置相對應，具有一定的寫實功能，這應引起我們的重視。因此，將墓志記載與其他隨葬器物、墓葬形制等相結合，不僅能夠為研究吐谷渾歷史提供資料，而且也能夠為唐墓構建、明器神煞、吐谷渾葬俗等方面的研究提供有力支撐。

本文寫作過程中得到了陜西師范大學周偉洲和沙武田的指導，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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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魏收.魏書:吐谷渾傳(第101卷)[M].北京:中華書局, 1974:2233.

[5]沈約.宋書:鮮卑吐谷渾傳(第96卷)[M].北京:中華書 局,1974:2370.

[6]a.李浩.新見唐代吐谷渾公主墓志的初步整理研究[J].中華文史論叢,2018(3):1-26.根據(jù)林梅村的最新研究,敦煌古藏文《阿柴紀年》殘卷(S.T.vol.69.fol.84),其年代應在633-642年之間,實乃《松贊干布本紀》抄本,其中記載貞觀十四年(640年)諾曷缽之妃生下一名女嬰“阿麗芳迪”,貞觀十五年(641年)諾曷缽之吐蕃妃生下一名女嬰“屬廬……娣”。但是關于該殘卷的具體內(nèi)容及年代劃分目前學界仍存爭議,因此本文暫以出土墓志中的相關記載為準,討論諾曷缽的子嗣問題,至于《阿柴紀年》殘卷中的相關記載,待研究進一步深入之后再做詳論。b.林梅村.相逢在青藏高原-敦煌古藏文《松贊干布本紀》殘卷人物與葬地之一[J].敦煌研究,2020(6):78-87.c.周偉洲,楊銘.關于敦煌藏文寫本《吐谷渾(阿柴)紀年》殘卷的研究[M]//吐谷渾資料輯錄.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348-362.

[7]周偉洲.吐谷渾資料輯錄[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64-66

[8]歐陽修,宋祁.新唐書:西域傳上(第221卷)[M].北京:中華書局,1975:6226.

[9]自西漢解憂公主遠嫁烏孫王以來,周邊少數(shù)民族君主無不以迎娶漢公主為榮,漢公主出嫁于某國,同樣具有很強的政治意味,因迎娶漢公主而引發(fā)戰(zhàn)爭的情況亦不乏其例,如弘化公主出適諾曷缽即引起吐蕃發(fā)兵攻打吐谷渾,金明縣主出適闥盧摸末的情況也可能與此有關。

[10]金城縣主墓志載,其于永徽三年(652年)出降。經(jīng)夏鼐先生考證,永徽三年(652年)金城縣主只有十歲,慕容忠只有五歲,所以此時只是許婚,真正的出嫁年齡應當在麟德元年(664年)。夏鼐.武威唐代吐谷渾慕容氏墓志[C]//考古學論文集.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148.

[11]靳翠萍.唐與吐谷渾和親關系始末考[J].敦煌學輯刊, 1999(1):217-219.

[12] 關于吐谷渾王族成員入侍情況的具體考證可參看：濮仲遠.唐代吐谷渾質(zhì)子考-以唐代吐谷渾王室慕容氏墓志為中心[J].河西學院學報,2014(4):30-34.

[13]a.同[11].b.同[12].

[14] 劉昫等.舊唐書:官職三(第24卷)[M].北京:中華書局, 1975:1901.

[15] 張政烺.中國古代職官大辭典[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 1990:105.

[16]同[10]:216.

[17]同[7]:62-64.

[18] 陳寅恪,陳美延.論李棲筠自趙徒衛(wèi)事[M]//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2.

[19] 張維.隴右金石錄[M].蘭州:甘肅省文獻征集委員會, 1944:6.

[20] 杜光簡.烏地也拔勤豆可汗墓志考釋[J].責善半月刊, 1941(3).

[21] 林冠群.武則天時期李唐反擊吐蕃之探討[J].西藏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3):21-30.

[22] 黃布凡,馬德.敦煌藏文吐蕃史文獻譯注[M].蘭州:甘肅 教育出版社,2000:44.

[23]a.劉昫,等.舊唐書:則天皇后(第6卷)[M].北京:中華書局,1975:125.b.杜佑.通典:邊防(第190卷)[M].北京:中華書局,1988:5173.c.王欽若,等.冊府元龜:死事第二(第425卷)[M].北京:中華書局,1960:5443.

[24] 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吐蕃傳上(第216卷)[M].北京:中華書局,1975:6080.

[25] 劉鳳翥,馬俊山.契丹大字《北大王墓志》考釋[J].文物, 1983(9):23-30.

[26] 叢艷雙,劉鳳翥,池建學.契丹大字《多羅里本郎君墓志銘》考釋[J].民族語文,2005(4):50-55.

[27] a.劉鳳翥.契丹大字和契丹小字的區(qū)別[J].內(nèi)蒙古社會科學,1981(5):105-112.b.張少珊.關于幾個契丹大字的 擬音[J].北方文物,2018(3):98-99.

[28] 朱學淵.鮮卑民族及其語言(上)[J].滿語研究, 2000(1):54-63.

[29] 魏收.魏書:太祖紀(第2卷)[M].北京:中華書局,1974:39.

[30] 魏收.魏書:世祖紀上(第4卷)[M].北京:中華書局,1974:70.

[31] 魏征等.隋書:經(jīng)籍志一(第32卷)[M].北京:中華書局, 1973:945.

[32] 楊衒之撰,范祥雍校注.洛陽伽藍記校注[M].上海:上海 古籍出版社,1978:251-252.

[33]同[3]: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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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林幹.中國古代北方民族通論[M].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2007:192.

[36] 逯耀東:從平城到洛陽—拓跋魏文化轉(zhuǎn)變的歷程[M].北京:中華書局,2006:69.

[37] 楊圣敏.回紇史[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