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佳
葬禮開始在上午十點一刻。
我只有一套正裝,二手市場淘來,只在之前賣保險的時候穿過。第一單的投保人買完半個月后查出肺癌晚期,他的家人追到公司砸掉了我的工位,然后我失業(yè)了。那套衣服也沒再穿過。我至今覺得,他們應該慶幸自己買了保險。
西裝外套背后裂了一道口。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破的,我找到白色和紅色的棉線,想了想,還是白色比較好??p上之后,所有人都知道這件衣服破爛過,起球的黑色面料中埋伏一條扭曲丑陋的白色絲線。我就這樣去了葬禮,挽起的一圈褲腳帶點泥水,是來的時候被路過的電瓶車濺上的。他罵我不看路,一臉死相,遲早被車撞死。
十點零五分,我走進禮堂,到場的人不多,幾乎都是自顧自坐和站,像候車大廳。似乎他們之間并不認識,與這次葬禮的唯一關聯(lián)是那個已經(jīng)死掉的人??墒撬呀?jīng)死了。
我張望了一圈,看到餐桌在左前方,臨期餅干摞起有一個蛋糕那么高,我過去拿了一塊塞進嘴,然后第二塊,第三塊。直到一個老頭走到旁邊,也拿起一塊餅干。我看向他,他盯著餅干。這種烘焙糕點經(jīng)過他干癟的嘴唇,在暗紅潮濕的口腔里被嚼碎,他的舌頭攪動著糊狀物,糖屑從胡茬邊上抖落。我想起自己早上出門時沒有刮胡子,伸手摸了摸臉頰,卻還算平滑。老頭咽下嘴里那團東西,耷拉褶皺的脖頸皮膚上下挪動一次。我把手邊剛拿起的一塊餅干放下。他看到我,鼻腔里噴出熱氣,在有點冷的空氣里化霧。
“你來了。”老頭說。
我不認識他,思考有兩秒鐘,但是無濟于事。我胡亂“嗯”了一句,把那塊餅干又拿起來。我不想吃它,我聞到老頭嘴里夾雜臭氣的黃油味。
“我以前是個廚子?!崩项^說,“顛了大半輩子鍋勺,五十歲后舌頭越來越壞,沒有人再來吃我炒的菜,我就失業(yè)了。我覺得老天爺這樣也就算了,大概是對我前半生殺生太多的報應。”
“你為什么來這?”我問。
老頭擺擺手:“后來有一天,我磕破了嘴,流了很多血,嘗到一股葷腥又黏糊的味道。我的味覺回來了,但我的人生已經(jīng)完蛋了?!?/p>
這跟他來這有什么關系?我看到他又拿起一塊餅干,把它搞成黏糊的東西吞下去。
“我還會用沖鼻器。你知道這玩意嗎?”他說,“一個跟奶瓶長得很像的東西,頂上是一根長長的塑料軟管,你把生理鹽水灌進去,對準一個鼻孔滋水,水流會從另一個鼻孔里掉出來?!?/p>
“聽起來有點傻?!蔽艺f。
“是的,確實是這樣。我喜歡在公眾場合干這件事,大部分人起先覺得驚奇,然后感到惡心,因為我把臟水留在那。他們就會一直繞著我走,我的生活就可以很清靜。人們不會想去打擾一個傻子?!?/p>
他動手翻起自己的包,一個很舊的公文包,看起來跟我的西服外套一樣邋遢。他很努力地摸索,直到找出一個藍色的瓶子,頂上有一根很長的塑料管。他興高采烈地從口袋里又拿出一個密封塑料袋,里面是透明的液體。
不管他是否想表演,我不想做觀眾,先離開了餐桌。
前面是大堂,骨灰壇擺在里頭。一個女人坐在離壇子最近的一排長椅上,她化濃妝,穿著得體,很優(yōu)雅,看上去像三十歲,或者四十歲。女人的年齡很難判斷。我走過去,坐在這排長椅的另一頭。她微微側(cè)臉,臉上的表情紋絲不動。
“你為什么在這?”她說。
我確認她在跟我講話。這里沒有什么人,更何況,她剛才還在盯著我看。但我不認識她,可能她在我這買過保險,但我記憶里并沒有接待過什么貴太太。她看上去也不像是會去砸掉人家工位的人。她問我,為什么在這里。
“死者是我的朋友?!蔽姨袅艘粋€比較穩(wěn)妥的措辭。
她盯著我,眼珠抵著上眼皮,翻起大半眼白,冷笑一聲?!芭笥??”她反問一遍,尖利的語氣。我不懂,看她鮮紅的嘴唇緩緩拉開,露出一個冷漠的笑臉。她的上半身稍稍前傾朝向我,動物世界里攻擊的前兆。于是,她把這張冷笑磨成隱形的刀扎到我身上。我應該像被捕的小東西一樣遍體發(fā)涼。
“這是一場騙局。”她說。
“沒有人應該來,但是大部分人都來了。你們不知道為什么要來。生活就是這樣,人們總是以為逃離是一件浪漫的事情,他們要自由、狂妄、奔跑和游蕩。費盡力氣從一個狹小的洞穴里爬出來,自我驕傲,迫不及待地從身體中剝離出另一個存在證明自己的價值,試圖在日復一日的生活里獲得救贖。你們想要見證一個人的死亡,并以此作為自己徒勞的安慰。這就是結(jié)局了嗎?事實上,正是這些徒勞讓你出現(xiàn)在這,你們早被流放了,被困頓、包裝、出現(xiàn)在這個葬禮上,而你根本不清楚自己在經(jīng)歷什么?!?/p>
女人看上去口渴,“去給我倒杯水”。但當我真的端著一杯果汁回到這,她已經(jīng)不見了。
我回到餐桌,餅干堆出的山已經(jīng)消下去一半。所有人都愛吃餅干,還是因為來到這,除了嚼餅干,并沒有其他事情可以做。桌前漫延一攤水,并不澄澈,它的透明泛著奇異的顏色,類似玻璃反光的濁質(zhì)。一個穿著保潔制服的男人舉著拖把走近,他要清理地面。
我問他:“這是誰的葬禮?”
他抬頭看我:“我打掃了三遍了?!?/p>
“什么?”
“有個老頭,一直在這洗他的鼻孔。他每洗一次,就留下一堆臟水,別人就會來找我,然后罵我,說我真惡心。這世界上總是有這么多難以理解的傻×,你站在大街上,總是有人跳出來想要搞死你。為什么現(xiàn)在的人越來越壞?”
“誰死了?”
他低頭,使勁撴了一下拖把,污水順著瓷磚縫隙滲開。“世界是一片荒原。”他臨走時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在書上讀到的一句話,我很感動?!?/p>
我一口氣喝完了手邊的果汁。
現(xiàn)在是十二點一刻。我不知道葬禮什么時候開始,或者已經(jīng)開始了。陌生人在不斷流動,從這個白色的罐頭里擠出去,跟斷掉的錫皮牙膏似的,一點一點,吐出去。但是離開葬禮并不能使他們知道接下去應該去哪,他們只是堆疊在門口,來回奔走,或者跟著出租車甚至垃圾車跑掉。一股臭味鉆進我的鼻子,我想自己可能需要一個沖鼻器。
葬禮最后只剩下這幾個人。我,老頭,女人,保潔員。老頭固執(zhí)地沖洗鼻子,直到耗盡所有生理鹽水,他的鼻孔里還是黏黏糊糊的,掛下紅色的血。保潔員看他一眼,拖把繞著大堂滾了一圈,什么都沒有清理。
女人又出現(xiàn)在長椅上。粉底暗沉了,有些脫妝,嘴唇依舊很紅,裂開在唇紋里。她坐著,什么也不看,目光一直留在正前方。我總覺得這里太過空曠,不像一個真正的葬禮。最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里一直缺少遺像。與此同時,是腐臭越來越清晰,像混雜了十斤屎尿、十斤霉菌和十斤腐肉發(fā)酵發(fā)爛的氣味。
“這是誰的葬禮?”我問她。
那個女人偏過頭,望向我。我和她對視了十秒,她突然大笑,面上的妝斑駁地掉下粉塊,砸在黑色套裝上,口紅沾上牙齒,在兩頰暈得一塌糊涂。整個禮堂回蕩尖利空洞的笑聲,像浪潮一陣一陣稀薄,又不斷被推翻、淹沒,重新來過。一下一下,砸到我的脊梁骨上。我疼得俯下身去,摔到骨灰壇前,壇下壓著一張紙,一張紙被我抽走,我的手、面難以抑制地發(fā)抖,打翻骨灰壇,四分五裂,里面什么都沒有。紙張最上方寫著“遺書”兩個大字,密密麻麻的小字太多,我在劇痛的抽搐中逐漸失去意識,怎么也辨認不清。我只是不知道從哪抓住了一支筆,在紙張最后簽下自己的名字。
我的眼前漂浮著兩只盤旋的蒼蠅。
【責任編輯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