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學
以往水利技術史研究多關注技術本身,對技術傳承、技術官僚和技術選擇驅動力方面的探討卻不多。每次大型水利工程的技術選擇除受客觀環(huán)境影響外,更多受政治因素所左右。馬俊亞認為,在河工問題方面水利史在某種程度上是政治史。(1)參見馬俊亞《被犧牲的“局部”:淮北社會生態(tài)變遷研究(1680-1949)》,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夏明方強調水利史的政治維度,從“自然之河”走向“政治之河”。(2)夏明方《從“自然之河”走向“政治之河”》一文,是他為賈國靜的專著《水之政治:清代黃河治理的制度史考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與《黃河銅瓦廂決口改道與晚清政局》(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版)所作序言。大型公共水利工程的政治史研究,需對決策和實施過程所涉歷史背景、君臣想法以及相關人際網(wǎng)絡進行綜合分析。當涉及大型公共水利工程中的技術選擇問題時,需增加政治與環(huán)境兩個維度。技術是對客觀環(huán)境的具體應對,但針對同一環(huán)境而進行不同技術選擇時,往往受諸多政治、社會因素影響。這一現(xiàn)象在清代兩浙海塘中間接護岸工程技術究竟采用石壩還是柴盤頭的問題上,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不過,學術界對該問題的研究有待深入。
陶存煥、周潮生初步研究了乾隆朝柴盤頭與石盤頭的爭論,認為這是關于挑溜問題的技術性爭議。(3)陶存煥、周潮生:《明清錢塘江海塘》,中國水利水電出版社2001年版,第41-43頁。和衛(wèi)國認識到范公塘一帶石壩與柴盤頭的爭論是在乾隆“一勞永逸”的海塘追求遭到挑戰(zhàn)后引起的又一異常波瀾,對該問題的研究不能簡單地視為單純技術性探討,需從乾隆朝治水全局高度去審視和理解爭論背后的價值和意義。他認為在石壩和柴盤頭的反復爭論中,高宗君臣對治水問題的思考和處理越來越理性,尤其是經(jīng)過反復辯駁之后得出石塘、石壩均屬激怒水勢、與水爭地的結論表明君臣對錢塘江治水問題的思考再次升華。(4)和衛(wèi)國:《治水政治:清代國家與錢塘江海塘工程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35-246頁。但是,作者過于關注十八世紀清政府的“現(xiàn)代政府”特征而忽略了政治運作中的帝王心術和臣下應對,在沒有搞清楚相關十二座石壩建設原因及過程的情況下便直接展開對這些石壩的討論,再加上史料解讀方面的問題,使得他的分析出現(xiàn)了偏差。
筆者擬對清代兩浙海塘中范公塘附近石壩、柴盤頭究竟誰挑溜更為得力問題的爭論進行深入挖掘,分析范公塘各石壩建立的具體原因和過程,復原柴盤頭取代石壩、石壩又取代柴盤頭以及最后石壩被徹底廢棄的宏觀歷史背景、人事因素及河工技術的潛在影子,展示水利史研究中技術、環(huán)境與政治因素的復雜交織。
錢塘江河口動力強勁、復雜,河勢變化無常,岸灘經(jīng)常發(fā)生淤伸、坍退,海塘隨著岸灘的變化而有時安全、有時危險。唐代以來的海塘以土塘為主,五代開始不斷探索和改進塘型結構,直到元末,也只有錢塘江南岸部分地段在樁基上以長方形石料間層縱橫疊砌為塘。(5)陶存煥、周潮生:《明清錢塘江海塘》,第11頁。隨著錢塘江大溜的變化以及相應的岸灘變化,從明初開始在海鹽一帶險要地段改筑石塘,在塘岸崩毀之后,內(nèi)筑新塘并保留舊塘作為外護保障,同時致力于探索改進塘身主體結構和砌筑工藝。通過不懈努力,最終在晚明形成了五縱五橫的魚鱗石塘技術。(6)陶存煥、周潮生:《明清錢塘江海塘》,第20頁。但是,魚鱗大石塘技術耗資巨大且石料采運困難,很長時間內(nèi)并沒有大規(guī)模展開。
隨著康熙末年錢塘江主泓道全趨北大門,北岸險工地段的石塘建設方才又被提上議事日程。雍正朝的兩浙塘工建設與他統(tǒng)治兩浙的政治問題密切相關,他曾經(jīng)有“吏治、海塘乃兩浙第一要務”的說法。(7)王大學:《雍正朝兩浙海塘引河工程中的環(huán)境、皇權與滿漢問題探討》,《歷史地理》第30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雍正末年的浙北魚鱗石塘計劃,到乾隆前期方才完成。隨著乾隆十三年(1748)大溜重歸中小門,兩岸邊灘平穩(wěn)達十年之久。(8)王大學:《“天賜神佑”:乾隆十三年錢塘江“潮歸中門”的過程及其政治意義》,《社會科學》2019年第9期。此后,錢塘江大溜重返北大門,雖然第三、四次南巡中乾隆均想在浙北大修魚鱗石塘,但是因為自然環(huán)境和釘樁技術的限制而只能以“維修柴塘”為主。(9)和衛(wèi)國:《治水政治:清代國家與錢塘江海塘工程研究》,第162-195頁。從乾隆第五次南巡開始,才真正開始大規(guī)模興建魚鱗大石塘。魚鱗大石塘有一套復雜的防御體系,其中柴盤頭和石壩均是其間接護岸工程的一種,本文所要討論的問題就是在這一歷史背景下展開的。
范公塘石壩與柴盤頭之爭反映的是海塘間接性護岸工程的技術選擇問題,其起因與錢塘江自然環(huán)境變化密不可分。乾隆四十三年(1779)以后,范家埠對面新漲陰沙離塘漸進,與北岸頭圍新漲陰沙夾峙,潮溜直射塘根,章家庵、范家埠成為險工。(10)范家埠石壩工程的自然環(huán)境變化的誘因,參見(清)瑯玕纂《海塘新志》卷3《形勢》,載《錢塘江文獻集成》第1冊《錢塘江海塘史料》(一),杭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168-169頁。當時,在西北戰(zhàn)爭中取得勝利的乾隆帝,重新開始關注兩浙海塘工程。此前,由于政府精力主要放在西北,乾隆暫時放松了對兩浙塘工的大規(guī)模投入。乾隆四十五年(1781)第五次南巡時諭令:海寧繞城魚鱗石塘內(nèi)20余丈條塊石塘、陳文港附近一百五六十丈石塘改建為魚鱗石塘并添建坦水,石塘以上柴塘4200余丈中如有可改建石塘處即撥帑金趕緊興筑。(11)(清)楊鑅輯:《海塘攬要》卷7《國朝修筑》,載《錢塘江文獻集成》第4冊《錢塘江海塘史料》(四),第194頁。
當時,除柴塘改建外,其他地方海塘的維護措施是柴塘修建盤頭、石塘修護坦水。十月,由于范公塘是民間自筑土塘,塘身低薄且系活水流沙,巡撫李質穎補筑宿字號至天字號柴塘220丈,天字號以西老土塘添筑柴塘500丈。海寧西塘潮神廟以西調字號至往字號柴塘之外原準備建竹簍為外護,現(xiàn)塘外水勢湍激,需改建木柜。這些地方均修筑木柜,共1080余丈。(12)(清)瑯玕纂:《海塘新志》卷5《修筑二》,第184頁。十一月,由于章家庵外中沙阻隔,在添字號以西添建柴盤頭一座,添字號柴塘后建筑搶險條塊石塘以西100丈、以東200丈。木字號柴塘間段拆鑲280丈。十二月,在添字號柴塘增建搶險條塊石塘的東西兩側各增建柴塘100丈。(13)(清)楊鑅輯:《海塘攬要》卷7《國朝修筑》,第195-196頁。
此處所謂的柴盤頭挑溜技術來自河工。柴盤頭名為磨盤埽,又稱丁廂,主要運用在正溜、回溜交注的地方。這種埽工大多是半圓式的,上水迎正溜,下水抵回溜,一工兩用,主要運用在深水大溜。該埽體積比其他埽工大好幾倍,“費料頗巨”。(14)《中國河工辭源》,載《中國水利史典》(黃河卷三),中國水利水電出版社2015年版,第622頁。
很快,與以往主要運用柴塘和盤頭相比,總督富勒渾借用了更高級、更有效但也更費錢的間接護岸工程技術。乾隆四十六年(1781)正月,富勒渾奏請建筑仁和范公塘挑水石壩一座。(15)(清)楊鑅輯:《海塘攬要》卷7《國朝修筑》,第196頁。挑水壩是河工中一種重要的挑溜技術,又名順水壩、雞嘴壩或者馬頭,原來主要用在黃河迎溜之處。挑水壩長十余丈至二三十丈不等,伸至河心,能夠挑溜,溜以下堤腳可免沖刷并能掛淤。如果險工太長,應做挑水壩數(shù)道,將空檔排開,遠近得宜,使上壩挑溜接住中壩,中壩挑溜接住下壩,可以保證堤岸安全。(16)《中國河工辭源》,載《中國水利史典》(黃河卷三),第640-641頁。富勒渾選擇采用挑水壩,主要是因為范公塘附近海岸坍塌難以處理,在乾隆重視海塘并將塘工看作自己不朽基業(yè)的情況下,務必用各種辦法來保證塘工安全。
盡管開始出現(xiàn)挑水壩,但范公塘附近仍多采用柴盤頭挑溜。正月二十六日上諭:除搶修石塘外,新筑的兩座盤頭的頂沖處的險情沒有章家庵嚴重,建議在章家庵趕筑盤頭一座,使溜勢向外挑開。(17)(清)瑯玕纂:《海塘新志》卷5《修筑二》,第185頁。二月份,在黃字號大小趕筑盤頭一座、章家庵盤頭以西七十丈處添筑盤頭一座,上下挑溜。(18)《清高宗實錄》卷1124“乾隆四十六年二月丙辰”條,第23冊,第31-32頁。這兩座盤頭起到了一定的效果。三月份,章家庵東首新建盤頭以來,溜勢漸向南開。范家埠對面舊漲陰沙兩塊,北面小的一塊已刷盡,南面大的陰沙刷低,盤頭外漸有嫩沙。(19)(清)瑯玕纂:《海塘新志》卷5《修筑二》,第187頁。
乾隆四十七年(1782)二月十六日,戶部尚書和珅、兵部左侍郎曹文埴奏請在《一統(tǒng)志》中專列一卷,記載南巡時直隸、山東、江蘇和浙江等省河工、海塘事務。(20)《清高宗實錄》卷1151“乾隆四十七年二月癸未”條,第23冊,第418-419頁。此后,乾隆對海塘的重視又多了一層政治含義,保證塘工安全是彰顯南巡效果的最佳方式。
十月,總督陳輝祖奏請修筑東西兩塘的柴塘及坦水,范公塘首沖處接筑埽工140丈、建盤頭一座,鑲筑潮神廟、普爾兜和馬牧港三處的柴盤頭。陳輝祖還停修章家庵附近實踐無效的木柜,建議仍照前任總督富勒渾的做法添建盤頭、接筑護沙埽牛。(21)(清)楊鑅輯:《海塘攬要》卷7《國朝修筑》,第200頁。隨后,緩停范公塘前添建盤頭。陳輝祖命人在仁和西塘頭圍江海交接處開挖引河750丈,范公塘一帶溜勢漸緩,貼近埽牛柴工間有沙淤,范家埠對面陰沙也有刷動。(22)(清)瑯玕纂:《海塘新志》卷5《修筑二》,第190頁。
乾隆四十八年(1783)正月十五日,上諭:明年正月南巡并指示河工、海塘的善后。因為上次南巡時親自指示的高家堰石塘、徐州城外石堤矩工現(xiàn)在大功告成,浙江4200多丈柴塘改建為魚鱗石塘的工程也將完成,“不能不親為相度”。(23)(清)楊鑅輯:《海塘攬要》卷7《國朝修筑》,第201頁。因而,海塘成為兩浙關注的重中之重。
在此大背景下,范公塘第二座挑水壩是由乾隆遙控指揮并親定地址的。當時,新任巡撫褔崧奏請在仁和縣由民、灶人等呈請自修范公塘土塘1500余丈。(24)《清高宗實錄》卷1172“乾隆四十八年正月丁未”條,第23冊,第725頁。范公塘未建柴塘的地方離水甚近,先后已接筑柴塘300丈,該處埽牛被潮汐沖擊,用竹簍木柜沉石下水但難以抵御,且不能簽樁,容易被沖。該處埽工用五六丈的木船裝滿石塊,沉到水底,塊石疊壓其上,堆出水面,藉護塘根。在第一座石壩挑溜基礎上,擬于沉船處頂沖建挑水大壩一座。上諭:同意建挑水壩但覺得海塘圖內(nèi)所繪筑壩之處稍微偏北,朱筆標記改在迤南地方筑挑水壩;沉船維護塘根方法甚好,奇怪的是富勒渾、福崧此前并未奏及;沉船維護塘根并非一勞永逸之計,章家庵以東普建石工方能永保安瀾,章家庵以西僅憑范公塘一道形勢單薄,明年南巡時親自閱視是否一律改建石塘。(25)(清)楊鑅輯:《海塘攬要》卷7《國朝修筑》,第202頁。西塘范公塘的塘根危險仍沒有徹底解除,四月,在范公塘埽工處又沉船8只,加上此前的沉船34只,總共沉船42只。(26)(清)楊鑅輯:《海塘攬要》卷7《國朝修筑》,第203頁。
其實,乾隆已決定在范公塘改筑條塊石塘。六月六日上諭:老土塘的塘根土性松浮,添筑柴工不能御潮,需一律改建石塘。修建條塊石塘所需經(jīng)費不過魚鱗石塘的三分之一,明年南巡親自勘察后再行籌辦。次日,上諭:昨天諭令富將范公塘一帶一律改建石塘。今年把物料準備齊全,明春南巡時現(xiàn)場視察后降旨開工,一年內(nèi)即可完工,封疆大吏對于事關民生之事斷不可心存畏懼。(27)(清)楊鑅輯:《海塘攬要》卷7《國朝修筑》,第203頁??偠礁焕諟啞⒀矒嵫囜麻_始吹捧乾隆改建范公塘一帶海塘的策略。(28)關豫編纂:《續(xù)修浙江海塘通志初稿》之《海塘三》,載《錢塘江海塘史料》(六),浙江出版社2014年版,第92-93頁。
但是,范公塘海塘改建難度大,因為江中新漲陰沙,大溜頂沖附近的維護是海塘改建的前提。七月,根據(jù)圣諭,巡撫福崧在第二座石壩以南添設一座挑水壩。壩基長11丈有余,寬10到12丈,接筑埽工470丈,接鑲柴塘連接土堤170丈。截至六月底,共沉船73只,下石12000余方,計長106.8丈。(29)(清)楊鑅輯:《海塘攬要》卷7《國朝修筑》,第204頁。八月,福崧奏請在西首柴塘以西首沖處建石壩兩座,連前共筑石壩五座。在隨后的四個月內(nèi),未經(jīng)上峰批準,福崧每月建造一座石壩:九月,在第五座石壩外添建滾水石壩一座;十月,在第六座滾水石壩之外增建石壩一座;十一月,在第七座石壩外增建滾水石壩一座;十二月,在第八座滾水石壩之外增建石壩一座。私自增修石壩的做法為將來奏銷埋下了隱患,因為這些都未按程序上報。(30)(清)楊鑅輯:《海塘攬要》卷7《國朝修筑》,第204-205頁。
從技術層面看,這次密集建設的石壩中出現(xiàn)了滾水壩。滾水壩也叫減水壩,主要功能是分殺水勢。壩基必須選擇要害卑洼處堅實地基,先下地釘樁木,平下龍骨木,石底壘砌,雁翅宜長宜坡,跌水宜長,迎水宜短,均用立石欄門樁數(shù)層,其他釘樁均需要用懸硪釘下。連雁翅共長三十丈,壩身根闊一丈五尺,收頂一丈二尺,高一尺五寸,迎水闊五尺,跌水石闊二丈四尺。(31)《中國河工辭源》,載《中國水利史典》(黃河卷三),第694-695頁。挑水壩和滾水壩的交替建設,組成了維護海岸與海塘的有機技術組合。
需注意的是,當時選擇連續(xù)修筑石壩是客觀自然環(huán)境、政治大背景與施工便利性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福崧接連數(shù)月密集修筑挑水壩和滾水壩,是因為范公塘臨水處有潮溝,沉船施工的同時必須用挑水壩、滾水壩來緩解潮勢對石壩周邊的沖擊。當然,福崧此舉是因為乾隆明確表示來年南巡要親自視察范公塘并宣布此處改建石塘,在乾隆親臨范公塘之前必須保證此處萬無一失。另外,當時在大規(guī)模修筑石塘,石料采運源源不斷,利用石料建筑石壩相對容易。石料采運是一個綜合的復雜工程,涉及石料開采、沿途運輸、工所堆放等。在石料運輸繁忙的同時,無暇從事柴薪運輸,否則運石船和運柴船將在塘工附近隨塘河上擁擠堵塞,也無充足空間堆放。
乾隆四十九年(1784)第六次南巡中,乾隆對柴塘改建石塘的工作不滿且把決策責任推給臣下,命令在范公塘改建石塘,五年內(nèi)完工。(32)(清)楊鑅輯:《海塘攬要》卷7《國朝修筑》,第206頁。三月二十四日,御制《南巡記》,強調自己歷次河工、塘工決策的正確。(33)弘歷:《南巡記(乾隆四十九年三月二十四日)》,見《清高宗實錄》卷1201,第24冊,第62-63頁。因而,保證范公塘順利改建是首要任務。福崧繼續(xù)修筑石壩來挑溜。六月,福崧奏請在第九座石壩以西增建石壩一座,用石堆出水面并安置木柜,挑溜非常得力,又接筑埽工1005丈。(34)(清)楊鑅輯:《海塘攬要》卷7《國朝修筑》,第206頁。八月初一,上諭福崧回奏任內(nèi)未經(jīng)題請建設的塘工問題,其中包括范公塘以西的四座石壩。(35)《清高宗實錄》卷1262“乾隆五十一年八月辛丑”條,第24冊,第990-991頁。
乾隆五十一年(1786)十一月,巡撫瑯玕上奏:章家庵以西接筑柴工1005丈,塘根臨水,中段回溜沖激更厲害,應遵旨于朱筆圈記處添筑挑水大石壩一座,以挑溜南行。乾隆同意建設大石壩并強調抓緊辦理原定急工。乾隆念念不忘范公塘改建條塊石塘之事,讓瑯玕隨時查勘,如果水勢漸近,土塘難以抵御,即奏請接筑。如果該處沙涂依然寬闊,仍照前議停止?,槴\尋奏:范公塘外頭圍緩工現(xiàn)可停辦,倘若水勢逼近隨時奏請興工。得旨:若有此情形,即當速奏,一面?zhèn)淞险堉肌?36)(清)楊鑅輯:《海塘攬要》卷七《國朝修筑》,第207-208頁。
乾隆五十二年(1787)十二月,瑯玕奏報范公塘以東章家庵石塘工尾斜向西南至朱筆圈記處魚鱗大石塘建成,共長2120丈。(37)(清)楊鑅輯:《海塘攬要》卷七《國朝修筑》,第209頁。
乾隆的本意是柴塘后面建設石塘,以柴塘為外護,既能保證石塘安全,又能避免因柴塘歲修而造成的柴薪價格上漲。但最終的結果卻是柴塘仍需歲修,這從側面說明了乾隆決策的失誤,他在無奈之下批準了柴塘的歲修專項銀。(38)王大學:《制度背后的技術、環(huán)境與政治:以清代柴塘歲修專項銀設立為中心》,《歷史地理研究》2021年第3期。但是,對于間接護岸工程——坦水、盤頭的選擇,則產(chǎn)生了不小的風波。
乾隆五十四年(1789)三月,瑯玕在京面奏:范公塘首沖之處舊設的十一座石壩不如柴盤頭有益。石壩系用碎石沉入海邊,疊出水面后用柵欄木柜裝載碎石排列,再用碎石圍繞堆護根腳,不能排釘木樁、無法用灰漿澆灌,潮大猛涌時易潑損,碎石入海難撈,運石重修費力且不能經(jīng)久。經(jīng)兩年查勘籌劃,將石壩與柴盤頭對比后,發(fā)現(xiàn)柴盤頭比石壩的效果更好。柴盤頭釘木作樁根腳堅固,柴性柔軟耐沖且與水性相宜,風潮大汛不致沖散,間有矬蟄可隨時修筑,比較便利?,F(xiàn)存十一座石壩中被沖損者改建柴盤頭,尚屬完固者待將來應修時按各處形勢一律改建柴盤頭,不必再做石壩。(39)《錄副奏折》,乾隆五十四年三月浙江巡撫覺羅瑯玕奏,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檔號:03-1035-02。四月,乾隆允準。(40)《清高宗實錄》卷1327“乾隆五十四年四月”條,第25冊,第975頁。
表面看來,此次用柴盤頭來取代石壩是技術方面的考慮,其實,瑯玕的這一舉動有復雜的制度背景。乾隆五十一年(1786),經(jīng)君臣反復角力,設立初次商息銀,作為老鹽倉以西柴塘歲修專項經(jīng)費。(41)陶存煥、周潮生:《明清錢塘江海塘》,第44-45、119-121頁。此時,石壩三年保固期限已過,如若繼續(xù)維修石壩則費用高且報請手續(xù)麻煩,改成柴盤頭則可以從柴塘歲修銀中直接支出。
當年,乾隆要過八旬萬壽,他認為自己一生功德圓滿,尤其海塘、河工,是他極為驕傲的南巡功業(yè)。四月丁未,策試天下貢士,文曰:“海塘之筑一勞永逸,要未嘗非疏淪與堤防并用。朕數(shù)十年臨視圖指,不惜數(shù)千萬帑金以為閭閻計,大都平成矣?!?42)《清高宗實錄》卷1327“乾隆五十四年四月丁未”條,第25冊,第956頁??梢?,海塘在無形中被賦予了更多政治含義。此后,乾隆對海塘更為關注。當海塘新漲陰沙有利于北岸海塘保護時,乾隆就把這歸功于神靈保佑。乾隆五十五年(1790)三月,西塘潮神廟至烏龍廟隨塘漲陰沙5700丈,寬200-1590丈不等。針對此,上諭:范公塘一帶以西隨塘漲出陰沙,以東一帶自必逐漸漲長,對面南岸陰沙日漸坍卸,更足以保衛(wèi)民生,此皆賴神靈保佑。于是,令瑯玕親到潮神廟虔誠告祭答謝神靈。(43)(清)楊鑅輯:《海塘攬要》卷八《國朝修筑》,第213頁。
本來,范公塘附近間接護岸工程之事已完結,但隨著福崧重任浙江巡撫,石壩和盤頭之爭又起。乾隆五十五年(1790)十一月,福崧重任巡撫后旋奏:海塘近年歲修不善,柴塘、石塘潑損矬蟄之處甚多,前任巡撫瑯玕并未親自查勘據(jù)實奏報,目前預備分別緩急次第興修。這對乾隆震動很大,因為柴塘專項歲修銀設立說明乾隆此前海塘決策失誤,只不過君臣對真相都秘而不宣。但是,這始終是他內(nèi)心的一根刺?,F(xiàn)在看到瑯玕在海塘管理中玩忽職守,君心的震怒可想而知。上諭:塘工乃浙江第一應辦要務,瑯玕應隨時查勘據(jù)實上奏,但安坐衙署并不前往閱視,對保衛(wèi)民生之事全不關心。將福崧原折鈔寄瑯玕閱看。福崧務必將應辦各工次第經(jīng)理。(44)《清高宗實錄》卷1367“乾隆五十五年十一月乙巳”條,第26冊,第344-345頁。次年(1791),福崧在范公塘首沖地方捐建挑水石壩一座,以確保頭圍老沙不被刷動。除修筑埽工盤頭外,維修章家庵以西添字號、元字號盤頭各一座。(45)(清)楊鑅輯:《海塘攬要》卷8《國朝修筑》,第215頁。按:和衛(wèi)國認為,《海塘攬要》卷八中對于這座石壩修筑時間的記載有誤,并根據(jù)錄副奏折中長麟的奏折來反推該壩建造于乾隆五十六年而非五十七年二月(和衛(wèi)國:《治水政治:清代國家與錢塘江海塘工程研究》,第236頁)。其實,仔細閱讀楊鑅書中乾隆五十七年二月該條史料即可知道他說的是去年(乾隆五十六年)的事情,史料并無錯誤。
如前所述,瑯玕擔任巡撫時曾把褔崧修筑的多座石壩改為柴盤頭,但現(xiàn)在褔崧又恢復自己的主張。乾隆五十七年(1792)二月,福崧奏稱:范公塘一帶水深溜急,不能釘樁下埽,故建筑石壩挑溜。后因石塊容易沖失,經(jīng)瑯玕奏準修筑時改筑柴壩。停修以來石壩多有坍損,若改筑柴盤頭需柴甚多,第二、第十大壩均為頂沖且挑溜極為得力,第二壩乃當年秉承圣意而建,壩基堅固,棄之可惜,率同司道將石壩如式捐修,以資捍衛(wèi)。上年新筑之壩已經(jīng)有效保護頭圍老沙,現(xiàn)按年修補,不用動項開銷。其余坍損各壩現(xiàn)非頂沖,該處柴坦既然開始次第鑲修且足資抵御,尚不用亟行改筑盤頭。(46)(清)楊鑅輯:《海塘攬要》卷8《國朝修筑》,第215頁。
面對范公塘附近海塘間接護岸工程技術選擇的再一次變化,乾隆心中疑云再起,委派人員到現(xiàn)場進行調查。二月二十四日,上諭:關于范公塘一帶石壩、柴盤頭,瑯玕主張放棄石壩而維修柴盤頭,褔崧主張舍棄柴盤頭而維修石壩;柴盤頭易鑲筑,遇潮水沖刷坍損不難修補,石壩以碎石堆積做基,難以釘樁護腳,不能持久,遇潮水沖卸石塊沉入水底,無從查驗,容易浮冒經(jīng)費;柴薪為民間日用必需,改筑柴盤頭需柴甚多,每年壩工多費一萬斤柴薪則民間即少一萬斤之用,會導致柴價上漲;建筑石壩需工料較多,承辦之員會藉此開銷浮冒。乾隆命令江蘇巡撫長麟親到杭州范公塘查勘石壩與柴壩各自的優(yōu)缺點,繪圖貼說據(jù)實覆奏;查勘建筑未久的十一座石壩為何多有坍損,是否從前經(jīng)手各員辦理不妥。(47)《清高宗實錄》卷1397“乾隆五十七年二月癸亥”條,第26冊,第763-764頁。
三月,長麟回奏說石壩利于挑溜且現(xiàn)在壩基穩(wěn)固,停修以來壩頂木柜多有沖損,原建小壩頂上本無木柜,壩頂石塊雖有汕刷但修補尚易。柴壩不宜施工,坍塌的石塊仍在壩基左右,不能釘樁下埽,范公塘一帶多有因保護塘根而沉船載石之處,難以在舊壩附近移建柴塘。長麟認為,與柴盤頭相比,石壩具有以下優(yōu)點:第一,石壩挑溜較柴盤頭得力。柴壩深入水中最大不過五六丈,石壩入水二十丈,壩基愈長挑水愈遠。第二,石壩的壩基比柴盤頭鞏固。海底沙性疏松,柴塘以樁埽為基,一經(jīng)汕刷就需搶鑲。石壩沉船載石為基,堆積石塊增高出水,體重根牢,平時潮浪不能搖撼,風潮洶涌不過頂上木柜和浮置碎石易被沖損,不會全部漂沒。原筑石壩過去多年而壩基穩(wěn)固,柴塘一遇風排浪涌常常會被拔樁走埽,飄蕩全無。第三,石壩主要使用石材而非像柴盤頭那樣使用柴薪,有利于民間柴薪的使用。不過,長麟修改了石壩上面木柜的形狀,他認為水性宜順不宜拂,挑水壩宜斜不宜直?,F(xiàn)存壩基上窄下寬,壩基系圓形的坦坡式樣,圓形有斜向之勢,改變了潮水方向,原筑壩基不致全部坍損。壩頂木柜向系三面安設,排作四方形勢,潮水由東而西,木柜面向正東,與水硬相沖抵,舊存木柜受損嚴重。全部改為圓形則擔心可護塘而不能挑溜,最好將其改為三角形,側身讓水,尖形壩嘴挑水更遠可更好地保護壩塘。(48)(清)楊鑅輯:《海塘攬要》卷8《國朝修筑》,第216-217頁。
據(jù)此,乾隆對瑯玕異常惱火。三月二十日,上諭:范公塘一帶大小石壩需略為修補,柴工不如石工,不知從前瑯玕為何輕易更張改為柴工,改用柴壩后也不注意修理和維護,導致壩工坍損;傳諭瑯玕明白回奏從前奏請改石壩為柴盤頭但又不修理的原因,抄寄長麟和福崧的原折給他看。(49)《清高宗實錄》卷1399“乾隆五十七年三月己丑”條,第26冊,第783-784頁。
次日,皇帝又下一道長諭,批評長麟在調查中刻意包庇瑯玕。乾隆委派長麟前往考察,是希望全面總結兩人所議得失,但是,長麟只聲稱宜用石壩而沒有提及柴壩,也沒有指出瑯玕原辦錯在何處,明顯是要回護調停。乾隆指出需要弄清楚以下問題:第一,瑯玕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四月奏請將石壩改用柴壩至今已三年,是否將此項柴壩開工修筑;第二,福崧抵任一年有余,為何現(xiàn)在才將應行修筑石壩處具奏,任期內(nèi)是否按照瑯玕所辦修理柴壩;第三,此項壩工既然是為挑溜護塘,無論用石或柴自應隨時修整,為何兩年內(nèi)任其坍卸,若是無關緊要之壩就不該多此一舉,徒滋靡費。(50)《清高宗實錄》卷1399“乾隆五十七年三月庚寅”條,第26冊,第785-786頁。
四月初五日,福崧上折解釋修筑石壩的原因以及近幾年的維修情況。乾隆五十一年(1786),石壩、柴坦均有沙涂擁護,無須動項興修。五十四年(1789)瑯玕奏準將沖損石壩改為柴壩,因潮神廟以西一帶陰沙增漲而并未動工。五十六年(1791)五月梅雨較多,漲沙逐漸刷減,沙勢坍漲靡常,備料防范。致字號埽工間段臨水、江海神廟以東至朱筆圈記之石塘工尾舊筑埽工亦臨水,此處緊接頭圍,搶筑時在頂沖處捐筑挑水石壩一座。本年正月,壩后1100余丈柴坦亟需鑲修,見壩基堅固,廢棄可惜,奏請捐修石壩。壩頂安設木柜是因塊石堆出水面易被潑卸,將木柜連排安置填入石塊,用鐵鑻搭釘,“以期體重關攔”。(51)《宮中朱批-水利》,乾隆五十七年四月初五日浙江巡撫福崧奏,檔號:04-01-05-0076-041。
結合褔崧、長麟的奏折,乾隆認為此前瑯玕把范公塘石壩改為柴盤頭的建議錯誤。四月十五日,上諭:此項石壩原為挑溜,瑯玕在任時應于奏請后修理柴工,若是無關緊要之工就不應該妄議更張?,槴\在巡撫任內(nèi)對海塘要工并未實心經(jīng)理,傳旨嚴斥并令其據(jù)實回奏,抄寄福崧原折給其閱看。(52)《清高宗實錄》卷1400“乾隆五十七年四月癸丑”條,第26冊,第810-811頁。四月二十二日,皇帝再次命令瑯玕回奏為何當年輕易奏請將石壩改為盤頭、被諭允后未照章修補以致壩工現(xiàn)在有所坍損,把長麟、褔崧原折抄送給瑯玕。(53)(清)楊鑅輯:《海塘攬要》卷8《國朝修筑》,第218-219頁。
面對乾隆的斥責,閏四月二十五日,瑯玕上折承認不熟悉塘工并請求處罰?,槴\聲稱在任數(shù)年,因石壩上碎石堆積,木柜易于坍卸,需隨時修補,看到章家庵一帶原建柴盤頭較耐沖刷,認為如果將石壩次第改建為柴工,水性相宜,可以起到保護作用。乾隆五十四年(1789)進京陛見時奏請改用柴工,并聲明沖損者改建柴盤頭、尚屬完固者待應修時一體改建。后來,西塘一帶原漲陰沙高阜寬廣,十一座石壩外面沙涂尤為寬廣,壩身鞏固?!俺己恐搿保热粷q沙擁護且該處非頂沖,完整者不用改建、間有沖損者可緩修,未敢改拆,待將來漲沙被沖刷再行改筑。從前請改石壩為柴坦是未曾通盤籌劃即冒昧陳奏,陰沙外漲后未及時奏明暫緩改修,“以致上煩睿慮,糊涂錯謬,實屬咎無可辭”。(54)《錄副奏折》,乾隆五十七年閏四月二十四日瑯玕奏,檔號:03-1038-026。
這道奏折有一點耐人尋味,表面看起來瑯玕選擇柴盤頭代替石壩是簡單對比的結果,瑯玕忽略了潮勢變化導致險沖地點的轉移,是明顯不懂塘工技術的表現(xiàn)。但是,事情遠遠沒有這么簡單。如前所述,當年瑯玕奏請將石壩改為柴盤頭,是因為當時奏銷中批評石壩費用過大,改為柴盤頭可以避免受到這種批評,而且利用柴塘專項歲修銀報銷起來更方便。令瑯玕沒想到的是,此事會出現(xiàn)這么大的反轉,在被乾隆嚴斥的情況下,只能低頭承認是自己的錯誤,以免因為自己強行爭辯而招來更大的禍患。
閏四月二十七日,上諭肯定褔崧在范公塘修筑石壩的做法,同時乾隆修改了石壩做法。石壩常用碎石沉入海邊,疊出水面,但碎石大小不等,恐根腳不能堅實,應撿取較大石塊放入竹簍沉入海底,壩基更牢。此時的乾隆在兩浙海塘問題上非常倚重福崧,福崧正月奏請來京陛見,批令略遲待數(shù)月,以便做好沿海塘工的防護搶修;福崧尚未起程的話,待伏秋大汛平穩(wěn)后于十月間到京陛見;如在來京途中則不必轉回,俟陛見后速回浙江。(55)(清)楊鑅輯:《海塘攬要》卷8《國朝修筑》,第219頁。五月初九,福崧上折逢迎皇帝:將竹簍較前放大裝滿石塊沉入海底做挑水石壩的壩基,“洵為經(jīng)久良法”。(56)《錄副奏折》,乾隆五十七年五月初九日浙江巡撫福崧奏,檔號:03-1038-024。
可惜,不久之后乾隆對福崧的態(tài)度便急轉直下。五月十七日,五百里加急諭斥福崧速回浙江嚴審巡洋署守備林鳳鳴插手民人爭奪綱地一案并妥善處理海塘石壩事宜,如果福崧有緊要事務可上折奏明。福崧在奏報啟程日期的奏折內(nèi)聲稱并無要事,“因犬馬戀主之心夢寐不能自己”,乾隆認為福崧并未在內(nèi)廷行走也并非久未覲見,實在是自作多情。福崧原來曾在浙江巡撫任上犯錯,被派到新疆效力贖罪。因一時沒有合適人選,開恩讓其回任。福崧此前對石壩的處理尚為留心,接到令其緩行陛見的諭旨后仍奏請面圣,實乃不知輕重緩急。接到本諭旨后,福崧必須立刻返回浙江。福崧原奏辦理石壩必需將大塊石料拋入,略小之石裝入竹簍沉放海底,乾隆認為大塊石料散拋水中仍有可能被沖失,建議將大石一并裝入竹簍。(57)《乾隆朝上諭檔》第十六冊,檔案出版社1986年版,第830頁。因而,褔崧七月份在海寧城東西首沖處各建挑溜石壩一座。(58)(清)楊鑅輯:《海塘攬要》卷8《國朝修筑》,第220頁。
褔崧的為官藝術之低,在塘工方面一再暴露。乾隆對范公塘改建一直有決策失誤方面的擔憂,此時不宜再有塘工。可是,九月十一日,褔崧奏稱:紹興府蕭山縣荷花池、張神廟和聞家堰三處坐當頂沖,擬借項趕辦并將海塘購辦柴薪就近截留應用。這一不合時宜的舉動,讓乾隆勃然大怒,上諭:江潮大溜趨向蕭山,此或南坍北漲的好機會,荷花池等處為何借項搶筑?北坍南漲需修塘工護衛(wèi)省城,南坍北漲又在紹興一帶興工,如果都像福崧這樣,塘工修建永無結束之時,這可能是地方官藉詞興工冒銷。(59)《清高宗實錄》卷1413“乾隆五十七年九月癸亥”條,第26冊,第1011頁。十二月初八日,福崧上折:承認南岸塘工穩(wěn)固,荷花池系西江塘工程,今年山水較大潮勢旺盛,遂有沖坍。害怕民修遲緩,借項修筑,照例輸還歸款。(60)《宮中朱批-水利》,乾隆五十七年十二月初八日浙江巡撫福崧奏,檔號:04-01-05-0077-014。乾隆認為福崧所奏南岸工程系民修江塘,為江浙瀕臨江湖地方常有之事,與海塘工程不同,不宜混淆。(61)《清高宗實錄》卷1416“乾隆五十七年十一月戌申”條,第26冊,第1054-1055頁。
這時候乾隆只是批評福崧塘工規(guī)劃不合適,待乾隆五十七年(1792)十二月福崧等人侵挪鹽政庫項及福崧貪墨案爆發(fā)以及次年(1793)二月福崧被斬之后,(62)《乾隆朝懲治貪污檔案選編》,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3370-3371頁。石壩問題又起波瀾。
乾隆五十八年(1793)二月,新任巡撫長麟奏稱:去年三月海潮大溜正走北岸,石壩挑溜得力,經(jīng)奏明于五六月間將坍損的第二、三、九、十等壩捐修齊整,第一、四、五、六、七、八、十一等壩尚未興修,六月在海寧鎮(zhèn)海汛建石壩二座。今溜勢南趨,無溜可挑,各壩維修暫緩,以節(jié)省經(jīng)費。(63)《錄副奏折》,乾隆五十八年二月二十五日浙江巡撫長麟奏,檔號:03-1068-003。值得玩味的是,福崧被斬后,石壩挑溜的做法被拋棄,長麟對范公塘首沖的防護是新筑埽工并修兩道月堤。(64)(清)楊鑅輯:《海塘攬要》卷8《國朝修筑》,第221頁。
為保證范公塘持久穩(wěn)固,七月二十四日,長麟奏稱:范公塘頭圍沙涂刷動,應自原筑石塘工尾至烏龍廟筑石工2900余丈,需銀約120余萬兩。但是,乾隆的塘工政策開始收縮。八月十八日,上諭:范公塘一帶石塘,前經(jīng)勘明漲沙寬闊,不必接筑石工,已降旨停辦。該處舊漲陰沙存500余丈,自三官堂至烏龍廟尚有老沙1800余丈。前有三官堂新筑月堤,后有老土塘,即使三官堂以東至江海神廟漲沙刷減,形勢稍覺單薄,不妨察看情形,或可以酌情把工程減半,章家庵石塘工尾接筑到三官堂的工段不過長麟原計劃的三分之一,需銀三四十萬兩即可,已在圖內(nèi)朱筆點出。海塘沙水靡常,如果三官堂以東現(xiàn)有新沙足資保固,此項塘工亦可緩辦。如果必須筑堤,不可因此旨而惜費不筑。傳諭長麟、浙江巡撫吉慶知之。(65)《清高宗實錄》卷1435“乾隆五十八年八月戊寅”條,第27冊,第181-182頁。當時長麟已升任兩廣總督。
九月初四,長麟奏請將范公塘原有十二座石壩以及鎮(zhèn)海汛石壩的壩身收窄收低。舊壩連坦水直出寬十余丈至五丈不等、高二丈八尺至一丈五尺不等,壩身木柜二層,太寬太高,不如收窄收低,水流順軌直趨,不致迎激為患,并請將未修的七座石壩一律改為入水寬五丈圍圓斜坡,比柴盤頭約低四尺,頂上不安設木柜,類似滾水壩。每座石壩需銀三四千兩,費用不及大壩四分之一。如果收窄收低后的確有效果,此前已經(jīng)維修的五座石壩將來修葺時亦照式改做。東塘鎮(zhèn)海汛新建石壩二座尚未完竣但有潑損,壩身過于高寬,只要添筑滾水小壩即可。將此兩座石壩收作入水五丈,圍圓斜坡,收分到頂,身高較石塘低四尺,不必安設木柜。(66)《宮中朱批-水利》,乾隆五十八年九月初四日浙江巡撫覺羅長麟奏,檔號:04-01-05-0076-039。該舉措的實質是把挑水壩改為滾水壩。
對于這種技術上的變動,乾隆讓大學士、九卿詳議具奏。阿桂等認為:石壩乃護塘要工,最好不要輕易改動;長麟所奏系就目前情形而論,請飭令新任巡撫吉慶留心察看壩身收小后是否有效果,如果可行,就先將未修石壩七座奏明改修,已修五座將來修葺時照式改做。(67)《錄副奏折》,乾隆五十八年大學士阿桂等奏,檔號:03-1040-038。
按常理,經(jīng)大學士、九卿議定后就由下面直接執(zhí)行了,但乾隆不動聲色地否定了眾臣的建議。十月初五日,上諭:大學士、九卿議覆長麟奏酌減海塘石壩工程一折,從來治水之道以順其性為要,若攔截抵御則水勢激怒,不免潑損。建筑海塘原為保障濱海民生,柴、石塘工已屬于與水爭地,今添建石壩高二丈八尺至一丈五尺,直出十余丈至五丈不等。十二座石壩的長度累計不下百余丈,逼靠塘身,占水之地更多,導致水勢直接沖擊壩身,工程因而受損。此前福崧任巡撫時,不認真處理地方事務而只知婪索牟利,僅憑屬員慫恿就添建石壩,籌辦失當。長麟不熟悉塘務,恐亦無真知灼見,此處降低尺寸的做法不過是權宜之計;新任巡撫吉慶平日辦事雖尚明白但并不熟悉塘工,諭令南河總督蘭第錫、東河總督李奉翰到浙江勘察塘工。河海情形不同而水性相同,如何因勢利導推類而知?,F(xiàn)早過霜降,河工無事,李奉翰即日到京陛見,然后會同蘭第錫、吉慶詳細履勘后,迅速覆奏處理結果:此項工程應否照舊建筑,抑或按長麟所奏酌減丈尺,或者是根本不需要辦理。此次核議一折,待蘭第錫、李奉翰等詳勘覆奏后再降旨,以便壩工應修應停得有定見,以免無益工程激怒水勢,屢有潑損。(68)(清)楊鑅輯:《海塘攬要》卷8《國朝修筑》,第223-224頁。
這道上諭讓蘭第錫和李奉翰明白乾隆目前的塘工策略是維持現(xiàn)狀和以小修小補為主,十一月十六日,蘭第錫、李奉翰和吉慶上折徹底否定石壩并建議改回柴盤頭。石壩既不簽樁也不灌灰漿,碎石鋪底,高出水面后排放二三層長寬各一丈、高五尺的木柜在碎石上面,然后將塊石載入鋪平頂面,每逢大汛風潮則木柜破損,碎石傾卸。十二座石壩內(nèi)有九座現(xiàn)在并非迎溜,應聽其廢棄。長麟此前請修的七座石壩殘損不堪,乾隆五十七年(1792)新修的五座也有破損,不過,其中的第二、十和十二壩地處迎溜,整體堅固,應暫存,將來大汛破損時則不必再修。柴盤頭比石壩容易修理且節(jié)省經(jīng)費,柴性柔軟與水相宜,石壩橫亙水中易激怒水勢,一旦損傷不能隨時修補,徒勞無益。三人奏請現(xiàn)存三座石壩將來坍損即改建為柴盤頭,所需柴薪不多,尚不至于妨礙民用。東塘新建兩座石壩均在迎溜,本年稍有潑損但緊靠石塘寬厚堅固,應暫保留,將來一律改建柴盤頭?!疤镣馐瘔无k理本屬周章,遇有風浪潑損,不能及時修整,實屬無益?!?69)《宮中朱批-水利》,乾隆五十八年十一月十六日南和總督蘭第錫等奏,檔號:04-01-05-0076-040。
雖然這道奏折揣摩圣意后否定了福崧以往修建石壩的做法,但乾隆仍不滿意,他將此折交原議大臣議奏,十一月二十三日上諭:批評李奉翰并未領會圣意,李奉翰沒有根據(jù)此前面諭將石壩是否與水爭地以致沖激損工之處講清楚。這十二座石壩均系福崧任巡撫時添建,后經(jīng)長麟查勘后奏請收窄,石壩過于寬高,與水沖擊后易被潑損。乾隆批評三人奏折中措辭模糊,容易誤導人們認為長麟請修的七座殘損石壩是長麟奏請修筑。乾隆把石壩決策失誤的問題都歸于福崧,認為福崧?lián)窝矒岬臅r候只知道自己貪污謀私利,不親自勘察海塘事務,受屬員慫恿而輕率添建石壩。乾隆認為石工奏銷重而柴工奏銷輕,不用柴薪又可方便小民生計,福崧在利用施工謀取私利的同時,還博得了考慮民生而不用柴薪的美名。乾隆把矛頭直指李奉翰,認為三人聯(lián)合奏折中沒有一字提及福崧從前草率建設石壩的事情,問題出在曾受面諭的李奉翰身上,蘭第錫只是由其轉告,吉慶不過隨同查勘。李奉翰對面諭內(nèi)容全未領會,不過聯(lián)銜上奏就草率完事,傳旨嚴斥李奉翰,將此旨交長麟閱看,“想長麟亦必當心服也”。(70)《清高宗實錄》卷1441“乾隆五十八年十一月壬子”條,第27冊,第245-246頁。
蘭第錫等人奏折中并沒有把責任推給長麟,但是,乾隆把石壩修筑的責任推卸給福崧并痛罵李奉翰等人沒有批評福崧,皆因福崧再次觸動了乾隆關于海塘決策的敏感神經(jīng)。福崧在其貪墨案的供詞中談到賠償塘工被罰銀之事。除蘭州案件賠付外,福崧更大部分的賠付與其浙江巡撫任期有關,尤其是海塘與倉庫虧空賠付銀占比很大,這無疑讓乾隆對福崧在塘工中的事情更加關注。(71)《乾隆朝懲治貪污檔案選編》,第3355-3356頁?;实垡騾拹焊a露薏坏梅穸ㄆ湓谔凉ぶ械娜魏闻e動,以此來反證福崧該死。乾隆也從側面打聽了浙江地方對處斬福崧的看法。(72)《乾隆朝懲治貪污檔案選編》,第3372-3373頁。這兩種舉動的目的相同。
被乾隆痛罵后的長麟迅速復奏說石壩應盡廢,承認自己未想到石壩與水爭地的層面。長麟聲稱只是因為擔心石壩廢棄致柴工失去外護或有坍塌,所以奏請收窄收低石壩。順著乾隆的意思,長麟說廢棄石壩將不會與水爭地,即使柴工因無石壩障護而稍有矬蟄,可以用修石壩的錢糧來修補柴工,節(jié)省經(jīng)費且與修石壩相比患少益多。(73)《錄副奏折》,乾隆五十八年十二月十八日兩廣總督覺羅長麟奏,檔號:03-1041-010。
乾隆五十九年(1794)正月,看到長麟懇切承認錯誤并逢迎自己,上諭:長麟覆奏前次只議收窄收低石壩而未曾想到與水爭地一層,恭繹諭旨,實為心服,可見從前多建石壩未免與水爭地。海塘系浙省要務,必須籌劃盡善,以資經(jīng)久;巡撫吉慶要詳查該處石壩是否應遵照前議酌減廢去,斷不可拘泥前旨,稍有遷就。(74)《清高宗實錄》卷1445“乾隆五十九年正月乙卯”條,第27冊,第281頁。在這道上諭中,乾隆既肯定了建筑石壩做法的錯誤,又非常模糊地給了新任巡撫吉慶靈活處理這件事情的空間,這樣就免除了將來自己出現(xiàn)決策錯誤的可能。其實,吉慶已揣摩到乾隆此前對石壩問題的真實態(tài)度及其原因,在此道上諭之前,正月十三日,吉慶疏稱:范公塘十二座石壩內(nèi)除第二、十、十二壩均系貼近要工挑護得力外,其余九壩聽其廢去;東塘海寧州石壩二座暫留,統(tǒng)俟應修時一律改作柴盤頭。二月初五日,上諭:此折未繪圖呈覽,該處情形尚欠明晰,吉慶將此項石壩何處應留、何處應廢及塘工溜勢情形繪圖貼說進呈。(75)《宮中朱批-水利》,乾隆五十九年正月十三日浙江巡撫吉慶奏,檔號:04-01-05-0079-034。吉慶復奏:西塘十二壩內(nèi)第二、第十和第十二壩均系迎溜,其余九壩均在塘身彎進處且相隔甚近有占水勢,聽其廢去;東塘海寧州石壩二座貼近州城左右,塘身突出,藉以保護,繪具圖說進呈。(76)《清高宗實錄》卷1446“乾隆五十九年二月癸亥”條,第27冊,第288-289頁。
此后,在海塘危險地方主要添設或修筑埽工,石壩被拋棄。這種間接護岸工程選擇的變化,與其說是技術上的問題,毋寧說是政治因素所導致的人為的技術選擇。
作為兩浙海塘的主要間接護岸工程,以往一直被使用的柴盤頭被石壩取代,與自然環(huán)境變化、海塘重新受關注密不可分。第五次南巡后,臣工知道乾隆希望借助塘工來建立不朽功業(yè),因而,務必要保證塘工安全,范公塘附近石壩取代柴盤頭就是表現(xiàn)之一。范公塘石壩的大規(guī)模建筑主要集中于乾隆四十八年(1783),因為乾隆明確提出將于次年第六次南巡,于是福崧接連修筑石壩以保此地萬無一失。另外,當時在大規(guī)模修筑石塘,利用石料建筑石壩比較容易。瑯玕奏請在石壩保固三年期滿后,將石壩改為柴盤頭,表面看起來是技術選擇的變化,實質上是經(jīng)費報銷制度變化的后果。因為,乾隆本意是在柴塘后面建設石塘以圖一勞永逸,但其決策失誤,無奈批準柴塘歲修專項銀,這樣柴盤頭的工費報銷更便捷。
重任巡撫的福崧再次奏請廢棄柴盤頭而改用石壩,引起乾隆警覺,因為八旬萬壽時的乾隆認為海塘是自己值得驕傲的功業(yè),不允許塘工中有任何差錯。作為欽差的江蘇巡撫長麟調查后支持石壩,同時建議改變石壩上木柜的做法。乾隆痛斥瑯玕輕易改弦更張,諭令改動壩基砌筑技術。福崧被斬后石壩挑溜的做法即被拋棄,新任巡撫長麟借助河工技術在險工地段增筑月堤,并奏請將原有挑水壩改為滾水壩。乾隆命大學士、九卿詳議具奏,群臣認為縮小石壩形制要謹慎。不過,乾隆否定了眾臣的建議,委派南河、東河兩位河督親自勘察。盡管兩位河督揣摩圣意并徹底否定石壩,但乾隆仍不滿意,痛斥兩位欽差沒有徹底指出福崧建設石壩的根本錯誤在于“與水爭地”。柴塘改建石塘的決策錯誤乃君臣共知而未曾明言,乾隆趁機把胸中惡氣全部撒到福崧身上。最終,石壩被廢棄,這一持續(xù)十多年的柴盤頭與石壩之爭塵埃落定。
乾隆朝關于范公塘附近修筑石壩還是柴盤頭更為適宜的問題之爭,折射出古代大型公共水利工程建設中技術、環(huán)境與政治交織的復雜關系。有時候,技術選擇背后的政治和制度因素比技術本身更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