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天來
(吉林大學公共外語教育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2)
20世紀以來,研究者多直接運用奧斯汀基于日常語言提出的言語行為理論和舍爾對施事行為的分類來分析文學文本。然而,文學文本的參與者層次和施事行為承載符號往往比日常語言復雜得多。文學批評家米勒提出了適用于文學文本的言語行為理論,但并未對施事行為進一步分類。因此,我們必須進一步增補現(xiàn)有言語行為理論,以準確描述文學文本所實現(xiàn)的言語行為。
文章在對現(xiàn)有言語行為理論批判性吸收的基礎上,區(qū)分關于言語行為理論的兩對重要概念,探索文本作者與讀者之間實現(xiàn)言語行為的類型,并以小說《米德爾馬契》為例,深層解析文本實現(xiàn)的多種言語行為及其相互關系。
言語行為理論最初由英國哲學家約翰·奧斯汀(1962)提出,他認為語言不僅是在陳述事情,還能做成事。奧斯汀將完整的言語行為縱向抽象為說話行為(locutionary acts)、施事行為(illocutionary acts)和取效行為(perlocutionary acts)。說話行為即說話本身所構成的行為;施事行為指說話者在特定語境下賦予話語某種語力;取效行為指說話行為和施事行為對聽話者所產生的結果。他還進一步根據(jù)言外之意將施事行為分為:評判(verdictives)、施權(exercitives)、承諾(commissives)、表態(tài)(behabitives)和論理(expositives)。但Searle認為Austin對施事行為的分類缺乏嚴格的標準,更像是對施事動詞的分類。Searle(1975)根據(jù)話語目的、心理狀態(tài)、適合方向和命題內容,將言語行為分為五類:1.闡述類(assertives),例如陳述、建議、夸夸其談、抱怨、宣稱和報告;2.指令類(directives),例如希望或者愿望等;3.承諾類(commissives),例如承諾、意欲等;4.表達情感類(expressives),例如抱歉、感謝、遺憾和祝福等;5.宣告類(declarations),例如命名、任命或者宣稱等。維索爾倫、梅伊和萊文森都曾表示舍爾的分類缺少統(tǒng)一的標準,不能窮盡。利奇從人際交流的角度提出了斷言、命令、承諾、否認、描述五種施事行為。其他語言學家也從不同方面提出了自己的分類方案,但都未能超越舍爾的分類。
奧斯汀和舍爾認為文學語言是虛構的,不符合言語行為的適切條件。但在言語行為理論形成后的20余年里,文學語言實現(xiàn)的言語行為引起語言學界和文學界的廣泛關注。普拉特(1977)充分論證了“文學語言”和“普通語言”并無二樣,深入探討了言語行為理論用于文學批評的可行性與意義。奧曼(1980)、辛普森(1992)等從理論層面對言語行為理論與文學語篇的關系等方面做了進一步討論。1991年,賽爾主編的《文學語用學》的問世,文學語用學(Literary Pragmatics)已具備獨立學科的雛形。文學語用學將語用學理論與文學理論相結合,堅持“從上至下”與“從下至上”視角結合,把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和閱讀看作是動態(tài)交際過程。梅伊(2006)特別強調作者與讀者之間“互動性”與文本的聲音,他認為良好的互動性是成功文學作品的必要條件。
以德曼、德里達、米勒等為代表的解構主義派學者,認為文學可以做事,并探索適用于文學的言語行為理論。其中米勒(2001)提出了文學言語行為理論:1.文學作品是作者的言語行為;作者的創(chuàng)作是做事情,是以這種或那種方式將事物放入語言中;2.文學作品中的敘述者和人物可能發(fā)出言語行為,如承諾、宣言、借口、否認、見證行為、謊言、決定等;3.讀者,相應的教學行為、批評或非正式的評論,也可能通過將閱讀放入詞語中而做事情。米勒(2005)還運用自己的言語行為理論分析了亨利·詹姆斯不同時期的小說。米勒的言語行為理論雖然針對文學言語做了相應變異,但其并未對作者與讀者間的言語行為理論進行明確的分類研究。
國內少數(shù)學者嘗試對作者與讀者間的言語行為進行分類。馬大康(2015)將文學話語行為視為由表述行為、建構行為、指涉行為三個不同維度所共同構成的行為系統(tǒng)。他指出文學話語三個維度的行為共存并相互作用,導致話語功能變化,因而產生復雜的文學活動。然而,這三種行為并不能概括讀者與作者間所發(fā)生的言語行為。王汶成首先區(qū)分宏觀言語行為與微觀言語行為,宏觀言語行為即作者通過文學作品與讀者之間產生的言語行為,微觀言語行為則指文學作品中人物之間的言語行為。王汶成(2016)把文學話語施行的言語行為分為直接言語行為和間接言語行為兩類。他認為直接言語行為,即美悅型的言語行為。間接言語行為可以分為三種類型:告知型、傳情型和勸導型。王汶成對直接言語行為的闡釋更像是對文學形式的研究,沒有徹底從行事的角度進行分類。向明友(2018)依循韓禮德的言語交際觀,以給予和求取為參數(shù),在奧斯汀言語行為理論框架內嘗試把施事行為區(qū)分為:求取式言語行為、主動給予式言語行為和回應性給予式言語行為三類。這種分類雖然為施事行為的可能方向做出了進一步闡釋,但似乎并不適用于分析書面語言實現(xiàn)的言語行為。
根據(jù)奧斯汀的三分法,文外言語行為可以抽象為:說話行為,即作者用文字構建文學作品的過程;施事行為,作者在文字加入多種目的,以對讀者思想與行動產生多種影響;取效行為,讀者因閱讀文學作品而產生思想觀念和行為方式上的轉變。值得注意的是,利用書面語言實現(xiàn)的言語行為,由于媒介的特殊性,其傳統(tǒng)意義上的取效行為常常具有延遲性,特別是通過文學文本實現(xiàn)的言語行為,參與者雙方被允許不處于共時時空,因此這種特性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讀者通常不可能像奧斯汀例子里的聽話人那樣,聽到即做出行動——打開窗戶。讀者通過閱讀文學作品首先產生的是思想上的變化,即思想取效行為,這種思想變化可能隨即就會促進讀者行動(當讀者正經歷某些相對應事件時),完成行動取效行為,也可能表現(xiàn)為在以后應對其他事件時相應的行動取效行為。具體的取效行為還會因為文本類型的不同而有不盡相同的表現(xiàn),本研究不予討論,進一步縱向抽象取效行為主要為了對文學文本實現(xiàn)的文外言語行為及其分類進行更細致的描述,其他內容將另文探索。
奧斯汀提出言語行為理論初期,就對其參與者的身份進行了限定。在他的言語行為理論框架下,言語行為的兩位參與者,即說話人和聽話人,是處在同一語境下的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從奧斯汀“無意識”限定的參與者標準來看,小說角色不屬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他們之間對話所達成的言語行為也因此不是真實發(fā)生的言語行為,而是小說作者高度凝練日常言語行為而形成的一種虛擬言語行為。那么真正通過文學文本而實現(xiàn)言語行為的是誰呢?實際上,小說的創(chuàng)作者和讀者才是言語行為的真實參與者,盡管他們可能沒有生活在共時時空,但作者確實通過小說文本進行了說話行為和施事行為,讀者也確實產生了一定的取效行為。
王汶成將小說作者與讀者間的言語行為定義為宏觀言語行為,角色間的言語行為定義為微觀言語行為。本研究認為應該用文外言語行為和文內言語行為這一對術語取代宏觀言語行為和微觀言語行為。原因如下:1.宏觀與微觀是包含關系,若從這一層關系推斷,宏觀言語行為包含微觀言語行為。但實際上,真實不包含虛擬,作者與讀者之間真實發(fā)生的言語行為不包括小說角色間的虛擬言語行為。但需要明確的是,我們不否認文內言語行為是達成文外言語行為的手段之一,它同小說中的語言一樣,促成文外言語行為的發(fā)生。2.宏觀包含歷史、心理等多種因素,本研究的關注點在于語言意義傳遞,因此,文外言語行為和文內言語行為這一對概念更貼合論文研究內容。文外與文內兩種言語行為不是各行其是的,而是相輔相成,互相促進的。文內言語行為為實現(xiàn)文外言語行為做貢獻。文外言語行為起綱領作用,指導文內言語行為進行。
本研究以話語目的為標準,嘗試進一步將文外言語行為橫向分為:建構型、告知型、表達型、勸導型、教誨型五類。文章通過對小說《米德爾馬契》實現(xiàn)的文外言語行為進行探討,以進一步闡述五種文外言語行為及其相互關系。
話語本身存在于一定的情景語境當中。如果參與者之間缺失支撐言語行為發(fā)生的必要信息,則需要通過建構型言語行為補充。奧斯汀并沒有關注到此類言語行為,因為他設定了一系列適切條件,以確保參與者雙方可以正常達成言語行為。假設A想詢問T,他/她應該怎樣解決與B之間的矛盾。但T不知道A和B之間發(fā)生了什么,所以A不能直接說:我怎樣與B和好,因此,A必須先通過語言向T構建他/她和B之間的情境,進而填補其與T之間的信息差。事實上,用話語填補信息差這一行為,就是建構型言語行為,其言外之意就是為后續(xù)施事其主要言語行為建構情境。而創(chuàng)作小說,作者首先要用語言先建構一個虛擬世界(包括背景、人物等),才能展開其他情節(jié),實現(xiàn)多種言語行為。米勒基于言語行為理論分析詹姆斯的小說過程中,也展現(xiàn)了其建構型言語行為觀。這種建構不僅體現(xiàn)在文學文本的開頭,更貫穿其始終,是其他言語行為產生和實現(xiàn)的基礎,任何言語行為的實現(xiàn)都離不開建構類言語行為。建構型言語行為包括總體背景建構型、場景交替建構型等。例如,愛略特在《米德爾馬契》第一章建構女主角布魯克小姐:
“Miss Brooke had that kind of beauty which seems to be thrown into relief by poor dress.Her hand and wrist were so finely formed that she could wear sleeves not less bare of style than those in which the Blessed Virgin appeared to Italian painters;and her profile as well as her stature and bearing seemed to gain the more dignity from her plain garments,which by the side ofprovincialfashion gave herthe impressive of a fine quotation from the Bible,—or from one of our elder poets,—in a paragraph of today's newspaper.She was usually spoken of as being remarkebly clever,but with the addition that her sister Celia had more common-sense.(Eliot,1871)”
說話者(愛略特)為了使聽話人(作為讀者的筆者)融入虛擬語境(米德爾馬契小鎮(zhèn)),配合其完成告知、表達、勸導、教誨等一系列行為,就必須用語言建構米德爾馬契小鎮(zhèn),展開小鎮(zhèn)人物關系網。第一章第一句,愛略特在語言形式上選擇后置定語從句,拉長虛擬主角布魯克小姐入場前時間,增強神秘感。在詞塊的選擇上,愛略特選用“Miss Brooke”而不是主人公名“Dorothea”是為了建構其社會身份——布魯克家族;“be thrown into”采用夸張手法,更有力地展示布魯克小姐超脫的氣質。接下來,愛略特將鏡頭由遠拉近,同筆者一起以第三人稱視角定位到布魯克小姐手腕之間的細節(jié),將布魯克小姐的衣袖夸張比喻為意大利畫家筆下圣母的衣袖并從讀者的角度評價:這樣樸素的穿著反而更突出布魯克小姐的美麗,使讀者感受到一位穿著老派的美女走近了,同時渴望更進一步了解:為什么她的著裝這么樸素又老派?通過將其與時髦女郎和妹妹西莉亞比較,愛略特構建了布魯克小姐的性格特點:聰明卻思想上略顯守舊與刻板,進一步充實布魯克小姐這個人物。這讓讀者對小說故事情節(jié)有更多的代入感,不自覺地為布魯克小姐尋找“宿主”,將其身份、地位、外貌、性格、內心活動和生活狀態(tài)中的一項或者幾項等同于現(xiàn)實生活中遇到的某個人或某類人。在尋找宿主的同時,不自覺地參與到后續(xù)的故事中。愛略特也因此完成了其初步構建行為。
告知型言語行為指作者通過文學文本告知讀者某些觀點、社會規(guī)則和普遍情況等。例如,愛略特在《米德爾馬契》中告知讀者人類普遍心理:
“Away from her sister,Celia talked quite easily,and Sir James said to himself that the second Miss Brooke was certainly very agreeable as well as pretty,though not,as some people pretended,more clever and sensible than the elder sister.He felt that he had chosen the one who was in all respects the superior;and a man naturally likes to look forward to having the best.He would be the very Mawworm of bachelors who pretended not to expect it.”
愛略特在這里的主要言外之意是告知讀者“a man naturally likes to look forward to having the best”這一人類普遍心理。顯然愛略特不能直接告知,而是建構詹姆斯先生在心里對比布魯克小姐和西莉亞這一內心活動,將讀者帶入詹姆斯的內心活動世界,與他一起完成這一對比過程,以此告知讀者這一普遍心理。為了確保施行其言語行為,愛略特還進一步將沒有這種奢望的未婚男子稱為偽君子,以增強其施事行為力量。
表達型言語行為指作者表達心理狀態(tài)的行為,比如對某事的態(tài)度、抱怨等。例如,《米德爾馬契》中愛略特對卡蘇朋表白布魯克小姐所用話語的評價:
“No speech could have been more thoroughly honest in its intention:the frigid rhetoric at the end was as sincere as the bark of a dog,or the cawing of an amorous rook.”
愛略特將卡蘇朋的表白話語比作狗的吠叫、白嘴鴉發(fā)情時期的呱呱聲,充分表達其對卡蘇朋冠冕堂皇又自私的話語的厭惡和不屑。
作者勸導讀者在遇到某些事時采取某些方式解決問題。例如,愛略特在第二卷第一章開頭建構了一段對話:
“1st Gent.How class your man?—as better than the most,Or,seeming better,worse beneath that cloak?As saint or knave,pilgrim or hypocrite?
2nd Gent.Nay,tell me how you class our wealth of books The drifted relics of all time.As well sort them at once by size and livery:Vellum,tall copies,and the common calf Will hardly cover more diversity Than all your labels cunningly devised To class your unread authors.”
愛略特的言外之意是勸導讀者不要給不了解的人隨意貼標簽。愛略特通過建構一組對話,從參與者甲與乙的角度出發(fā),通過甲對討論某人屬于哪一類人的提問,乙以藏書分類為例勸導甲不能輕易對沒有深入接觸過的人下結論的回答,來間接勸導讀者。讀者接收到愛略特的勸導,產生思想取效行為,即在思想上明確不能輕易定義別人,而后在生活中遇到別人詢問某人情況時,不輕易評論,進而完成行動取效行為。
作者教育讀者,給予讀者警告。例如,第一卷第三章末:
“But her life was just now full of hope and action:she was not only thinking of her plans,but getting down learned books from the library and reading many things hastily(that she might be a little less ignorant in talking to Mr.Casaubon),all the while being visited with conscientious questionings whether she were not exalting these poor doings above measure and contemplating them with that self—satisfaction which was the last doom of ignorance and folly.”
愛略特的言外之意是教育讀者不要為了迎合戀愛中的另一方而面目全非還沾沾自喜。她通過批評多蘿西婭為了與卡蘇朋談話時受到重視、不顯得很無知,而夜以繼日地攻讀書架上深奧的著作這種行為,以間接教育讀者在戀愛中不要因為迎合對方而失去自己。
言語行為理論基本適用于闡釋文學文本所實現(xiàn)的言語行為。文學文本實現(xiàn)言語行為不同于日常語言實現(xiàn)言語行為在縱向上表現(xiàn)為:前者的取效行為分為思想取效行為和行動取效行為兩個過程,且具有延遲性;在層次上表現(xiàn)為,文學文本實現(xiàn)的言語行為分為文外言語行為和文內言語行。文學文本實現(xiàn)的文外言語行為分為建構型、告知型、表達型、勸導型、教誨型五種類型。本研究彌補以往言語行為理論關于文學文本實現(xiàn)言語行為方式及類型闡釋方面的不足的同時,從讀者和作者的角度分析小說《米德爾馬契》實現(xiàn)的文外言語行為,進一步豐富言語行為理論演技視角及應用范圍。研究者在后續(xù)研究中應注意不同書面文學文本的言語行為,對詩歌、散文等明顯不同于小說的文學體裁加以探討。文學創(chuàng)作者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也應充分考慮與讀者間實現(xiàn)言語行為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