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繼平
雅諾什·皮林斯基(Janos Pilinszky,1921-1981),二戰(zhàn)后匈牙利最著名的詩人,生于布達佩斯的一個知識分子家庭,早年在大學攻讀文學、法律和藝術史,信奉羅馬天主教。1938年開始發(fā)表詩作,二戰(zhàn)期間應征入伍,1944年逗留德國期間,他目擊了納粹集中營中的種種慘狀,深受震撼。二戰(zhàn)結束后,他回到匈牙利,于1946年至1948年間與人合編現(xiàn)代主義文學刊物《新月》。1946年,他出版第一部詩集《吊環(huán)與平衡木》,次年即獲得了鮑姆加登獎(1947),可是不久他即受到批評,沉默了十多年。1957年匈牙利革命之后,他才重新開始創(chuàng)作,陸續(xù)推出了《在第三天》(1959)、《安魂曲》(1963)、《大都市圣像》(1970,獲1971年阿蒂拉·尤若夫獎)、《碎片》(1973)以及《結局》(1974)等多部詩集。他還寫過一些戲劇和詩歌論文。
雅諾什·皮林斯基是二戰(zhàn)后匈牙利詩歌的領袖。他的詩歌主要集中強調幾個方面:生與死的感覺,二戰(zhàn)期間在集中營中所經(jīng)歷的生活,以及在鐵幕降臨后在匈牙利土地上的生活。他的詩風十分獨特,形式簡潔,語言直接,具有非凡的想象氣質——這源于他對宗教精神世界的信念。除了美學經(jīng)驗,他的詩還滲透著對人類存在的挑戰(zhàn)性揭示,深深地影響了戰(zhàn)后匈牙利詩歌。對于詩歌與詩人,他曾這樣說:“對于我,詩歌是一種超越了語言的現(xiàn)象,卻是在語言的近旁,或者在語言的下面,同樣,生命存留于宇宙的完整性下面。對于我,詩人是地牢居民,絕對的觸覺比通過觸摸所發(fā)現(xiàn)的東西更為重要?!?h3>網(wǎng)中之魚
我們在星星之網(wǎng)中蹦跳
被拖到岸上的魚,
在虛無中喘息,
我們的嘴猛咬枯竭的虛空。
低語,那喪失的元素
徒勞地呼喚我們。
我們在鋒利的石頭
和鵝卵石中間窒息,必須
殘存或死作一團。
我們的心痙攣,
我們的絕望創(chuàng)傷
又窒息我們的兄弟。
我們的叫喊對抗,卻
甚至沒有一絲回音。
我們沒有理由
去搏斗和殺戮
可我們必須如此。
因此我們必須彌補,可我們的彌補
無法給予撫慰,
受難無法
救贖我們的極度困境。
我們在星星之網(wǎng)中蹦跳
也許在午夜
我們會躺在一個強壯的
漁夫的餐桌上面。
群星在我的頭上
碰撞冰冷的火焰。
一片無情的天空。
我把背靠在墻上。
悲傷涓涓細流而下,掠過
我那成為孤兒的唇而搜尋。
我母親的乳汁發(fā)生了什么?
我弄臟外衣。
我就像石頭——
無論什么來臨,都讓它來臨吧。
我將如此順從、善良
我將挺直地躺下。
我再不會欺騙自己。
沒有人會幫助我。
苦難無法讓我贖罪。
神祇不會保護我。
這樣就無比簡單
或無比可怕。
《圣經(jīng)》中的怪物
開始慢慢朝我走來。
我始終看見他們。
月亮明燦。一根黑色煙囪隱現(xiàn)。
煙囪下面,套著挽具的人
吃力拖拉巨大的運貨車。
拖拽那輛巨大的運貨車
像夜晚一樣越來越龐大的運貨車
他們的軀體在灰塵、他們的饑餓
和他們的顫抖中間被分裂。
他們搬運道路,他們搬運土地,
那荒涼的馬鈴薯地,
他們知道的一切就是萬物的重量,
和地平線的重負
以及他們同伴倒下的軀體
那些軀體幾乎生長成他們自己
踉蹌的軀體,一層層活著的軀體,
相互踏上對方的足跡。
村莊避開他們,
入口退卻。
那迎接他們的遠方
搖擺著倒退。
他們蹣跚著,深及膝蓋地艱難跋涉
在他們木拖鞋低沉的
隱隱壓抑的得得聲里
仿佛穿過散落一地無形的樹葉。
他們的軀體已經(jīng)屬于沉寂。
他們把臉朝著高處猛然揚起
仿佛他們在盡力尋找
那遙遠天國的飼料槽散發(fā)的芳香
因為,就像是為他們來臨
而準備的一處敞開的牛圈,
它的大門猛然打開,
死亡張開無邊大口。
——————
①德國地名,納粹曾在此設立集中營。
要是我能忘記那個法國囚徒該多好。
恰好在黎明前,我看見他爬過我們的營房
爬進后面花園的植物濃蔭
他仿佛與地面融為一體。
我觀察之際,他回顧,四處窺視——
他終于找到了一個安全的藏身處。
現(xiàn)在他可以享受自己的戰(zhàn)利品!
無論發(fā)生什么,他都不會離開這個躲藏之地。
他在吃著,咬著蕪菁
那一定是他藏在破衣下偷偷帶來的。
他大口咀嚼那個生蕪菁
狼吞虎咽地吞下喉嚨。
然后,美味的蕪菁肉在他嘴里
與快樂,同樣也與惡心融合
正如幸福與不幸
在貪婪的狂喜中融為一體。
我無法忘記他那顫抖的肩頭,
那瘦骨嶙峋的手,
那填塞嘴巴的赤裸手掌,它堅持在那里
因此它也在吃著。
羞愧,絕望而又盛怒于
相互加重痛苦的器官
被迫相互撕扯的器官
它們最后的親密聯(lián)系。
他野獸般大口咀嚼的歡樂
他那樣不考慮笨重的雙腿
而謙卑地蹲坐著,同時身體
沉迷在瘋狂的愉快和痛苦中。
他的掃視——要是我能忘記該多好!
盡管他哽噎著,還是不停地更多蕪菁
強行吞下咽喉——無論是什么
他都吞下去——甚至吞下他自己!
但為什么要繼續(xù)?他從附近的集中營逃了出來。
他很快就被重新俘獲。
我就像當時在那個花園里漫步一樣,
在自己家里的花園陰影中漫步。
我注視我的筆記,把這一條摘錄下來:
“要是我能忘記那個法國囚徒該多好……”
從我的耳朵,我的眼睛,我的嘴巴
滾燙的記憶沖我大叫:
“我饑餓!”我突然感到
那可憐的人
不曾感到的持久的饑餓
那人間的營養(yǎng)無法緩和的饑餓。
他以我為食。而且越來越饑餓!
我越來越不能滿足他的胃口。
那曾經(jīng)會吃掉一切的他
現(xiàn)在喧嚷著要吃我的心。
你停留在你倒下之處。
整個宇宙中,這是你的位置。
只有這唯一的地點。
然而你讓它絕對從屬于你了。
鄉(xiāng)間躲避你。
房子,磨房,白楊樹,
每樣東西都努力擺脫你
仿佛它們在虛無中變異。
然而如今停留的是你。
我們弄瞎了你?你繼續(xù)觀察我們。
我們搶劫了你?你豐富了自己。
無言,無言,你作證指控我們。
他從別的人中間走出來。
他站在廣場的沉寂中。
囚衣,囚犯的顱骨
投影一般閃亮。
他極度孤獨。
看得見他的毛孔。
關于他的一切都如此巨大,
又都如此微小。
就是那樣。
其余的
其余的都很簡單
以至于他在倒下之前
忘記了大聲呼喊。
——————
①德國納粹集中營,在柏林以北80公里處。
一座橋,一條灼熱的混凝土路——
這個日子正在騰空衣兜,
一件件展示它所有的財物。
在患著精神緊張癥的薄暮中,你相當孤獨。
風景如同皺紋遍布的斗獸場底部,
閃耀著傷痕,眩目的黑暗。
黃昏濃重。我與明亮麻木地站在一起
被太陽盲目。這個夏天不會離開我。
夏天。閃忽的暑熱。
幾只雞如燃燒的小天使,佇立
在木板隔斷的分裂的籠子里。
我知道它們的翅膀甚至不曾顫抖。
你依然還記得?起初有風。
然后有大地。然后有籠子。
火焰,糞土。不時有
幾次翅膀的震顫,幾個空蕩蕩的映像。
還有渴意。我需要水——
即使今天我也聽見狂熱的大口吞飲,
如同石頭,無助地誕生
又撲滅幻影。
歲月正在流逝。歲月。希望
如同一只傾覆在稻草之中的鐵皮杯。
上帝看見燃燒的天宇
眾鳥朝它飛翔
他看見那些虛弱得無法
越過火盤的人越陷越深
從終結到終結
在碎裂的銅紅色中
再也找不到鋤地的人
他一次次看見大地
沙漠與混沌
一匹馬和馬車力圖跋涉出來
可上帝明白:沒有辦法
沒有道路也沒有希望掙脫這個景象!
無人居住的巖石,我的背脊
沒有記憶,沒有我
躺在千百萬年滅絕的灰燼中。
寒風依然吹著。
釘子在封凍的沙下沉睡。
夜晚浸透了海報的孤獨。
你讓走廊上的燈亮著。
今天它們將吸盡我的血。
摘自他在集中營的清唱劇細節(jié):《黑暗的天空》
很久以前
有一只孤獨的狼
比天使還孤獨。
它碰巧來到一個村子。
它愛上了它看見的第一幢房子。
它已經(jīng)愛上了房子的墻
愛上了墻上磚層的愛撫。
然而窗戶阻止了它。
人們坐在屋里。
除了上帝,就沒有人
發(fā)現(xiàn)他們美麗得
就像這孩子般的野獸。
因此它在夜里進入房子。
它停在房間中央
再也沒從那里移開。
它大睜著眼睛佇立了一整夜
一直佇立到早晨時被打死。
被封閉的想象
繼續(xù)這樣重復——
面龐仍在那里
登上這一刻的電椅王位
后頸陷入懸崖
美麗的手——
你的存在的多孔皮膚。
夏天仍然繼續(xù)下去。
女王,放下你的權杖吧。
不是呼吸。喘息。
不是婚禮桌子。飄落的
紙屑,寒意,影子。
不是手勢。不是歇斯底里。
你必須留意鉤子的沉默。
記住
那你的城市,那持久的城市
遺忘了的東西。
有它的塔樓,它的屋頂,
它活著與死去的平民大眾。
然后,你也許甚至會
在你的日子里
使那唯獨
值得宣布的事物著名。
文書
然后也許你不會徒勞地逝去。
只有符號講述的事物
迅速回歸,那會怎樣——
圣壇,神龕,握手,
還鄉(xiāng),擁抱,
安置在草叢中和樹下的桌子,
那里沒有第一位和最后一位客人——
翅膀寬大的上升沖刺
回到燃燒的
焦點的共同之巢,
那會怎樣,最后那會怎樣?——我不知道,
然而,如果我了解一切,
我就了解這——這灼熱的通道,
這筆直如箭的迷宮
我們正在飛翔的這一事實
越來越完整,越來越自由。
從雪白之鏡中伸出的白皙之臂,
美麗的纖細之臂,用持久之力,
用冰冷的海綿體,從冰冷的玻璃中
因為永恒試圖讓某人
讓某人或某物消失。
帶著微風與河流,
黎明依然多么遙遠!
我穿上襯衣和短褲
我扣緊我的死亡。
花束
哦,絞刑架的芬芳!
對話
讓我進來,我在這里,
把門打開,我到了。
沒有那我們可以打開的門。
沒有那把你鎖在門外的插銷。
午夜
它們在無名的沉寂中滾走
遠在群星下面
它們滾走
又停住
那些靜止不動的彈子球。
房子,庭院,我的夢和我的死。
熱帶的沉寂,回憶。
墻上的聚光燈,
大理石中的空寂和紋理。
“莫扎特在此宅住過”。
莫扎特一度居住于此。
一束插在花瓶中的花。
哦,絞刑架的芬芳!
我祈求不可能的東西,
黃昏里,一幢房子,一叢灌木
一頭緘默的,緘默的野獸
和一只褲腿佇立在那里。
我的襯衣就像大屠殺兇手的
襯衣一樣潔白而熨得平整,
可是我數(shù)百年來沉默寡言的臉,
卻是小男孩的臉。
像泥土,在不可移動之處
我將飛翔,化為塵埃;
像水波,它就是那種合攏,
哭泣的慶典。
撞倒我。你的小胡子將不斷生長
我依然有一些記憶
它們告訴我
那在體溫和愛的溫暖
之間的區(qū)別。
我只有五歲。
她十六歲。
兩種溫暖
可以奇跡般地相互認識,簡而言之,
億萬次相互作用
可以無須相遇就發(fā)生在
兩個軀體之間。
米奇查克穿著囚服。
我自己穿著花邊領的絲絨禮服。
她消亡。我正在消亡。
鳥兒穿過天宇流血。
吉卜賽人和兒童的腳步
穿透那比一支小夜曲
更像處女的堅硬積雪。
把愉快強加給我的
依然是美,
一場永恒的意外。
無性的生物俯下身子,
俯下身子,又直起身子,
呈現(xiàn)出一種比總統(tǒng)選舉
還要冗長而重要的優(yōu)美。
風,觸摸黃色頭發(fā)。
我提供一份契約。
美麗的頭顱首先思考,
然后轉向我,因此才看不見眼睛。
你奄奄一息地說:“大?!薄?/p>
一直到現(xiàn)在,你的那個
唯一的詞語對我述說大海,
也許述說你是誰。
它也述說我是誰嗎?
浪峰,波谷。
你的痛苦在海景中
釋放我,又埋葬我。
母親,母親。日復一日。
我能聽見你奄奄一息。你在何處?
日復一日愈加可怕。
可憐可愛,可憐可愛,可憐可愛,可憐可愛。
遮住你干過的事情,
從此以后就像功成身退的刺客
自由地生活。地毯下面
你的行為將會不依賴你而繼續(xù)存在,
生長得比你還快,取而代之,
最初幾乎沒有,然而后來
像嬰兒的哭喊,像最后的審判——
那時,羊羔在大聲哭喊。
勇敢地穿上你的孤寂。
我掌握著你的線索。
不要把你的命運留給群星:
讓它在你自身中敲響。
當悲傷在你機警的
肩角之間咝咝作響地摑打,
我就知道,你勝于我們其余的人:
你的悲傷盲目。
因此,就像殘忍得
美麗而又干凈的動物,
勇敢向外觀察——正如
它們觀察自己無情的秘密。
一天夜里,即使你不會留意,
你的日子像一支抵達
天空的歌,不朽的歲月
將向你內(nèi)心的表面升起。
在傍晚,在哭泣的傍晚,
沒人會找到你,為時已晚,
他們會在你的后院搜尋你:
唯有我能看見你。要么我也看不見。
梳子在你的頭發(fā)中停止了。
我的擁抱也如此。
我從你的手中取出梳子。
一切都結束了。我們手挽手坐著。
我自白:太陽落在瑞士
我不該這樣做。
內(nèi)疚是惡毒的蟲子。強壯者
在黎明起身,砍倒一些木頭,
喝白蘭地,如此等等。
因為只有他們——強壯的殺手,
才了解藥草、樹木、鳥兒、
女人和嬰兒的語言。
嬰兒的抓攫力重達很多噸。
戰(zhàn)爭在繼續(xù)。馬車和坦克
隆隆作響,然后停下來。
我有很多噸的抓攫力。
然后僅僅是幾磅。
然后什么也抓不起。
某個人,我不知是誰,
某個人依然是純金。
大海躺在海岸上。
我的愛歇息在世界盡頭。
我的心像偏遠的太陽漸漸盲目,
萬物的影子,每個人的影子。
N.N.如往常一樣美麗。
K.忘記向我致意。
P.不曾對我留意。
外面,廁所中
我站在一個上了年紀的紳士旁邊。
他也散發(fā)出飲料氣味。然而
有什么東西在鏡中繼續(xù)。
仿佛一只羊羔
暴跳著橫沖直撞,
一種碩大難辨的溫和
說:“我在對你作出判決。”
我相信我愛你;
我閉著眼叫喊,因為你存在。
無論怎樣,你都看見眾神,
塵埃和時間,
在你與我之間
揚起多么沉重的沙丘
因此我有時經(jīng)歷
微不足道的焦慮
和愛的恐高癥。
然后,我就像圍繞午夜的自然,
沒有一絲聲響或預兆
就在恐懼中撤退到床上。
此后
我再次相信我們在一起如魚得水,
我把我的手放在你的手里。
我有兩根拇指,八根手指。
我有一顆長著頭發(fā)的頭顱。
然而唱片旋轉,覆蓋著血,
沒有世界,只有運轉。
一直驅使我的并不是希望。
那貧弱的溫暖起初就像陶匠的粘泥,
然后像白色,然后又不像什么。
盥洗間的水龍頭
日日夜夜都不讓我入睡。
有一張匯票。你們的父親忘卻了你們。
男孩們歸來。
女孩們從不歸來。
在這里,我們不足以讓它施以愛。
在一個詞語中,內(nèi)心深處的謝意
為這、為那、為一切而付諸實現(xiàn)。
實際上,我只知道兩個詞:
罪孽的詞和祈禱的詞。
一個屬于我。
另一個無法安置。
傍晚的彌撒,冬天的晚禱,
子夜的面包和酒變成耶穌的血肉;
沉默得如同積雪留在
受驚的樹木下面,僵直得
如同那么堅硬的冬日天空,
那就是好與壞一起流血的方式,
羊羔,植物和群狼
在我們的死亡圣體瞻仰臺上。
恐懼和自由
是我的父母。
走廊是
開放的風景。
那就是我的生活方式。我將怎樣死去?
我要怎樣消亡?
大地將背叛我。她將抱住我。
安眠是恩賜。
母親,母親,
在這片沙漠里,
你為何把我留在這里,留在這片沙漠里?
你為何把我留在那萬物如此荒涼之處
和那我依然如此好奇地
沉思萬物之處?
你知道是什么誘惑,
眾多拋擲刀子的虛無的地獄和虛空
在這里怎樣伏擊我嗎?
當然,虛飾被置于衣服上面,
衣服褪色,草叢
覆蓋小巷。
當然,當然,遺忘和跨越的科學——
可是我在說什么呢?——
我依然活著,
這依然艱難,母親,這依然艱難。
【責任編輯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