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鄰
見過離離幾次,總是無話,一邊立著的靜默。她的靜默不像竹子,有點清高的虛無,而是像麥黍一樣,有著泥土的樸素溫熱。
離離,叫人自然想起“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這首詩名聲太盛了。并沒想過離離的意思,這會忽然想,真的,離離什么意思呢?讀詩的時候,似乎無端地也就懂了,可現(xiàn)在細細想,真的,什么意思呢?查一下,竟然是多意復雜的,心想,古人真是叫人無奈,一個詞居然可以有那么多意思。再一想,不拘泥了,“原上草”自然可以有無數(shù)的性狀。摒卻了那些勞什子解釋,還是單就離離二字認知的好。離離就是離離,也或者就是現(xiàn)代漢語的離,兩個離字連著罷了。
性格即命運,筆名,也許也會隱含了個人的命運。她的《一朵云》里面也許就藏著某些意思,藏著那個離——
一朵云,也是幾朵云在一起
天上的一朵云自由自在地飄著
地上的一個人獨自行走
一朵云被風吹散
那么輕微的離散
散了也好
“那么輕微的離散/散了也好”,離離的心思就沉淀、悄然在里面了。當然,她選了離離,那意思,她自己知道、喜歡就是,也像是我的筆名,自己喜歡就是,與別的人大約是無關涉的。
離離的詩,都短,幾行、十幾行,最多二三十行。我們知道,從卜辭、商代銘文、《詩經》一路下來,隨著記錄材料的漸趨便捷,更是隨著人類思維的日益復雜、識見的豐富和自我無能協(xié)調的悖論,文字的使用也愈趨繁復。我一直以為,詩的語言,一定是繁復的反其道。詩的語言應該永遠是節(jié)制內斂的,應該像是巫術、占卜的記錄言辭一樣,暗藏著人的肉身和靈魂的微妙顫動,是語言的“形而上”。在短詩的語言符號里,已經給予了詩人們探尋生命奧秘的足夠可能。
離離這些短詩,半頁一頁紙展開,不及看,就看完了。這些看似尋常的詩句,給她內心浸透了的詞語,隨著詩人內心的波動,微妙地連綴在一起,讓你覺得讀完了,感到了,可似乎還有什么在那里藏著,綻放也閉合著它不絕的氣息。讓人想,那里面還有一些沒說出來,也不必說出來的。人生,哪里有那么多要說給別人的。詩人的寫作,可能更多的是悄悄說給自己的。換言之,存放在心里,不說、不忍說、無法說清楚的,才是最值得寫的。甚至我們還可以這樣說,詩一經說出,不唯是詩之殤,亦是心靈之殤。
我們看看離離《櫻桃》里的句子吧——
有時候難過了,就只想涂指甲油
給兩個腳趾甲上
涂了自己喜歡的顏色
自己喜歡的,就只給自己一個人看
看著看著,又徒生悲涼
連悲涼也是
有點讓人絕望
離離在這首詩里,沿著“有時候難過了”,推進到“只給自己一個人看/看著看著”,一個“又”字陡然而生,而后“悲涼”“絕望”。這種微妙的心境,不可言說的,是在恍惚之間,詩人無奈地感受著,深深地將自我沉浸了進去而不可自拔,亦無從自我拯救和他救。是這樣的別人永遠也無法理解的心理狀態(tài),才產生了這樣的有著自戀和有著些微自虐意味的詩句。存在主義者以為,“他人即地獄”。就某種意義上說,一個人永遠是孤獨的他自己——這即是人何以會為了生命之愛而甘愿付出那么多,因為要經由愛獲得孤獨的慰藉。
離離筆下的愛是復雜的,讀讀她《陌生的人》——
我想短暫地愛一個人,然后再忘記
不會恨而不得,不會空有遺憾
不用一生,一生太苦
我只想和他在江邊走走,江水是陌生的
我和他之間也是,用陌生的目光
看了對岸的燈火,再回頭看他
他還是那么陌生,然而我愛他
就愛著那種陌生
多好的一首詩,說不出地觸動人?!安挥靡簧?,一生太苦”,背后隱含了什么,我們不知道。我們只能看到詩人無奈地說,“我只想和他在江邊走走”。而這走走的“目光”是“陌生”的?!叭欢覑邸薄娙嗽谶@一刻是堅定的,可這堅定的背后,我們還是可以讀到另外的一些難以言喻的東西。也許,詩人在這里的愛,將不再祈求愛的回報,而是成為愛的本身,成為愛和愛的創(chuàng)造者。
離離是善寫情詩(情緒)的詩人。我一直以為這樣的詩人才真正是好的詩人。只有懂得愛的人,才懂得善美。懂得愛的人,才配擁有愛。盡管,有研究者指出頗具創(chuàng)造力的美國大詩人龐德“甚至缺少感情(富于才華)”,但那畢竟是一種難以彌補的人性缺憾,亦無法不是詩的重大缺陷。
這也許不是虛擬,她的詩《慢慢愛》里,有這樣的敘述——
那一年實在受不了了,就選擇
一個人坐了一次二十六個小時的火車
其中十來個小時我都在望著窗外
火車進洞時我會瞇一會眼睛
我想就那么算了吧
“我想就那么算了吧”,詩人脆弱的內心似乎已經無法承受而欲決絕地“算了吧”。一個“算了吧”,其間有多少渴求,有多少生命的不能承受之輕。沒有如許經歷的人,是不能體會的。一句“算了吧”,言語間是無以平復的疼痛。之后,詩人接著寫道——
如果我還沒有忘記一個人
那這輩子我都忘不了
如果我還沒愛上另外一個人
那你一定要等我
慢慢來愛
詩人從“算了吧”到“如果”,詩人在假設,但是轉而一個“那你一定要等我”,再度沉浸了進去。周作人有一篇百余字的短文《知堂說》,舒蕪評價極高,指出其“空際翻騰,幾乎一句一個轉折,這就是低徊趣味”。詩忌平,一而再地翻轉周折,有層次地不斷推進情緒,豐富深厚了詩意,離離是懂得這道理的。
她的《那里》則有著更多的言外之意,不言及愛的愛——
我想去那里
我的腳踝扭傷了,我想去那里
那里可以坐下來療傷,你帶我
去那里。一個沒有月亮但是有光的地方
你帶著我,穿過一片林子
黑暗里穿過一片充滿世俗的林子
我們不擁抱
你帶著我,像一匹馬
不停地尋找草原
你帶著我,我會把月光唱給你聽
這里面有深深的愛么?表面上是“你帶著我,穿過一片林子”,甚至“我們不擁抱”,只是“你帶著我,像一匹馬/不停地尋找草原”。最深的情,絕不訴諸表象的濃烈。表面的不著痕跡、環(huán)顧左右而言他,透過這些,才能夠真正表現(xiàn)出深入骨子里的愛的綿綿不絕。這首詩為了語言上的確切表達,甚至是有著歌謠一樣的單純。
這種調子在《橘子》里我們也可以看到——
臨出門時,他遞給我半個剝好的橘子
他笑著,我知道他想說
一人一半
我替他說了,他笑著
我替他把橘瓣
喂進嘴里,讓他看著我吃完
我替童年的他
說,我去找一棵大大的橘子樹
我再給咱們摘一袋橘子
回來
這里面更是多了一些會心的溫暖。而這樣的會心,是以帶有少女氣息的句式完成的。她的《哥哥去放羊》里,更是有著對民歌的直接的吸收。一連串的“怕”,經由少女一樣的不斷的絮叨,而所有的情緒就在這樣的縈回間不斷提起,放下,又終于無法放下。
一個成熟的詩人,詩的創(chuàng)作必須是豐富的。這不僅是指詩人歷經了不同人生階段、人生感悟的創(chuàng)作,也是指詩人在同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有著豐富的差異性。離離詩歌的多面創(chuàng)造性展現(xiàn)在另外的一些詩作中。比如她的《那只小狗叫灰灰》——
對一只小狗像對孩子一樣說話
那些話,小狗聽進去一些
有時候也不理,像個淘氣的孩子
那只小狗叫灰灰
她在院子里叫著,灰灰,灰灰
灰灰就拼命歡蹦
像一個小姑娘
也像一個小兒子
他們遛完一圈
又回家了
我們抹去離離的名字,這首詩幾乎就像是一個孩子寫的。但無疑它是離離的作品。我們所謂的對詩意的表現(xiàn),對含義的深究,從表象來看,在這樣的一首詩里,離離似乎全然放棄了。我們讀著她那些情感濃郁的詩,而到了這里,忽然失重一樣,一首兒歌一樣的詩,似乎沒有什么更多意味的詩,陡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而我們慢慢讀,再讀一遍,放下你的僵化,捧出你的柔軟心,似乎就讀到了一個現(xiàn)世的生活場景——放棄強調的自自然然的生活,帶著溫煦的塵埃生活。在這首詩里,我們讀到了難得的生活的親切感。
與之相反,離離也寫下了《傷口》——
傷口如果還是新鮮的
那一定是我剛好拿著刀
切開了
一個橙子或者蘋果
“傷口”和“刀”,這樣的詞匯和《哥哥去放羊》《那只小狗叫灰灰》里的詞匯比照一下,我們會覺出格外的痛楚。但一個成熟的詩人必須能夠同時接受這樣的世界。與此同時,離離也有著她心境的余裕和超然——
有必要說人間嗎,人間那么寬闊
又縹緲,有必要說
天這么黑,你在哪里
讓我等足了時間的,都是不值得等待的
有必要再去揭開
彼此的傷疤嗎,你看
傷疤那么新鮮
猛然一看,有點像桃子
又像一把青菜
——《來這人間》
對比她那些情緒深濃而無奈的詩,這幾乎又是一個世界?!坝斜匾f人間嗎”,一個警醒的人,看盡世事的人,忽然借著她的口,說出這些話來:“讓我等足了時間的,都是不值得等待的。”我們似乎忽然讀到了另一個離離,一個超越了的離離,“桃子”也罷,“青菜”也罷的離離,一個認定世事如許,我自悠悠、隨遇而安的無畏的離離。
生活也讓她寫下了這樣的詩句——《后退的事物》——
是的,直到退到無處可退
那些難過的事
就都過去了
塵世生活,也讓她因看到一個清潔工,而寫下了《街角》這樣的詩句——
生活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好
但也沒有多么糟
……
那天我剛好回頭
一臉的微笑
她也剛好抬起頭
看我
一個世俗場景,而詩人卻在不經意間發(fā)現(xiàn)了它的詩意。塵世攘攘,滿目陌生,街角一個再尋常不過的生活細節(jié),兩個人“剛好”呼應在一起,即是塵世的小小天堂。哪里有那么多的“剛好”,是人心里本有的人性與人性的呼應。有這樣的呼應,即是歲月的靜好。
讀離離的詩,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想想,似乎還可以說說離離短詩的結尾。短詩的關鍵,在結尾。離離詩歌的結尾在表象上看似乎并不格外強化什么,在娓娓道來之間,有著言語的悄然逆反,轉個彎,讓讀者而后“哦”的一下醒悟,原來是這樣。
且看她《清明》的結尾——不知道和你說些什么好/就想哭一場/輕輕地哭一場就好。
清明踏青,也祭祀,詩人寫哀傷,寫淚水,寫永失的親情,卻是忽地帶起一句“不知道和你說些什么好”,而后,詩人寫道,“就想哭一場/輕輕地哭一場就好”。時光漫漶,逝去的不再來,親情隱隱約約還在,也濃,也淡。濃著什么,淡了什么?詩人心里卻總是覺得有一點無從訴說的凄涼,需要“輕輕地”哭一場??揠x去的人?哭自己?似乎都是,又不全是。一個“輕輕”的“哭”道出了詩人無論如何也難以釋懷的心底。
她的《夜色》《看黃河》《一起坐坐》也都是這樣。自自然然寫開去,似乎隨意寫到哪兒都行。這樣看似的隨意,其實里面有著精心的氣息脈絡安排。讀讀她的《夜色》——
夜色真美,夜色落在黃河邊
兩岸很美
黃河里飄著波光粼粼的夜色
黃河就很美
你輕輕俯下頭說,二十年前的姑娘
你依然很美
苛刻一點,也許可以說這首詩的前兩段似乎寫得有點太過隨意,假若刪去結尾兩句,前面兩段幾無意義。但反過來也可以說,是前面兩段的抑制,甚或是無意義的悄然鋪墊了兩個“很美”,而結尾的“很美”才有了意義。而這首的真正升華,是作者悄然點出的“二十年前的姑娘”,假若沒有這一句,整首詩的價值則不復存在。一句“二十年前的姑娘”,真是神來之筆。
再看看詩人《看黃河》的最后六行——
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
它們慢慢流著
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
回頭時你在笑
還是曾經的那個少年
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
還有《一起坐坐》的后面八行——
想這一輩子
真的挺不容易
有時候會把旁邊的地方
弄得干凈一點
低頭再看看那里,一塊石頭上,路邊
或者樹下
有沒有人來
一起坐坐
前一首《看黃河》的結尾,“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似乎一筆蕩開了,以看似的“無”寫此刻無所不在的“有”,言語淡淡,但一切都有了。“還是曾經的那個少年”,一句“還是”,叫人感慨萬千,時光飛逝,而時光又宛在。
后一首《一起坐坐》,亦是寓“有”于“無”的寫法?!坝袥]有人來/一起坐坐”?也許是有的,也許沒有。可詩人心里有一個人,在與不在,都一樣。需要的時候,寂寥的時候,那個人都在,心在。心在,一切就都在了。
這樣結尾的寫法,跟現(xiàn)在許多習慣強化結尾的詩相比,是反其道而用之的。語言的加力或是減力,離離是有意識地選擇了減力的退讓的。這種減力不唯是離離的詩歌美學觀,更可能是她研讀古典詩歌意境情境的悄然化用。
離離還年輕,還有更長的路要走。她落筆的新鮮,結構的自然,結尾余韻的悠長,都是讀者喜愛的。離離還可以寫得更好。我期待著。
【責任編輯黃利萍】