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 薇
(天津師范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300387,天津)
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羅贊諾夫①(Василий Василиевич Розанов,1856—1919)俄羅斯白銀時代思想家、宗教哲學(xué)家、批評家、作家。在赫爾岑100周年誕辰之際,列寧寫了《紀念赫爾岑》(1912)一文。此后,但凡涉及赫爾岑人們就必從中引用高度肯定的贊譽。其實,1912年3月赫爾岑100周年誕辰之際,羅贊諾夫也寫了回憶錄《赫爾岑與六十年代》,但《新時代》報沒有發(fā)表,當時蘇沃林認為它不符合“主導(dǎo)思想”,時至今日也無法找到這篇文章。羅贊諾夫的《赫爾岑》一文寫于1911年,羅贊諾夫因科特良列夫斯基教授所寫關(guān)于赫爾岑的精彩隨筆《六十年代的輿論傾向》引發(fā)對赫爾岑的評論。1911年的《赫爾岑》與1912年的《赫爾岑與六十年代》這兩篇時隔不久的文章中包含的主要觀點想必應(yīng)該出入不大?,F(xiàn)在我們能夠解讀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被封殺的文章,可見當代文壇更加開放、民主、公平,社會在不斷向前發(fā)展。
羅贊諾夫首先肯定科特良列夫斯基教授的這篇隨筆,指出這篇隨筆對確定赫爾岑在俄羅斯文學(xué)和俄羅斯政治運動中的地位具有重大意義。他贊同科特良列夫斯基教授對赫爾岑的主要觀點:赫爾岑活躍于1840年代,在1850—1860年代他已經(jīng)過時了。并且羅贊諾夫在這篇文章中深入論述了這一結(jié)論的兩個原因。一方面,赫爾岑被車爾尼雪夫斯基稱為“有待開掘的龐然大物”——極端保守分子。他遠離祖國,脫離人民,不是生活中的人,不具有從事政治宣傳的能力;另一方面赫爾岑被羅贊諾夫稱為“膚淺之人”。在1960年代赫爾岑的創(chuàng)作是沒有內(nèi)涵的純粹文學(xué),沒有核心,令人生厭,他的《警鐘》猶如毀棄的黃鐘,發(fā)出瓦釜雷鳴般生銹的腔調(diào)。
長期以來,我們習(xí)慣于以單一思維看待赫爾岑的生平與創(chuàng)作、文學(xué)觀、哲學(xué)觀、政治觀、社會歷史觀,而經(jīng)典的意義正在于常讀常新,在俄國思想史上赫爾岑并不是一位能被簡單界說的人物,其人其文其思有無數(shù)的寶藏可供挖掘。由羅贊諾夫的《赫爾岑》以及其他相關(guān)文章,筆者歸納出羅贊諾夫?qū)諣栣澇膳c反對的悖論變奏評價,并分析了羅贊諾夫?qū)諣栣p重評價的原因,最后對羅贊諾夫關(guān)于赫爾岑的評論做出自己的價值判斷。羅贊諾夫?qū)諣栣x經(jīng)叛道的評論觀點為我們重新全方位審視赫爾岑提供了全新的視角,展現(xiàn)了一個非單質(zhì)的、豐滿的赫爾岑形象,對赫爾岑研究起到有益的啟發(fā)、批判和豐富作用。
一方面,羅贊諾夫?qū)⒑諣栣袨閮H次于普希金、萊蒙托夫、果戈理、屠格涅夫、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俄國二流文學(xué)大師,與其并肩的還有卡拉姆津、茹科夫斯基、馮維辛、格里鮑耶托夫、奧斯特洛夫斯基、列斯科夫、別林斯基,高于康杰米爾、杰爾查文、巴丘什科夫、杜勃羅留波夫這些羅贊諾夫所認為的三流作家。羅贊諾夫認為,赫爾岑在出國前和出國后的最初時期還能創(chuàng)作美好的文學(xué),寫出了《一個青年人的札記》(1840—1841)、《誰之罪》(1841—1846)、《克魯波夫醫(yī)生》(1847)和《偷東西的喜鵲》(1848)等具有深刻洞察力的優(yōu)秀作品,在群星閃耀的19世紀俄國文壇留下了濃重的一筆。1833年,赫爾岑莫斯科大學(xué)畢業(yè)后以莫須有的種種罪名屢遭迫害,先后在彼爾姆、維亞特卡、弗拉基米爾和諾夫哥羅德等地被流放近十年。1842年重返莫斯科,基于流放期間的豐富生活積累,赫爾岑創(chuàng)作出大量哲學(xué)、政治、文學(xué)作品,尤其在文學(xué)講壇上發(fā)出自己心靈的呼喚。但另一方面,羅贊諾夫指出,在各種運動蓬勃發(fā)展的1960年代,赫爾岑并不善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昂諣栣瘏s不善于從事任何一種活動,甚至不善于從事文學(xué)方面的活動。手握筆桿的赫爾岑無法使自己適合其中任何一種活動?!盵1]在羅贊諾夫看來,這是因為作家不能離開故土,這樣的創(chuàng)作方式對赫爾岑的命運產(chǎn)生了悲劇性影響。從1947年赫爾岑開始長達二十余年的僑民生涯,先后游歷法國巴黎和尼斯、英國倫敦、瑞士日內(nèi)瓦。赫爾岑長時間僑居國外與俄羅斯的現(xiàn)實生活嚴重脫節(jié)。遠離祖國、脫離人民,使他并不能親身感受到俄國人民的疾苦,無法創(chuàng)作出時代所需的先進作品。在《赫爾岑》一文中,羅贊諾夫指出:“他是一位令人驚嘆不已的、了不起的文學(xué)家,無人能與之媲美。但他卻不是一個生活中的人。”[2]“他甚至使自己擺脫了在苦澀真理中的‘人’的概念,沒有親自用自己的雙手耕過一壟地?!盵3]赫爾岑從未在土地上辛勤地勞作,沒有考察過倫敦的監(jiān)獄,沒有深入民巷,自始自終是一個令人生厭的老爺。“令人厭惡的老爺這一語詞畢竟還是可以應(yīng)用到他身上的。即使他曾經(jīng)呼喚人們拿起斧頭,他也依然是和音樂在一起的小少爺。他的音樂非常迷人:但音樂仍然受這樣一種意識折磨,是小少爺?shù)囊魳?,是無所事事、游手好閑者的音樂?!盵4]而在這一點上,托爾斯泰做得比赫爾岑好得多。托爾斯泰貴為公爵,身為莊園主,卻經(jīng)常親自下田耕種務(wù)農(nóng)。羅贊諾夫認為自己也是勞動者,而赫爾岑卻是不勞而獲的貴族老爺?!拔壹业牟妥琅宰畟€人,還要加仆人。人人都靠我的勞動吃飯,人人都在我的辛苦邊找到了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諣栣墒恰圃沼卧铡盵5]
一方面,羅贊諾夫認為,赫爾岑為1960年代社會思潮的高漲做了準備。赫爾岑是19世紀前半葉后期最大的革命家,在俄國思想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他創(chuàng)作于1940年代的美好文學(xué)向落后的農(nóng)奴制發(fā)出了振聾發(fā)聵的質(zhì)問。在流亡期間,赫爾岑于倫敦創(chuàng)建“自由俄國印刷所”,創(chuàng)辦輯刊《北極星》,又與摯友奧加遼夫發(fā)行周報《警鐘》(1857—1867),這一切都對俄國革命運動發(fā)揮了一定的催生作用。因此,列寧在《紀念赫爾岑》一文中稱贊道:“赫爾岑在國外創(chuàng)辦了自由的俄文刊物,這是他的偉大功績。……奴隸般的沉默被打破了。”[6]而另一方面,羅贊諾夫強調(diào),“在赫爾岑身上,俄國革命產(chǎn)生了也死掉了?!盵7]因為赫爾岑是1940年代的人,在尼古拉統(tǒng)治時期他是一個持不同政見者,但他仍不失為尼古拉統(tǒng)治時期的人,但到了1950—1960年代,他已明顯過時、老朽了,落后于1960年代的新人。按羅贊諾夫的定義,赫爾岑是語言領(lǐng)域里語言自足的最后一個莫希干人。赫爾岑對自己的政論十分滿意,然而在解放農(nóng)奴、地方自治和實行新的法庭制度的時代,他已然是個極端保守分子,“所有這些是已經(jīng)老朽不堪的亞歷山大·伊萬諾維奇的胡說八道。讓這些都見鬼去吧!……太枯燥乏味了這些言論……沒有一點水分、也沒有一點濕氣、沒有沼澤、沒有草墩”。[8]簡直是思想荒蕪的驚世喟嘆。羅贊諾夫主要指責(zé)的是,赫爾岑滔滔不絕地說漂亮話卻不干實事。在1860年代,俄國各種活動蓬勃發(fā)展起來,赫爾岑卻把整整一條空話組成的河流引入俄國,空話如銀河般向俄國傾瀉,他以為這就是政治,這就是歷史?!昂諣栣钦慰赵掃B篇的奠基人,開政治空話的先河者?!盵9]羅贊諾夫還寫道:“只是在尼古拉時代荒蕪的蒼穹上赫爾岑才能那樣輝煌壯麗。在這個時代人們寫過許多詩,但是也有過很多憲兵,沒有任何散文,沒有任何思想。就在這個時候,伴隨著他那些好像泉水般噴出的理念和非常睿智的散文赫爾岑翱翔在天空中。”[10]但這只是思想的市場,卻沒有一個刻骨銘心、抓得住人的深刻思想?!八^對沒有‘親手觸摸’任何東西,而一切都出于他的杜撰?。 盵11]“在這些話里沒有具體的內(nèi)容、沒有明顯的物質(zhì)上可以觸摸的東西……是沒有內(nèi)容的純粹文學(xué),沒有任何內(nèi)涵 ……這是夜鶯在閉著眼睛歌唱,勉強以‘輕盈的手指’觸碰主題?!盵12]羅贊諾夫還指出,在赫爾岑的文章中沒有一個實例,“一切都是圖解,一切都是思想,到處都是激情,到處都是鐘聲。這樣一種音樂歸根結(jié)底使人厭惡。赫爾岑令人嘆服贊美,但是這種贊美的特質(zhì)只有一個星期。一年之后他變得令人無法忍受”。[13]同時,羅贊諾夫把赫爾岑比作是一把向木樁射擊的手槍,他到處開槍,對什么都不欣賞,并不具有從事政治宣傳的能力,他不是一個政治上的斗士,也不是一位政治人物,而是沒有核心支點的,大雜燴式的膚淺之人,基于此,在1940年代獲得短暫成功之后,他便從最初的成功者淪落為最終的多余人。羅贊諾夫就赫爾岑寫了幾行文字,后來收入《落葉》中?!耙粋€人就組成了一個市場,這就是赫然岑。由此寫了好多東西,但是沒有讀者對赫爾岑任何一頁深思冥想(他寫得膚淺),姑娘不會哭。不會哭、不會留下深刻印象、不會嘆息,很貧乏,赫爾岑既是富人也是窮人,沒有豐富廣闊的思想?!盵14]
一方面,羅贊諾夫認同赫爾岑很有教養(yǎng)、有才華、有天賦、活躍、機敏、天資秀出。赫爾岑出身于莫斯科的豪門望族,雖然是私生子,卻并為此而遭受冷落。他接受了正規(guī)的貴族教育,受過系統(tǒng)的歐式教育,深入研究過黑格爾哲學(xué),具有歐洲頭腦,父親死后又為其留下了一份可觀的遺產(chǎn),也就從來沒有挨過餓?!昂諣栣瘺]有工作過,只是個富有的、有才華的人?!盵15]羅贊諾夫如是說。另一方面,羅贊諾夫認為,赫爾岑雖然物質(zhì)上富有,有極大的天賦,但因缺乏愛心、惻隱之心,實際上赫爾岑又是一個精神上的窮人,缺乏真正的、永恒的才華。羅贊諾夫說道:“在你(赫爾岑)身上沒有永恒之物。愛是永恒的,但你沒有。”[16]在法國尼斯期間,赫爾岑家庭出現(xiàn)了第三者,赫爾岑的妻子娜塔麗雅·亞歷山大羅夫娜與德國流亡革命家海爾維格有染,關(guān)系十分曖昧,以致引發(fā)了極大的家庭情感危機。與此同時,赫爾岑家里又發(fā)生了一件不幸的事,赫爾岑的母親帶著他的兒子從巴黎走海路去尼斯途中,輪船與另一艘客輪相撞,祖孫倆落海遇難。羅贊諾夫因為崇拜家庭,所以不可能接受赫爾岑這個人,他痛罵赫爾岑道:“母親和兒子淹死了,心里一點也不悲傷。一個人遇到這種事是會發(fā)瘋的,心情簡直糟糕透頂。赫爾岑只不過是給法國空想社會主義者浦魯東寫了一封‘悲慘的信’?!盵17]此外,在《隱居》一書中,赫爾岑不幫助經(jīng)濟上拮據(jù)的朋友也使羅贊諾夫頗有微詞。羅贊諾夫?qū)懙溃骸拔易x了格·烏斯賓斯基痛苦的、恐怖的生活,1 700盧布的債務(wù)讓他喘不過氣來。放高利貸的女人緊隨其后,無論在莫斯科還是彼得堡都不讓他安寧。格·烏斯賓斯基曾是涅克拉索夫與米哈伊洛夫斯基的朋友。他們顯然不只是尊重,而且喜歡他(米哈伊洛夫斯基在信中說過)。但是當時為什么他們不幫助烏斯賓斯基呢?有一個很難猜的原因嗎?就像百萬富翁赫爾岑不幫助別林斯基一樣?!盵18]相較于杜勃羅留波夫而言,赫爾岑也是略遜一籌的,因為他沒有對于親愛的一切,按照親人的方式做出反應(yīng)。雖然作為評論家的杜勃羅留波夫只寫過一首詩,但這首詩表達了對祖國的忠貞與敬愛,整個俄羅斯都出現(xiàn)在這首詩中,整個俄羅斯都在杜勃羅留波夫的面前,而在赫爾岑全集中,就連那樣的八行詩都沒有。杜勃羅留波夫和基列耶夫斯基比赫爾岑貧乏,但在另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即對祖國土地的愛,對鄉(xiāng)村歌曲、鄉(xiāng)村大門的愛,他們又無可比擬地比赫爾岑更有才華,他們都是與人民血脈相通的。同時,羅贊諾夫強烈譴責(zé)赫爾岑的不謙虛。對羅贊諾夫而言,判斷作家的個性特點永遠具有決定意義。“說實話,在文學(xué)中我最敵視的正是在人身上我最反感的自滿自足。我就像上校斯卡羅祖勃一樣,在同等程度上反對自滿自大的赫爾岑?!盵19]正因如此,羅贊諾夫推崇基列耶夫斯基和杜勃羅留波夫,在他看來,車爾尼雪夫斯基與杜勃羅留波夫給整個俄羅斯社會輸入了鋼鐵般的硬度,而赫爾岑只是軟鐵。在羅贊諾夫心里,“沉默使太陽發(fā)光,沉默孕育果實,沉默供養(yǎng)根基……越沉默成績就會越多”。[20]所以,他欣賞的是像基列耶夫斯基這樣的俄羅斯孤獨的思想家,而不是像赫爾岑那樣極盡釋放自己,如暴風(fēng)雨般夸夸其談,吹吹噓噓,他甚至主張把赫爾岑從文學(xué)中驅(qū)逐出去。“把赫爾岑從文學(xué)中驅(qū)趕出去,不是他這個人,而是他的吹牛、自戀、罪孽。”[21]“你就在日內(nèi)瓦過你的好日子吧,俄羅斯沒你的位置,俄羅斯根本不需要你?!盵22]
錢中文先生指出,羅贊諾夫“自青年時代逐漸形成一種獨特的世界觀取向:追求內(nèi)在的自由,反對公認的權(quán)威和行政當局,不問外界事變而專注自己的內(nèi)心。在研究寫作中,他善于接受不同的傳統(tǒng)和影響,把矛盾對立的東西融合一起,避免極端而求兼收中和。因此,在當時常難為人理解,被斥為缺乏原則?!盵23]對羅贊諾夫研究頗深的西尼亞夫斯基也指出:“羅贊諾夫的個性和思想極為寬廣和多樣,他的言論互相排斥和稀奇古怪,不能把他看作哲學(xué)體系的創(chuàng)建者?!盵24]正如上述兩位中俄學(xué)者所說,這種矛盾的特質(zhì)一直伴隨著羅贊諾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羅贊諾夫一生的崇拜對象,這種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亦此亦彼的非體系性與悖謬性恰恰師承于陀思妥耶夫斯基。與此同時,他卻在《落葉》中把陀思妥耶夫斯基比作是“醉醺醺的神經(jīng)質(zhì)的村婦”。一方面,羅贊諾夫盛贊列夫·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心理分析和藝術(shù)描寫非同一般;另一方面,他又認為讓安娜臥軌自殺是托爾斯泰的錯誤構(gòu)思。羅贊諾夫一直宣揚自己對上帝的愛與崇敬,但對《馬太福音》中上帝“愛仇敵、祝福憎恨之人”的教導(dǎo),卻因為自己牙齦化膿而辦不到。在《隱居》中,羅贊諾夫?qū)ψ约旱睦斫庖彩菗u擺不定的。他先說自己是“傻瓜”“騙子”,然后又說自己是一個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神奇的人”,最后又把自己簡直是“一個神奇的人”這一評價,寫在無人能看得到的鞋底上。羅贊諾夫在心理上是親猶者,而在政治上卻是反猶者,所以他不是“耍兩面手腕的人”,而是“兩種個性的人”。羅贊諾夫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蘇沃林擔任主編的《新時代》報供職,卻在彼得堡保守的《新時代》報和莫斯科自由主義的《俄羅斯言論》報上以瓦爾瓦林為筆名(1906—1911)同時發(fā)表言論相反的文章,甚至在一篇文章中嘗試用所有傾向?qū)懽?。季娜伊達·吉皮烏斯對羅贊諾夫深有了解,她說過,羅贊諾夫善于“用兩只手寫作”,他的兩只手永遠都在真誠地寫作,這是因為他的整個心靈是雙料的、極端的。
如上所述,羅贊諾夫沒有堅定不移的“是”和完全確定的“非” 這種體系作為綱領(lǐng)。他有自己的羅贊諾夫式的對觀念的理解,在這種觀念中,“是”與“非”,“右”與“左”同存,更準確地說,“是”不永遠是“是”,而“非”未必一定是“非”。[25]稍有一點重大意義的批評家都有自己的文學(xué)觀念、文學(xué)綱領(lǐng),也都始終堅持自己的原則。但羅贊諾夫卻是一個特例,因為羅贊諾夫的世界觀是多質(zhì)的。羅贊諾夫非常與眾不同,喜歡和別人唱反調(diào),同時又極其嬗變,他一分鐘前所說的話與一分鐘后所說的話可以完全矛盾,他就是這樣一個人。羅贊諾夫最吸引人的一點就是以探索式的、多元的態(tài)度對待俄羅斯文學(xué)的過去,以非傳統(tǒng)的觀點看待文化現(xiàn)象?!皣L試從相反的方面看待任何現(xiàn)象與事件,這是頗有名氣的‘羅贊諾夫式的二律背反’”。[26]他的這種二律背反的思維方式,使思想處于動態(tài),拒絕思想的平庸,在悖謬的思想交鋒中體現(xiàn)思想張力,值得后人傳承,對當今仍有啟示意義。羅贊諾夫“留給后人的主要是他的思維過程本身——不平靜、松散、曲折、跳躍,其外部圖景充滿矛盾,但其內(nèi)心專注完整?!盵27]搖擺不定是羅贊諾夫生活中首要的唯一堅定不移的原則,他認為“因搖擺不定一切才會繁盛,一切才會生機勃勃。假如一旦穩(wěn)定性來了,整個世界就會被石化、被凍結(jié)、變得僵硬了?!盵28]“只有通過二律背反,通過發(fā)狂的不正常思想以及非傳統(tǒng)的視角才能夠走近真理,走近在實證主義對問題平淡無味的解決過程中你不能看到和無法明白的,理解與意識的辯證法就在于此?!盵29]羅贊諾夫想用矛盾的話語共存來表現(xiàn)觀點的兩極性,但這未必意味著立場的“再定位”,只是又一種視角,又一種思想而已。類似的這種“多面性”是羅贊諾夫永遠的特征,他的世界觀永遠不是“單質(zhì)的”,因而他獨有的批評觀也是多質(zhì)的。正如我國學(xué)者張冰在評價梅列日科夫斯基的主觀批評時所說:“你可以否認某一評價的正確性,但你卻無法否認這樣一種批評方法的藝術(shù)性。”[30]著名的民粹派批評家尼·康·米哈伊洛夫斯基在《論羅贊諾夫》一文中對作家言語的矛盾性困惑不解。他認為羅贊諾夫不可能引導(dǎo)任何人,因為一個人的身體不可能同時既向左又向右。但是,羅贊諾夫一生恰恰專注于學(xué)習(xí)“同時既向左又向右”。這是羅贊諾夫式的作為哲學(xué)的語言魅力,羅贊諾夫多元復(fù)雜的思維是同一枚硬幣的兩個面。他就像兩面神伊阿諾斯或雙頭鷹,既是先知分子,也是保守分子,既有先鋒性,也有滯后性。這也正是愛他的人與恨他的人都會對他有同樣摯烈情感的原因。
羅贊諾夫“是”與“非”的二律背反式評價,激發(fā)了俄羅斯思想和俄羅斯文學(xué)中的許多亮點,他對赫爾岑的矛盾態(tài)度,對赫爾岑進行多維度的思考,為我們重新全方位審視赫爾岑提供了全新的視角。羅贊諾夫為我們呈現(xiàn)出“兩幅面孔”的赫爾岑:在創(chuàng)作評價方面,赫爾岑既是非凡的文學(xué)家,同時也是脫離生活的老爺;在思想評價方面,赫爾岑既是尼古拉時代的思想家,同時也是亞歷山大時代的空談家;在個人評價方面,赫爾岑既是物質(zhì)上的富翁,同時也是精神上的窮人。這種悖論評價揭示了人們長期忽視的一面,揭去枯燥的概念化的標簽,也前所未有地完成了對赫爾岑的去神圣化、脫冕、降格、揶揄以及重估,凸顯了赫爾岑形象的復(fù)雜性,對赫爾岑研究起到十分有益的啟示作用。羅贊諾夫在認同赫爾岑的同時,也表現(xiàn)了大膽的平視態(tài)度,不顧禁忌地道出自己想說的任何觀點,敢于批判這位神圣化、理想化之人的精神可貴、可敬,可以說是一種狂歡化的批評態(tài)度。與此同時,還應(yīng)認識到,在評論赫爾岑時,羅贊諾夫也存在著一定的主觀傾向以及認識的歷史局限性和誤區(qū),例如,因受同時代思想家梅列日科夫斯基主觀批評以及現(xiàn)代派批評的顛覆與反撥總體傾向的影響,羅贊諾夫?qū)諣栣脑u論過于嚴厲,有些揶揄評論也是不完全公平的、不十分客觀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因此,我們應(yīng)當辯證地吸納其中的合理性成分,立足當下,做出自己的價值判斷。
注釋:
① 在中國В.В.Розанов的名字有多種翻譯形式:洛扎諾夫、羅贊諾夫、羅薩諾夫、羅札諾夫、羅森諾夫、梁贊諾夫等,在引用時保留上述譯名,本論文通篇采用羅贊諾夫這一譯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