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若圣
(東華大學日語系,201620,上海)
縱觀學術史,大凡具有創(chuàng)新性的理論自誕生起都會伴隨著來自學界的質疑、討論與或爭論。任何有價值的學術思想、學術理論都在這種爭鳴中不斷修正、不斷完善、不斷擴大影響,不斷為讀者所理解,并且最終形成自己的概念范疇與理論體系。近來,在翻譯研究或譯學領域,兩種研究模式與理論模式——“譯介學”與“譯文學”——之間正在進行著這樣的交流與討論,是很有意義的。在討論的過程中,有學者發(fā)表了一篇題為《理論評價的三個原則和三個誤區(qū)——以針對“譯介學”的評價偏差為例》(以下簡稱《評價偏差》)的論文,提出了學術評價的三個原則,據此認為“譯文學”對“譯介學”評價有所謂“三個誤區(qū)”。聯系該文,再研讀“譯介學”與“譯文學”的相關著述,筆者覺得《評價偏差》一文似有“偏差”,值得分析商榷。
《評價偏差》作者站在自己所理解的“譯介學”的立場上,認為“譯文學”對“譯文學”的理論評價有“三個誤區(qū)”,而這三個誤區(qū)的形成是因為不符合“理論評價的三個原則”,即第一,尊重理論的“不可通約性”,尊重理論提出者對核心概念的界定;第二,尊重理論提出者對其理論目標的定位;第三,尊重理論提出者的所處時代要素,從共時和歷時兩個維度評價理論的價值。這位論者以“三原則”為依據,認為“譯文學”對“譯介學”的評述展現了“三個誤區(qū)”,具體而言是:第一,對“譯介學”概念進行語義學闡釋,專斷化界定“正統(tǒng)翻譯學”,從而將“譯介學”排除在翻譯學范疇之外;第二,將不同理論層次和理論目標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和“破壞性叛逆”兩個概念一起討論;第三,未從共時和歷時角度評價“譯介學”的理論活力。[1]
筆者在此贊同這位學者提出的以“尊重”起始的“三個原則”,但是,對于如何運用這三個原則進行學術批評,則有不同的看法。其一,正如馬克思所言,人的思維是否具有真理性,這并不是一個理論的問題,而是一個實踐的問題。在學術爭鳴中,“尊重”似乎應體現為進行實踐時所秉承的態(tài)度。爭鳴是理論與理論的思想碰撞,沒有一種理論(體系)因“尊重”而不得爭鳴,亦沒有一種理論(體系)本身因為“尊重”而不存在可以繼續(xù)爭鳴、商榷的空間。正如這位論者所言,任何一個學科的發(fā)展都依賴于對原有理論局限的突破和創(chuàng)新。[2]其二,對已經公開發(fā)表和出版的“譯文學”評價“譯介學”的文本(截至2020年7月)加以研讀分析,看不出“譯文學”在爭鳴中走入了“三個誤區(qū)”,除個別點外(下文中將會具體說明),“譯文學”的相關評論與判斷都基于嚴密的邏輯論證,希求對“譯文學”和“譯介學”做出“精細的術語辨析”[3],以此展現兩者的差異性與并存的合理性。以下筆者將參照理論批評的“三個原則”,就“譯文學”的批評是否陷入了“三個誤區(qū)”做出更加詳細的論證分析。
在第一對“原則”與“誤區(qū)”中,《評價偏差》主張主要有以下三點:其一,“譯文學”對“譯介學”概念進行了語義學上的闡釋;其二,“譯文學”專斷化界定“正統(tǒng)翻譯學”;其三,“譯文學”通過專斷化界定“正統(tǒng)翻譯學”從而將“譯介學”排除在翻譯學范疇之外。
針對語義學上的闡釋問題,《評價偏差》認為,王向遠教授主張“‘既然作為概念來使用,就必須做詞素和語義的分析’這個前提是錯誤的,它將‘概念’和‘語詞’混淆了”。[4]但筆者以為,是否需做詞素與語義的分析,與對象究竟是詞語還是概念沒有直接關系,而與接近對象的路徑具有關聯。如“翻譯”“哲學”“思想”等學術界中的元概念,都存在著具有相當普遍性的共約性認同。并非每篇以翻譯或哲學為主題的論文都必須對“翻譯”“哲學”這些概念進行語義學上的闡釋。但另一方面,對元概念進行語義學討論也是非常重要的學術分野之一,在觀念史與翻譯史研究領域已經積累了相當豐厚的成果。例如“philosophy”最早傳入日本時由著名學者西周譯為“希哲學”,后自我更名為“哲學”。在研究西周造詞的思想變化過程時,語義學路徑的考量不可或缺。既然對學術元概念的語義學考察乃常有之義,作為新興學科概念的“譯介學”似乎更無必要回避這樣的討論。否則嚴復所謂“一名之立 旬月踟躕”便成了毫無意義的工作。
而且更為重要的是,“譯介學”既是一個詞語,同時也是一個學術概念。“譯介”一詞在中國學術界早已有之,知網中以“譯介”為關鍵詞進行檢索,最早可回溯至1978年題為《魯迅對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譯介》的論文。但“譯介學作為一個專門術語或一個專門研究領域……不僅已經成為我國比較文學界,而且也已經成為國內外國文學研究界、翻譯研究界的一個眾所矚目的新興研究領域”。[5]“譯介學”作為一個獲得國家哲學社會科學評價體系所承認,且在國內外相關學界受到矚目的專業(yè)術語,其能指與所指之間的關系不應該任意理解。因此,對“譯介學”進行語義學上的闡釋必要且重要,這樣的闡釋有助于進一步明晰譯介學的研究范圍,研究對象及研究重心,突出“譯介學”與描述翻譯學(Descriptive Translation Study)等國外既存概念間的相異之處。事實上,目前“譯介學”在英語中譯為“Medio-Translatology”①,可以看出該學術術語的創(chuàng)建中充分體現了語義學上的考量。既然在創(chuàng)立“譯介學”這個術語/概念的英文名時吸收了語義學的思想資源,那似乎也無必要反對學者們對“譯介學”三個漢字進行語義學上的闡釋。而且,如果“譯介學”自身可以籍此次爭鳴為引,繼而創(chuàng)造并完善“譯介學”這一術語的語義學定義,則對“譯介學”未來在更深層次的理論高度上進一步發(fā)展不無益處。
至于非“譯介學”學者的闡釋是否合理,則是另一個可供探討的話題。依照諾德(C.Nord)所倡進行語言對比研究時使用的行間翻譯法(Interlineal translation)[6],譯介學的英語“Medio-Translatology”可轉換為“介(Medio)-譯學(Translatology)”,而王向遠教授也指出:“‘介’是研究的重心?!g介學’之‘介’指的應是‘中介’、‘介體’。這應該是對‘譯介學’的正確的顧名思義的理解。”[7]這樣的構詞方式似乎與“譯文學”所指出的“譯介學”的“介”字的含義,頗有吻合。當然,此處只是說明了“Medio-Translatology”在語義學上符合王向遠教授對“譯介學”的闡釋,但是“譯介學”在譯為“Medio-Translatology”的過程中是否出現了迻譯,是否增添或失去了某些要素,則尚待更加細致的分析。這是具有后續(xù)研究價值的“譯介學”課題,同樣也是在向國外同行展示翻譯研究中中國學派時無法避免的的重要基礎課題。
接著探討“譯文學”是否專斷化界定“正統(tǒng)翻譯學”,并通過這種界定方式將“譯介學”排除在翻譯學范疇之外。關于此問題,我們不妨看看《譯文學》中的相關表述:
比較文學的“譯介學”對翻譯的研究,與一般翻譯學是不同的……“譯介學”沒有試圖將翻譯學或翻譯研究整體納入比較文學,而只是把文學翻譯的“中介性”研究作為研究對象。在這一點上,“譯介學”與正統(tǒng)翻譯學路數相悖。[8]
從以上文本可以看出,《評價偏差》一文在指陳“譯文學”之“誤區(qū)”時進行了概念的置換,譯文學認為“譯介學與正統(tǒng)翻譯學路數相?!?,而《評價偏差》一文則宣稱“譯介學被排除在翻譯學的范疇之外”。顯然,有無“正統(tǒng)”二字作定語,術語的意涵便會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在“譯文學”視域中,“正統(tǒng)翻譯學”存在明確的界定,強調“其深受傳統(tǒng)的以語言科學為基盤的翻譯研究模式的影響”。在翻譯學學科史上,伴隨著1950年代起語言學的持續(xù)發(fā)展,以符碼轉換(Code-Shift)的過程為主要研究對象的翻譯學吸收了大量語言學的研究成果,借鑒了許多語言學的研究方法。如奈達(E.Nida)提出將翻譯作為“語言科學”,其研究范式充分吸收了語義學,語用學中的理論概念和術語,以及喬姆斯基的句法結構理論。[9]但在1970年代之后,隨著低地國家學者們對翻譯學目的、方法、范式等學科根本問題的的進一步思考與爭鳴,翻譯學(Translation Studies)逐漸被認為是一門獨立于語言學、比較文學之外的單獨的學科,其主要研究對象也從符碼轉換擴充至翻譯標準,譯者的主體性,譯入國的文化系統(tǒng)等。②甚至單就符碼轉換而言,1970年代之后研究的路徑除喬姆斯基的句法轉換外亦增加了如目的論,交際語法等許多新的跨學科研究范式。
因此,筆者同樣認為譯文學表述中“正統(tǒng)翻譯學”的“正統(tǒng)”這一提法存在商榷的必要,似乎改為“語言學路徑的翻譯學”或“傳統(tǒng)的翻譯學”更為恰切些。就如同文學研究依據對象可分為純文學研究和俗文學研究,前者的研究對象代表著某種文學史的正統(tǒng)性,而后者主要研究在各國的知識傳統(tǒng)中未被歸入純文學的文本,這樣的分類方式是合理的,但若將研究的對象分為正統(tǒng)文學和非正統(tǒng)文學,則何為“正統(tǒng)”,何為“非正統(tǒng)”恐怕需要嚴密的論證,不若然價值判斷的傾向有溢出學術討論的范疇之虞。
但是,如果將《評價偏差》在論述時進行的概念置換糾正過來,即“譯介學在語言學路徑的翻譯學或傳統(tǒng)的翻譯學(即“譯文學”所指“正統(tǒng)翻譯學”)范疇外”,則這個命題自身并不存在問題。更重要的是,這個命題并非“譯文學”通過“專斷化界定‘正統(tǒng)翻譯學’”得以實現,而是“譯介學”自身在學科建構時即對自己做出了與傳統(tǒng)的翻譯學所不同的定位。且看《譯介學導論》(第二版,即最新版)中如下敘述:
從比較文學的立場出發(fā)所進行的翻譯研究,也即我們在這里所說的譯介學研究,與相當一部分傳統(tǒng)意義上的翻譯研究并不完全一樣,在某些方面甚至還存在著實質性的差異。一般說來,傳統(tǒng)意義上的大致可分為以下這樣三類:
第一類屬翻譯技巧與翻譯藝術范疇……[10]
在回應國內譯學界不同聲音時,同章節(jié)有如下表述:
(該作者表達的觀點)實質是混淆了譯介學作為一種描述性研究與傳統(tǒng)翻譯研究作為一種規(guī)定性研究之間的界限,同時又完全無視譯介學的文學研究和文化研究的性質。[11]
結合以上兩段話可以發(fā)現,“譯介學”已經將自己與傳統(tǒng)翻譯研究之間劃定了界限。傳統(tǒng)翻譯研究主要探討翻譯技巧與翻譯藝術范疇,且是規(guī)定性研究,而“譯介學”具有文學研究和文化研究的性質,是描述性研究。由此來看似乎是“譯介學”首先聲明自己在研究對象、研究方法、研究性質方面都與傳統(tǒng)翻譯學相區(qū)別(按“譯介學”原文是“有時存在著實質性的差異”),而并非被“譯文學”排除在傳統(tǒng)翻譯學之外!質言之,“譯文學”是否專斷化界定“正統(tǒng)翻譯學”與“譯介學”屬不屬于傳統(tǒng)翻譯研究的范疇,這兩者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
閱讀“譯介學”相關論證可以發(fā)現,“譯介學”與相當一部分傳統(tǒng)意義上的翻譯研究相區(qū)別這點可以說是“譯文學”“譯介學”,乃至整個中國譯學界、比較文學界的共識,也是“譯介學”最重要的理論創(chuàng)新點之一。事實上,“譯介學”與“譯文學”就“譯介學”的定位問題之間的探討焦點,并不在于“譯介學”是否屬于傳統(tǒng)翻譯學,而在于“譯介學”將自身定位于從比較文學的立場出發(fā)所進行的翻譯研究,且在“一個比傳統(tǒng)意義上的翻譯內涵要大得多的文化交流和文化交往的層面上去審視翻譯,研究翻譯。這樣的情況下,研究者對翻譯的關注就不會僅僅限于翻譯文本內部的語言文字的轉換(雖然這也是譯介學一個重要的研究內容),而還要探討譯本之外的很多要素”。[12]這使得“譯介學”具有“文學研究和文化研究的性質”。與之相對“譯文學”則認為,雖然“譯介學”主張語言文字的轉換也是重要的研究內容,但是從“譯介學”目前為止的成果積累來看,其主要關心點在“文學翻譯”的過程研究,對“文學翻譯”的觀照和研究是有效的、到位的,但對“翻譯文學”即譯文文本的關注與研究則顯得輕忽與薄弱。因此,目前看來“譯介學”的合理定位可以是將作為“中介”的“文學翻譯”納入比較文學的體系,即“譯介學”存在于翻譯學與比較文學的撞擊與結合處。[13]這樣的提法并非將“譯介學”逐出“翻譯學”,而是將“譯介學”視作“從翻譯學文化轉向的立場出發(fā)所進行的比較文學研究”,取兩家之長,賦予了“譯介學”獨特的學科地位。而對于“譯介學”的這一學科屬性,《評價偏差》一文的認識顯然有所不足。
在《評價偏差》一文中所提出的第二對“原則”與“誤區(qū)”中,認為“譯文學”未能“尊重理論提出者對其理論目標的定位”,從而將不同理論層次和理論目標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和“破壞性叛逆”兩個概念一起討論?!对u價偏差》有云:“理論目標來說,一直有‘形而上’和‘形而下’兩個方向?!味稀姆较蚴菫榱烁玫亓私庥钪媸澜绾腿祟惿鐣\行的本質,屬于純理論(或解釋性理論),‘形而下’的方向則通過‘論事物之理(對實際或實踐而言)’,指導今后的實踐,解決更多的問題,屬于應用性理論”,而“王向遠教授提出的‘破壞性叛逆’概念和謝天振教授提出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概念并不屬于同一個理論層次”。[14]言下之意,“創(chuàng)造性叛逆”是形而上的純理論,而“破壞性叛逆”是形而下的應用性理論。兩者無法在同一層面進行對比。
筆者認為該說法有如下兩點無法自洽。
首先,《評價偏差》倡導的應“尊重理論提出者對其理論目標的定位”這句話中,“理論”及“理論提出者”所指為何物何人?乍一讀來理論指“譯介學”,提出者當為“譯介學”的建構者。但是依據“王向遠教授提出的‘破壞性叛逆’概念和謝天振教授提出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概念并不屬于同一個理論層次”這句話,此處的“理論”似乎指“創(chuàng)造性叛逆”,而提出者則是“創(chuàng)造性叛逆”的提出者?!皠?chuàng)造性叛逆”毋庸置疑是“譯介學”中的核心概念,但是“創(chuàng)造性叛逆”的提出者和“譯介學”的建構者并非同一人。因此,這里首先要明確的問題是“譯介學”是否“尊重理論提出者對其理論目標的定位”(原作者語)。即埃斯卡皮(R.Escarpit)提出的“Creative Treason”和“譯介學”的核心概念“創(chuàng)造性叛逆”是否具有相同的意涵及適用范圍,以及將“Creative Treason”譯為“創(chuàng)造性叛逆”的這個翻譯行為中是否也出現了“創(chuàng)造性叛逆”。有關問題,范若恩已撰文做了詳細探討。范若恩在精讀埃斯卡皮相關文本后認為:“‘Creative Treason’和譯者或者翻譯行為無太大關聯,它只在譯本和譯語讀者之間產生”,且埃氏自身“直接否認了那種對原作進行劇烈改變的‘Creative Treason’具有增值性,并認為它只是一種轉移和重組?!庇纱耍噍^較為刺激,帶有鼓動意味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創(chuàng)作性偏離”似乎是“Creative Treason”中譯名的另一種選擇。[15]以上成果僅作一家之言,但提示了一種可能性,即“Creative Treason”與“譯介學”中闡述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相比,可以發(fā)現兩者在行為主體、使用限度,甚至語義學的意義上都有可能存在差距。因此,似乎可以說“創(chuàng)造性叛逆”發(fā)源于埃氏,但在“譯介學”中產生了“創(chuàng)造性叛逆”,“這一背叛延長了他或者更精確地說他的作品的生命”[16],增添了許多“譯介學”賦予的新意涵。這樣就引發(fā)了以下第二個無法自洽之處。
“創(chuàng)造性叛逆”在“譯介學”中是核心概念,而在“譯文學”中,則是作為譯者主觀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限度的一個評價標準提出來的,兩者定位即使再有不同,“創(chuàng)造性叛逆”也不會變成一種解釋性或應用性的“理論”。一個理論可以包含很多概念,一個概念亦可以延伸出很多理論,兩者在范疇上并無必然聯系。原論者既然仔細查閱過“理論”的定義③,想必亦知兩者間定義上的不同。那么“翻譯總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叛逆”,這句話是否可以稱為單一理論呢?這點似乎有探討的空間,比如翻譯的意涵,“創(chuàng)造性叛逆”這個詞組的意涵,以及最重要的是“翻譯總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叛逆”作為一種理論的使用限度。如果這句話是一種形而上的思考,一種放置于五湖四海皆準的真理。那么“翻譯總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叛逆”就成了一種判定、一種宣言,而不是一種理論。這樣的“判定”在譯學界還有很多,比如闡釋學(Hermeneutics)的重鎮(zhèn)施坦納(J.Steiner)認為,所有的翻譯都是闡釋。描述翻譯學的重鎮(zhèn)圖里(J.Toury)認為,翻譯就是那些被認為是翻譯的東西。以上三種判定都是對翻譯本質的哲學思考,但既然將其定位為形而上的哲學思考,那它就不是理論,就不會對實踐產生直接指導性?!对u價偏差》一文認為“‘形而上’是為了了解本質,‘形而下’指導今后的實踐,解決更多的問題”,這說明《評價偏差》一文作者也認同“形而上的哲學思考不指導實踐”。如果這樣,那么“譯介學”基于“翻譯總是創(chuàng)造性叛逆”這一形而上的哲學思考,而將翻譯實踐層面出現的“誤譯、錯譯、漏譯、節(jié)譯、編譯乃至胡譯亂譯”都稱之為“創(chuàng)造性叛逆”,這對實際的翻譯實踐與研究實踐,難道是有益的嗎?如同筆者在此借用施坦納的話,說“誤譯、錯譯、漏譯、節(jié)譯、編譯乃至胡譯亂譯都是對原文本的闡釋”,借用圖里的話說“誤譯、錯譯、漏譯、節(jié)譯、編譯乃至胡譯亂譯都是被認為是翻譯的東西”,以上兩句話作為一種形而上的理論即便是正確的,但是在實際的研究中并無指導意義。因此,如果“譯介學”在對“創(chuàng)造性叛逆”進行“形而上”思考的同時,可以創(chuàng)制出與“創(chuàng)造性叛逆”相關的“形而下”的對具體翻譯實踐的描述性理論,那“譯介學”理論建構無疑將會更加周延。
《評價偏差》一文認為“譯文學”對譯介學的評價存在“偏差”,還表現為“未能從共時和歷時角度評價‘譯介學’的理論活力”,認為王向遠教授雖然“看到目前翻譯學內有‘上百篇相關文章和數部專著,甚至有專門闡述‘創(chuàng)造性叛逆’的博士論文’,但他并未承認或點評這種歷時角度看業(yè)已存在的理論影響力,只是遺憾沒有人討論‘破壞性叛逆’,‘連淺嘗輒止的論述都沒有’”。[17]對此,筆者以下分兩點分別進行辨析和探討。第一,“譯文學”是否忽視了“譯介學”的理論活力;第二,“譯文學”究竟在何種意義上提出“破壞性叛逆”這一概念,如何理解它與“創(chuàng)造性叛逆”之間的關系。
第一點,“譯文學”并未忽視“譯介學”的理論活力,相反“譯文學”在對“譯介學”的評價中屢屢強調了“譯介學”的獨創(chuàng)性和理論活力,如王向遠教授對譯介學的評價是:
創(chuàng)制“譯介學”這個獨特的概念,或許是謝先生的一念之功,但實際上它需要理論想象力與學術修養(yǎng),實在并不容易。……“譯介學”作為20世紀末唯一的一個,也是中國人自己創(chuàng)制的第一個比較文學學科理論概念,是值得稱道的。聯系到一直以來中國比較文學的諸多教材、教科書乃至專著,通篇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獨特的概念范疇……在這種情況下,“譯介學”作為一個新概念,就成為中國比較文學學科理論中的一個特色亮點,彌足珍貴。[18]
除此之外,在談到“譯文學”與“譯介學”關系時,王向遠教授更明確地指出:
“譯文學”與“譯介學”雖只有一字之差,卻屬于兩種不同的研究范型,而兩者又具有深刻的內在關聯。沒有“譯介學”,則“譯文學”的建構會失去參照;沒有“譯文學”,則“譯介學”的特點、功能、可能與不可能性,也不能得以凸顯。因此,有必要從“譯文學”的立場上,對“譯介學”加以反顧、加以觀照,理清兩者之間的關系,從而使兩者相輔相成、相得益彰。[19]
之所以大篇幅引用《譯文學》中的兩段文字,是想說明“譯文學”對“譯介學”“從歷時角度業(yè)已存在的理論影響力”已經做了充分的承認與肯定。事實上,正因為“譯介學”存在著廣泛且持久的理論活力,才會有許多學人不斷地從研究方法、研究對象等各種角度對“譯介學”進行深入的研讀與闡發(fā),而“譯文學”正是在對“譯介學”進行深度研究辨析的基礎上逐漸明晰、分化出來的一種研究范型與理論模式。未來,隨著“譯介學”對自身的超越及其理論建構的繼續(xù)深化,亦可能會出現其他從“譯介學”中生發(fā)出來的新的學術分野或理論主張。這種分化絕非對“譯介學”理論活力的忽視,恰恰是“譯介學”具有持續(xù)不斷的理論活力的最佳證明。試想,如果“譯文學”真的未承認“譯介學”的理論影響力和理論價值,似乎大可不必建構新的學科以期與“譯介學”之間的“相輔相成、相得益彰”。相輔相成與相得益彰,代表著話語中的兩者站在同樣層級的平臺上,且具有各自的特征,可以相互補足,共同進步。
有關第二點,《評價偏差》的作者對于“譯文學”未重視譯介學理論活力的批評,似乎實際落實在“譯文學”沒有探討“創(chuàng)造性叛逆”的理論影響力,相反只是追問為何沒有討論“破壞性叛逆”這一點上。這與“譯文學”和“譯介學”對“創(chuàng)造性叛逆”的定義與使用范疇有關(有關此點在“第二個誤區(qū)”中已有論述),亦與“譯文學”和“譯文學”各自的學科建構與內涵有關?!白g文學”是在“譯介學”的參照下建構起來的新學科,試圖“補正譯介學理論主張的特色與局限”?!白g文學”已逐漸確立了其自身的核心概念、研究對象與研究范式。其外延內涵并非處處與“譯介學”一一對應。具體而言,“譯文學”的研究重心在“譯文”,有“譯文生成”與“譯文評價”兩組概念群?!白g文生成”概念群所轄的核心概念有“譯·翻”“可譯不可翻·可翻不可譯”“迻譯·釋譯·創(chuàng)譯”以及“翻譯度”。“譯文評價”所轄的核心概念有“歸化·洋化·融化”“正譯·誤譯·缺陷翻譯”“創(chuàng)造性叛逆·破壞性叛逆”以及“翻譯度”。由此可見“翻譯度”是兩組概念群中的交集概念,亦是最核心的概念,“譯文學”明確表示:
對“翻譯度”的恰當把握是譯文成敗的關鍵。翻譯家的主體性、創(chuàng)造性、也主要表現在對“翻譯度”的把握上。翻譯之“度”不是死板的、被規(guī)定的刻度,而是供翻譯家靈活把握的“度”……是在限制、限定中得自由創(chuàng)造的“度”。因此,“翻譯度”的問題也是翻譯中的藝術問題、美學問題。與此同時,批評家、研究家對翻譯家的這些“翻譯度”的準確拿捏與把握,也伴隨著譯文批評與譯文研究的整個過程。[20]
“譯文生成”中“迻譯”“釋譯”“創(chuàng)譯”等是生產譯文的具體實踐方式,而各種實踐方式的“度”則是把握譯文成敗的關鍵。另一方面在進行譯文評價時,翻譯度也是批評家學者們用以衡量譯文質量的標準。因此可以確定“譯文學”中的核心概念是翻譯度。相較于“譯介學”將所有翻譯行為及譯文都歸結于“創(chuàng)造性叛逆”時該概念的基石性地位,在譯文學中“創(chuàng)造性叛逆(與破壞性叛逆)只是核心概念組的一種,是專對譯文“叛逆”現象及其性質所做出的二分法的價值判斷。為了進一步明晰創(chuàng)造性(破壞性)叛逆在“譯文學”中的作用,此處就創(chuàng)造性(破壞性)叛逆與翻譯度之間的關聯進行論述。對此,《譯文學》指出:
從作為翻譯行為之結果的譯文來看,所有的譯文都不可能是原文的對等再現,對原文多多少少都有所“叛逆”,而“叛逆”的效果與結果如何,是“創(chuàng)造性叛逆”還是“破壞性叛逆”,是譯文評價中必須做出的判斷。而在這些環(huán)節(jié)中,也有一個需要譯文評論家、研究家把握的“翻譯度”。[21]
可見,在“譯文學”中,“叛逆”是一個中性詞,是對譯文狀態(tài)的客觀描述。但“創(chuàng)造性”和“破壞性”中包含著明確的價值判斷。由此“創(chuàng)造性叛逆”和“破壞性叛逆”并非中性的客觀描述,而是對譯文價值進行判斷后得出的評價。創(chuàng)造性叛逆(與破壞性叛逆)是“譯文學”與“譯介學”間出現爭鳴的最直接概念,“譯文學”對此概念提出了不同于“譯介學”的闡發(fā)與思考,并對“譯介學”從未探討“創(chuàng)造性叛逆”可能隱含的正反兩重價值取向在學術上表示了質疑。但除此之外,“譯文學”對“譯介學”的理論活力表達了肯定的立場,并在一系列文章中多處做了強調。即,“譯文學”雖整體上承認“譯介學”的整體價值與影響力,但是對“譯介學”定義中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等極少數概念表示了商榷的必要性。學術批評中,對極少數概念存疑絕不代表否定理論的整體價值,兩者在多數情況下是完全不同層次的理論問題。如果任何對任何概念的質疑都被引申至對理論整體的批評,甚至都視為“偏差”,那正常的學術探討恐將難以為繼,“補充”“深發(fā)”“爭鳴”“揚棄”這些名詞恐怕要面臨從學術世界中被除名的風險,想必這并非學人們樂于所見之事?!对u價偏差》對“譯文學”陷入“第三個誤區(qū)”的批評恰恰讓自身陷入了其提出的“第二個誤區(qū)”。
本文中,筆者對《評價偏差》一文聲稱“譯文學”在評價“譯介學”時走入的三個誤區(qū)進行了分析,認為“譯文學”在進行學術評價時充分尊重理論提出者對核心概念的界定,尊重理論提出者對其理論目標的定位,尊重共時和歷時兩個維度中理論的價值。所有的批評都秉持以上三種尊重的原則,似乎未陷入所謂的“三個誤區(qū)”。反而是三個誤區(qū)在自身立論上存在著可供探討的空間,如“譯介學”是否應作語義學的闡釋等,筆者也對于這些問題表達了自己的意見。當然,不同于社會科學或理工科學,人文科學的思想碰撞少有定論,理想情況下,碰撞雙方可以通過交流汲取思想資源,實現共同的成長與完善。正如王向遠教授所強調的,“譯介學”與“譯文學”相輔相成,沒有“譯介學”,則“譯文學”的建構就會失去參照;沒有“譯文學”,則“譯介學”的特點、功能、可能與不可能性,也不能得以凸顯。筆者作為一介后學,衷心希望在學科建設領域,“譯介學”與“譯文學”在不斷爭鳴的過程中不斷優(yōu)化自我,發(fā)展自我,相互旁證彼此的學科特色、學科功能與學術價值,在翻譯研究、翻譯學領域發(fā)出中國學者獨特的聲音。在學術環(huán)境層面,“譯介學”與“譯文學”間的友好交流,共同進步,亦可為國內人文社會科學中各種學派間的切磋交流樹立良好的榜樣和范式。
注釋:
① 如《譯介學導論》(第二版)的英文名為“Introduction to Medio-Translatoloy”. 又如Xie Tianzhen. Medio-translatology: New Perspectives o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Translation Studies. Comparative Literature: East & West[M].Routledge,2017:125-133。
② 此處可參照翻譯研究的綱領性文件,J.Holmes.The Name and Nature of Translation Studies.該文收錄于各種翻譯研究相關文獻中,中譯收錄于:謝天振.當代國外翻譯理論導讀[M] .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8。
③ 張瑩文中“理論”一詞出處為:國語辭典[D].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